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李秀红 摄影丨韩健

北方的冬天，天短夜长，五点多天就全黑了。漫长的夜开始了。

或近或远的几声狗吠，屋顶烟囱里的袅袅炊烟，让农家小院生动起来。屋内炉火正旺，水壶曲调单一地“吱儿吱儿”唱着小夜曲。下了夜学，如豆的油灯下我们或是搓玉米粒，或是扒棉桃儿，母亲则是“呲啦呲啦”地纳着鞋底。趁母亲把锥子在头发上擦油顺便伸个懒腰的功夫――

“娘，啦个呱。”

“好，呱哎呱，一啦俩；一个砖头，一个瓦碴。啦完了――”

“这样的不算，啦个长的，啦个长的。”

母亲放下鞋底子，活动了下手腕，从抽屉里找出黑膏药，在油灯上烤化了，滴在手上皴裂的口子上。“哎呦，钻心的疼。”母亲倒吸一口凉气。“好，你们洗洗早倒下，开始啦呱。”

“娘，你有多少呱？”

“我有多少呱？！――一胸膛，两肋扇，肩膀头上一褡裢。你姥爷更多――脚巴丫里都有哩。”

啦呱开始了：有勤劳、善良又美丽的七仙女；有忠厚、孝顺、为民除恶的没尾巴老李；有把小孩指头当萝卜干吃的貔猴子娘；有专趴在屋梁上嘶嘶地吐着舌头，能吃人的蝎虎子精；说人话、幻人形的千年白，万年黑；能附体的各路仙家：盘仙，黄仙，黑嘴的刺猬仙；就连红眼的大绿豆蝇也能成精娶媳妇呢。

还有一种神出鬼没走夜路就能碰上的叫“dǎng”的动物，故事讲到这里，母亲大人一定压低声音地再三嘱咐：走夜路时，听到后面有人叫你名字，千万别停，得快跑。你停下，那个东西一拍你肩膀，一回头，它就剜眼抠鼻子……

其他故事我可以缩在被窝里，露出俩眼瞅瞅屋梁上没有壁虎，旁边有躺着的父亲，就不会害怕。偶尔我还拿起妹妹的手咬一下，吓得她大叫起来。但这个尤其可怖，因为父亲说南坡北坡都有“dǎng”，而我上下夜学要经过那里。所以我总是背着书包一路狂奔。有一次出校门，天上飘着小雪花，我和伙伴撒腿就跑。可真真听见有人叫我名字，顿时头皮发麻，心脏乱跳，一溜烟回家，满身是汗。脚跟脚父亲闯进屋里，气喘吁吁：你这妮子，我去接你，叫你你也听不见――

在我的臆想中，“dǎng”这个长着镰刀一样爪子、能拍人肩膀的高大动物，随时会出现。我梳理这些文字时，仍心有余悸。所幸到现在也没碰到它。

一个恐怖故事能让神经既兴奋又紧张。再一个夜晚来临，就改成唱喳儿啦――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叫它哥哥背下来

一背背了个扑隆隆

拔了萝卜栽上葱

……

有时跟着母亲一起说个倒倒语――

东西街，南北走，

十字路上人咬狗，

拿起狗来打砖头，

砖头咬着狗那手。

骑着鹿，跨着马，

吹着鼓锣打喇叭

……

漫长的冬夜就这样一个个过去。

夏天的夜晚则是另一种样子，天太热，家里待不住，吃完饭，洗刷完毕，就呼朋引伴来到后街，听二爷爷啦呱。

二爷爷上过几年私塾，不但会背有“狗不叫”的《三字经》，也能从黑面虬髯的猛张飞讲到到玉面寒枪俏罗成。从故事中我知道了卧龙岗，瓦岗寨；为忠良的岳家军、杨家将的遭遇扼腕叹息，为奸佞的潘仁美、秦桧当道而怒发冲冠；听到兴头处，恨不能横刀立马，杀将回去，杀他个人仰马翻，好一番快意恩仇。

直讲到聒噪的蝉鸣渐息，草窠里传来“口瞿口瞿口瞿”的叫声。野菊花拧的草绳烧得光剩下形状，围坐的一圈缺口越来越大了。二爷爷停下来呷一口凉茶。

“老九，来一个《姐儿调子》！提提神。”

“不行哩，有孩子们。”

“孩子都睡着了。”

老九是个牲口经纪，给我们家买过几匹驴骡。走南闯北，好脚力，――百十里路，一天来回，年轻人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见多识广，能说会道，精于算计。面容清癯，眼窝深陷，小眼透着精光。 嘴唇极薄，只要不张开，嘴就像脸上画的一条线 。身量不高，低头背手走路，远看像半边括号。

咳嗨――

趁老九清嗓子的功夫，半漏着胸奶孩子的妇女，赶紧从睡熟的孩子微开的嘴里抽出奶头，掩了掩衣襟，扭过头去抿嘴嗤嗤笑。

“姐儿哟――南园哟――割韭菜……”

尖细、拿捏的腔调兴奋着听众的耳膜，一曲唱完，男人们手中的烟袋锅暗了下去，而眼神重新光亮起来。

“再一个，老九”

“很晚了，很晚了”

“别啰嗦，再点一锅”

“姐儿哟――南园哟――摘大桃，看见男猫端女猫……”

你很难想象瘦骨棱棱的老九，能把个酸曲儿唱得如此缠绵悱恻，哀怨动人。

老九是鳏夫，一个有故事的老男人。

那一个个故事，慰藉了我的心灵，滋养着我的成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从中我知道了善良、邪恶；明白了忠奸、黑白。

我想，一个民族历史文化的长期积淀，一个家族家风的建立与传承，都离不开母亲，姥爷，二爷爷等乡野人士一辈辈的口耳相传――无论是在刻岩为画、结绳记事的上古，还是在如今图文并茂、奉行速食的自媒体时代。

谨以此文铭记之。

作者简介：李秀红，生于1976年，祖籍广饶。现在广饶一中学从事物理教学工作。自幼酷爱梳理文字，以舒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