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红怀孕了(红花 怀孕)花红怀孕了(红花 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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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怀孕了(红花 怀孕)

花红怀孕了(红花 怀孕)

心里忽然就没有那么气愤了,也不过如此。

二十

跟着母主,一路走到了她的院子。

我的直觉总是非常敏锐,这大概是我为数不多的能力之一,能分辨得出别人对我的善意和恶意。

走在我身前的母主,姿态端丽,眼神温和。

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散发出来的善意。

为什么她会不讨厌我呢……

我不明白。

小时候,我从未看见父亲除了母亲还有其他的女人。

母亲说,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我对程憺没有这些感觉,我不爱他。

她可以为程憺的妾安排上好的院子,可以为我解围立威,是因为她也不爱吗?

还是说爱屋及乌。

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我知道她对我没有丝毫恶意,这就够了。

她没有带我去正厅,而是去了她的屋子,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祖老年纪大了,性子越发的左了,见不得小辈忤逆她。今日之事,你无须放在心上。」

这意思是他们都只是碍于尊老,所以祖老并不能拿我怎么样吗?

她安宁地望着我,走到我身边,温柔地托了托我的脸颊。

「知弗。」

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听到别人如此唤我了,乍一听都未反应过来。

「你和你母亲长得一样。」

「一样好看。」

我不想哭的,可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她没有诧异,也没有丝毫不耐,更没有制止我。

只是轻轻地替我擦眼泪。

我哭得说不出话,她好温柔,给我擦眼泪的时候像极了母亲。

等勉强平息下来,我才颤着声音开口:「您认识我阿娘吗?」

她见我不哭了,暖暖的手拉过我,在窗边的小几坐下。

眼神看着我,又像是看我母亲。

「年少时候,我和她一同长大的……你母亲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妹。」

「若按辈分,或许你得叫我一声姨姨。」

我不知道这些,也没有见过她,其实我小时候见的人也实在太少。

母亲不爱出门,只带我上过三四次街。

也没有人来拜访过我们。

外祖家的人莫说见过,母亲提都不曾提起。

而她是我的姨母,我也不愿以程憺侧夫人的身份面对她。

所以我唤她:「姨姨。」

她「嗯」了一声,回应了我。似乎是看穿我所有的想法,包容了我的固执。

「对不起。」我讷讷道,眼神躲避。

心里只觉得羞耻,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姨母。

她一直没松开我的手。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知弗,你是个好孩子。」

「你与我之间如今的关系虽复杂,可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生得美丽,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我又想哭了,「可是别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别人觉得,便如此吗?」她打断我,「你也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我坚定摇头:「我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只是我怕别人看向我时,鄙夷的目光……」我低头,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姨姨,我不喜欢。」

她摸摸我的头,「不要怕,孩子。」

「有我在,这府中便没有谁能轻慢你。」

至此我有了姨母,和母亲一样包容我,爱惜我的姨母。

我忽然就不怪程憺逼着我来这里了。

若我一直躲在那笼子里,我还会知道有这样一位挂念我的长辈吗?我还能了解到关于我父亲母亲的过去吗?

我承认我心里有些庆幸了。

祖老不喜我又如何呢?这偌大的程氏,再也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

二十一

善善来接我时,我正在听姨母和我讲母亲小时候的趣事。

「你母亲小时候喜欢吃梨花巷的桃酥,可是家中管教慎严,只好靠着我去看她,才能尝上些许。每每我的侍女买来,我便带着,去同她玩耍。」

「阿娘小时候竟这般贪食吗?」

「嗯……」姨母递给我一块桃酥,「我对你母亲从来狠不下心肠。」

「可自她九岁那年,吃了桃酥腹痛后,无论她怎样央求,我都再也没有给她买过。」

我咬了一口桃酥,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怪不得母亲爱吃。

「姨姨您也是为了阿娘好。」

姨母看着我摇头,「不,所谓的为她好,都是我以为罢了。」

「她想要得不得了,可却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再也没吃到过梨花巷的桃酥。」

我看了看手里的桃酥,却听到姨母说:「你手里这桃酥是我做的,梨花巷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毁去了。」

哪里还有什么桃酥呢?

看着有些伤感的姨母,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拉住她的手。

「后来我嫁到程氏,做了母主,终于可以学做桃酥,你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可如今能做给你吃,也是极好的。」

她摸摸我的头,「好孩子,姨姨这里的桃酥等了你十二年了。」

我鼻头一酸,若我十二年前便来到了姨母身边。

那些想念父亲母亲的时候,打雷惊惧的时候,孤独哭泣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有一个人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姨姨在。」

那该有多好?

可如今我终于来到姨母身边,吃到了她做的桃酥,却是在这般不堪的境况下。

「夫人,咱们该走了。」善善低声催促我。

我不想走,不过半天的时间,我已经开始舍不得姨母了。

可姨母亲手包好一份桃酥,递给我。

「知弗,你该走了。」

「姨母许诺,你想知道的,我都不会瞒着你。」

她的脸慈祥又美丽。

「那我还能再来找您吗?」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而姨母眼中盛满温柔的笑意。

「只要你想。」

于是我便放心地跟着善善走了。

在路上,小侍女兴奋地向我描述,程憺为我准备的院子多么精致多么有趣。

但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姨母,根本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若是我可以和姨母住在一起便好了。

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善善见我沉默着不如往常活泼,又努力挑起其他话题。

「夫人现在也有亲人了,真好。」

我开心起来,重重点头:「嗯!」

「姨姨还给我做了桃酥,我只分你一块。」

「谁叫你之前帮着程憺糊弄我!」

善善假装委屈,又向我保证:「好夫人,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

「你说的!」

「真的真的!善善说话算数。」

我弯弯眼睛,勉强相信了她。

小侍女看我心情终于明朗起来,也放松下来。

她似是突然想起来的,「欸」了一声,对我笑道:「那这样说的话,将军算起来也是您的姨父呢!」

刚刚弯起弧度的嘴角又慢慢消失下去。

姨母说错不在我,可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尴尬得紧。

善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看着我。

我对她总是有一份包容在,没有对着她发脾气,可也不似之前在姨母屋里的好心情。

气氛正凝滞着,带路的侍女便说,为我安排的院子到了。

我下了轿椅,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院子怒放的红蔷薇,映了我满眼的叶绿花红。

东南角种着一颗粗壮的榕树,挂着一架秋千,另一旁摆了石桌石凳,连棋盘都准备好了。

和之前我住的地方像极了。

不同的是,仿造护城河的样式造的主屋,要进门,必先走过一条木桥。

这桥不长,不过十几步路,桥下养了许多锦鲤。岸边的新泥表明这条小河刚完工没多久。

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程憺正站在屋内等我。

「织织可还喜欢这里?」他走到我身边,伸手便想搂抱我。

手还没有碰到我的肩膀,便被我侧身躲开。

他也不恼,改换拉住我的手,这次他没有允许我挣开。

我抬眼问他:「这些都是姨母为我准备的吗?」

程憺听到我唤姨母,笑容微顿:「以后只可在无人处这般称呼。」

我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看得出我是在等他的回答,无奈极了:「是。」

「那我便喜欢。」

我说完眼神扫过四周,配了我喜欢的颜色,还摆了好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程憺继续讲着:「这个院子虽离得有些远了,可环境清幽,景致别丽,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前些日子,得知你要来。」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姨母,特意问了我你的喜好,把这座院子改成现在的样式。」

心下一热,我只觉得想哭。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便已有一个人这般真心爱护我,还会在意我喜不喜欢。

我向来偏心,突然便觉得,程憺配不上我的姨姨,这般好的姨姨,他却如此不爱重。

在程憺面前,我向来懒得口是心非,索性直接问他。

「你为什么会有妾呢?」

二十二

我只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可程憺看起来似乎很快活。

他一把抱住我,忍不住轻吻我的额头,又看着我的脸,眼神快要把我溺毙。

「织织很在意?」

「在意我是否有其他的女人?」

我点点头:「嗯。」

程憺的眼睛一瞬间亮得惊人,好像撒进了一把夜萤石。

他抱着我极轻快地转了两圈,在床边坐下。

深深地看着我,问我:「那织织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意吗?」

我坚定地的继续点头。

他似乎是很激动的模样,看着我,忍不住连着亲了好几下。

「织织好乖,告诉我。」他诱哄着我,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某种期待。「告诉我,为什么在意?」

他眼里的光太明显。

我忽然发现,或许程憺对我,是有情的。

至少,对我的容忍度远远高于其他人。

便是这个时候,我的心中住进了一只小鬼。

不,或许它一直都在,只是一直藏得严严实实。

这只小鬼恶劣又乖张,它知道了程憺爱我,便以此作为报复程憺的资本。

它教我,瞧,这就是他的弱点。

让他求而不得,让他心如刀绞。

所以我看着程憺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认真地说道:「你应该只守着姨母一个人。」

刹那间,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我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只爱自己的妻,而不是纳一堆妾。」

「更不该来招惹我。」

「程憺,你本该是我的姨父。」

他的手放在我腰际,收得越来越紧。

「织织没有心。」

程憺面目微微扭曲,却还是硬扯出一个笑,实在算不得温良。

可我一点都不害怕。

或许从前我还会有些许忌惮,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言行。

如今,却是肆意横行,丝毫不惧。

大概这便是有恃无恐。

我看着他额头微鼓的青筋,忽然甜蜜地笑了。

任由自己被心中那只小鬼驱使,双手攀上程憺的脖子,与他的脸紧贴,唇凑到他耳边,极亲爱的姿势。

这还是我第一次与程憺这般主动接近。

可说出的话却如同淬了毒:「我有心的。」

「我有心。」

「只是它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程憺怒极反笑,紧紧抱住我,似乎要把我揉进身体里。

「织织是在恃宠而娇?」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可我知道,他心里远不如声音这般平静。

「对呀,我就是恃宠而骄。」我没有挣扎,即便他已经箍得我生疼,「那程叔叔爱不爱我?」

程憺放开我,眼神深邃。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无辜地回视。

「爱。」

良久的凝视之后,程憺输得一败涂地。

我赢了。

心中的小鬼哈哈大笑,得意极了。

说话愈发没了顾忌。

「程叔叔真好,可若您爱我,就应该放开我。反正我喜欢不上您,说不定会喜欢上别人呢?」

「您还是我的好叔叔,好姨父……这般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程憺本就是个控制欲极其强烈的人。

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这句话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我不爱程憺,便觉得他一厢情愿的爱,只会给我带来烦扰。

程憺贪婪,要我的身体,还要我的心。我虽脱离不得他,却也绝不会爱上他。

这就注定了,刀,永远在我手上。

我心里不痛快了,便要在他心里使劲儿捅几下,找补回来才好。

但如此这般,带来的也是两败俱伤。

程憺不会任我宰割,他将弱点袒露在我面前,便不怕我伸出利爪。

我可以让他疼,却不可能一直让他疼。

就比如现在,他的神情已没有丝毫的异样,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看吧,他就是这样的,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层层面具之下。

「织织又不乖了。」

程憺俯下身,鼻尖点在我胸骨上,深深吸气,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沉醉。

「程叔叔喜欢你,程叔叔爱你,织织当然可以肆无忌惮。」

「我知道织织被关着不快活,是程叔叔不好。」

「你想怎样对我都可以,嗯?」

话里话外全是纵溺。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再掩饰对我的迷恋,也承认我自以为是的报复,确实会伤到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是他怀里的小狸奴,爪子再锋利,还不是被困在他的掌心?

狸奴不懂事,主人不会因为它顽劣就不疼爱它,因为它的野蛮脾性在主人意料之中,甚至可能是计划之中。

我还是太沉不住气,但也没有沉住气的必要。干脆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我愈用力,他便愈快慰。

我闭着眼睛,浑身被他的气息包裹,心里默念道。

日子且长着呢,我就让你好好看看……

我到底是狸奴,还是猛虎。

二十三

程憺说他近来忙得很,想来确实不是骗我。

十日之内有七八日都是不着家的,即便回来也是待在书房与谋客们议事。

这样也好,我本就不想看见他。

我本以为自己会被束缚得紧,可姨母说,在这府中,我无须忌惮。

只要她在,谁都不能欺负了我。

如此,竟和从前在府邸里一般,不,比之前还要快活。

这里有姨母陪着我。

整日无事可做,我总是往姨母屋里跑,早晨睡醒了,便坐着轿椅去她的院子,等她向祖老请了晨安,再回来陪我聊天玩耍,与我讲父亲母亲。

我还不曾给祖老请过晨安,又不是傻,去给自己找气受。

也不知姨母说了什么,竟也没人指摘我。

我乐得自在,每日去找姨母,经常是蹭了午食晚食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去。

我黏她得紧。

而姨母从来不嫌我烦人,亲手为我做了好些小食,尤其是桃酥,不曾断过。

她对我的疼爱与日俱增,恨不能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我那里,仅仅一个月,便为我做了三十多套衣裙,好几个妆奁都被珠钗塞得满满的,院子里的库房也显得愈发狭窄。

而姨母仍嫌不够,还是我表示真的太多了,况且我不盘妇人发髻,一个头戴不完的,她才勉强住了手。

我不曾怀疑姨母对我这般好,是别有所图。她眼里的珍爱怜惜,我看得见。

和母亲看我的眼神何其相似。

姨母爱我。

我也越发依恋她,只想同她住在一起不要分开。

可程憺是我心里的一根刺,又拔除不得。

且时不时地还刺我两下。

虽说如此,可不见着他,长日光阴仍旧快活,直到善善告诉我,于娘子回来了,日子才起了一丝波澜。

善善说的于娘子,便是那个燕原令的女儿,程憺打仗带回来的贵妾。

此次她回燕原母家,一来一去花费了不少时间,故而未能见到我,向我请安。

于娘子确实身份不一般。

毕竟,她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向我请安的妾室。

姨母说这话的时候,正替我绣一方手帕。

「不过知弗不想见便不见,免得惹了你生气。」

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随意与我说了两句便算了,转头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蝴蝶,丝毫没有把于娘子放在心上。

我便也没有多想,她爱来请安就来,我无所谓。

这府里能让我在意的,也只有姨母,以及在外历练的程湣了。

这是母亲嘱咐过的,让我见到后要对他好的人。

我只依齿序,他便是我的阿弟了。

姨母说,他结业了才能回府,怕是还要再等上半个多月。

得知程湣即将回来,我心里居然有些紧张……

他会怎样看待我这个便宜姐姐呢?善善说他极为厌恶程憺的妾室们,且脾气刚直,不愿低头。

会不会讨厌我?

别人对我轻视慢待我可以发脾气,甚至报复回去,可程湣不行,我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阿弟。

我在意他,便会被他的态度所伤。

更何况,我心里总盼着他可以同我要好,如此我便可以多一个亲人。

虽说他是程憺的儿子,但显然,他更在乎姨母。

可也是因为在乎姨母,我怕他会更讨厌我这个成为程憺侧夫人的姐姐。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时又希望他回来,一时又想他在外多待上一段时间。

姨母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

她手下动作不停,只慢悠悠地绣好那只蝴蝶的骨架,边选丝线边对我说:「知弗放心。」

「希明一定会喜欢你这个姐姐的。」

我捏了捏袖口,问姨母:「姨姨……从前希明知道我吗?」

这个从前自然是指我还没来到程氏的时候。

姨母选好线,看着我温柔地笑,「他知道自己有个姐姐的。」

「那他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吗?」

我说不出「他知道我是程憺的侧夫人吗」这句话,实在是尴尬得难以启齿。

姨母敛了笑,认真地看着我,她说:「知弗觉得自己是姐姐,那就只是他的姐姐。」

「你如何想,便如何做。」

「只要我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必瞻前顾后。」

我眨了眨眼睛,酸胀酸胀的。

「我想做一个好姐姐,如果希明愿意,我就会是他最好的阿姐。」我松开袖口,极认真地发愿。

「好孩子,」姨母不再绣蝴蝶,而是轻揉我的头,「知弗是世上最乖的小女郎,谁见了都不会不喜欢。」

我被姨母顺毛哄,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耍赖似的趴在姨母腿上,心甘情愿变成她怀里的一只狸奴,任由她捏捏我的耳朵又摸摸头。

如今我往姨母怀里滚的姿势,是愈发熟练了。

一开始其实我也不好意思这般的小孩子气,只是总忍不住,想对着她撒娇。

而姨母也很欢喜我黏她,对我纵容得很,我知道自己被她偏爱着,便自然而然地娇气了。

这大概就是被疼的孩子才会有的安心感。

我拿起一块桃酥,头仍枕在姨母腿上,不再去想希明会以何种态度对我,既然控制不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反正,我这个世上最好的姐姐就在这里,他不要就是个小傻瓜。

二十四

我真是没料到……于娘子原是这般妙人。

且这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难不怪姨母说起她,淡淡两三句带过不愿多谈,想来定是也被烦得要死。

自她回来第二日起,每每寅时刚过,她便借着礼不可废的由头,带着她不满两岁的小儿,来向我请安。

……寅时啊,我睡得正是香甜的时候,可她却硬是要来我的院子,扰我清梦。

起初那一日,我以为她这是向我示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便忍着困倦起来了。

可我看着,她抱着孩子,坐在那里打呵欠,眼神极其不耐,也是困得不行。

反正我是看不出半点的真心实意。

且不情不愿行过礼后,说话夹枪带棍的,总带着一股子酸味,让人不舒服极了。

我想不明白,她明明十分厌恶我,却偏偏要往我这边凑,又装不出恭敬的模样,话里话外总要刺我一下,给我找不痛快,也给自己找不痛快。

善善转告她不必请安,她不听。

从那以后我便由她去,只是再不起身,自睡我的觉。

可她还是日日寅时一过,就站在院门口等着给我请安,有的时候孩子哭闹,声音传得远,吵得我头疼死了,偏又不能责怪一个小孩子。

之前我每日都能睡到辰时过一半,但从她带着儿子来给我请安以后,再无好眠。

如此我起得更晚了,可她倒也真等得住。

若她只是在我院子里这般姿态便罢了,可她竟是不会看人脸色般,我去姨母院子里玩耍,她也硬跟着我一同去,且也赖着不走,蹭饭吃。

在姨母面前,她又规规矩矩的不曾放肆,全然不似在我面前那般尖酸幽怨。

姨母身为母主,也不明说什么,敲打她了一番。偏偏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还是要厚着脸皮待下去。

我不想让姨母为了我做出不合身份的事情,姨母待我好,我便也舍不得她的羽毛因为一点小事,便被脏污。

可心里十分不快,她在这里,我连姨姨都不能喊,还怎么和姨母撒娇亲近?

何况我本就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是真心嫌弃烦恼。那孩子一哭又哭个没完,她不肯让侍女带,自己哄了半天,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吵得我耳朵清痛。

喂饭也是,弄得满地都是,看得我的食欲都消退下去。托她的福,又清减了不少,把姨母心疼坏了。

实在是忍受不了,我索性直接当着姨母面,叫她不要跟着我,也不许带着孩子留在这里。

于娘子便摆出一副委屈模样,眼中含泪欲说还休的,好似是我们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情般,开口便是礼不可废,为妾本分。

第二日,又跟着我,撵都撵不走。

真是膈应得紧,也不知程憺怎么看上她的。

这眼光……真是难以言喻。

就这样,于娘子像个粘巴糖似的跟着我,还带着个小粘巴糖。

想让程憺发话,让她别跟着我,偏偏他又忙得不见人影,一时我竟奈何她不得。

我心里已经气得要死,又想到之前她怕不是也这样恶心姨母,越发地讨厌她。

于娘子拖儿带婢的地扰我快活,一直到程湣回来那日,才消停了下来。

其实我并不清楚程湣具体哪一日回来,姨母说,同窗相邀,也有可能会在外面多待两天。

所以极巧合的,他看见了我飞扬跋扈的模样。

这次倒不是我不讲道理。

是连着十几天都如此,于娘子又不是真有耐性的人,估计也是受不住日日早起了,便忍不住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

我又不是个受委屈的性子,自然得还回去,也不知怎的,便动起手了。

那日刚从姨母院子里出来,于娘子便收起在姨母面前那小意殷勤的样子,转而对着我尖刻地嘲讽。

「侧夫人真是好运气,得了母主青眼。」

「不像别的人,整日在母主面前献殷勤,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这人呐,总是要知道什么叫作自知之明的!」

「有些人,没有母家撑腰,也没有孩子傍身,身份再高,也只是面上花团锦簇,内里还不知道是不是一团烂絮。」

她抱着孩子,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只觉得挺可笑的,这于娘子,是蠢又蠢得不够天真,坏又坏得不够聪明。

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用善善的话说,便是萝卜心脏比干窍。

我懒得理她,可她大概是以为我心虚了,说起话来更加放肆。

「听说侧夫人竟是连母家都没有。」

「也不知道您是怎么攀上郎主的,不如让妾见识见识,像我们这种女郎,平日里哪能见到这些手段呢?」

这意思是我狐媚了?

我心里挺不舒服的,这于娘子确实是个棒槌,连人眼色都不会看。

被烦得慌,我索性停了下来,转身,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

她不明所以,也停下来看着我。

良久,我摇摇头。

「你不行。」

「没什么姿色,就算是做了狐狸精,也没看头。」

说罢朝她真挚地眨了眨眼,眼看着于娘子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其实她也算清秀可人,可若说是什么美人,那就勉强了。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可好像于娘子并不认同。

否则她怎么会气得要死,抱着孩子「你」「你」「你」……了半天,说出了「我明明比你好看十倍」这话。

……这是气疯了?我摸着自己的良心,实在说不出我长得不如于娘子美。

相信明眼人一瞧,都看得出,谁才是长得好看的那一个吧?我从来不说大话,我这脸,吊打十个于娘子,还是没问题的。

看她被刺激得快厥过去了,我心里就舒爽了。

刚转身准备离去,背后于娘子气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直接戳中了我的逆鳞。

「你得意什么?!不过是个野种罢了!」

「也就会这点子勾引人的本事了,这府中谁不知道你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儿?!」

「真把自己当侧夫人了?也不看看自己配得上吗?!」

我沉下脸,转身看着她,淡淡开口:「哦,这样吗。」

于娘子手里还抱着孩子,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眼里明晃晃的厌恶,憎恨,鄙夷。

人怒到极点的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比如我当时就有条不紊地让善善抱走了她手里的孩子,趁于娘子没反应过来,示意两个侍女摁住她,其余侍女拦住她的侍女。

走到她面前,她还是不肯示弱地看着我,刚要开口,「啪」的一声,她愣住了。

我扇了她一耳光,很用力地,亲自扇了她一耳光。

自持身份让别人动手可不如自己上手来得爽快,虽然我的手掌疼得发颤,定是红肿了。

不过于娘子惨多了,脸上的巴掌印怕是好几个月不能见人。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没忍住又给了她一耳光,心里那口气才顺了一些。

她讷讷道:「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连程憺都打得,还打不得你了?

我捏着她的下巴,笑嘻嘻地同她说话。

「我不喜欢,这就够了。」

「你让我不开心了,我不管,我也要让你不开心。」

两巴掌下去,于娘子气焰还是没灭完。

「我父亲,可是燕原令!我是将军孩儿的母亲!」

「你!你怎么敢!」

我听得厌烦,干脆又给了她一巴掌,心里克制不住地升起一阵快感,以及毁虐欲。

「你好烦啊,一直说话一直说话,聒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隐约有些害怕这样的自己,但是更多的却是觉得很刺激,很好玩。

姨母说我是世上最乖巧的小女郎,那这样做就是不对的,随意伤害别人,是不对的。

可我觉得这样做也不是错的。

那我以后便只对一些人如此好了,譬如程憺,譬如于娘子。

虽说自己的手确实会疼,但是心里会很舒服。

也正是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句。

「母亲,希明回来了。」

声音陌生,可「希明」二字,我在心里快念烂了。

二十五

我没想到,程湣硬是看完了好戏,才走到院门口,出声示意自己回来了。

所以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侧身面对院门,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没隔多久,便有一个大侍女脚步匆匆,来请程湣进去。

又走到我面前,一俯身:「母主也请您和于娘子进去。」

我示意侍女们松手,气哼哼地跟着进去了。

就算程湣看见了,我也不后悔,这于娘子就是该打。

可刚进去正厅,见着姨母,我心里的委屈就冒出来了,想憋住,却越发委屈。

所以姨母问起的时候,我就想告状,说于娘子有多过分。

可刚开口,就是呜咽一声,眼泪掉了下来。

姨母立即神情一利,仰头示意善善说明怎么一回事。

善善逮着机会,拼命给姨母上眼药。

「母主,您一定要为夫人做主!」

「于娘子僭越,指桑骂槐明嘲暗讽夫人是狐狸精便罢了,可她竟然……竟然说……」

「说什么?!」姨母严厉起来的样子原来这般可怕,可我只觉得安心。

「她说……」善善跪在地上,「她说我们夫人,是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茶盏碎裂的声音。

我泪眼蒙眬去看时,发现于娘子头上淋满了茶叶,衣肩都湿透了,额头上又多了一处红痕。

她有些呆滞,似是没想到姨母会发火。也难怪,这京陵的人,谁不知道程氏母主温和端丽,大气稳重?

还不等她开口辩解,姨母便厉声道:「于娘子怕是嚣张惯了,我这个母主都管不得!」

「你父亲是燕原令不假,可你嫁到了程氏,便要恪守做妾的本分!就算多了个贵字,生了个儿子,也还是妾!」

姨母慢慢走到于娘子面前。

「侧夫人不喜你,你便要躲得远远的才是!」

「从前我不说是希望你自己想明白,可你倒是好威风!竟把自己当成了个什么人物?!燕原令倒是教了个知礼的好女郎!」

「贵字迷了眼,从今以后,你便当个普通的姬妾罢!」

于娘子震惊得睁大眼睛,不自觉摇头:「不……不……您不可以这样,我父亲……」

「你不过是个庶出都算不得的妾生女罢了,如何来到程氏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大家族里的妾生女地位低下,通常都是被当作筹码和礼物送来送去,姬妾也差不多。

我从前觉得她们也是无辜可怜,可如今看来,有些人天生便卑劣不堪,不值得同情。

姨母身上散发着寒意,毫不留情地吩咐年长的侍女,把于娘子拖出去,等回了她的院子,再笞嘴二十。

我看着于娘子被不体面地拖下去,心里却没有丝毫不忍,仍嫌不够。

她骂了我阿娘,我真是恨不能把她的舌头都割下来。

怎么还会去可怜她?

只是好不容易憋住的呜咽声,在姨母抱住我的那一霎,又跑了出来,还哭出了声音。

我趴在姨母的肩上,心里委屈得不得了。

颤颤颠颠地给姨母告状:「姨姨……她骂……她骂我阿娘……她骂我阿娘。」

「我……我讨厌她……讨厌死她了!」

边告状还边吸了吸鼻子,哭得太过投入,全然已经忘记了程湣的存在。

姨母轻拍着我的背,又托起我的脸,拿软帕擦干我的泪珠,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知弗不哭,姨姨知道,你受委屈了。」

「我已然罚了于娘子,定叫她再不敢来招惹你。」

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我又把头靠在姨母身上,也亏了姨母身量高挑,不然哪禁得住我这般歪缠。

姨母好像也忘了程湣还在这里,只是安慰我,直到程湣冷淡地说出一句:「多大的人了,还哭得像个小孩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不管谁说的,只顾着转头反驳:「我才没有!」

可反应过来心里又有一点点委屈,我知道自己身份尴尬,程湣极有可能不喜欢我。

可是姨母说他会接受我这个姐姐,我也已经把他划到自己的领域了,心里都快要默认了他总会向着我的。

听到他这冷淡的语气,我竟有些受不住。

巧了,又刚赶上我娇气得紧的时候。

「你凶我!」我直接控诉他:「你不喜欢我!」

「你不喜欢我这个姐姐……」

程湣皱紧眉头:「我看不出你身上哪里像个姐姐,这般大的人了还在母亲身上哭闹痴缠。」

他本来只有三分像程憺,可这皱眉的本事,倒学得了七分精髓。

可我对他却讨厌不起来。

这是我的阿弟呀,是姨母的孩子,我想我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讨厌他。

除非他做了让我讨厌的事情。

我极力憋住自己喉间的哽咽,委屈嗒嗒地看着他:「现在像姐姐了吗?」

他沉着脸:「不像。」

耐心告罄,我凶巴巴地朝他喊:「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了!」

说罢觉得没有力度,又哽出一句:「我讨厌你……」

姨母见我又要哭了,心已经偏到元甲门。

「希明住口,你就不能让着姐姐点?」

程湣果然刚直,对着姨母直接指出:「您太过溺爱她了,这样是不对的。」

「现在就这般小意,以后怕是更娇气。」

我听着心里说不伤心是骗人的,虽说也没指望程湣一回来就和我相亲相爱,可至少也是相敬如宾吧!

……没想到他一回来就教训我,整个人冷冰冰的。

程湣真不要我这个姐姐,他也真是个傻瓜!

二十六

那天我和便宜阿弟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他似乎不想见到我哭闹的样子,极其冷淡地离开了。

我当时想着,程湣这般冷待我,我再也不要理他了,我才不稀罕这个弟弟。

反正之前也没有。

可是第二天,姨母拿出一套新奇的黄胖来,却告诉我这是程湣特意从康西带回来,要送给我的。

我不信,他明明那么不喜欢我,怎么会给我带礼物呢?

还是特意为我挑选的。

甚至……选得还这般合我心意。

这套黄胖可爱得不得了,我要说不喜欢就是在骗人,事实上我确实爱得不行。

精致的小娃娃们,身上系着小兜兜,还有肥嘟嘟的小脸。虽说是泥土做的,但是比起我之前那些金娃娃玉娃娃,它来得更真实。

但即便如此,即便他送给我这么可爱的黄胖,我也不会主动和他好。

我才不是个容易被收买的人,虽然心里的气好像已经消了一大半。

姨母拿起其中一个小郎君,和我说着悄悄话。

「希明呀,他其实是个别扭的孩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了,一直盼着能见到你,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是念着你的。」

「如今这般局面,他的心里未尝好受,可希明绝不是讨厌你,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

微微一笑,姨母把小郎君和小女郎放在一起。

「况且呀,他表面上看着多清冷,背里也是个极容易羞涩的小郎君呢。」

羞涩?我可看不出来,明明就是铁石心肠。

「知弗是姐姐,要包容弟弟的任性哦。」

「指不定他心里是如何懊恼呢,知弗要因为这一点误会便不要弟弟了吗?」

姨母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里面带着鼓励的意味。

我霎时便被说服了。

是呀,我可是姐姐,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子小事便生程湣的气了,我应该大度的。

要是这点小脾气都忍不住,还怎么去亲近害羞的希明?

我把小郎君和小女郎都拿起来,越看越喜欢。

「姨姨,您说的对。」

「希明真是个别扭的孩子,不过我是个好姐姐,总是要主动一点的,不然依他的性子,我们如何亲近得起来呢?」

心里已经想着要如何去找程湣玩耍了,他喜欢放风筝吗?还是荡秋千?又或者是写字画画?

不对不对,他都因为顶撞夫子挨了打了,怎么可能还喜欢这些?我没来得及想太多,只觉得他肯定也爱调皮捣蛋。

全然忘记了善善曾说过的程湣文武双全。

还有挨打已是两年前的事情,程湣都十七了。

我脑子发热,就想着玩儿。

姨母也不再说什么,让旁边的侍女呈上来了一方丝帕,是之前她为我绣的那一方。

我接过细细地看,上面的蝴蝶好看得紧,俯在一朵浅红色的海棠花上,颜色也相宜。

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姨母见我爱不释手,便也欢喜。

用手轻轻摸我的头发,她微笑着看我摸摸黄胖又嗅嗅帕子。

良久,才轻轻说道。

「康西繁华,胡安寺的海棠花极美,可错季了便带不回,下一季的也等不到。」

「可百礼街的黄胖不会,希明也不会。」

二十七

我说了要和程湣好好相处,便不只是说说而已。

反正这两日程憺不在家,于娘子吃了挂落,也不敢来烦我。

时间有的是。

程湣每日都要向姨母请晨安,可他起得太早,我又贪睡,等到我去,他早离开了。

如此连着好几日都错过了。

每每我都是扼腕叹息,发誓早起,然而第二日却仍旧周公留客。

「明明就是您自己赖床,怎么能让周公他老人家背黑锅?」善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嘟着个脸,嘴撅得老高,忍不住发小气。

「可……可我就是起不来嘛!」

又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一下:「程湣早上也起得太早了……」

「星星都还亮着呢。」

善善继续拆我台:「不是小郎主起得太早,是您醒得太晚。」

「好夫人,您自己说了多少次了,要早点起身去母主那里?可没有一次是算数的。」

我知道啊,可是真的起不来,就是想睡觉嘛……

果然善善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

她总能在我苦恼烦闷的时刻为我贡献出各种各样的馊主意,但有的时候,还真的管用。

善善叫我晚间早些睡觉。

「您每天从母主那边回来后,总是还要玩上许久才肯睡,可不得起晚了?」

「以后您用过晚食早些回来,晚间快到酉时便沐浴净面,快快休息。第二日保管起得早。」

好像是这个道理……于是我便按照善善说的做。

真的有用!

可是效果太过明显,我寅时才过几刻便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床幔。

隔了一会儿我慢慢地清醒了,想起昨天晚上轮到善善睡隔间。我下了床,没唤人,也没穿鞋子,赤着脚绕过守夜的侍女,走进隔间。

凭着感觉找到了床的位置,小侍女睡得正香。

我就站在床头,俯下身看她。其实看不到啦,但是我睡不着,这么早姨母肯定也没有起身,我无聊得很,那就等善善起床好了。

善善睡得不省人事,喉间发出模模糊糊的咕哝声,像只小狸奴。

我觉得有趣,索性蹲下来,听善善打小呼噜。

蹲了有一会儿,又觉得腿有些胀胀的不舒服,我索性站起来,轻轻地坐在床边上。

却不想善善刚好翻个身,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身上。

她先是动了两下,突然顿住了。

我好奇地看着她,天已经微微亮了,但模模糊糊地只看得见她的轮廓。

然后我就听见善善凄厉的一声惨叫。

我吓得一懵,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却不想她叫得更厉害,还抱着被子缩到了床脚。

这到底是怎么了嘛……

善善抖着声音呜咽:「鬼……呜呜呜鬼……有鬼……」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出声:「是我是我,没有鬼,别怕。」

一刻钟后,善善鼓着脸颊,从镜子里控诉地看着我。

梳头的侍女给我挑了一对兔儿簪,红宝石镶的眼睛,倒是可爱。

我乖乖坐着,任由她们摆弄。

感受到善善幽怨的视线,心里不是不心虚,我用余光悄悄去瞄她,却立即被她抓住。

她颊边动了动,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最终再三向我强调,以后不可以大早上跑去装鬼吓她。

善善真是误会我了,她肯定是觉得依着我调皮捣蛋的性子,今天早上又是恶作剧。

可这真的是个意外呀。

「昨天晚上睡太早,我醒了就去找你,也没有想到会吓到你嘛。」我表示很委屈。

「您穿着白色寝裙,又散着头发,背着光坐在那里,不吓人才怪!」

「人家本来就胆小……反正您以后不许这样!」

看来善善真是被吓到了,我心里有些愧疚,这个时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不起嘛,好善善,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只差对天发誓了,善善得了我的保证,干脆地原谅了我。

于是我俩又欢欢喜喜地和好,等收拾好,就动身去姨母那里。

这回总不会错过了吧。

我和善善笃定,今天早上绝对去得比程湣早。

事实上,我们去得不仅比程湣早,到的时候,姨母都还未起身。

所以侍女禀报的时候姨母惊讶极了,匆匆起身。

我也不用别人带路,自己走进姨母的寝屋。

姨母穿着寝衣,还没来得及梳洗,她走过来摸摸我的手,又拉着我在床边坐下。

「今日怎的来这般早?」

姨母也觉得不可思议,往常我最是贪睡,没有一天是早起的,今天却一反常态。

对着姨母,我向来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之前每早起得太晚,错过希明了,我想着以后早点来您这里,就可以同他一道玩了。」

「今天是不是吵到您了?」

姨母摇摇头,又嗔怪我:「哪里须得你起这般早呢?你若是想见希明,直接去找他便好了。」

是呀,我可以去他的院子找他啊。

但旁边的大侍女有点迟疑,提醒道:「母主……这恐怕不合规矩……」

姨母不看她,只是拉着我的手教我:「知弗,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而不是局限自己的。」

「固然条条框框多,但是利用得好,谁都不能说你逾矩。」

「再者……」姨母顿了顿,「我还是程氏的母主,有我在,规矩就束缚不了你。」

姨母虽溺爱我,却为我考虑得很周全。

只要她还在,程氏便没人能用规矩二字来拘着我,我是有人撑腰的。

我见姨母起得早了,也心疼她。

「姨姨,您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您本来就事务繁多,却又被我吵醒了……我以后不会来得这般早了。」

姨母摸了摸我的兔儿簪,我极配合低头。

「傻孩子,你来找我,我心里欢喜得很。」

又说道:「你起得也早,同姨姨一起再睡会儿吧。」

我其实不困的,但是我想和姨姨待在一起,还希望她可以抱着我。所以我干脆又卸了头发,脱去外面的衫裙,缩进姨母的怀里。

姨母果然顺势抱住我,手轻拍着我的背,口中还哼着柔软的曲调。

好久都没有人这样温柔地抱着我了。

姨母怀里香香暖暖,有着母亲的味道,我沉迷于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又困起来。

我记不清楚,自己睡过去前,是不是迷迷糊糊呢喃了一声「阿娘」。

可我听到了姨母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真想母亲啊,她现在会不会和父亲待在一起呢?

以前父亲忙碌,没时间陪着她,如今,总算能长长久久地厮守了。

只是,落下了我。

二十八

程湣来请晨安的时候,我刚被侍女打理好,准备去正厅。

一听他来了,我……还是没精神起来。

慢悠悠地晃去正厅,姨母已经向祖老请过晨安,回来坐在那里很久了。

我没忍住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平时只有我和姨母时都不拘什么礼节,不过今天程湣在。我想起他那天严厉得很,所以乖极了,向姨母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姨母朝我招手,我欢快地跑去她身边坐着。

我和姨母在一起时,总忍不住想和她粘成一团,不管她走到哪里我要都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瞅着她,善善说我像根小尾巴似的。

程湣似乎很忙的样子。

请了晨安,问候了两句便准备离去。

我今天来这么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于是我也留下一句「姨姨我也走啦」,便提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程湣大步走出了院子,速度看着极快,可我却轻轻松松地跟上了他。

我无暇去想这些,满心都是紧张,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或许是姨母和程憺都生得高,程湣也随着长,我竟然连他肩膀都不到,说话要仰着头。

我纠结着要不要喊他。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程湣身上有种隐隐的熟悉感,可又不明白哪里熟悉。

只是忍不住想靠近他,还想让他不要讨厌我。

我不喜欢程湣讨厌我。

眼看着都快要拉开距离了,我终是没忍住抓紧他的衣袖扯了扯。

小小声又急促唤他:「希明希明。」

程湣竟没有甩开我,还放慢了速度。

他没有生气!也不抗拒!

我感受得到,虽然他也没有笑,还是严肃的模样。

心里霎时便安稳了,我的手一直抓着他的袖子,也不放开,就这样与他说话。

「希明,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欸……」

「你以后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玩。」

「希明,你以后不要凶我好不好?我不喜欢这样的。」

「希明希明……」

一路上我都在喋喋不休,程湣没有回我,但是也没有阻止我。

而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可怜巴巴,变成此刻的理直气壮。

得寸进尺,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了。

程湣也没有想到我这么能歪缠人,仍旧绷着脸,可我却眼尖地发现他的耳根红了。

姨母说得不错,这孩子心里别扭,之前对我态度刚直,此刻定是拉不下脸来和我说话。

唉……跟姐姐还害什么羞呢,这孩子。

我慈祥地看着他,已经把自己带入成了一个贤惠包容的阿姐。

「希明不要害羞呀,阿姐都明白的。」我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程湣踉跄了一下,组织好语言,这才开口说了与我的第一句话:「……你又明白什么了?」

看见我的眼神,复又无语。

「……别那样看着我。」

我心里暗暗发笑,嘴上满口答应,面上仍旧是「我明白我知道我清楚」的模样。

程湣见状,索性不再执着于纠正我。

只管走自己的路,我也继续碎碎念。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找点什么好玩的事吧?」

「……荡秋千去?你先推我,我再推你怎么样?」

「要不去花园摘些月季编花环?给你编一个花少的怎么样?你喜欢淡粉色还是深红色呀?」

身旁的郎君停住步伐,沉沉呼出一口气,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了,也停下看着他。

可他又什么都没说,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向前走。

我跟上他。

「你告诉我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我还没送给你见面礼呢!」

「希明,你喜欢吃梨膏糖还是八珍糕?」

「我觉得姨母做的桃酥最好吃!」

说了这么多话,一句回应都没有,我有些泄气。

「……希明,你不要不理我嘛!」

他放慢速度,可也没有回头看我。

「我从未尝过母亲做的桃酥。」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母亲为之做桃酥的人,从来只有你。」

我不知道,我以为这桃酥程湣也定然吃过的。

可他却说没有……这般好的东西,我有的,他也应当有。

松手停下来,我解开荷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桃酥,手背在身后,唤他:「希明!」

等程湣回头,我马上小跑过去,踮起脚把桃酥喂进了他口中,手掌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吐出来。

但是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抗拒场面,他极自然地咀嚼再咽下。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唇不时碰到我手心,带起一阵阵痒意,我索性放下来,继续抓住他衣袖。

「好吃么好吃么?」我期待地看着他。

程湣低头看向我,「嗯」了一声,「好吃。」

说罢突然转身大踏步离去,衣袖也淘气地从我手中溜走。

明明是一样的步子,可这回我却没能追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留下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是,怎么了嘛……怎么就突然跑掉了呢?

二十九

姨母说我可以随意进出程湣的院子,我便也不客气,选择性地忘了「避嫌」二字。

所幸程湣近来都无事可做,待在府中。如此,我才能不必早起寻他。

反正他就在院子里,我也不怕他跑了。

接着我每日的安排,便从之前时刻黏着姨母,变成了早晨向姨母请过晨安后,时刻黏着程湣。

不过也不是日日如此的。

十日之内总有五日是要陪着姨母的,一碗水要端平,我可不偏心。

毕竟姨母没有我的陪伴,会很寂寞的。再说了,我若是和程湣玩得太好,姨母吃醋了怎么办。

啧,真是苦恼。

都怪我太讨人喜欢,若是世界上有两个我,便也不至于分身乏术。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算了,若是真有两个我,不管姨母和程湣谁对另一个我好,我都会被醋哭的。

我吝啬得紧,怕是要自己和自己打架,估计不出半月,不是我被另一个自己打死,就是另一个自己被我气死。

姨母和程湣只能疼我一个。

至于程憺,我已经很久不曾想起他了,听善善说,他又出征了。

也是,将军么。

善善每日里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也并不强迫她必须陪着我,尤其是我开始黏着程湣后,她便空出了很多时间。

有的时候她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更多的时候,是做我的耳朵和眼睛。

我不关心这府中如何,这府中的人又如何。

可善善关心。

她说我懒便懒罢,她勤快点,也不至于让咱们的院子,落到个耳聋眼瞎的地步。

不过她本也喜欢做个百事通。

我便随她去。

总之,日子还算愉快。

尤其是这段时间,我和程湣的关系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从一开始的三言两语到如今的……冷言淡语。

虽然他仍旧是淡淡的,与我相处并不热络,可只要我与他说话,他总会回我。

我问一句他回一句。

虽然还是少言,可是比起之前寡淡的模样,已经算是很开朗了。

他本也不是活泼的人。

让我一度怀疑为何当年他会挨那么多打,还是京陵出了名的意气郎君。

我托着腮,问正在翻书的程湣,他说:「父亲不完美之处,便是太完美了。」

「程氏需要一个不完美之处,父亲需要一个完美之处。」

环环绕绕的,我有点听不懂,也懒得去想。只理解为这是程憺的意思,用程湣的缺点去衬托他自己的优点。

心里只觉得他父德有缺,又心疼程湣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不公平的眼色。

程湣和程憺在我心里总归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我的阿弟,我自然疼他。

可他比之我反而更稳重,让我不知道如何以姐姐的姿态去对待他。

或许是程湣的身量太高,又或许是他的气质太沉,我总是不自觉地朝他撒娇耍赖。

他说话利落简练,不曾多说半个字。但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会认真回答我。对我极有耐心,也绝不会嫌我烦扰。

更重要的是,他不会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从不糊弄我,也从不欺骗我。

我不喜欢对我撒谎的人,也不喜欢对别人撒谎。

程湣恰巧顺毛捋了。

所以在程湣面前,我也是很乖很听话的,全然不似在程憺面前那般暴戾恣睢。

他给了我,与姨母一样的安心感。

若说姨母给予我的,是云朵般柔软的包裹感,那程湣便是沉固的巨石,虽然坚硬,却很踏实。

我总会捕捉到藏在沉默冷淡之下的温柔。

希明呀,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害羞的时候,耳垂会泛红。

可我知道。

在他悄悄看我被发现,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我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但这是我的秘密,只要想到,这个害羞的希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心里便会有一种隐秘的欢喜。

我说不清,或许……这便是当姐姐的感受吗?

懒得再去想这些,春光明媚,这般好天气,最容易滋生困意。

程湣背肩挺直,在窗边的书桌上写字。

我坐在他旁边,侧头枕在手臂上,看着他极认真地蘸墨,再一笔一画稳稳地落下。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看着秀气又好看。

可是他的手掌里有薄茧。

程氏尚武,身为未来的下一任家主,程湣每日晨起都要练武。而他自己午时后又要练字,如何会有一双单薄的手呢?

这双手可弯弓射箭,也可行笔为刀。

它们的主人生得眉目俊朗,气宇轩昂,配得正是相得益彰。

这般出色的小郎君,竟然是我的弟弟,叫我如何不骄傲?

我看着光落在他脸上,弯了弯嘴角。越看越觉得,程湣没有一处是不好的。

本想一直看他写字,只是午后睡意愈发汹涌,我的眼睛眨着眨着,慢慢地便睁不开了,最后还是伴着暖阳,俯在桌案上入了迷梦。

梦里海棠花开得缱绻,黄胖变成了一对真的胖娃娃,在树下荡秋千……只可惜海棠无香,没有甜蜜的味道。

但哪里来这么多完满呢?毕竟不完满才是常态。

我也觉得足够了。

三十

去程湣的院子越勤,在他那里待得越熟,我越发现,他屋里有意思的东西太多了。

有许多我叫不出来名字的玩具,还有我认不得的一些小物什。

我简直是被迷得七荤八素,连自己的院子都不想回了。

程湣也大方,只要我看上的东西,随意拿走都可以,他说这都是他小时候玩儿的东西,如今大了,很久没有再碰过了。

于是我从他那里寻了好些玩意儿,此刻我便拿着程湣所说的九连环扯来扯去。

精巧是精巧,可是我又不会玩。

程湣看我垂头丧气的,拿过来给我演示了一遍。我只看见他的双手这里碰碰,那里动动,霎时便解开了。

等他再递过来,我都还没反应过来。

于是程湣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我,直到我成功地也解成了两部分。

「希明,你这里的这些小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呀?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

我举着九连环翻来覆去地看,依我多年来的经验,极为确定别处是绝对没有的。

程湣拿着兵书,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看着,听见我问他,手上翻了一页,也不看我。

「府中的一位谋客,极善工巧之事。」

「这九连环也是他做出来赠予我的。」

程氏养了许多的僚幕,想来有一些奇人异士也是正常,只不过这个人擅长的刚好是我喜欢的。

我凑到他身边,「那位先生何许人也?」

「白冰,字艾思。」程湣手上动作不停,耳垂却悄悄红了,「艾思先生在府中,既是谋客,也是匠士。」

「箱子里的那些东西都是他做的。」

此人倒是有趣。

不过我也没有追问程湣这个先生如何如何,而是拿起我从他书案上找到的一本游志,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之所以不问他嘛……毕竟身边有个现成的百事通,不仅能收集消息,还能讲得绘声绘色,起承转合。

等晚间回到自己的院子,我刚起了个头,果然善善便拿捏起腔调,开始给我讲话本子。

「这便说来话长了。要说艾思先生此人,那是极善工巧之事,也擅长测算之术。」

「且来历更是奇特。」

善善像模像样地拍了一下桌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

「无人知道他是何方人士,听说他刚遇见将军时,衣不蔽体,身上的上衫连衣袖都没有,头发也不知被哪个恶人绞断了,怕是因为这个所以疯疯癫癫的。」

在大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且头发有着特别的意义,若不是极其要紧的原因,绝不能断发。

就连我那些梳头时掉落的头发,都是要被侍女们收集起来,妥帖保存的。

若不得已断发,便要沐浴斋戒三年,祭祀先祖,写罪己书,求得长辈祖宗的原谅。

「问他从何处来,他说什么县带,总之一副得了癔症的模样,口中不住说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后来呢后来呢?」我好奇极了,不过想来应该是恢复了神智,不然如何会有现在的艾思先生。

「后来么,捡到他的士兵把他带到了将军面前,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便被将军带回了府中成了谋客,一待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真久。

「不过也不知为何,艾思先生一直不曾娶妻,更不曾纳妾,整日里都只自己待着,偶尔做了小玩意,便给小郎主送去。」

善善说完,一口气喝完面前的茶水。

「不愧是善善!」我由衷夸奖道,「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善善摆摆手:「夫人谬赞,夫人谬赞!」又甩了甩衣袖,假装自己穿的不是窄袖。

嘴上谦虚,脸上的得意却毫不掩饰。

她行了一礼,又来一句:「若不是夫人慧眼识珠,哪有我用武之处呢?」

我「啧」了一声,扶起她,表示不认同:「明明是你本身实力出众,才能让我注意到你,你何必妄自菲薄?」

紧接着便是一轮又一轮的互相吹捧,旁边的侍女们不知是习惯了怎的,早已见怪不怪,只面目平淡地站在那里,等候差遣。

等到晚间入睡,我想起程湣说的,最近艾思先生在做什么算珠。

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新奇的东西,等到做好了,我一定得拿给姨母看看。

三十一

我没想到,这么快便见到了传说中的艾思先生。

三日后,那算珠做好了。

彼时我正在程湣院子里,看他练剑。程湣的私侍进来禀报,说艾思先生来了。

按理说我是要避见外人的,何况还是个男子。

可程湣说,这府中的谋客都知道我的存在,也知我来历,艾思先生是不拘小节之人,不必担心。

我本就不想藏起来。

而且也确实想见见这位先生。

所以他进来的时候,我就站在程湣身侧,好奇地打量他。

他有点瘦弱,穿着样式有些奇特的衣服,不过看起来很方便简练,把头发扎成一个奇怪的发式,约莫三十多岁。

先是行了一个礼,接着开口,声音洪亮:「小郎主,近日可好?」

程湣扶起他,邀他进屋一叙。

艾思先生直起腰时,看见我愣了一下。

「这位是……」可还不等程湣回答,又自己回道:「这位便是织夫人了吧。」

我看着他,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程湣用一根手指把我的头点正,「除了你,哪个女郎敢进我的院子?」

好像也是。

艾思先生拒绝了程湣的邀请,把算珠留下便走了。

临走时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又极快回头。

那个眼神沉甸甸的,复杂得很,我看不懂。

似乎有些恍然,又有些怜悯。

难道是怜悯我的身世?或许吧,我不得而知。

算珠吸引着我的心神,让我无暇顾及其他。

程湣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我挤到他旁边,他耳垂又红了,脸上却极严肃认真。

他把算珠递给我,打开写着「说明书」三字的信封,细细读起来。

我把玩着这个东西,不知道它有何用处,珠子被固定在四四方方的木架上,但是又能顺着木签上下移动。

珠子是圆的,难道是让它滚来滚去?

不懂就要问,于是我问程湣:「希明,这个是作甚用的啊?」

程湣继续看手中的信,不肯看我。

「艾思先生做出来的算术工具,比之算筹更加省时简单。」

「你若是想学,等我学会了便教你。」

我使劲儿摇头摆手,表示敬谢不敏。从前我的功课中算术最弱,我可讨厌算术了。

主动去学更是不可能。

不过这个算珠放在桌子上滚地还挺快……等等,不知道这个绑在脚上,会不会可以滑来滑去呢?

我把这个想法和程湣一说。

果不其然,程湣开始端起姿态教训我:「厌学贪玩,今日罚写五十个大字。」

就是说说而已嘛……又不会真这么做,就这么一个,我还要拿给姨母看呢。

而且不就五十个字么,一刻钟就写完了。

这点子惩罚简直是小菜一碟,所以我爽快应下。

程湣见不得我不痛不痒的样子,又给我加码:「一百个,明日我要亲自过目。」

一百个就一百个,我撇撇嘴,程湣心胸真不如我宽广。

见他又要再开口,我立马开始其他的话题:「为何那些谋客都知我来历?」

虽然说写字简单,但是枯燥呀。

程湣觑了我一眼,看穿透我的小把戏,也没拆穿。

「很久前便知道了。」

「父亲带你回来的时候,他们也很诧异。」

我睁大眼睛,不明白:「为何要诧异?」

程湣刚直,从不骗人,向来是实话实说,所以听到接下来的话,我真的是被气到快要昏过去。

他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解答了我的疑惑。

「父亲与你毕竟是隔了一辈,再有身份上的原因,总是不妥。」

「于是父亲对僚幕们的说法是,你天生心智稚嫩,自小又失了父母,依赖他得紧,见不到他便要伤心难过,哭闹不止。父亲不舍,便将你放在了身边。」

我以为自己耳朵生病了,所以才听错了。

心智稚嫩?我吗?

依赖他?程憺?

见不到他还要哭?

程憺就是这般和别人说的?

似笑非笑,我问程湣:「真的?」

程湣点头,拨弄着算珠,「真的。」

「府中几个先生都是与我这般说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真是气笑了。等反应过来,心里的怒火已经窜到了颅顶。

好你个程憺!在外居然这般败坏我名声!真是小人得志,恬不知耻!

本想立刻去找他算账,又想起,他在外出征,根本不在府中。

真是又愤怒又憋屈,眼泪又开始自作主张,在眼眶里打转。我气得只好站起来,绕着石桌走圈圈。

程湣见我气哄哄的,低下头用手捂了捂嘴。

我眼神如刀:「你笑话我?」

程湣抬头,仍旧肃着脸:「并未。」

我收回视线,狐疑:我看错了?

不对!我立刻转头,捕捉到了程湣还没来得及弯下去的唇角。

他真在笑话我!

「程希明!」我的脸面挂不住,声音发抖,「不准笑我!」

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更觉丢脸,索性又在石桌前坐下,把脸埋在手臂里。

可已经没有刚刚生气了,又想起程湣方才……好像是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怒气暂时被封住,我想抬头看他是不是还在笑,又觉得拉不下脸。

可是,心里又痒痒的。

于是我悄悄抬起右手捂住头,透过缝隙,小心去看他,不想却差点被他发现。

我立马把头埋回去。

他真的在笑!

眼泪慢慢收住,等到嗓音恢复正常,我闷闷地说道:「我才不幼稚呢。」

「嗯。」程湣回了我一声。

「我也不依赖他!」

「嗯。」

「我更不会见不到他还哭!」

「嗯。」

程湣声音平淡,我心里的难堪便烟消云散。

终于露出眼睛看他。

「希明。」

「嗯?」

「你以后不要对我板着脸,好不好?」我又开始得寸进尺,「你笑起来,好看的。」

程湣这次不回答「嗯」了,耳垂已经通红,我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扯了扯。

催促他:「好不好嘛?」

最后程湣可以说是落荒而逃,我心里的怒气终于完全散去,捂着肚子笑起来。

那算盘也被我顺走,拿去给姨母看。

路上我心里得意得很。

哼哼,我可是比你大了三岁,总归是有法子来欺负你的。

三十二

我本以为,姨母定然对这算珠感兴趣。

可她听我说起艾思先生,反应却很平淡,我甚至感受到了她的排斥。

「姨姨,您是不是不喜欢艾思先生?」

若姨母说是,我就再也不玩他做的东西。

可她微笑着摇头,对我说:「只是因着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罢了,不值一提。」

姨母不愿说,我便不问。

那算珠也又被我归还给程湣。

本来拿着它,就是想逗姨母欢喜,我自己又不喜欢算术,如今于我来说,它已没有什么用了。

还不如还给程湣,让他钻研钻研。

可程湣把门关着,不愿出来见我,叫私侍接过算珠,便让我回去。

我暗自腹诽:小气鬼,不就是捏了一下耳朵嘛,别人想让我碰,我都不碰呢!

「哦」了一声,我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屋子里传来他的声音:「等等。」

我停下来。

「一百个字。」

「程希明!」

我跺跺脚冲出去,讨厌!

不过气归气,晚上我还是乖乖写完了一百个大字,第二天交给了他。

程湣还拿朱砂给我写上了日期。

最后他矜持地点点头:「尚可。」

「不就是捏了捏耳垂嘛,小气鬼……」我叽叽咕咕地抱怨,没敢说大声,可我才不是因为怕程湣呢!

「噤声。」

「……嗷。」

从那以后,程湣像是做夫子上了瘾,揪着我的小辫子便罚我写字。

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可他却能即刻发现指出来。

要么说我调皮捣蛋,要么说我贪睡懒惰,再有就是娇里娇气,不肯走动。

我倒不觉得冤枉,但是要让我承认,是不可能的,谁还不要个面子呢?

还有一件事情便是,程湣说他近来上午忙碌得很,要我下午去他的院子。

于是不偏心的我继续一碗水端平,每日上午去陪姨母,下午来寻程湣。

不愧是我。

把时间分配得如此合理,真是出色。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那日给姨母请晨安,我看见桌子上的木匣。

程湣也在,他说这是艾思先生赠予我的。

我打开,发现是一双嵌着轮子的木屐,绑脚踝的却不是绳子,而是柔软的布条。

一点也不丑。

我喜欢得不得了,没想到只是随口一提,艾思先生还真做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

姨母见我喜欢,也笑了:「做这双木屐,希明还把手弄伤了。」

「一大早就过来,问我你穿多大的鞋子。」

睁大眼睛,我没想到这竟是程湣做的!

「母亲!」他加重语气。

姨母这才恍然似的,抱歉地看着他。

我一听程湣手伤了,就要去掰他的手看,难不怪这些天我在的时候,他都没有练字。

可他不肯给我瞧,只说已经好了。

「我要看的!」我固执地看着他,「要看!」

程湣拿我没办法,只好摊开双手给我看。

上面仍有一些细小的伤口未痊愈,左手的食指上还有一处渗着浅浅的血红色。

我有些心疼,低头吹了吹:「希明疼不疼?」

「不疼。」

「你骗人!」我反驳他,「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从前我手指也被月季的刺扎过,可疼的。他手上伤口这么多,肯定更疼了。

「有药吗?」我问旁边的侍女。

程湣拦住我,「我有的,现在用了其他药材反而冲撞。」

「你先试试这木屐。」

说罢转过身,等我换好。

我脱下绣鞋,隔着罗袜穿不舒服,索性赤着脚穿进去,旁边的侍女为我系好带子。

这木屐不大不小,合适得不得了,内里也被磨得十分光滑,脚上没有刺痛感。

「我穿好啦!」我刚出声程湣便转过身来,看见我的脚,他耳垂又红了,看得我手痒痒,不过还是忍下了。

要是又跑了可怎么办。

虽然穿上了,可不大敢站起来,我怕自己立不稳摔了。

我下意识地朝程湣伸出手,他走过来。

与此同时,姨母的声音响起:「希明帮帮知弗。」

「既是你做了这木屐,便要负责护着知弗,别让她摔倒了。」

程湣臂力奇大,我本想支撑着他站起来,可他直接把我提了起来。这木屐也不矮了,可我头顶仍是只到他肩膀。

脚下滑滑的,我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鞋子。我把程湣的手臂抓得紧紧的,生怕摔倒,主要是穿着这鞋子摔倒了,那姿势得多丑呀。

我才不要呢。

于是我和程湣就呆站在那里,姨母见状,干脆来指挥我们。

「希明先走,知弗抓着他的手,不要自己发力。」

「慢慢地,希明走。」

「对,知弗稳住。」

我和程湣缓慢移动起来,姨母坐在上首,看着我们,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慢慢地我稳住了,有些不满足这样的速度。

催促他:「希明快一点点!」

程湣便走得快些,我又开始不稳。

「希明希明太快了!再慢些!」

于是他又缓下来,如此调整了好久,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速度。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沉迷于在程湣的帮助下,练习用这木屐走路。

心里想着,等我学会了,就用这个直接滑到姨母和程湣的院子。

又快又省力,还能强健身体。

免得程湣说我惫懒娇弱,风一吹便倒。

三十三

可世事难料,没等到我能自己用这木屐站稳。

程憺回来了。

我以为,他还要很久才回来,实际上我都已经习惯了他不在府中的日子。

可他突然回来了,连姨母和程湣都不知道。

彼时我正在程湣的院子里玩那木屐,练了七八日,我只能勉强站一小会儿,更不用说自己走一段。

程湣说,这是因为我知道他在旁边扶着,又怕摔了疼,所以依赖他。

这次他站在前面一点,让我自己滑过去。

说完他就真的放了手。

我看着他走到前面的美人蕉下,转身对着我说:「来。」

他真的不管我了!还不许侍女们扶着我。

坐在石凳上,我不敢起身,可怜巴巴地看着程湣。

「我不行……希明,我怕。」

程湣丝毫不为所动。

「你可以,我在这里等你。」

我只好试着撑着石桌站起来,还是不敢松手。

「不行不行!我不行……」

可是程湣坚持。

「我觉得你能做到。」

他眼里盛满对我的信任,我不想叫他失望,「……那你要接住我。」

「好。」

程湣伸出双手。

我咬咬牙,手借着石桌的力一推,身体歪歪扭扭地滑过去,手忙脚乱的,刚好扑进程湣怀里。

他稳稳地接住了。

「我做到了!」我兴奋地扯着他的袖子,「希明,我做到啦!」

程湣「嗯」了一声,微笑看着我。

最近他对我总是很宽容,不再似之前一般,老是绷着脸。也正是此刻,门口传来程憺的声音。

「织织。」

我转头便看见了许久未归的程憺。他站在那里,不知是何时回来的。

「该回家了。」他说着便朝我走过来。

我不想和他走,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要逼着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所以我双手挽住程湣的手臂,躲在他身后,不肯让程憺碰我。

「我不!」我探出头又伸回去,「我不回去!」

程憺便强硬地想要拉住我。

我还穿着那双木屐,不方便逃跑,只好死死地抓着程湣的衣服。

在程憺即将碰到我的那一瞬间,程湣伸出手制止了他。

「父亲。」

程憺声音里带着冷意:「希明,你僭越了。」

「她不想和您走。」程湣没有让步,「她不喜欢。」

「请您不要逼她。」

原来程湣脾气刚直,也是不分人的,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这般。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良久,程憺开口:「希明。」

「你长大了。」他眼神深邃,「可我仍旧是你父亲。」

程湣也冷淡道:「所以父亲要亲自教训我吗?」

「您当然可以逼着我做不想做的事情。」

说罢顿了顿。

「可是她不行。」

我想起之前程湣曾被程憺打得皮开肉绽,虽没有亲眼看见,可想一想就已经开始心疼了。

希明才不是不懂事的坏孩子。

可为了程憺,他却受了这么多皮肉之苦,而他原本是不需要承受这些的。

我俯下身,迅速解开木屐,赤着脚站在地上,张开双臂,把程湣护在身后。

态度很坚决:「你要打希明,先打我好了。」

其实我想得很简单,程湣没有错,而身为阿姐,总是要和弟弟一起承担的。

或许是程憺被我的态度镇住,他伸出的手缓缓放下,在身侧捏成了拳头,看了我很久很久。

最终留下一句:「我等你回来。」

转身大踏步离去。

他好像被我伤到了。

而我只觉得荒诞,心里默念道:这就受不了了吗?比起你对我所做下的事情,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等程憺离开,我才放下护着程湣的双臂,转身看他。

可程湣却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一点都不领情!

「以后不要再站在我身前。」

程湣唤来捧着绣鞋的侍女,背过身等她们给我穿好。

我不服:「可是他要打你!」

程湣声音淡淡:「习惯了——」

「可是我不准!」出声打断他,我偏头:「我不想你被他打。」

继而嘟着嘴,委屈:「我护着你,你还说我……」

程湣一直等到我收拾好了才转过身来。

「不是怪你。」

「但我更希望你护好自己。」

我看着他,心里悄悄偷笑,果然他还是偏心我的。

「知道了,我又不傻。」我站起身,到了去姨母那里蹭午食的时候了。

「我去姨姨那里了!」说完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跳了两下,「走了!」

刚走到门口,程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明天还来么……阿弗。」

我顿住,阿弗……是我吗?

转身看着后面的郎君:「为何不是阿姐?」

他脸透出淡淡的血色,我眼尖地看到他耳垂红得快要滴血,怎么,又害羞了吗?

「你来么?」程湣不回我刚刚的问题,继续问我。

我歪歪头,勾起嘴角:「来,为何不来?」

「我还没学会滑这木屐呢!」

程湣脸上突然绽开一个浅笑,意识到后又迅速转身掩饰。

他也不回头,只是说:「那我等阿弗。」

悄悄走到他背后,我踮起脚凑近他,大声答道:「好呀!」也不等他转身,喊完便笑着跑走了。

唔……阿弗?

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若是叫阿姐该多好?

不过阿弗便阿弗罢,一点点细枝末节而已,他想这般唤我,唤就是了。

我知道的,程湣又开始别扭了。

不过我也理解,谁还没有点儿小脾气了?

我有,程湣自然也能有。

三十四

等我在姨母那里睡了香甜的一觉,又蹭过晚食后,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善善说,程憺在等我。

哦,等便等吧。

我又不曾逼他,不是吗?

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子里,吩咐侍女点了灯,转身我便看见了站在阴影里的程憺。

一看见他,我就觉得,屋内闷得很。

他不开口,周围便是一片寂静,侍女们极有眼色,鱼贯退出。

善善呈了茶上来,眼神觑向程憺,我知道她敬怕程憺,可还是为着我进来了。

没等她放下,程憺便冷声道:「出去!」

许久没出现过的戾意又开始在我心里缠绕:「该出去的是你!」

「织织!」程憺声线带着压迫感,他是在警告我么?叫我不要忤逆他?

我让善善离开,免得被连累到了。毕竟我已经做好了和程憺大吵一架的准备,万一程憺摔个什么东西,伤到她怎么办。

程憺不会心疼,可我会。

果然,白天的画面刺激到了程憺。

他走到身边,低下头看着我,声音极温柔:「织织以后,别再去找希明了。」

「听话,好吗?」

我觉得他白日疯魔了,干脆地答道:「不好。」

程憺捧住我的脸,声音平淡,眼神里带着冷意。

「不可以。」他看着我,「希明不可以。」

我觉得他这幅姿态极其可笑,凭什么我不能亲近自己的阿弟?

若不是他,我和希明应当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会比现在更加的亲密友爱。

所以我一字一顿地拒绝他:「我、偏、不!」

他似乎很头疼,却又拿我没办法,又开始重复那些我听过无数次的话。

「织织要乖,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是我。」

「程叔叔最疼你。」

「不!」我打断他,「你才不是!」

「姨姨比你更爱我,希明也比你更疼我!他们只关心,我欢不欢喜,快不快活。」

我也不在意程憺如何反应,只管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你说你疼爱我,是怎么疼爱我的?」

「你疼爱我的方式便是,把我关了十二年,不许我出去,也不许旁人与我说话。」

「从小你就说,外面全是恶人,只有你对我好。我害怕呀,我没有办法,只好每天把自己藏在屋子里。等着你有空了,来看我,和我说说话。」

「从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觉得,程叔叔多好啊,对我这般爱护,所以满心依赖你。」

「可我长大了,我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阿织了!」

程憺的手抖了抖,却坚定地看着我:「我亲手养大的女孩儿,应当属于我。」

「我是我自己的!」

我心里的愤怒和戾气暴涨:「你从来都只会逼我,逼着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只是你关在笼子里的小玩意儿!」

程憺眼神深不见底:「你不是小玩意儿,你是我的珍宝,你是我的织织……我后悔了。」

「或许我不该把你带到程氏,否则你不会用现在这般抗拒的眼神,恨着我。」

我的眼泪蓄积在眼眶里,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喉咙酸痛。

「是啊。」

「原本,原本我可以一直待在笼子里的,可你把我放出来了,不是吗?」

「是你亲手把我放出来的。」

所以在我感受过,这短暂却深刻的自由和温暖之后,休想再让我回到笼子里,回到那个冰冷又寂寞的地方。

程憺捂住我的眼睛,我的泪水便从他的指缝渗下去。

他喃喃道:「或许……或许我可以……」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匆匆地离开了。

他很忙,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我不知他在做什么。

可只要不来烦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三十五

第二天我仍照常去找程湣,完全把程憺的话当作耳旁风。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凭什么呢。

今天我没有练习滑木屐,而是跟着程湣认认真真地抄策论。

其实是他在看,我在抄。

我老是忍不住逗惹他,所以他找出一本策论,又罚我写大字。

不认真还要加倍。

「希明,你为什么要学习这些策论呀。」

上面全是些治国理政之道,字太多,我的手都酸了。

「阿弗希望大齐换一个主人吗?」程湣问我。

换一个主人吗?

我想起我的父亲,曾经的颍阳令。

宋洹宋行川啊,人人都说他秦庭朗镜,是骨鲠之臣。

当属清流。

可颍阳宋郎,早在十几年前,便自刎于朝堂之上,他死于齐帝的昏聩残酷。

从前没有人和我说过,我的父亲是如何惹怒了齐帝。

我问姨母,他是个怎样的人。

姨母说,父亲是个清醒的人,他年少时,便已做好了血溅华表的准备。

所以颍阳大旱三年,年年上谏请求赈灾,打碎了齐帝治理之下歌舞升平的美像。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

我的父亲,于百姓来说,是个好官员。

即便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心念念的,仍是他的城民们,还没有等到救济的米粮。

所以在他死后,仍有百姓记得他,为他点起长明灯,祈福他来生美满安康。

文死谏,武死战。

父亲也算是得偿所愿。

该欣慰的,善善告诉我的时候,我应该为自己的父亲骄傲。

可我却觉得满满的难过。

他心里装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再装不下一个我呢?

父亲忘了,他也是我的阿爹。

母亲抱着我,对我说了好多句对不起。

她说:「阿娘没有你阿爹,活不下去的。」

「对不起,对不起知弗,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太自私了……」

「可阿娘实在不是个坚强的人。」

所以父亲母亲永远在一起了,而我,只能在寥寥几次梦里见到他们。

我不再去想这些,仇恨于我来说,太沉重了,一个程憺便已让我心神俱疲。

可大齐能换一个主人,也是好的。

或许天真可爱的小女郎们,便能不再失去自己的父亲。

譬如善善。

又……譬如我。 

所以我看着程湣,问他:「换一个主人,会更好吗?」

「会。」

程湣说了会,那便一定会。

他从不骗我,我信他。

我隐隐猜到了,程氏现在正在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一个正直仁慈忠而不愚的将军,百姓都爱戴他,拥护他。那他讨伐暴君,坐上皇位,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程憺如今这般忙,或许也快了。

别人我不知道,但希明一定会是个仁爱之君。

而这个未来的贤明君主,十八岁的生辰,就快要到了。

三十六

程湣会有一场盛大的生辰礼。

身为程氏的小郎主,这筵席,不仅仅是为了庆贺他的扶冠礼。

我不管他们想做什么。

是想放出什么讯号,抑或是想得到什么消息。

都不重要。

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为我的阿弟刻一枚龄章。

再有两个月,他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大齐郎君,十八扶冠,得龄章。

我不能为他扶冠,这是程憺要做的事情,但为他刻一枚龄章,却是可以的。

亲近之人皆可相赠。

他会收到很多枚龄章,再当着众人的面,选出自己最中意的那一枚,自此作为自己的贴身信鉴。  

我左挑右选,总觉得不甚满意。直到侍女呈上一块原南粉冻,才定下了龄章的石料。

石料选好了,可我没有刻刀。

侍女们不肯寻给我,她们怕程憺会降罪,这些尖锐的东西,从来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甚至我所有的珠钗簪摇,尾尖都被磨得钝钝的。

我也不为难她们,拿着粉冻原石去了程湣的院子,他那里什么都有。

其实程湣一开始得知,我要亲自动手刻一枚龄章的时候,是不大赞同的。

我这双手,画过丹青,摹过碑帖,也抹得脂粉,描得弯眉。

却偏偏不曾感受过使刃为笔,刀走凌云。

「我就只刻『希明』二字,废得了多少心神呢?」

程湣不语。

我知道,他不想我伤到自己,可我也知道,最后他总会妥协。

「你想要我为你刻的章吗?」我趴在书桌上,侧头看他。

程湣诚实点头。

「想。」

「瞧,你想要,我想刻。」我振振有词,「这就叫心有灵通。」

「你在旁边看着我,我保证不会伤着自己。」

说罢便一直缠着他:「好不好呀?」

意料之中的,程湣被我说服,找出了他之前学习篆刻的工具。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些刀具。

所幸我也曾练过两年篆书,还记得一些字法,不必再详细学习 。

程湣给我讲了讲类别和用途,又教我一些简单的基础刀法。

他说,薄刃锐刀比之厚刃钝刀更加的锋利,平口刀刃也比斜口和锥形用得更频繁。

还教我,用哪种刀法,可以更容易表现出笔墨味和金石味。

我听得有些迷糊,程湣便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刻,不必讲究什么章法。

程湣唤来匠人,原石被切割开以后,露出娇嫩的粉意。 

他没想到,我会选了这么个娇俏的颜色,事实上,我自己也没想到,这块原石切开后,会这般惊艳。

原本我不懂这些,我只是觉着它的名字好听,又说是粉色,便选了它。

可确实好看呀,四四方方一枚,粉得晶莹剔透,却又绕着几缕血红色的纹路。

「……这是你为我选的龄章颜色吗?」

程湣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问出一句。

我喜欢得紧,这个颜色真的好美呀,又甜又俏。

「希明你看,这个红色的地方,像不像一朵海棠花?」

「本来我打算在顶上让人刻一朵的,如今有了现成的,再如此反而累赘了。」

程湣拿着看了很久,才勉强吐出了一个字:「像……」

我看着他的模样,噘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嫌它太粉艳了?」

「可送龄章的人那么多那么多!」我张开手臂,比了个大大的圆圈,「你若是认不出我的,选错了怎么办呀?」

「我自然要选个显眼的颜色,好叫你认出来。」

程湣眼里的无奈快要凝成实质,我怕他不依,扯着他的衣袖摇啊摇,又开始磨他。

「好希明,乖希明,你就选我的龄章,好不好嘛?」 

「你忍心我辛辛苦苦刻好的章,被弃之如敝么?」虽然我连初稿都还没有打好,可一想到那个场景,心里就已经开始生闷气了。

磨到最后,我见他还是要应不应的,转脸换上凶巴巴的模样:「我不管!你就要选我的,就要就要!」

程湣终于有了反应。

「……阿弗讲不讲理?」

我软下语气,可怜巴巴的。

「不讲……」

程湣早就料到我会如此,放下那块粉冻,轻轻叹了口气,似有些头疼,却又拿我没办法。

「……好。」

他还是被我缠得妥协了。

我忍不住露出一幅小人得志的笑脸,使劲儿奉承他:「我就知道,希明你一直都是极有眼光的!」

「这般与众不同的龄章,只有你才配得上!」

好听话不要钱一般,不住地往他身上扔。

实际上我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是刻朱文?还是白文呢?

白文刻起来要简单一些,可……我觉得朱文要好看一些呢。

不过转瞬之间,我还是选了朱文。难就难罢,谁叫它好看呢?

希明也一定喜欢,我悄悄看了看旁边的程湣,他还在看那块粉冻。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愉快地定下了。

三十七

刻这枚龄章,其实没有用上多长时间。

我每日都去程湣的院子里,刻上半个时辰,也就十几天的事罢了。

程湣一直看着我,免得我心浮气躁,弄伤手指。

这些天来,我也确实刻得又慢又稳,除了有些酸痛感,别的什么小伤口,是一点都没有的。

他也没有小气,刻到最后几刀,夸我做得不错。

「其实也就是比别人多了一点天赋罢了,都没有认真学一下,凭感觉而已。」

嘴上谦虚,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自己肯定要比程湣刚学篆刻的时候,厉害多了。 

可话音刚落,刻最后一刀的时候,手上一滑,接着便是一阵麻痛。

我愣了几瞬,还未曾反应过来,程湣已经托起我的手指,吹了吹,用干净的棉帕裹住了。

他皱眉:「怎这般经不住夸……才说你稳,接着便伤了手指。」

这时我才感受到传来的疼意,瘪瘪嘴,觉得好丢脸。

眼里的泪水转转悠悠,还是倔强地……掉了下来。

「痛……」

我颤着声音,仍然不忘和程湣强调:「你看!希明你看,我都流血了。」

「不许不选我的……」

「选选选。」程湣哭笑不得,无奈极了,「一定选。」

我知道他答应我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可我还是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不选我,以后我再不和你玩儿了!」

程湣看血已经止住了,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伤药,轻轻洒在我的伤口上。

我委屈地哭起来:「疼……」

程湣便轻轻地边吹边上药。

等我哭完,抽抽搭搭地看到怕子上那两滴血迹。

其实……好像也不是很严重……

程湣许久才说了一句:「……不必担心,明日大概就会愈合了。」

我脸上升起一阵阵热气,伸手捂住眼睛。

呜……好丢脸……

这枚龄章,最后还是由程湣收了尾。

成品也实在算不得规整,我写篆书本就偏圆钝,又太久未曾练习,龄章上的「希明」二字也笨拙得很。

不过姨母说,这个才叫质纯自然,返璞归真。

我便不再去想它好不好看,反正我是不会再刻第二枚印章了。

可以说,这枚龄章算是我的收山之作。

虽然我没什么名气,可我有傲气。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得到我的印作的。

姨母得知我弄伤了手,也颇赞同我的决定。

「篆刻伤手,若以后再想要印章,叫希明刻一个便是了。」

是呀,有现成的,为什么还要自己耗费心神呢?

于是我乖乖挑选衣料。

姨母唤来裁衣侍女,量了我的尺寸。

最近我长胖了好多,不过也长高了一点点,不至于心里太难受。

我这么爱美的人,自然是要想办法变回原来的纤细。

可程湣说是错觉,他觉得我并没有胖,并且还应该再多吃一点饭食。

「人本就娇弱,还挑食得很。」

他总是训我,又训得有理有据,我狡辩不得。

每次他一说,我端端正正地认错,但是下次用饭仍旧是我行我素,挑肥拣瘦。

后来他放弃了,再不教我,只是仍逼着我要吃素菜。

就这般轻轻快快地闹到了一个多月后。

离程湣的生辰礼只有三日了。

我的衣裙,姨母早已为我备好,是一套粉色的破裙。

挑选衣料时,一眼我就相中了它,或许是和龄章的颜色太近,一样娇丽,我觉得可美了。

姨母没有不依我的,亲自绘出了粉梨海棠的花样,命绣衣侍女赶制。

成衣一出,我就爱得不得了。

粉而不艳,娇而不妖,程湣和姨母都说我穿着好看,虽然不管我穿什么,他们都会说好看。

但是显然,这套破裙最合他们心意。

「只是阿弗本就幼嫩,如此愈发显得小了。」程湣老气横秋地总结,没有半分把我当作阿姐的觉悟。

还不是大人呢,就已经说大人话了。 

不过我不和他计较,这几日我都让他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龄章,好让他映象深刻些。

「这与送给我有何区别呢?」程湣表示他很不理解。

我从他手里抢回龄章,「这怎么能一样?!」

「一点庄重的感觉都没有了!」

「好吧。」程湣动了动眉毛,「不过无须再看了,我选得出。」

「不行不行,万一别人也有粉色的呢?」我拒绝。

「……」程湣一时语塞,「不会的,不会有一样的。」

我还是坚持:「万一呢?」说着又递给他,让他接着看。

程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看下一遍。

这才对嘛!我满意了。

程湣的龄章我可是势在必得。

三十八

三日时间转眼即逝。

程湣的生辰礼是在晚上,程憺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毕竟是程湣的父亲,不论有多忙,都不能忘了为程湣扶冠。

而我,一整天都乖乖和姨母待在一起,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处理内务。

姨母怕我困,陪着我睡了一个午觉后,才唤来侍女梳妆打扮。

为了配这粉色破裙,姨母特意吩咐司珍侍女,为我打制了一整套的珍珠佩饰。

还梳了一个活泼俏丽的发式。

打理妥帖后,我便跟着姨母,动身去往布置好的水榭。

其实我不是很想和一群人待在一起。

或者说是不知所措。

不熟悉的人太多,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们相处。

更不想理会本就对我有偏见的人。

姨母看我走得越来越慢,伸手拉住我,她的手心温暖干燥,我喜欢她拉着我。

「知弗不喜欢吵闹,一会儿看完希明挑选龄章,不必逼着自己留下,想离开走便是了。」

「可以吗?」我不想别人因为我指摘姨母。

可姨母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

「我们倒是不怕暗箭难防……可她们敢做开弓之人吗?」

「不要怕,孩子。」

「谁都不能伤害你。」

我看着姨母玄色冕服的裙摆,镶着金色丝线编就的精致纹路,庄严又大气。

是啊,我在怕什么呢?

抬眼看去,面前是长长的廊桥。

但接下来的路,我会走得很稳。

我们到水榭的时候,各家的妇人女郎们早已坐好,旁边侍女们伺候得极妥帖,此刻妇人们都在互相寒暄问好。

一水之隔,对岸便是郎君们聚集的水榭。

姨母拉着我,直到我们坐上各自的位置,我的座位仅次于她的首位。

坐下便有侍女为我净手。

姨母微笑着看我擦干手,才转头与众人打招呼。

竟也没人问我是谁。

我乐得自在,只看侍女夹菜舀汤,为我剔骨挑刺,再乖乖吃掉。

桌几上的食肴明显与别人不同,我知是姨母特意嘱咐过的,她的心意我从不辜负。

这般场合确实无聊得很。

我坐在那里,只等宴会行半。

扶冠礼一过,马上便是挑选龄章的环节,届时女郎们也可一同观看。

看着程湣选完了,我便去花园透气,再不用回筵席。 

左等右等总算是等到了。 

姨母拉着我,妇人女郎们也起身,各自的侍女随行左右。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对岸。

最后在水榭旁的阔亭里站定,毕竟男女不同席,而大家过来,也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那么多人里,我一眼就望见了程湣。

我第一次见他穿淡色的衣裳,程氏尚黑,他平时也总是玄色深衣,像个大人似的。

换了身衣裳,可算有了些鲜活气。

他今日与平常也不相同,头发全束,扶了冠。

黑玉所制,简洁质朴。

衬他。

程湣越发清俊了。

今日他不同于往回,以前,他虽也沉稳持重,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看得出来,所以也总把他当孩子。

而今,他是自然而然地透出了这种气质。  

我知道,我的阿弟,是个大人了。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成为一个可以依赖信任的成年郎君。

长大不是件好事,也不是件坏事。

有的人是真的长大了,而有的人,看着长大了,其实已然失去了长大的机会。

或者说,是直接枯萎了。

一朵花,还未含苞,未曾经历过绽开便已凋谢。

于我来说,稚嫩和苍竭其实是一样的,身处迷雾,茫然不解。

不知道盛放是什么感觉,索性浑浑噩噩地零落。

可我好羡慕程湣啊。

纵使我觉得程憺千般不好万般厌烦,可他还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为程湣亲自扶了冠。

做父亲的,对他的孩子总有一份柔软在。

程憺不是程湣的慈父,但他总是在的,总是可以看见的,甚至摸得着嗅得到。

我连父亲的脸都记不清了,我连父亲的脸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的阿爹,在家里的时候,总穿着那件皂色的衣服。


程湣不曾说过,可我明白呀。


做儿女的,谁不会敬仰自己的父亲呢?


即便,即便我的阿爹,他不喜爱我,不在意我,可我还是忍不住想他,想对他撒娇,告诉他我的委屈。


虽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受了什么委屈,可一想起他,便觉得满心酸楚。


程湣和我总归是不一样的,他有父亲,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名字叫程憺。


这是摆在面前的事实。


可他不说,我便也不想。


我只去做一个好姐姐,虽然我总是忘记,可我仍是姐姐。


那,阿弟,扶冠礼成,事事如意。


三十九


程湣说得不错,果然只有我的龄章是块明艳的粉冻。


大大小小二十几枚,几乎全部是青黑浓翠,还有好几块玄玉,最浅也是块淡水色。


唯独我的龄章,霸道地放在中间,惹眼得紧。  


领章是姨母吩咐她的贴身侍女放的,想来是这个原因,位置才那么明显。  


不过,就冲着这个颜色,不显眼都不行。


程湣开始挑选龄章,显然他也看到了我,手故意从旁边那枚玄玉上拂过。


我睁大眼睛,生怕他手滑,却看到了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下一瞬他坚定地挑起粉冻的绳扣,我放下心来,绽开一个笑脸。


那枚龄章躺在他掌心,配着他今天的衣裳颜色,竟也算得相合。


旁边有位妇人笑道:「小郎主选的这枚领章果真独特,虽是说颜色有些女气,不曾想,小郎主倒是压制得住。」


大家附和着,都是一片夸赞。只有我自己知道,下方的篆文刻得有多么拙劣。


程湣选定了龄章,装作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见我快乐,也露出笑意。 


上首一阵强烈的视线扫在我身上,不必去猜,我知是程憺。


想必他心里正恼怒着,他叫我不要再去找程湣,可我偏偏去找了,他要我听话,我却偏偏要忤逆他。


可是又如何呢?


我不想看见他,只把自己的脸转过去,却不经意地瞥见了远处的一树海棠。


我还未曾来过水榭这边的花园,毕竟我每日都忙得不得了,哪里有什么时间走这么远。


康西的海棠娇气,仗着自己好看,开个十来天便觉得委屈,不肯再露面。


这边京陵的海棠可没有那般小气,顽强得不行,硬是要撑到初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既错过了康西的海棠花,可赏一赏这边的海棠,也是不错的。


反正,程湣的龄章已经选定,接下来大家都能松泛了,我也不用再待下去。


我扯了扯姨母的衣袖,眨眨眼。


姨母爱溺我,自然知道我这是想溜走,趁别人不注意,竟也顽皮地朝我眨眨眼

我心下惊奇,不曾想,原来姨母也有这般活泼的一面。

真的是……好可爱啊。

刚刚因为程憺而有些烦躁的情绪,一下被抚平。

趁大家散开,我随着几个小侍女,悄悄地绕进了花园,宴会正酣,这里还不会有什么人进来。

我挥散侍女,只想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歇一歇。

其实我是在等程湣。

他并没有表露出要来找我的意思,可我下意识地觉得他一定会来。

因为我看见了他座位上,有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果然,在我仰头找最艳丽的那朵海棠的时候,程湣来了。

手里捧着一团包裹着红宝石的物什。

「这是什么呀?」看皮好像是长树上的果子。可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什么树的果实会结宝石。

程湣在我身旁坐下,先是摘了一颗小宝石放在我手里,示意我尝一尝。

这能吃吗……我放入口中,牙齿轻轻研磨,一股甜津津的滋味顺着喉咙流下去。

好甜好甜!

程湣看我喜欢,把手上的果子掰开,弄干净上面的薄膜,同时淡声解释:「西川令托人送来的,是西蕃的水果,叫石榴。」

「我尝着太甜蜜,是女郎喜欢的东西。」

我只看他手里的东西,不住点头。

他一手捧着,递到我面前。

好看是真好看,红灿灿的,排列得整整齐齐。

可我向来是心狠手辣之人,才不会有什么不舍得。

攒了一把,啊呜一口塞满了舌腔,汁水在口中迸溅开来,甜蜜却又清爽。

可它是有籽的,我含着剩下的果籽不知道吐哪儿,我可不愿意用姨母送我的帕子接着。

程湣见我没有继续吃,嘴巴又鼓鼓的,一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正犹豫是不是吞下去算了,程湣的大手便出现在我眼前,我有些懵,霎时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我有些嫌弃。

倒不是嫌弃自己,而是嫌弃往别人手里吐籽实在是不雅观,可顿了几息,我还是吐在了他手上。

反正程湣自己都不嫌,那我纠结干嘛呢?还是继续吃石榴好了。

于是我和程湣,一个吐,一个接,竟然把整颗石榴全吃完了,倒是不撑,毕竟都是水。

「甜吗?」

「甜。」

我舔舔唇,有些意犹未尽。

程湣把籽捏在手里,也不嫌上面有我的口水,起身交代了我几句,便要匆匆离开。

他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总不能缺席太久。

可正当我看着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句男声:「小郎主。」

清朗又熟悉。

四十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还能再见到两年前的谭小郎君。

在昌延街的两个时辰,是我离自由最近的一个晚上。现在想起来,画面也是温暖明亮的。

如今再见他,竟有种故友相逢的欣喜。

他扶着身旁的女郎走过来,看得出来,她已有身孕。

当年引得中书令家两个娇客大打出手的小郎君,如今,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这就好,月亮总是有圆满的时候的。

两人朝我与程湣行一礼,我避开,也俯了俯身,算是回礼。

谭飨这才看着我微笑:「女郎,好久不见。」

我也真心地露出一个笑:「谭郎君安好。」

或许谭飨已经知道了我是谁,毕竟他与程湣看起来,关系很不错,也可能他已是程湣的僚幕。

可好像我也不是很在意了,虽然他成熟了许多,眼神却仍然澄澈。

旁边那位女郎一直微笑着,她看起来才十六七,却要当阿娘了。

谭飨适时为我们引见:「这是我妻,袁氏长乐。」

我看着她,问:「是长久安乐的意思吗?」

她果真和谭飨一样,是个极包容的人,我于她来说明明是个陌生人,可她点点头,温声与我答道:「是的,这是妾的母亲赐予的。」

长乐,真是巧了。

知福常乐,念着怪顺口的。

程湣是真的要走了,谭飨本就是送长乐来花园透气,见我们聊得投机,索性随程湣一同离去,好叫我们聊得尽兴。

女郎凑在一起聊天果然是快活得多。

我与长乐,一见如故,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看着她的小腹,我好奇得不得了,问她:「我可以摸摸他么?」

长乐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样子,大方极了:「当然可以了。」

我轻轻把手覆上去,真是不可思议,这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小郎君,又或者是个小女郎。

「他有名字了吗?」

「未曾想过呢。」长乐也轻轻地抚摸,「要等他生下来,看看是小郎君,还是小女郎。」

继而又说悄悄话似的:「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小名儿。」

「不管是男是女,都叫他阿喻。」

我看着长乐充满爱意地看着肚子,脸上的神情满足又幸福,一瞬间与母亲和姨母重叠。

难道只要女郎们做了阿娘,都会变成这般温柔的人吗?

我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呢?

可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我其实不是很想做母亲,我觉得,于娘子的小儿郎,好烦人的。

而且我更不愿生下程憺的孩儿。

本来就已经够乱了,再来一个小娃娃,岂不是更混杂?

想想就头疼。

可长乐好像并不知我是谁,她甚至以为我是程湣的未婚妻子。

她打趣我:「以后你和小郎主的孩子,一定长得很好看。」

我慌乱摆手,想要否认。

可她却继续逗我:「刚刚我站在旁边,一眼便看出小郎主的龄章是你送的。」

有这么明显吗?我呆住,那别人发现了吗?

我不说话了,只听得她在旁边笑着继续说:「刚刚进来,又看见你们,我就知道了。」

「你一定是小郎主未过门的妻子。」

见她笃定的模样,我知她是真的误会了。

「不是的,我与他并不是那种关系。」我有些无奈,想要告诉她,我是程湣的阿姐。

可她却以为是我怕羞,揶揄道:「有情人间自是不同。」

「不管这个女郎平日里多持重,可看心悦之人的眼神,总与他人不同。」

心悦之人?

长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凑近我,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振聋发聩,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她说:「你心悦他。」

我像是被掀掉了壳的篆愁君,磕磕绊绊到处找自己的壳子在哪里。

「不不不……不是的!我才没有心悦他!」

长乐整好以暇地看着我眼神闪躲,手足无措。

悠悠地再次丢下一句:「你脸红了。」

我立刻用双手捂住脸,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

可只要一想到她说的,我喜欢程湣,便觉得心跳如鼓。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喜欢程湣呢?

他只是我的阿弟!

可我心里却回荡着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像是有人一直在逼问我。

你真的只是把他当阿弟吗?

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我大声反驳,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他。

可是那个声音只是淡淡道:不,你喜欢他。

于是我被击溃,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似喜又似悲。

我喜欢他。

我心悦程湣。

终究还是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可我宁愿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我问自己,怎么能喜欢上程湣呢,怎么能呢?

可偏偏就是喜欢了。

四十一

我不再每日都去找程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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