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狱

天牢。

永宁王齐霄钻进稻草，缩在角落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真冷。

冷得彻骨。

似乎骨头缝里都透着凉风。

脚边，放着他的最后一顿牢饭：两个馒头，一只烧鸡，一碗青菜。

这是他入狱以来，送来的最好的一顿饭。

齐霄却一动未动。

断头饭。

明天，他就要被押赴刑场，斩首示众了。

齐霄的罪名是助三皇子谋反。

这个罪名扣在齐霄的身上，他真的是冤枉。

齐霄不过是跟三皇子喝了几次花酒、钓了两次鱼，怎么就成了三皇子的同党了呢？

他是真心觉得自己冤枉，心里憋屈。

除了憋屈，齐霄更觉得凄楚、悲凉。

他活了三十年，立过战功，经过风雨，享过荣华，本以为会无怨无悔、轰轰烈烈度过一生。

没想到，稀里糊涂的，自己竟成了叛党。

更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孤孤单单地离开这人世间。

太子奉旨查抄永宁王府那天，府里兵荒马乱，跑得跑，逃得逃。

他的王妃，他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抱着他的儿子，跪在太子面前，呈上了一沓他与三皇子同谋的“罪证”，只为将功赎罪。

“王妃，你——”这是他的妻子啊！

“王爷，对不起了，妾身想为孩子找一条活路！”他的王妃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为了孩子，他理解。

他的侧妃、宠妾，都争先恐后地向太子献上自己的“罪证”，以求将功赎罪。

那一刻，齐霄的心，就冷了。

他不怨她们。

但他却是一个失败的人。

死就死吧，虽然有些不甘，却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一刻，他竟觉得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二）寒门下堂妻

“踏踏踏——”一阵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不是送饭的。

齐霄听得出来。

烛光越来越近，照亮了这间牢房。

“哗啦！”

牢头打开了牢门。

“进去吧！最多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把这蜡烛带走！”守卫冷硬地说道。

“是！谢谢官爷！”

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卑躬屈膝地向着牢头千恩万谢地行着礼。

齐霄拧着眉，这妇人居然是来看他的？

可是，她是谁？

不是他的王妃，也不是他的侧妃、宠妾。

那妇人举着烛火慢慢，拎着食盒，带着小女孩慢慢走向齐霄。

齐霄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布衣荆钗，朴素无华，姿色平常，神色淡然。

她静静地望着齐霄，眸光清澈如泉水，平静无波。

“是你——”

齐霄有些意外。

是夏雨禾。

他做永宁王世子时娶的妻子，不到两年，便被他休掉了。

他没想到在临死前，来天牢里看他的人竟然只有这个曾经被他休掉的下堂妻子。

夏雨禾的父亲是老永宁王的救命恩人。

从小，两人就订下了这桩婚事。

夏家接连败落。

夏雨禾不过是一个小镇上的穷教书先生的女儿。

齐霄重诺，为了那一纸婚约，还是娶了夏雨禾为世子妃。

那个时候，齐霄可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是豪门千金、世家贵女心中最佳的择婿人选。

谁也没想到齐霄会娶一个乡下来的穷丫头。

所有人都说，夏雨禾配不上齐霄，不配做永宁王府的世子妃。

齐霄也是这么认为的。

跟京城里的这些千金贵女相比，夏雨禾太普通，无才，无貌。

齐霄也不喜欢夏雨禾，觉得她畏畏缩缩，小家子气，似乎总是出丑，惹人嘲笑。

但是，齐霄从来没想过要休掉夏雨禾。

休书，是夏雨禾要他写的。

成亲一年后，齐霄纳了几个妾室。

夏雨禾这个当家主母做得也是焦头烂额，一塌糊涂。

后来，有一个小妾怀了孩子，小产了。

那个小妾说，是夏雨禾害的，还找出了人证和物证。

“不是我！我没做！”夏雨禾说。

“那你就证明自己没做。”齐霄说。

夏雨禾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齐霄要罚打她二十杖，那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夏雨禾不服。

“世子，你休了我吧！”夏雨禾忿忿地说，语气冰冷生硬。

齐霄心里烦闷，被闹得头疼，“你当我不敢吗？你别后悔！”

“不悔！”夏雨禾坚定地回答。

齐霄一时气极，旁边又有人煽风点火，拿起笔来，就写了休书。

夏雨禾拿着休书，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和齐霄去了衙门备案，当天晚上就离开了王府。

听说，第二天，夏雨禾就离开了京城。

再后来，关于她的消息，齐霄就不知道了。

离开他，夏雨禾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齐霄不知道。

不过，没了夏雨禾，齐霄却有着更多更好的选择。

继承永宁王位后，齐霄娶了吏部尚书的嫡女为王妃，名门淑女，大家闺秀。

就是这个，与他最为相配的王妃，在王府被查抄时，给太子提供了无数“证据”，坐实了他参与谋反的罪名。

说起来，他算是被他的王妃送上断头台的。

（三）秘密

“你怎么来了？”齐霄问。

他清楚地记得，夏雨禾对他说“不悔”那两个字时的神情，眼里似乎带着冰冷的恨意。

“是来看我有多惨吗？”

夏雨禾摇了摇头，“我没那么闲，你知道从李家庄到京城有多远吗？”

“多远？”

"算了，不说这些。齐霄，"这是夏雨禾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开始的时候，她叫他“夫君”，后来，叫他“世子”，“我来，是有两件事想对你说，如果不说，我怕自己会遗憾终生。”

“什么事？”齐霄也有些好奇。

夏雨禾拉过身边的小女孩，对她轻声说道：“久儿，跪下，给他磕个头！”

那个小女孩，很乖巧，走到齐霄面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齐霄只注意到小女孩梳着两个小鬏，上面戴着两朵紫色的小野花，带着田野里的淡淡的芬芳。

“夏雨禾，你这是何意？”

“她的生命是你给的，这三个头，是她应该磕的。”

“夏雨禾，你是说——她——”

这个小女孩是他的女儿？

齐霄抬头，一脸震惊地望着夏雨禾，他情不自禁地向小女孩走过去，想好好看看她，抱抱她。

这是他的女儿啊！

夏雨禾拦住了齐霄，将久儿挡在身后，“齐霄，他爹对她很好，她现在过得也很好！”

“夏雨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得知怀了身孕，没敢告诉你，也没敢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为什么？”

当时的夏雨禾可是世子妃，生下的孩子可是永宁王府的嫡长子或者嫡长女。

“嗤！”夏雨禾笑得凉薄，带着几分嘲讽与无奈，“齐霄，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些个侧室、宠妾，一个个都是手段高明的主，我斗不过她们，我承认，我无能，耍手段，玩阴谋，齐霄，我是真的不行！你的后宅，真的太可怕了！我若是继续留在那里，一定保不住这个孩子，别说保住世子妃的位子，怕是最终连命都会搭进去！所以，在我得知怀孕的那一刻，便已下定决心要离开！”

“哪有你说得那么可怕？”

夏雨禾并不想争论这个问题。

“知云的孩子，不是我害的，她小产跟我没有关系······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还有一件事······”夏雨禾想了半晌，似乎是不知如何开口。

“另一件事是什么？”

“你可还记得，我们两个去衙门之前，我端给你一杯酒，我当时说，成亲时我们喝了合卺酒，如今要和离了，再喝一杯休离酒。”

“嗯，记得！”当时，夏雨禾端着酒过来，齐霄还以为夏雨禾后悔了，是来赔罪的。不想，却是要跟他彻底分离的。

“我在你的酒里下了药。”夏雨禾突然说。

“啊？”

他并无感觉。

“不是毒药。只是······只是······让男人无法使女人怀孕的药······齐霄，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当时，太恨了，恨你，恨你的那些女人······”

夏雨禾的话像一颗炸弹一样，在齐霄的脑子里轰地炸开。

他的王妃，侧妃，宠妾，都生了孩子，原来······

“哈哈哈！”齐霄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齐霄！”

“没什么，与你无关，我就是觉得自己可笑罢了！可怜又可笑！你走吧！”

夏雨禾放下了食盒，牵着久儿的手，走到了牢门口，叫了一声：“官爷！”

牢头走了过来，打开了牢门。

夏雨禾突然回过头来，说道：“齐霄，第一次相见，我就喜欢上了你，满心满眼地喜欢。刚嫁给你的时候，我是真心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的，想倾尽全力对你好，让你幸福······可是后来，我的心就冷了，又冷又痛，也是真的恨了······”

说完，夏雨禾带着久儿转身离开。

“夏雨禾，如果再重来一次，在你还喜欢我的时候，我也喜欢你，跟你真心的好好过日子，我们会不会很幸福？”

“齐霄，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们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说完，夏雨禾就离开了。

牢房里，又变得冰冷、阴暗。

（四）一梦一世

齐霄打开了夏雨禾带来的食盒，一壶酒，一盘饺子。

打开壶盖，齐霄喝了一口，自酿的桂花酒，芬芳醇厚。

拿了一个饺子放入口中，是他最喜欢的茴香馅饺子。

这味道——

两行热泪从齐霄的脸上滑落。

原来，当初的那盘饺子是夏雨禾做的。

她说得对，论耍手段，她真的玩不过那些妾室！

第二天，有人来押解齐霄去刑场。

打开牢门，才发现，齐霄手腕处有一道深深的长长的伤口，血，将铺在地上的稻草染红了。

齐霄死了。

死在天牢里。

死在被处斩的前一夜。

人们看到，他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齐霄畏罪自尽。

却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天夜里，齐霄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和夏雨禾成亲的那一天，在掀开盖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夏雨禾眼里满满的爱意，他抓着她的手，对她说：“雨禾，我们好好过日子，你不用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你身边。”

遇到别人的奚落、刁难，齐霄为夏雨禾出头。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永宁王世子和世子妃恩爱有加，夫妻情深。

齐霄没有纳妾。

夏雨禾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两人恩恩爱爱，一直白头到老。

在齐霄的梦里，他有着不一样的人生。

但是，这些，没有人知道。

所有人只看到，曾经的永宁王，死在了天牢里。

浮生若梦，唯余一声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