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祥 编辑/漆菲

唐纳德·亨利·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Henry Rumsfeld）于当地时间2021年6月29日在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陶斯的家中去世，距离其89岁的生日还有十天。

他是唯一一个两度出任美国国防部长的人，于1975年成为美国最年轻的国防部长，又于2001年成为最年长的国防部长之一。他以支持美国应对“9·11”恐怖袭击而闻名，但他的政治生涯却因伊拉克不断升级的冲突而毁于一旦。

拉姆斯菲尔德留下过一段著名的绕口令：“据我们所知，有‘已知的已知’（known knowns），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们也知道，有‘已知的未知’（known unknowns），也就是说，有些事，我们现在知道我们不知道。但是，同样存在‘未知的未知’（unknown unknowns）——有些事，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1974年12月24日，拉姆斯菲尔德和福特总统在一起。

这是在2002年一次新闻发布会上，他被问及“将萨达姆·侯赛因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联系起来缺乏证据”时的回应。外界因此将“已知和未知”作为对他的嘲讽。他似乎毫不介意，还将2011年出版的回忆录命名为《已知和未知：回忆录》（Known and Unknown: A Memoir）。

当听到拉姆斯菲尔德去世的消息时，家住伊拉克巴格达的阿里·礼萨·塔米米对他的四个孩子说：“就是这个人毁了我们的国家。”塔米米后来告诉美联社：“他毁了许多家庭，而且是打着解放的幌子干的。因为他给我们造成的痛苦，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1932年7月9日，拉姆斯菲尔德出生在芝加哥一个德裔家庭中，他上面有个姐姐。《芝加哥论坛报》当天报道，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前一天收于41.22点，是大萧条期间有记录以来的最低点。

他后来说，自己出生在特殊的一天，“是美国历史上最大一次经济灾难中最残酷一年中的最黑暗一天”。

从事房产销售的父亲乔治·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努力工作，几年后，全家得以从市区小公寓搬家到郊区温内特卡（Winnetka）的一座独栋房子里，同住的还有拉姆斯菲尔德的祖母和曾祖母。温内特卡如今发展成为美国第二富裕的城镇，当年这里各色阶层并存，贫富悬殊。

1976年5月7日，华盛顿，担任福特政府国防部长的拉姆斯菲尔德。

在宁静的郊区小镇，拉姆斯菲尔德享受着快乐童年，没太受到大萧条的冲击。他加入了棒球队和童子军，喜欢徒步、钓鱼、划独木舟，还靠着打零工买到了人生第一辆自行车。当时听广播是主要的娱乐活动，他迷上了西部冒险故事，做梦都想得到牛仔游侠的6发式左轮手枪和警徽。

“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我还不满10岁，生活的重心就是上学，干干家务，听听收音机。”他在回忆录中重温这段生活。

1941年12月7日是个星期天，他正在收听橄榄球比赛时，一条紧急插入的公告打断了比赛播送——珍珠港遭受日本军机的偷袭。接着美国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的生活被彻底改变。

当时38岁的乔治自愿加入海军，并接受了军官训练，接着被派往大西洋做反潜巡逻。他申请前往第一线，起初被安排在卡萨布兰卡级护航航母“俾斯麦海”号上。当这艘船1944年正式服役后，乔治却被调去了姊妹舰“荷兰”号上。

幸运的是，“俾斯麦海”号在1945年2月21日遭两架神风特攻队飞机撞击，成为美国最后一艘被敌方击沉的航母。舰上900余人里有318人遇难，乔治逃过一劫。

1979年初，邓小平访美。从左到右，基辛格、邓小平、拉姆斯菲尔德

后来，乔治带着一家人搬到距离海军航空兵基地很近的加利福尼亚州科罗纳多。每当父亲出海时，家人与他只能用信件联系，周围的邻居们则不断收到亲人阵亡的消息。

1945年4月12日，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去世的新闻冲击了拉姆斯菲尔德幼小的心灵，他曾坚信这个不可战胜的人将领导国家走向胜利，让他的父亲安全回家。

两颗原子弹摧毁两座日本城市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13岁的拉姆斯菲尔德在码头上迎来了久违的父亲。包括乔治在内的所有退役官兵都收到了时任海军统帅詹姆斯·福莱斯特的一封褒扬信。1947年美国成立国防部，福莱斯特成为首任部长。1974年父亲乔治去世后，拉姆斯菲尔德将遗物中的这封信装裱在镜框里，后来挂在了国防部长办公室的墙上。

2000年，从左到右是迪克·切尼，拉姆斯菲尔德、小布什。

凭借优异的摔跤特长，拉姆斯菲尔德原本可在多所大学申请到体育奖学金，但在高中校长的劝说下，他选择了不提供体育奖学金的普林斯顿大学。为了赚取学费，他加入了海军预备军官训练团，每月能得到50美元的补助，只是毕业后要在海军服役至少3年。

1953年，他正在参加夏季海军航行实习时，家人来信告知，其高中密友在朝鲜战争中阵亡。1954年3月，毕业宴会上，他的校友、著名政治家阿德莱·史蒂文森发表了一番励志性演说，让拉姆斯菲尔德有了从政打算，尽管他马上就要奔赴海军。

史蒂文森在1952年和1956年代表民主党竞选过美国总统，皆败给了共和党候选人艾森豪威尔。拉姆斯菲尔德则说，“史蒂文森为我的未来翻开了重要的也是崭新的一页。”

从小就以父亲为榜样的他如愿进入了海军飞行学校。经过基础训练后，他原本希望能驾驶战斗机，但最终当了水上飞机飞行员。部队让他继续练习摔跤、备战1956年墨尔本奥运会。然而，取得奥运会资格后，他在一次训练中不慎肩膀脱臼，导致奥运梦中断。

第二次国防部长任期内的拉姆斯菲尔德

后来拉姆斯菲尔德成了飞行教官，但战斗机飞行员梦依旧。1957年，他被分配到反潜机部队驾驶S-2“搜索者”反潜机，成为“周末战士”。1975年当上国防部长后，他转入个人预备役，直到1989年以上尉军衔退役。也因此，他常说自己的海军生涯跨越了35年。

美国二战后进入高速发展期，名校毕业生不愁找不到工作，但拉姆斯菲尔德却选择直接从政。

他遇到了从政道路上的伯乐——俄亥俄州的共和党众议员戴夫·丹尼森。丹尼森当过摔跤运动员，他的哥哥也做过海军飞行教官。年轻人从政的第一步便是按要求组织并跟进与选民的会议，撰写立法会参考概要、新闻稿和广播节目稿。

丹尼森曾于1958年落选，此时想东山再起，于是让拉姆斯菲尔德前来帮忙，结果依然败北。1960年的总统大选，民主党候选人肯尼迪战胜了共和党候选人尼克松，让民主党阵营士气大振。两次遭遇失败的拉姆斯菲尔德对政治心灰意冷，携家人回到芝加哥，并进入了一家投资银行。

1961年底，当地的共和党众议员玛格丽特·丘奇宣布不再寻求连任。此地一直是共和党的天下，玛格丽特的丈夫早在1934年便成为该选区的众议员，1950年去世后由妻子接任。近30年来，这个席位头一次出现空缺，光在共和党内就有十多人参与角逐。

29岁的拉姆斯菲尔德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拉起班子参加竞选，在初期得到了当地最有名望人士——贵格燕麦公司（Quaker Oats Company)首席执行官唐纳德·劳里的支持。几番激战后，他成功获得共和党提名，并击败了民主党对手。选战白热化阶段发生了古巴导弹危机，毁灭人类的核战争一触即发。

1962年，迈入而立之年的拉姆斯菲尔德进入众议院，并因缘际会成为时任共和党国会领袖杰拉尔德·福特的心腹。在华盛顿的岁月中，他深受保守主义政治运动奠基人、共和党参议员巴里·戈德华特的影响。

虽说他对戈德华特反对民权法案的做法感到不满，但对其在经济和国家安全方面的主张深以为然。1964年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身为总统候选人的戈德华特发表了那篇著名演说，其中提到：“捍卫自由时的极端并不是罪恶，追求正义时的温和并不是美德。”身处现场的拉姆斯菲尔德将这句话铭记在心。

戈德华特被当时的民主党对手——林登·约翰逊的阵营攻击为“随时会启动核战争的极端分子”。他们制作的电视竞选广告《雏菊》，更给戈德华特扣实这顶帽子。拉姆斯菲尔德则被民主党对手形容为“比戈德华特还要右”。多年后，他依然被批评者们称作“无情的鹰派人士”。

拉姆斯菲尔德夫妇出席北约的外交活动，会见比利时驻北约代表

1968年，拉姆斯菲尔德开启在国会的第三个任期，翌年尼克松上台，他从国会离职并进入政府，可谓少年得志。

尼克松任命他为经济机会办公室主任，其任务是改革这个墙上挂着切·格瓦拉头像海报的政府机构。该机构是前总统约翰逊应“伟大社会”计划而成立的，用于“向贫困宣战”，后于里根时期被废除。

他不喜欢这个职务，因为他从根子上反对这个机构的存在。他通过重新分配失败项目的资金，省下钱投给更有价值的计划。一个右派来负责一个充满左派色彩的机构，饱受媒体攻击，落得一个恶劣名声——“反贫困沙皇”。

拉姆斯菲尔德形容自己深受舆论之苦：“这个插曲对我真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使我今后对媒体有了深深的戒心。”他当然想不到多年以后，在伊拉克战争上，舆论将以猛烈百倍的火力袭来。

离开经济机会办公室后，他成为总统顾问，这是白宫的一般咨询职位，但能更频繁见到总统及其高级助理们。外界猜测，此刻他已打入尼克松的核心集团，但尼克松有多个核心集团，他依照不同目的、顺着兴趣和情绪在多个集团之间摇摆不定。

尼克松在1972年竞选连任成功，但水门事件导致他在1974年8月9日下台，副总统福特按照宪法接替总统职务，直到1977年1月20日卸任。

这一短暂任期内，福特出乎意料地在1975年11月对尼克松的班底进行了大换血——除了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和财政部长威廉·赛蒙，其他人全被撤换，被戏称为“万圣节大屠杀”。43岁的拉姆斯菲尔德接替詹姆斯·施莱辛格，成为国防部长。媒体猜测，拉姆斯菲尔德才是策划内阁重组的主谋，福特为此出面辟谣，宣称是其独自做的决定。

这次拉姆斯菲尔德的部长任期很短，从1975年11月20日至1977年1月20日福特下台，其主要工作在于实现美军向全自愿役的过渡，并在武器装备领域监督巡航导弹、B-1战略轰炸机的研制，以及一项重大的海军造舰计划。他还破坏了基辛格在此期间与苏联进行的限制战略武器谈判。

卸任防长后的8年间，拉姆斯菲尔德在商界展示出了出色的天赋，他在制药公司西尔（GD Searle & Co）担任了近10年高级管理职位，并在电子制造商General Instrument担任首席执行官和董事长，之后返回制药公司担任吉利德科学（Gilead Sciences）的董事长。

也是在这段时间，西尔开发出了Canderel牌人造甜味剂，主要由阿斯巴甜制成。这家公司日后经过一系列收购、重组，于2003年被辉瑞制药收购。

1981年，随着罗纳德·里根竞选成功，共和党再次主事白宫。受里根之托，身在商海的拉姆斯菲尔德开始兼职公共服务。1983年12月，他作为总统中东问题特使前往巴格达会见了萨达姆。

他还担任过总统军备控制总顾问委员会成员、海洋法条约特使、美日关系联合咨询委员会成员等职务。其中最显赫的一项是1998年1月至7月担任美国弹道导弹威胁评估委员会主席。

他当时的发现后来被称作“拉姆斯菲尔德报告”（Rumsfeld Report），该报告认为，美国面临着来自朝鲜、伊拉克和伊朗等公开或潜在敌对国家日益增长的威胁。报告指出，这些国家可能在决定追求导弹能力之后，5年内对美国造成“重大破坏”——远低于情报估计的15年。

拉姆斯菲尔德和福特，白宫总统办公室里。

2001年，老布什之子乔治·沃克·布什（小布什）就任总统后，任命拉姆斯菲尔德为国防部长。这一次，他一直干到2006年12月18日，成为罗伯特·麦克纳马拉以来最有权势的美国防长。小布什形容这一任命凸显出拉姆斯菲尔德“伟大的判断力”和“强有力的远见”。

小布什当时的竞选口号是重整美国的国防力量。在他看来，虽说冷战已经结束10年，美军却依然是按照冷战要求来设计的，因此是时候对军队做出改革，以适应新的形势。拉姆斯菲尔德被公认为熟悉国防事务，并在商业管理上表现出杰出才干。

二度执掌五角大楼的拉姆斯菲尔德，渴望打造出更轻便、更敏捷、更容易部署的美军部队。美军虽在海湾战争中表现优异，但花了6个月才完成兵力部署和物资调运。拉姆斯菲尔德预判，未来的敌人不可能再犯下萨达姆在海湾战争中那样坐以待毙的错误。

然而，要进行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必须破除一切阻力，这必然会得罪军队高层、军火商以及与此利益密切相关的国会议员。他再次展现出在福特时期争当政治打手的风范，解雇一切“不听话的人”，包括当时的日裔陆军参谋长埃里克·新关。

2001年9月11日，一场史无前例的恐怖袭击改变了美国，也考验着小布什以及拉姆斯菲尔德。10月7日，袭击发生后不到一个月，美军开始对阿富汗的基地组织和塔利班发动空袭。

2003年，美军发动伊拉克战争。制定伊拉克战争方案时，拉姆斯菲尔德要求军方一改传统思路，尽力发挥美军的优势。后来的解密记录显示，在袭击发生的几小时内，拉姆斯菲尔德已经在考虑对主要嫌疑人奥萨马·本·拉登以及萨达姆·侯赛因统治的伊拉克进行报复性打击。

伊拉克战争是一场足以进入各国军队教程的闪击战。美英军在空袭的同时开展地面进攻，伊方的溃败之快超乎世界预料。此时联军的规模不及海湾战争时候的一半，真正耗费的时间只有海湾战争时期的一半，前26天仅有161人阵亡，之后萨达姆政权土崩瓦解。

胜利之快远超预期，拉姆斯菲尔德与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理查德·迈尔斯、中央司令部司令汤米·弗兰克斯将当时的局势戏谑为“灾难性胜利”。没想到一语成谶，近20年过去了，美国军队仍在为摆脱冲突而纠结。

事后总结时，拉姆斯菲尔德指出了美军在伊拉克战争中面临的最大困境：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是21世纪的头两场战争，也是首次将军事行动在博客、谈话类广播节目和24小时新闻频道上做即时报道的战争。

小布什在其回忆录《抉择时刻》中亦抱怨说，“我这一代的记者们，总是习惯戴上‘水门事件’或者‘越战’的眼镜看待所有事物。”总统和防长不约而同地说出了牵绊美军的最大束缚——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技术将战场直播了。

2003年4月，随着美国大兵在巴格达天堂广场拉倒萨达姆的雕像，阿富汗多地也接连陷入混乱之中。最初，掠夺行为集中在粮店、政府建筑、废弃的政府高官官邸，随后有组织犯罪频现，从抢劫物资进化到敲诈、绑架、暗杀等。

忙于追歼残敌、搜寻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美军无暇维持治安，举世闻名的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在权力真空下被暴民洗劫。窃贼们扛着各种珍宝满载而归，博物馆一地狼藉，这画面瞬时在全球传播开来，各国舆论纷纷指责美军纵容暴行、践踏伊斯兰和阿拉伯文明。

“不负责任的报道贻害无穷。”拉姆斯菲尔德对此愤愤不平地说。博物馆事件只是一个开始，美军接着陷入更深的舆论旋涡中。

2004年4月初，陆战队进攻叛乱武装集中的费卢杰，美军在战术上完胜，但舆论战依旧惨遭滑铁卢。费卢杰又名“清真寺之城”，叛乱者在清真寺、学校、医院筑工事向美军开火，每当美军召唤空中火力摧毁一处清真寺，半岛电视台便用惨不忍睹的画面来谴责美军屠杀平民、毁灭宗教。

同年4月底，位于巴格达的阿布格莱布监狱爆出美军宪兵虐囚事件，这成为美国在伊战中的最大一则丑闻。这支训练不良的陆军预备役宪兵队伍，几乎摧毁了美国在海湾战争中于阿拉伯世界建立起来的信誉。

伊拉克战争久拖不决，共和党在2006年的中期选举中惨败，得罪了太多人的拉姆斯菲尔德于同年12月离职。通过增兵、更换将帅、调整战术，美军好不容易控制了局面。至于2010年以来的“伊斯兰国”崛起、叙利亚内战，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当拉姆斯菲尔德去世的消息传来时，许多伊拉克人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他们难以忘却的愤怒和苦涩。一些人道出了对小布什和拉姆斯菲尔德所代表的那段伊拉克黑暗时代的回忆，他们在推特上发文说：“在地狱里煎熬吧。”还有人形容拉姆斯菲尔德是战犯。

而在2011年出版的《已知和未知：回忆录》中，拉姆斯菲尔德仍然对战争的处理方式表示不满，不过他对自己的一些言论表示遗憾，并承认美国本可以向伊拉克派遣更多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