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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莲开始觉得不对劲。
她老公叫宋正远,是大学教授,一表人才,和她生有一个儿子。儿子上国中以后,宋正远动辄便好几个礼拜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她姐问是不是在外头有别的女人,刘三莲拧着眉头,不言语。她姐接着问,“他多久没碰你了?”
“不是,”刘三莲忸怩着说,“他就在台中教书,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也都老夫老妻了。”
当姐的咂嘴,心下也明白了七八分,压低声,用的是过来人口吻,“躺在那里不要像棺材板一样,主动一点,淫荡一点,那里合了什么都合了。”
没用。
刘三莲试了,被宋正远拒在千里之外。他先是说“我们好好聊一聊”,又说要搬出去,见刘三莲开始脱衣服解胸罩了他才终于承认:我喜欢男人。
©️[谁先爱上他的],宋正远向老婆刘三莲坦白出柜,刘三莲先是震惊,后羞愤到无以复加
从那以后,刘三莲变成了全世界最吵的女人。
捏住点鸡零狗碎的事就唠叨个没完,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尤其当宋正远得癌症死掉,保险公司拿着合同,说受益人不是她,也不是她儿子。
反倒是高裕杰——宋正远的男朋友。
刘三莲大骂:“不要脸的小三!”高裕杰嬉皮笑脸,“怎么样我也是男的,比小三多一根,要叫你要叫小王。”
©️[谁先爱上他的],刘三莲上门羞辱高裕杰是“破坏别人家庭的死同性恋”,高裕杰不以为意
电影叫[谁先爱上他的],华语影史第一部以同妻角度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作品,前无古人。
它亮相金马奖一周后,台湾地区就“同性恋婚姻平权”全民公投,“挺同方”票数持续落后,最终败给保守势力,现场一片低迷。祁家威却说,“原来有这么多异性恋者在支持我们。”
32年前,他是台湾地区公开出柜第一人,带伴侣去法院公证遭拒,理由是“同性恋为少数之变态”。
如今票数1:2,相比那时已大有好转之像。而倘若没有电影,这一路的苦困不知要装多少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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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祁家威公开出柜。
他在麦当劳点了20杯饮料,当着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等海外媒体的面,发表了一篇长达8000字的《对社会大众及同性恋者的恳切声明及呼吁》。
彼时,台湾地区正处在戒严期,“职场里只要知道是同志就会被开除,开个餐厅警察就去站岗,让你开不下去,开书店就用妨碍风化罪去抄。”
但是祁家威不怕。
17岁,他从英语课上学到“homosexual”一词,得知自己的性取向名称。28岁,他在麦当劳将彩虹旗高高挂起,“媒体还不错,没有把我当怪兽。”
却不是结实的人,生下来就瘦得要命,一米七八的个子只有90斤,竹竿筷子一样。但口里振振有词,说要做“手握两把宝剑的男人”。
©️《人间》杂志1988年7月号,30岁的祁家威
当然做不成。
很快,他就被警备总部抓去,162天后才由蒋经国赦免。出狱已是8月,最热的时候,电影院售票口如常挂着一面小黑板,写今日影讯,[孽子]。
镜头里是60年代台湾地区的一群男同志。
[孽子]讲的是台北二二八公园聚集的男同志社群,在家庭、欲望与社会偏见中挣扎求存的故事。下图为片中截图,黑衣少年是邵昕饰演的主角李青,因与学校职工发生“不当关系”而遭退学,进而被撵出家门,后流落于二二八公园
这原是连载于《现代文学》的小说,作者叫白先勇,家中排行老八,父亲是“小诸葛”白崇禧。
1954年,白先勇17岁,正预备考大学,因此暑假也不敢荒废了功课,每日都要去建中上补习班。
一日去得晚,路上横冲直撞,上了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跟一同迟到的王国祥抢在一起,撞个满怀。就这么认识了,此后“来往相交,三十八年”。
图左为白先勇,右为王国祥
1989年,王国祥的“再生不良性贫血”复发,白先勇四处打听治病良方,“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抢救王国祥的命,于我重于一切。”
可最终,男友还是去世了,此后,白先勇身边再没出现过新的伴侣。
大学毕业服兵役,白先勇写了《寂寞的十七岁》,男主人公被一个男人亲吻双手,“我没有料到会这样,没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来这一套。”
随后,他又写了此生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孽子》,公然将同性恋情摊开在台湾地区的大街小巷,更将与王国祥的关系大白于天下,誓要为同志发声。
书里有一处二二八公园,正是现实中男同性恋群体的聚集场所之一。白先勇称其为“黑暗王国”,是封闭而黑暗、又可供遮风挡雨的乌托邦。
©️[孽子]里出现的二二八公园,旧时称“新公园”,台词是白先勇书中的描写
这座王国,就在祁家威就读的台北建国中学旁边。
尽管“戒严”时期,审查制度严苛,导致[孽子]被剪了21刀才准上映。镜像隐晦不说,连“同性恋”三字都没出现,只能用“老玻璃”、“小玻璃”。
但祁家威还是觉得,像得到了某种力量。
他就带着这股力量,跑去台北各大夜市,套上自制的广告牌纸箱,希望大家为艾滋病解囊。筹来的钱,他全部用于发放安全套或帮人做艾滋筛检。
那是艾滋病最猖獗的80年代,他总是一个人骑着旧摩托,奔波于各个住户与检验所之间。
1998年,他又转攻司法院,5道关卡,一路打一路输,却始终不曾偃旗息鼓。
唯一一次短暂的绝望,是去二二八公园号召争取婚姻平权,“发梦啦!不可能的。”众人哄笑而散。
©️《人间》杂志1988年7月号,祁家威正在做有关同性恋的剪报
1987年,台湾地区正式宣布解严。
国民党政权开始瓦解,民主、自由的思想终于传入进来,同性恋群体也逐渐活跃。三年后,首个女同性恋社会团体组织成立,取名“我们之间”。
受此影响,1991年,[双镯]与[失声画眉]齐齐上映,皆是表达女同志之间的爱情。尤其[双镯],惠花将手镯递给秀谷,说,“姐妹夫妻永远不分离。”
其实,异性恋观众很难分辨[双镯]描写的是爱情还是友情,因为影片提供的线索十分模糊。但相较于80年代,已经进步不少
1992年,台湾金马奖仿效西方“New Queer Cinema”,设立“同志影展”单元。
次年,李安拍了[喜宴],男同志伟同遭父母逼婚,他说“妈,同性恋的人能够在各方面合得来,非常不容易,所以我跟赛门都很珍惜对方”。
他还说,“你们天天期望我这个,期望我那个,为什么不让我安心地做自己呢?”
©️[喜宴]是台湾地区首部正面描写同性恋的电影,这种积极的态度与口吻并不亚于描写异性恋群体
台词一出,满场皆惊。
几乎是一夜之间,“同志”成了全台湾地区的社会议题,“酷儿理论”也因此被推动起来,同性恋人权问题更是首次被纳入国会公听会讨论。
李安也因此获得第4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使得此后的台湾同志电影变得更加丰富与直白。
比如1994年的[爱情万岁]。
小康从床下爬出来,望着赤身裸体的阿荣,小心地凑了过去,在他唇上轻轻留下了一个吻。
©️[爱情万岁]
同年的[寂寞芳心俱乐部],周智龙与在Club认识的同性小高同床共枕,还用手指触碰小高的耳朵。
©️[寂寞芳心俱乐部]
1997年的[美丽在唱歌],陈美丽直截了当地告白林美丽,“我喜欢你。”但后者因对同性爱情有困惑而选择逃避,陈美丽便勇敢踏上了寻找她的征程。
©️[美丽在唱歌]
几部电影上映的同时,台大女同性恋文化研究社成立,台湾同志团体第一次以“学术强暴”为主题游行,向卫生署抗议,并争取婚姻平权。
这一次,没有人取笑“发梦啦!不可能的”。
但真正推动性别平等教育的,或可说促发性别多元化教育的关键,不是电影,而是一场命案。
2000年,正在读国中的叶永鋕因“太女性化”而遭同学霸凌,有时还被要求脱下裤子验明正身。这使他不敢在下课时间上厕所,只能在下课前5分钟举手示意,经老师同意后离开教室。
4月20日,叶永鋕向老师表示想上厕所,却直到课间结束都没能返回,最后被发现倒卧在厕所血泊。
卫生署认为,叶永鋕可能因心性猝死造成暂时性意识丧失,于昏倒时头部撞击发生颅内出血而死。
2015年11月7日,蔡依林在小巨蛋举办的演唱会上公开纪念他,人们也给了叶永鋕一个永恒称号:玫瑰少年。
©️图为纪录片[不一样又怎样]中叶永鋕的遗照
因为此,官方首度为同志相关活动编列经费,制作《认识同志手册》。12月,教育部开始提倡性别多元教育,规定“任何人不能因其性倾向、性别认同等不同,而受到差别之待遇”。
原来,电影不是推动性别教育的唯一手段,死亡才是。但倘若没有电影,只怕会有更多死亡。
2001年,迷你剧《逆女》开播,高中女生丁天使与一样是女生的同学詹清清相爱。
©️《逆女》
也是这一年,综艺节目《文茜小妹大》,李敖问蔡康永“你是不是Gay”,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蔡康永笑答,“对啊,你要介绍人给我认识吗?”
©️蔡康永出柜14年后在节目里含泪开腔:我们不是妖怪。
后来李敖去世,当年被逼出柜的事再次被提及,蔡康永说,我不恨他
次年,[蓝色大门]上映,孟克柔在游泳馆的墙壁上一遍又一遍地写“我是女生,我爱男生”,企图以此劝服自己不要喜欢林月珍。
后来,她对一直爱慕自己的张士豪坦白,“其实我一直帮月珍,是因为我想……我喜欢的是女生。”
©️[蓝色大门]
在[蓝色大门]的带领下,同志电影摒弃了90年代的直白劲爆,转而以青春故事探索性向,也不再单一地表现同志的身份焦虑,转而越来越多样。
比如[漂浪青春]、[盛夏光年]、[17岁的天空]和[花吃了那女孩],比如[女朋友○男朋友]里,王心仁对陈忠良说,“友谊长存。”
©️[女朋友○男朋友]
这些电影上映期间,台湾地区举办了首届同性恋者大游行,尽管参与者只有1000人。立法委员萧美琴提出了《同性婚姻法》草案,尽管无疾而终。
2017年5月24日,司法院“释宪”,推翻了《民法》中将婚姻视为仅在男女之间有效的定义,认为其违反了“宪法”保障的人民婚姻自由及人民平等权。
一瞬间,欢呼声如春雷阵阵,同性情侣们头戴彩虹条巾相拥而泣,“我们可以结婚了!”
但是冷静下来,人们才发现,同性婚姻其实并没有被法律承认,只是“不被非法化”。
然后,[谁先爱上他的]来了。
刘三莲想不通,宋正远为什么会爱上高裕杰。高裕杰不明白,宋正远为什么要和刘三莲结婚。
后来他忍不住去问,但是宋正远说,“让妈妈不难过、不担心,就是我们的责任。”可惜高裕杰还是不懂,他说,“为什么我爱你,她会难过?”
©️[谁先爱上他的]
32年了,台湾同志电影何其难得,竟又带给了观众一种宝贵思考——
为什么我爱你,妈妈会难过?为什么同性恋要用结婚毁掉异性恋的人生?为什么同性恋不能结婚?
©️[谁先爱上他的]
或许因为此,一周后的“同性恋婚姻平权”全民公投,“挺同派”虽然以1:2输给保守势力,但祁家威却说,“你看这个票数,表面上我们大输,但其实根本是大赢,有这么多异性恋在支持我们。”
说这话时,他除了头发花白,没有丝毫变化。
两条腿依然细得撑不起裤管,肩膀上依然扛着一面32年前在麦当劳挥舞过的彩虹旗。
©️59岁的祁家威站在由115艺人举牌支持婚姻平权的“正视墙”前
他知道,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
你看,仅仅几百年前,妇女还没有选择丈夫的权利;几十年前,黑人不能和白人一起受教育;直到1972年,同性恋都被划在“精神疾病”的类别里。
而今天,幸有同志电影一路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支持婚姻平权的票数竟然达到了反对票的一半。
所以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总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