十多年前，我脱掉了穿在身上十七年的军装，从部队转业来到祖国西南边境城市工作。第二年，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也来到这所城市和我一起生活，也许是因为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村、在城市的不习惯；也许是随着年纪增大，总是惦念日暮时的那一缕炊烟；也或是落叶归根故土难离，根子里的情怀从未改变，原本说好要在普洱常驻的父母，还是执意要回到皖北那个小村庄。我知道家乡有父母的过往、有弟弟妹妹叔叔大娘，房前屋面的庄稼地里还埋着我的祖上，我没有执意强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将他们送到机场。就在进入安检之前，母亲突然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一双布鞋“昨晚我就说要给你，你爸说怕你嫌难看，现在都穿皮鞋了，不愿意穿布底鞋，就要回老家了，不知道还能不再来普洱，也不知道你啥时间回老家，留着在家里穿，这鞋不出汗、不捂脚”。强忍着眼泪不让落下，接过鞋，硬硬地说了句“我都这么大了，放心吧、不用担心，没事”。送走父母，没离开机场就已经泪崩，那些年母亲做鞋的场景在心头眼底瞬时弥漫开来……

我的家乡在皖北，小时候因为家穷，兄妹三个年龄相差不多，在我当兵走进部队之前，脚上穿的鞋子一直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布鞋。它不仅垫平了我后来生活的大道，也让我收获了童年时所有攀比带来的虚荣和骄傲。每当我穿着漂亮又舒适的千层底布鞋，和小伙伴们愉快地嬉戏玩耍占上风时，总能看到他们投来羡慕的眼神，尤其是母亲做的棉鞋更是在村里数一数二，不知多少人找我母亲要鞋样子，学做鞋手艺。

记忆里，母亲做鞋是有一定程序的。冬季或雨天就是母亲做鞋的好日子，她要先“糊浆子”，记得那时母亲会坐在家门口或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拆旧衣服和旧床单。母亲顺着衣服的缝把旧衣服一一拆开，或顺着床单纹理，或撕或剪成一块块布料，然后用面粉做成的稀糨糊，一层面糊，一层布料，垫层上下双面都得以相同的方式涂层。大约要涂四五层布料粘在门板上，这样会使有褶邹的布料舒展，凝结成厚厚一层。有时候为了方便，会把家里的木门下掉，抬到院子里，让太阳晒干。等到全部干透了，用手掀起，一整张浆子就制作完成了。下一步是用打好的浆子做千层鞋底。一只鞋底通常要用六七层浆子，俗称“千层底。做鞋底接触地面那层，一整面都要裹层白布，母亲说这样做出来的鞋底看起来才更好看。那个年代，我的家乡还没有通上电，只能点煤油灯，晚上母亲就经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纳鞋底，纳鞋用的线，是母亲用自己家种的棉花，用纺车自己纺的，顶针是用一个材质很硬的木头，中间钻个孔，拴一个宽点布袋套在手指上，可以顶住针的顶端助力。只见母亲手中针在鞋底上来回穿插着，偶尔会用戴着顶针的那只手不时的把针放在头上擦一下，或是用蜡烛润一下棉线，为的是走针时更顺溜。虽然母亲纳鞋底的功夫很娴熟，有时候也会不小心戳着手指，这时候母亲总是把针扎破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一下，笑着说吸一下就没事了。一双大人的鞋要密密麻麻纳2000多针，小孩的也要1000针左右。母亲纳的鞋底，与村里其他人做的不一样，母亲总会纳出各种花纹和图案。这时候父亲在一旁总会说“鞋穿在脚下又看不到，纳那么好看干什么？”，母亲就会笑着说“穿在脚上是看不到，但心里知道啊”？

鞋底纳好之后，就要做鞋帮了，这时候母亲拿出她的鞋样收藏册，我或者弟弟的旧书里一层一层、一张一张的鞋样子放在她床的席子下面，这样，无论时候，拿出来都是平平整整的。母亲手很巧，那里面夹着她做鞋用的裁剪各式各样的鞋样。有为刚出生的婴儿穿的虎头鞋样，有为我们兄妹三人穿的儿童鞋样，有成人穿的大鞋样；样式不一大小各异，有开口有平口的，有方口的还有圆口的，既有松口的又有紧口的；单布鞋是带襻儿的，棉布鞋要钉气眼系鞋带的；有的是一体，有的可以组合的。母亲会根据不同人，找出其中的鞋样，只见她将鞋样在贴上条绒布鞋面的背儿上用线绳固定，然后熟练地裁剪出鞋帮的模型，鞋面只需依着纸剪的鞋样剪下一层浆子即可，剪好的鞋面还要粘上层黑色或者红色条绒布。剪裁鞋邦子是很讲究的，大了不行，小了也不行，瘦了不行，肥了也不行，得依照每个人脚的肥瘦来下料。在那个年代，布料的颜色，男的一般只有黑色和灰色，女的就是红色和咖啡色。把两者合二为一，并用事先备好的白布条在鞋面与鞋底接茬处镶上一圈，一双千层底布鞋就算做好了。那些年，一家人的鞋，都是母亲一人做，我家堂屋墙壁上，永远都会挂着几双新鞋，很多时候，夏天挂着冬天的棉鞋，冬天又挂着春秋季的单鞋，经常引得来我家的亲戚一顿称赞。记得小时候，村里一位见识颇广的长辈曾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好好上学，这关系到你将来是穿皮鞋还是穿布鞋，是当城里人还是当农民的问题。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走出那个小村庄，来到遥远的城市，在高楼大厦间找寻着属于我自己的生活。蓦然回首，我却在寻找中丢失了生命中的那一份纯真与美好，乡愁成了我工作之外的诗和远方。当所有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各种款式的皮鞋、运动鞋之后，布鞋却成了一种奢侈品，手工布鞋、能够拥有一双“千层底”更是很多城里人所不及。也许，生活温饱之后，回归本真、追求健康、享受真我才是最初的根本吧？

前几年，母亲左手食指关节骨质增生，有些农活不能做，针线活就更不能做了。来到普洱后，依然忙前忙后帮我做家务，打理着家里的一切。我不知道这双布鞋她用了多长时间，这鞋底2000多针线她是如何捏着细针纳出来的，更不知道她受了多少痛？看着鞋底工整有序的图案，每一个小小的针眼都深深扎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痛的让我无法言语。“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人的一生，选对适合自己脚的鞋，才走得远，走得安稳。但母亲纳的这双千层底，是她辛劳的成果，是她对子女无私的爱。我知道，她希望我一个人在外地工作生活，要站正走稳，脚踏实地，不论走多远，都不要忘记了回家的路……

作者简介：

张琳，安徽濉溪临涣人，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525”文学队伍重点培养作家，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文学创作班学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网络作家分会理事、普洱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国自然资源诗群、地学诗歌副主编。发表各类新闻、文学作品500余篇，作品入选《青未了》《中国地学诗歌双年选》《中国地学散文双年选》《云南省文学年度选本散文卷》《霞起天台山》《霞栖天台山》等，多篇作品获奖，出版《留恋这身绿》《穿过普洱茶香的城市》《我在茶城等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