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地富反坏右五类狗东西要被打倒以后，再踩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年代。

而今、院坝里那棵黄角树决心嘲笑人类生命的脆弱，它、依旧还像五十多年前一样枝繁叶茂虬根突起。你蹲在树根上晒太阳。看上去，你是这个养老院年纪最大的老人，干瘪如一根风干了的蔫萝卜干。

管理人员说，你耳朵全聋了。我原指望，尽管你是哑巴，总还可以听见分别几十年后我想要对你说的那些话，可这下完了，全完了。我好像被谁捂住了嘴巴，胸口闷得发胀，眼睁睁的看着这被我时常挂念起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站在你身侧，你人却毫无反应。背靠树干，抬头望天。太阳白茫茫一片刺眼，天上空荡荡的，你的眼睛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是、那干裂的嘴巴皮一直在不停的翕动，牵动着松垂的脸颊皮颤抖，嚼碎一串串孤独寂寞，咯咯咯地响。

我一下子想起牛的反刍。半闭着眼，蜷着腿。人老了、总爱将往事吐出来细细咀嚼，嚼出各种滋味来。嚼够了、尝遍了，自已也就心平气和的离开这个人世。可你那样子，似乎被寂寞浸透之后变得太硬，咯牙齿、总也嚼不烂。

如今，原乡上的招待所也修成了四层楼的洋房，全归老年人享用。晚歺桌上四菜一汤、听装可乐。夜来，一排排房间灯光明亮。摔扑克牌声中QQ和老K庄严登场，嚎丧样叫喊爱情的女歌星摇甩着屁股在电视上扭来扭去的放屁嚎叫，嚎叫进万家、万家欢乐多。嚎叫声全都破门而出，在走廊上院子里纠缠一起尖叫滚动，乡村田野于是远远退开。在流动中凝固，复又在凝固中流动。恍惚间、就感应到这悬浮在茫茫天宇中的地球确实在徐徐的转动了。

惊喜之余，你忙拿出了“翻山号"到灯下细看、也不过是将那大小不等的竹管管、一截一截依次接逗起，由粗到细，成一椎形号角。但经你一吹，这普普通通的竹筒号在灯下竟显得晶莹如翠玉，从里向外熠熠生辉，越听越看越不寻常。回头看你，一个朴实憨厚的农村汉子而已。

你曾经用竹笛号将春节吹得快快乐乐的，又把河对面那个爱唱山歌的女娃子吹成了你的婆娘。你老了，毕竟偶尔拿起竹笛来还能回想自己的声音。可如今、你这么多年，怕是连那些曲调也早已遗忘，纵有“翻山号"在，也不清楚怎样去吹了。

如今农村青年都跑到城里，再也不吹竹笛竹管这些小玩意儿了，他们弹吉他。当然、你那个爱唱山歌的姑娘也不会想到扭腰甩屁股嚎叫爱情。她只是座在那小河边石头上，低低的唱，细细地唱，赤脚泡在水里，身边一堆洗好的衣裳。“清清的河里一只鹅，游来游去叫哥哥"。你在河这边使牛犁田，悠扬吹起一支口哨曲子，抛过河去缠绕她，犹恐不尽意，牛鞭一甩便唱了起来:“三根柏树一样哟长，我在柏树底下开哟染房，毛蓝花布儿我哟不染，专染你的红衣哟裳！红衣哟裳“！记不清楚你娶了她过门后是否给她染过红衣裳？那时候农村的灾难多、禁忌也多。你那老父亲骨头骨节粗大拳头粗大令人望而生畏，目光凶恶尖锐寒冷，如同门上贴的门神手里拿的大斧长矛。进门后、她剪掉了扎着红头绳的长辩子，沉默的跟你了。清清的河里一只鹅，也许在你俩那间小屋的枕头上，还轻轻的偷偷地唱过？

你们家唯一的一面镜子，挂在堂屋大门的门枋上。那不是照人专照鬼，辟邪用的。青春、毕竟难以沉默，有一天、你那年青妩媚的妻子端了一个凳子，站上去偷偷照一照自已，谁知竞被你那老父亲撞见，狠狠的向她面前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沫，便从口中喷出泼大粪似的臭骂。从此、鸡死了、猪瘟了、人病了，全都归罪于她:“妖里妖气的，早就看出是个祸害。"

听敬老院的工作人员说，你有个奇特的爱好，就是到厨房头去找锅巴。牙早吊光了，早就嚼不动锅巴了。你把锅巴拿回屋里，用一块干净手帕包好，压在枕头下。气候干燥时，它们很快硬如瓦片，遇气候潮湿，很快便发软生霉，弄得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很是苦恼。只好每天趁你不在屋时偷偷拿走。你发现锅巴不在了，不但不生气，反而有一个唯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有微笑，似乎很欣慰。人老了，便癫冬了，可你为什么偏偏要这锅巴呢？自已嚼不动，留给谁？你这秘密，唯有我知道。

记得那个时候，小学老师教过我们唱一首叫作《农家乐》的歌，"农家乐哟农家乐，实是快乐多哟快乐多，风调雨顺，春种秋收，自给自足，无饿肚之民，无饿肚之民啦！"

那是歌里唱的，那时候、还没有多维乳精、营养牛奶糖果等等在你和你怀孕的妻子梦里出现。成年欠收，交公粮农税后屋角角的红苕都有个数。你那年轻的孕妇妻子酸口水只有自个向肚子里流。老母亲六十寿生时，好不容易吃了一顿掺红苕颗颗的干饭，一人一碗。可那锅巴多香！就放在碗櫃里。也许、下一顿掺几瓢水又煮成稀饭？你那不懂事的胎儿从妈妈腹中伸出手来。

就那么一小块，真巧，又被你老父亲撞见。他那被穷困压弯了的背脊骨，他一辈子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读过一天书的眼睛瞪着地面，把无名怒火倾泻向妨碍他牛一样嚼食的蝴蝶牙和蜜蜂牙，牛蹄也是结实沉重的。他一巴掌把那个怀孕的年青女人扇了个仰面朝天，"你他妈的强盗懒鬼臭婆娘，你他妈的狐狸精烂屁眼儿的烂货骚货！一过门我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丧门星，我们李家拿给你整倒霉整穷整垮了，你滚你滚你滚滚滚！

老头越骂越觉得血脉流畅精神振奋舒畅不亦快哉，他看到她在地上蜷曲，缩瑟，颤抖，手脚痉挛，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冲，“你个狗日的，看老子今天收拾你！"他揍她、踢她、踹她、嘴里窝火连天吼叫骂，越吼越大声，越是相信她真的是强盗懒鬼臭婆娘狐狸精烂屁眼的骚货。

锅巴哟！锅巴……！

你那老母亲缩在墙角角，牵起破围腰蒙住眼睛，大半辈打压她成了你父亲的影子，而男人的影子是不准出声的。

两天后你回来，不见了妻子，她娘家那瘟头瘟脑的哥哥也不知她的去向。再问，就一声也不吭气。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关他屁事？

你盯着你老母亲看。她座在你家床沿上，转过脸望你那床印花被子。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的她，现在身边就剩下你和老六。她的眼睛已红肿糜烂，她这大半辈子流泪太多，太咸，太苦，她老早就烧干了眼睛。你老父亲坐在门坎上，咬一根早就不冒烟的竹烟杆，垂着头，给你看他一颗花白毛刺刺的刺猬头。怎么？老头子，你在后悔？你也可怜啊。一辈子受苦受累受气，气喘吁吁，把心子拖在犁沟里磨，磨成硬茧老茧了，你又要来磨别人？

我要去找她，把她找回来！你吼叫着冲门口。冷不防眼前一黑金花乱迸，你被一拳揍回屋里滚了两转，一股闷热的混浊之气骤然从心中喷出，无处宣泄，鼓胀全身，使你如甩在沙漠的魚样在沙地上蹦跳，好不容易憋出一声“哇”的血来，你痛苦的满地嚎叫……！

从此你再也没有说话，哑了！

山外是山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如果你懂得起你知道世界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球体恐怕你还会更加绝望。细雨绵绵细雨绵绵细雨绵绵床上的印花被子长出了点点霉斑。你一把锁锁了那间小屋，抱一床破棉絮到牛圈去睡。老头子站在锁住的门前瞪着缕缕血丝的眼睛喘粗气。瞪一阵眼转身走了，两根手杆松驰下垂。他没有大声吼叫。他那双手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柴刀砸那把锁。自那回他把你揍成哑巴以后，他完全蔫了，漏完了气，松散的骨架子顶着一个皱皮囊。瞧他那模样，你才没撒手离开这个家，你得把犁头架担接过来加在自己勃子上。山外是山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

冒着青烟的松树骨子火把斜插在坭墙壁上，那坭墙坑坑洼洼。牛圈是个偏屋，屋顶斜拖至地面。你躺在草铺床上，夜半有雨点不断击打着耳朵草床。你到山上砍下来很多松树骨心子，尽一根接一根地燃烧，支撑照亮那闭合拢来的夜晚。牛嚼着青草，不时旋过那粗大的头，望望你，扇扇耳朵。松明火在它眼睛里闪光，那松焦油味就亮成了温馨。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河水把太阳搓磨得哗哗哗哗的响，如今它还是那样的么？

你扛来一捆捆的竹子，把夜划破得叭叭叭的响，你那篾刀震得虎口好舒服，篾刀把你的手心手背磨硬。于是你制服利用了夜，让它变软变温暖在你手上缓缓流淌，一股股咸醒味的夜。篾片在你手指间分解出一片片薄而晶莹翠绿的青竹篾薄皮，柔靱而利，随意在你手上拉划一些血口子。于是，在你编制出来的箩筐簸箕篮子提篼之类精巧细致的造型上，翠绿中点缀一些技巧特色，有了古雅的韵味，让后来的鉴赏家惊叹叫绝。

你面颊下陷，颚骨越咬越紧越清瘦，目光却越清亮。混沌的夜蒙味的爱被你编制成形，又在时光中流逝。有时我会到牛圈来，你会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路，用极细薄的竹丝为我编制一个啁啾的鸟儿，一只蹦跳的蚂蚱。它们看上去都栩栩如生，特让人喜爱。一拿到我的手中，却僵冷如死后的尸体。

老父亲的夜倦缩得也长，有时把老险艰难地抬靠在牛圈门边，昏暗中皱缩成一个表情，嘻嘻嘻咳咳咳，不知是笑还是哭？你是个孝顺儿子，熬夜干活为家里挣钱。你编的篾货最好卖，卖的钱全交给老母亲。

你家里有钱存了。

夜间两老有窃窃私语。一个爱的规划？一件喜事的诞生？还是一个阴谋？老六兄弟和下河坝里头的荷花妹子订了亲。结婚需要新房。只有你那一间房，锁着。谁也不敢硬碰你。一到那屋门前，你的目光就冷恶得剌人。三年了，那房里的梦尽管已经霉烂，却还剩下一副冷惊惊白森森的骨架。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赶场。照例你那堆篾货很快就卖光。我们在赶场的人群中挤着往回走，突然一个女人一声呼喊挡住了路，胖胖的妇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细看，是她！你从前的妻。她换了个发型，脸色红润。见到我们，似乎也很高兴，又渐有些黯然。她说，她们的家其实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三十五里路，苏家沟。当家的是山上一个打猎的，嗯！这不是！我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去，发现她背后站着一个结实黝黑的中年汉子，正用盯视野兽般的眼光瞧着我们，我便不好说话。她沉默，低下头和眼脸。

你木然，你木然，头偏一边。

忽然，孩子哇哇地向着你叫喊，向你伸出小手。她瞪了猎人一眼，终于把孩子递到你的怀里，那孩子用小手摸你脸嘴上的胡须，呀呀呀地向你微笑。你抱他在你胸前，用脸贴着他的小脸，紧闭的眼角窜出两颗浑浊的泪珠。

分手后很久，我才想起忘了问她，为什么那么远抱着孩子带着丈夫来这里赶场？她为什么没有对你说两句或者一句什么话？

你第一次没有把卖篾货的钱交给老父母亲。你全买酒喝，夜来牛圈里酒气冲天，松明子火爆出叭叭叭的火星，不祥地旺燃着。

你拉我到牛圈草舖上坐下，抓一把炒胡豆给我。你满脸通红，眼睛也红得冒火，牙齿格格的响，猛然间从嘴里迸出吚哩哇啦一串串声音。你捶胸，顿脚，摇头，摆手，皱眉，流泪的吚吚哇哇声音里也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时如野火燎原，时如寒霜覆地，时如急急风，时如凄凄雨，你以一缕悠长不绝的叹息连串起来，诉向我这个十多岁的青少年和老牛。

我隐隐感应到了你所要诉说的一切。那是黑暗中一条哭泣的河、一条苦苦挣扎的河，它被自己所爱和爱过自己的躯体阻塞、窒息……。

我被震撼了。于是、朦胧中产生出一个愿望，将来、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引导他(她)们顺畅的流，顺畅的流啊……！

第二天、你默默摘下那门上的锁，掉头就回了牛圈。你拒绝要那间房里的任何东西。

秋天，桂花香的时候，你那漂亮的兄弟媳妇荷花过门了。娶亲那天，一家人都提心吊胆，深怕你会闹出什么乱子，可你突然失踪了。三天过后你回来了，瘦了许多，面带微笑，心平气和的。你好像在什么地方洗涤尽了愤懑、疲惫、悲哀与爱河的梦幻。在什么地方呢？在一个最深、最冷、也最清亮的池潭里？

据说、几十年来，你一直勤恳、温和、孝顺父母，协助小兄弟一家，更特别的是爱护他们的孩子。

据说、几十年来，你的嘴巴一直没再发出过声音。从牛圈棚、到草房、瓦房、又搬到敬老院这大庙堂，一直孤伶伶的。

我知道、有时候你会想起那条老牛，也会想起我，那老牛早已死了|熬了牛肉汤锅。而我也斧砍刀刻下满脸的皱痕，胡发霜染你也再认不出我。事隔几十年之后，唯有那棵黄角树、那条你痛心哭泣的河、苦苦挣扎的河口慢慢地流到这稿笺纸上来。

走廊上安静了，老Q和老k回到了扑克牌盒子，扭屁股的女郎也自己去电视机里安歇，田野的夜又回来，进入我的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