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GDONG

母亲给我的印象，都是在父亲死后。

父亲已去世三十年了。

我脑海中能忆起有关父亲的事情，就两件。一年夏天，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到村南边的小树林去乘凉，我拉稀了，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至于后果是什么样，我有没有挨打，全没有印象。

另一件是父亲得癌症动完手术回家的那晚，我正在邻居家看电视，一个婶子去通知我，你爹回来了。

我见到父亲时，他正虚弱地躺在里屋的床上，我劈头就问，你们给我买的小画书买回来没有？

我也记不清楚父亲当时的表情，只记得我没有拿到想看的小画书，很生气。

那年，我十岁。

今天，如果父亲从坟墓里走出来站到我的面前，我可能也认不出来。

十岁之前的事情，我几乎快忘完了。

我总告诉别人，我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并且，我把没有童年归结为，童年太幸福了，以至于记不住。

FANGDONG ｜ 房东俱乐会

撰文：黑泥 美编：小樱 校对：大豆

01

父亲去世后，母亲接下了家里的重担，我的记忆开始清晰。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直到37岁，基本没怎么下地干过活，村里女人形容她的手，像葱枝儿。

起初，母亲锄地，爷爷在地头哭，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因为，母亲总是锄到苗，却锄不到草。

第二年开始，我们家的辣椒和烟叶是全村最好的，连续三年全村第一，收入可观，听我母亲讲，已还清了80%的债务。父亲动手术时，欠了外面一万多元。

那时，是1992年。

香港回归那一年，我上高中，弟弟初中，妹妹小学。

有一次过年，我们到邓州文渠镇冠军村姨父家走亲戚，遇到姨父家的另一个亲戚，是个男的，他正在厨房哭。在三年前，他的媳妇去世了，跟我家一样，三个孩子。但他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让三个孩子都休学了。

姨父说起我家的情况，他不相信，一定要见见我母亲，看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时候母亲刚好来厨房帮我姨炒菜，姨说，嗯，就是她，黑黑的。

他抱头痛哭。那天中午，大人都没认真吃好饭，全屋子的人哭作一团。他很佩服我母亲。他说，他做不到，只能让孩子都不上学，回家里干活。

母亲的所有艰难，其实我并不知情。

她从没有给我说过她的苦难。我从初中开始，一直都在外面读书，离家几十里地，一周回家一次，上学之前，母亲都会准备好我一周的生活费或者下学期的学费。

当时，我不知道这钱从什么地方而来。我唯一知道的是，父亲去世后，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人在人情在”，跟人走茶凉一个意思。

父亲在时，我们家的条件在全村数一数二，那个年代，父亲是全村唯一一个知道在外面打工挣钱的人。父亲不是村会计，也不是村支书，但是我们家庭条件很好。

父亲走后，那种人情凉薄，到我35岁时才知晓。母亲一辈子最大的痛苦，就是村里人的流言蜚语，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

从母亲的人生经验中，我就总结到，别活在别人的口舌之中。所以，我以后的人生，无论身处何境，从没有在意过流言蜚语，不值得，走好自己的路，真正在乎你的人，没有几个。

02

父亲的去世，对我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初三时，我复读了一年，当时我自卑极了，不停地在脑子中想，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而其他同学，都有父亲。

我头疼，得了神经衰弱，现在的抑郁症也与当时有关。我的班主任姓李，我复读，成绩还差，有一次，数学考试不及格，姓李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了一句“你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爹吗？”

瞬间，我脑袋炸裂了。我有多么渴望不想让同学知道我没有父亲，我的头低了整整一天。第二天，还给我姨家上大学的一个老表写了一封长达10页的信，倾诉我的自卑和被践踏的尊严。

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原谅这个姓李的老师，他的可恶，五马分尸他，我都觉得轻。

上高一，我结交了一个朋友，现在关系依然很好，他是我女儿的干爸，目前是整木网的创始人。

他让我摆脱了自卑。有一天，我从水房打水回来，提着水瓶，低着头。他看见我说，你能不能抬起头走路，自信一点儿。

我恍然大悟。我居然低头走了那么久，而不自知。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他的家庭特别温馨，亲戚很多，彼此也友好。暑假时去他家玩，总被他的开朗、胸襟和左邻右舍的和睦关系所感染，渐渐地，我恢复了小时候的活泼。

高二时，又认识了一个朋友。他特别健谈，国家大事、国际风云，总是谈得吐沫星子乱飞，外号大嘴。他父亲是语文教师，他爱好读书、写作、练字，他教我怎么读书，教我怎么练字。参加书法比赛时，一不小心，我还得了邓州市钢笔字行楷一等奖，他得了楷书一等奖。我也开始彻底喜欢上了写作，从自信变得有点自负，一直到今天都改不了自我欣赏的毛病。

他现在是资深媒体人。

我很感谢这两位朋友，终生感谢！

03

我上高二时，弟弟因脸上出痘痘而停学。弟弟脸上的痘痘特别多，还形成白色的脓包，在学校很压抑。

第一次提出不上学，母亲大哭了一场。

第二次，弟弟把他的凳子和课本统统扔到学校的楼底下，断绝后路。母亲答应了。

我一直疑心，弟弟的辍学，其中肯定也有我父亲去世的原因，但他从未说过。

弟弟的智商比我高很多。小时候我们听收音机，郑州的一个知音姐姐出脑筋急转弯，都是弟弟先猜出来，并且家里所有坏了的东西，也只有弟弟会修，我只会搞破坏。

弟弟有修理的天赋，后来跟着姑家老表在外地校油泵，一校20年。

妹妹15岁辍学。那时，我们姊妹三个正在辣椒地里薅草，母亲说出了这个消息，我打了妹妹一顿，我记得把辣椒枝儿踢得乱飞。

妹妹学习成绩不好，那时候也流行辍学。我的气愤可能也与我总是上学有关，觉得两个小的都不上学了，我再上有点儿对不起母亲。

但我真的喜欢上学，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读一辈子书。

事实是，妹妹确实不想再上学了。16岁，她去了澄海一个渔网厂打工，认识了我现在的妹夫，目前他们在青岛开了个渔网厂，跟韩国人做生意，我很欣慰。

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不清楚母亲是如何艰难地把我们姊妹三个带大，有时候只是从邻居那里听来只言片语，大都是赞誉之词，说母亲的苦和她的能耐。

今天，我们都已长大，相继成家，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今天，我特别想母亲。可是，我在郑州，她在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