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在我上大二时去世的，那时她84岁。

老家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这两道坎，老人家如果迈过去，就能长寿，但可惜，奶奶没有迈过去这第二道坎。

奶奶是一个要强的人，生了一对浓眉，目光炯炯，声音洪亮，虽然裹过小脚，矮小肥胖，走路却不慢。

原来住在村外时，经常走半个多小时，去村里找熟人打长牌。

一米四的身高，生下九个孩子，六女三儿，特殊年代，一个二姑和大爹未成年就夭折了，存活下来7个，我爸是老六。

小时候，我对奶奶垂到腰前的乳房好奇不已。

喂养孩子多，年纪大了，乳房不再坚挺，像两个面口袋，扁扁的，宽宽的，趴在肚子上，各自镶嵌着一粒黑豆子。

每到夏天，奶奶都不穿上衣，袒胸露乳，拿着大蒲扇一直扇风，时不时拎起面口袋擦一擦里面的汗。

即使这样，面口袋覆盖的皮肤，都会被汗水沤红，最里面甚至沤烂。

后来条件好些，擦些痱子粉，状况才好些。

我从小就陪奶奶睡觉。但我和她不是很亲。

现在想起来，一个原因是自己的个性，和谁也不是很亲，各色；另一个原因，可能和我妈的灌输有关系，婆媳关系对下一代的影响，我也思考很多，以后有时间专门写一篇。

奶奶因为口苦，身上常备着冰糖，给弟弟吃，弟弟就乐滋滋地接着，有时还会主动伸手管奶奶要。

奶奶给我冰糖，我是直接拒绝的，本身我也不爱吃糖，但是每次不讲任何理由，直接拒绝奶奶伸过来的糖，想来是会伤奶奶心的。

所以，奶奶总是给爸爸絮叨，我很嫌弃她……

回想起来，当时我是有些厌嫌，厌烦她的爱管事、她的絮叨，还有她给爸爸妈妈带来的麻烦。

还记得有一次，爸爸在外面喝醉酒回来，直接冲到我和奶奶睡的卧室，跪下磕头，哭着求奶奶别再管事了。

这些都储存在我的记忆里，也增加了我对她的厌烦。

但是，这些并不代表我不爱她，我爱奶奶，只是当时不清楚罢了。

一直记着我和奶奶的一次聊天，那是很少有的家常聊天。

当时是晚上，奶奶洗脚上床，我缩在被窝里，一眼瞥见奶奶的小腿和小脚。

小腿嫩白嫩白的，还透着粉色，很健康的血色。

脚也是嫩白的，只是脚裹过裹脚布，大拇指奇大，其他脚趾都紧紧扭曲着，蜷缩在大脚拇指一边，就像那种软弱的小跟班，只敢跟在大哥后面，不敢露头发声，生怕显出自己来。

我羡慕地说了一句：“奶（nāi）奶（nǎi），你的腿可真白啊！”

奶奶有点得意：“那是，年轻时候，不光是腿，身上、脸上都白的很。”

“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怕被抓了遭祸害，我都要用锅底灰把脸、脖子涂黑，再钻到白洋淀的苇子地里躲起来，有时要躲几天，不敢出去。日本鬼子烧苇子，逼我们出来，我们都只敢往深里走。”

我又问：“奶（nāi）奶（nǎi），你的脚怎么长这样啊？”

奶奶摸着自己已然变形、大脚拇指边上的大骨头（籽骨），说：“小时候让大人缠的，刚开始痛得都下不来地，整天乌拉乌拉造（zāo）反，后面没裹好，就解开了。我的脚还不算小，还能走路，有的连路都走不好了。”

奶奶是1918年前后出生，经历了毫无人性的裹小脚，又居住在白洋淀边上，身处抗日战争主战场，亲历惨绝人寰的日本冀中大扫荡。

奶奶作为一个小脚妇女，普通老百姓，不仅活下来了，还和爷爷一起拉扯大7个子女，令人敬佩！

只是很可惜，那时年少的我，没有了解他们过去历史的兴趣，所聊甚少，遗憾！

孩子对母亲有天然信任，母亲说的，孩子总会选择相信，很少做辨析。

年幼的我也是这样，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只记得妈妈曾经说过的，我小时候，爸爸妈妈要下地，让奶奶照看着，奶奶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从台阶上摔下来，满脸的血。

几岁的我，照镜子，都已经找不到曾经的伤疤，但心里却被埋下了一根刺，这也是我对奶奶亲近不起来的原因，也许是觉得有被伤害过，没有被奶奶爱过，也许仅仅因为妈妈提起奶奶就瞪大眼睛一脸愤恨的样子。

一直到十几岁，我对奶奶都不冷不热。

但内心还是被几件事冲击过，也许，我原来的一些认识是有偏差的，奶奶只是老了，她想关心、爱护子孙，却采用了不恰当的方式，而这个方式已经是她能力范围内能采用的最好方式。

我应该已经在上初中了吧，爸爸熬糖稀养家糊口。

一间屋子里，支起两个并排大灶，每排炉灶上架起前后两个直径一米多的大锅，前面锅大些，后面小些。

熬完糖稀后，灶膛里的火不熄，避免糊锅，在两个大锅里一直要烧着水。

我们一家都会在水温合适的时候，在糖稀屋里舀水洗澡。

有一次，我瞅着家里只有奶奶在，就准备去洗澡。可奶奶总在后面跟着。

我前脚衣服刚放到锅沿上，人刚钻到热水桶里，奶奶后脚就跟进来，在我周围转。

我面露不悦，说：“奶（nāi）奶（nǎi），你出去嘛，我要洗澡。”

奶奶磨蹭了一会儿，张开嘴，本来要说什么，可又咽了回去，直接伸手拿起我放在锅沿上的内裤，伸出舌头舔了舔，才一脸讨好地说：“都沾上糖稀了！”

然后转身慢慢踱出去了。

我泡在水里，愣神了很久。

我对奶奶的偏见，表现出来的反感，让她清楚：在我眼里，她做什么，说什么，都可能是错的。

可即使被误会，都还想要为我做些什么，哪怕是舔内裤。

第一次，我的心被触动，有了一丝愧疚，内心里一处很坚硬的地方好像塌陷，开始愿意对奶奶再和缓些、再耐心些。

上大学后，我在第一个暑假里回家。那时，奶奶开始由我家和大爹家轮流赡养，我们两家关系不好。

到家后的第二天，我和妈妈到村里参加一个葬礼，正好碰上了奶奶，和奶奶聊了几句天。奶奶很高兴。

等我们回到村外的家。没多久，八十有余的奶奶，颠着小脚也来了，继续找我说话。

我知道，老人家这是想我了。那时的我，懂事了，很愿意和奶奶分享外面的世界。

只是，时间不久，大爹就骑着自行车追过来，不进屋，站在路边朝里喊：让奶奶跟他回家。

奶奶不情愿地站起来，愣了一会儿，才不舍地走出去。

当时的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奶奶，当年奶奶在大爹家摔倒，突发脑溢血，没多久就去世了。

如果知道的话，我一定会留下奶奶，至少要吃上一顿饭，甚至再陪她老人家睡一觉。

可惜，再次听到奶奶消息时，她瘫痪在床，而我已经身在四川。

我马上打电话给奶奶，六神无主、泣不成声，只知道一个劲地喊：“奶（nāi）奶（nǎi）……”

我的心很痛，也很恐惧，害怕奶奶就这样离去，奶奶口齿不清地一直回应着：“哎、哎……”

在学校时，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还住在村里，两边房子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很多人都在背对着往下走，只有奶奶，想逆人流向上走，硬挤着往上走，很难很难。

我站在家门口，一声声地喊“奶（nāi）奶（nǎi）……”但奶奶好像听不到……

醒来之后，我预感到什么，却不敢打电话回去确认，一直到放假回家。

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屋子，闻讯赶回家的妈妈，告诉我，奶奶已经去世，我在上学，离家太远，就没有通知我。

我知道这是爸爸妈妈为我考虑，也知道，爸爸妈妈觉得我是一个孙女，自小和奶奶就不亲，即使我不回来，也没什么关系。

我也知道，我是懦弱的，在学校假装无事发生，懦弱得甚至连电话都不敢打，害怕知道一些心里早就清楚，却害怕亲耳听到的消息。

我没有什么好责怪爸爸妈妈的，只是，没有和奶奶告别，成为了我的一个心结，当奶奶去世之后，我才知道我是爱她的，我懂事了，却没有机会去弥补年少时对奶奶的忽视和伤害……

回到学校，很多个晚上，我都会在哭泣中醒来，嘴里一直都还喊着：“奶（nāi）奶（nǎi）……”那种疼痛和悔恨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通过哭泣发泄出来。

好在，时间好像能够治愈一切，随着生活的继续，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奶奶，也很少想起奶奶。但是只要一想起，我的眼泪马上就会溢出来，伴随着悔恨……

直到有一天，我感觉奶奶原谅我了，或者说，我原谅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那段时间很特殊，我刚生下老大，还在坐月子，半夜经常起来喂奶，照顾孩子。

就在那样疲倦的情况下，我打了一个盹，又一次梦到了奶奶。

梦中，我站在和奶奶共同居住的卧室里，房间门虚掩着，留着一条不宽的缝隙。

奶奶从缝隙里钻进来，脸还是那张胖胖的脸，身体化作了一股青烟，或者说像一条蛇一样，蜿蜒着飘进来。

脸上是满满的笑容，没有说别的，只一个劲地叫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叫，带着欣喜，带着宽慰，带着满足……

我从梦中醒来，借着小夜灯微弱光芒，看到面向我的老大，竟然睁开了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我，带着一丝笑意。

那时那刻，惊悚到我全身毛孔都炸裂了，心里慌得一批。

理性告诉我，小月孩儿是看不到东西的，即使睁开眼睛，最多是对光源有些敏感而已，但当时孩子的确睁开了眼睛。

第二天，再回忆半夜的梦，想到奶奶，我的内心是被温暖包裹的，放松坦然，我知道，奶奶原谅我了，或许奶奶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她这次来，只是单纯为我生了一个宝宝而高兴。

奶（nāi）奶（nǎi），我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宝宝了……

我知道，您为我高兴，我一定好好地生活！我知道您在天上看着我呢！

在怀老三的时候，我又梦到过一次奶奶，那次，奶奶好像是在向我求助。

那是在2017年下半年，我们老家拆迁，建新区。需要迁移爷爷奶奶的坟，爸爸回了趟老家。

大概一星期后，爸爸回到成都，我们还没去看他。

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原本白白胖胖的奶奶，面黄肌瘦，穿的也是破破烂烂，伸着颤颤巍巍的手，追着几个人要方便面吃。

那几个人理都不理她，自顾自走了。

醒来后，我的眼睛酸痛，左眼一直流眼泪，心里也很难过。

我想奶奶在那边日子过得有点苦吧，原来我不相信这些感应的，可自从生大宝梦到奶奶冲我笑那一次，我就有些相信了。

我先给爸爸妈妈打了电话，爸爸听到我的梦以后，“呦”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才说出这次回去的一个经历。

在我们老家，迁坟，是一件比较隆重的事，提前订棺，请人看风水、日子时辰，还要在新棺里摆放好逝者的遗骸，并在逝者头部旁边，倒扣一个碗，意思是让逝者在阴间有饭吃。

这次给我奶奶迁坟，出事就出在这个碗上。

当时时间紧，爸爸在摆放好奶奶的遗骸之后，忘了扣碗，等想起来时，都已经填好土、埋上棺木了。

爸爸想着过年时再回去一趟，问下懂这方面的人，看有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所以也就没有和大家说这个事。

可没想到，奶奶直接托梦给了我。

明白了事情经过，我马上步行到省医院附近，买了几刀烧纸和纸钱，在楼顶，一边给奶奶念叨，一边给她烧了纸。

望着那随风袅袅上升的纸灰，我希望奶奶都能收到这些纸钱，生活好起来。

以后每年七月七，我都会给奶奶烧纸，有时生活不顺时，我也会给奶奶诉说诉说。

奶奶去世很多年了，在另外一个世界，但我一直没有忘记她，我也知道她记挂着我。

原来看《寻梦环游记》时，我感触很深，一个人真正的死亡，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所有的人都忘记他。

我相信，我的奶奶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奶奶，在你离世时，我没有和你做告别，一度自责愧疚到彻夜流泪，现在我知道了，你还在，在我的心里，也永远在我的心里，你没有远去。

永远爱你，我的奶奶！

我们都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