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现水

我是沙土袋（老家称作沙土裤）里长大的孩子，这般说不是谦词，也不是玩笑，是地地道道的实话真情。

过去的老家，落后贫穷，新生的婴儿用不上今天尿不湿之类的用品，就算是普通的农家棉布也做不到充足的保障。贫寒的家境下，怎么为新生婴儿提供一个干燥舒适的生长环境？老家人想到了天天与之打交道的沙土。

黄泛平原上的老家，满坡都是沙土，这普通之物能派上如此用场，除了唾手可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费分文之外，也自有一些道理。老家的沙土一是沙粒极细，细如精粉。潮湿时呈浅黄之色，干燥时则近乎白色。握一把干透的沙土，即使你再用力气，也会从指缝中不停地流出，看起来就像涓涓的水。正是由于沙粒极细，沙丘上常见到漏斗状的蚁狮的穴，蚂蚁一旦滑入这个“漏斗”，就休想再爬出这松软的沙坑，只能成为蚁狮的美味。我们小孩子们常取一截细细的草茎，趴在这软软的白沙上，轻轻地戳“漏斗”的底部。贪婪的蚁狮以为来了美味，就猛地咬住草茎，我们则迅速提起，把蚁狮从沙土里拽出来，我们把这一游戏称之为钓小猪。二是高度的纯，纯得干干净净，除了些许的草根木叶，别无他物。三是吸水透气性超强。盛夏的日子里，即便下了滂沱的雨，雨后不到半小时，雨水就能全都渗入地下。地面虽潮，但不泥泞，就像苏子说的“松间沙路净无泥”。有时衣物湿了，在风吹日晒不成时就敷上一层干燥的沙土，把水分吸出来。四是不沾衣服，还具有一定的洗涤性。在老家的土地上，你尽可放心地随意席地而坐，起身后只需轻拍一下衣服，附着的尘沙便纷纷脱落，同时捎走衣上的油渍污渍。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穿着解放鞋回家，到田地里走上一趟后，惊讶地发现鞋变干净了，比刷洗的还干净。

天天劳作于沙土里的乡亲，深谙沙土的这些属性。于是，若家里有新生儿时便去取上一堆沙土，当然也不是随意的取些，而是要精选那些最好的。最好的沙土是大风吹成的沙岗处的，这些经过大风筛选出来的沙最细，也最干净，里面还有银光闪闪细沫，不知道那是什么金属矿物。选来的沙土先用细密的罗子（一种类似于筛子、一般专用于筛面粉的工具）罗去可能有的一点杂质，然后将土放入铁锅里炒，一直炒到满锅沙土状若涌泉般沸腾的程度。然后再将高温的沙土放在一边自然降温，当降到舒适的温度时，将其倒入一个大小适中 的农家粗棉布袋（就是沙土裤）内摊好，让婴儿就躺在袋内这温温、软软、细细的沙土上，之后就视情况时时为婴儿更换干暖的新土。

老家的这一育婴方式是真正的“土”办法，尽管土气十足，但效果颇佳。这沙土袋里出来的婴儿，个个皮肤光滑，干净干燥，断无湿疹等症，从未听说哪个处子的皮肤因此产生丁点的伤害，婴儿们成长得也都健康茁壮。现在来看，这贫寒之下的无奈之举，竟然也有这样神奇的效果，不得不对先人们的智慧心生敬意!

老家的这一做法，细论起来倒是与传统的中华文化十分地暗合，这看似寻常的育婴之土，说来也不简单。按五行所说，土是生于火的，但是老家的土却是生于水，生于母亲河黄河之水，它是黄河水泛滥沉淀的产物。从这一点上看，这土的出身就非同凡响，有些特立独行的意思。这生之于“水”的“土”放入铁锅内炒，就与“金”产生了联系（它自身也带有银光），有了“金”的印记。再用草木生火炒锅里的土，就又添加了“木”和“火”的因素。如此看来，一锅普普通通的育婴之土，竟是水木火土金五行俱全!这哪里还是普通的土，这简直就是宝物啊，难怪这土有如此好的护肤、保健功能。试想，一个人初到世上，立即就被置于五行俱全的环境中，浑身沾足了五行，这一生之中能缺五行？能不健康平安？再说了，这土是母亲河的土，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繁衍生息、赖以生存的土，躺在这土上不就是躺在了母亲的怀抱里？

当然上述的五行之说只是个玩笑，故弄玄虚地逗大家一乐而已。但是老家的沙土富含非金属元素硒，却是现代科学化验出的结论。科学研究也表明，硒元素具有增强人体免疫、抗氧化、延缓衰老等多种保健功能，有抗癌之王之称。由此看来，老家沙土袋里的婴儿，可能会受益于沙土里的硒。当然这一化验结果，让乡亲们也得知脚下这片不起眼的沙土竟是一宝，不由得喜出望外。并由此推出这沙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瓜果蔬菜、五谷杂粮，定是富含硒的营养保健品，家乡物产的声价自然得以提升。有些乡亲在销售农产品时开始打起了硒的名片，拿硒做开了文章。

平心而论，家乡田畴平阔，雨顺风调，算得上是一方宝地。尤其是土壤特别的疏松，犁耙锄耘、播种收获都不费劲，也宜于各种作物扎根生长。联产承包后，家家户户有了自己的土地，丰衣足食的人们对土地有了更深的感情。母亲就曾深情地说，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土地，种啥啥长，长啥啥好!是啊，土生万物，物产丰美，这片丰收的田野寄托着父老乡亲多少美好的期望!我虽然只在这片热土上生活了十多年，对它却有太多的美好记忆。休说闻名天下、收即出口的章丘大葱，就是这沙土地上长出来的花生、地瓜、小米、大豆、棉花等，都品质优良，非同一般。特别是西瓜之甜，深得人们的认同。老家曾有一种西瓜，名曰“三白”，即白皮、白瓤、白籽，熟得再透瓤也是白的。雪白的沙瓤，甘若冰糖，在其他地方还真不曾见到。还有一种甜瓜，名叫柳条青，瓜皮青翠，瓤色橙红，熟透后香气扑鼻，只闻其味就让人垂涎欲滴。就是这育婴的沙土，现在也被人开发利用，做成了产业，经过一定加工之后，通过淘宝销往各地，供热衷于这一传统育婴方式的人们使用，据说收益还不错。

离开家乡在城市里也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但是总觉得自己还是一身的土气，白费了这几十年的都市洗礼。之前一直不明其因，近来才恍然大悟:自己是沙土袋里长起来的孩子，身上怎能会没有土气？这土气与生俱来、根深蒂固，恐怕早已浸润肌肤、溶于血液、与自己浑然一体了，已经成了一生的永久标记，洗是洗不去的。不过这土气，源于故乡，饱含五行，是上苍之佑，还是带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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