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娟治疗近视微信()
重续初恋
作者 粗犷
2010年8月18日
不久前,听说有个男同学死掉了,李小娟的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
他以前比猢狲还要皮呢,怎么说死就死了?据说他的妻子早上催他起床的时候,发觉他的全身已经冰凉了。
医生说,他是死于脑梗阻。
已经有三个同学死掉了,他是第三个。前两个同学,一个是死于肺心病,另一个是死于车祸。
“下一个会是谁呢?”她不由自主地想道。
但是她马上“呸呸”了两声,接着便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怎能这样想呢!”她责备她自己道。
她希望她的同学们,个个都能好好地活着,并且快快乐乐地生活。
但是话说回来,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岁数一年一年地增长,人也会一个一个地死掉。这是自然规律,谁能抗拒得了呢!
最好再聚一聚,她对自己说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便马上一个接着一个地,拨打起同学们的电话来。
她把聚会的地点,安排在一个小镇上的度假村里。那个地处南方的小镇,三面临海,气候宜人,并且背靠着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山包。
那儿的白天,能追逐连天的碧浪。漆黑的晚上呢,可以数数满天的星星。
一
她召集的同学,除了靳小山以外,基本上都到齐了。
他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开会、舞会,甚至是约会,他每一次都会迟到的。
要不是他有这个坏毛病,她或许已经做了他几十年的老婆。
毕业离校前的那一个晚上,她坐在学校小花园里的长木椅子上。她美丽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宿舍看。
他窗口的灯光,一直都亮着。他准在看书。他一看书就着迷。即便她大声地喊叫,他也不会马上回过神来。
他肯定已经忘了跟她的约会,她敢断定。她生气极了!别的事,忘了就忘了。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也会忘记呢?
她感到很委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置无数的追求者于不顾,却偏偏爱上了这么一个冥顽不化的书呆子呢?
成绩好是好,但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和他几乎不相上下。有一门课的成绩,他还远远不如她呢!
他也算不上英俊。
他瘦极了。
他的身体构造,除了一副骨头,就是包着它的皮。
他走路飘飘摇摇,手无缚鸡之力。他借助着眼镜,才能看得清东西。他还有点驼背呢!
学校里面的男生,要是对她没有想法的话,那就肯定是一个白痴。
她的抽屉里面,塞满了热情洋溢的纸条,上面写满了滚烫滚烫的示爱宣言。
只有他,这个来自于胶东半岛的乡巴佬,面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却好像并没有真切地感觉到,在他的眼睛面前,常常会突然间闪亮!
她心里忿忿不平,但是仍然坐在那儿等。
当看到他窗口的灯灭了,当看到他急匆匆地走过来了的时候,她却反而走了。
“失约的滋味,好不好呢?”她在心里面暗暗地说道。
“让你也来尝一尝吧!”
她躲在远处的一棵大树背后,看着他在那儿探头探脑。
那会儿,她竟然觉得,心里面竟然非常非常地酣畅。
她的感觉,就好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一样。
但是后来,她却懊悔极了。
她的那一次赌气,竟然造成了她和他几十年的离别。
同学们的聚会,已经搞过好几次了,但他每次都不肯参与。
他每一次都只用一个托词:没有时间。
但是这一次,他却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接到她的电话时,他问组织的人是谁。她说问这干嘛?是我!他问你去不去?
她尽量抑制住笑,但是心里面却还在笑他:“这人真傻!”
“废话!我发起的,能不去吗?”
“好吧,我来。”他这才爽快地说道。
怪不得,他至今还是一个单身汉呢!她想道,这样的男人,谁会看得上呢?
但是她接着便苦笑了一下。别人看不上的人,她却至今仍然念念不忘。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比他还要傻,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傻瓜。
“肯定都老了,”她苦笑了一声。
她想象着大家脸上的皱纹。
“肯定都像橡树皮一样,皱皱巴巴的,老得没法看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面,取出一面椭圆形的小镜子,对着自己横照竖照。
镜子里面的她,眼角嘴角上,虽然也有了一些细细的皱褶,但是她的端庄的面孔、小巧的嘴唇、挺括的鼻子和秀丽的眼睛,还是保留着当年的风韵。
她的同事们,都说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看上去,同事们对她说道,你完全不像是个六十出头的人。
她的嘴巴里面,虽然说着“老了老了”,但是在心里面,却在暗暗地高兴。
“看起来,我的确不是显得很老呢!”她自言自语地说道。
她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女同事,却跟她正好相反。那个年龄还不到五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却有六七十岁。
“她怎么会那么见老呢?”
她庆幸自己显得年轻,但也同情那个同事的过早衰老。
“她怎么会那么老呢?”她想道,“看上去,简直像她八十多岁的妈妈!”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她的美貌,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皮肤的白嫩和细腻。
她的脸,还是像少妇那么光润。从背后或者侧面看过去,她袅袅婷婷地,还是一个能够捕捉男人目光的妙龄美少女。
“老啦!”她用芦笋般细嫩的手指,摩挲着眼角处的细细的皱纹说道。
二
这个地处偏僻的度假村,客房虽然不多,但却拥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并且还备有大量的野营装备。
帐篷、被褥、锅碗瓢盆、鱼鲜果蔬,以及柴火,都可用来出租或出售给需要它们的客人们。
据说仅此一项,这个度假村也可日进万金。
情侣们双双对对地,在这家度假村里进进出出。
这儿是他们的首选之地。
爱巢安在山里,还是海边的沙滩上,都随客人的意。
一张张帐篷支起来,便是一个个充满柔情蜜意的窝。
她是个细心的女人,样样都想得周到。野营所需的一应物品,除了帐篷、柴火和被褥以外,在一个小镇上短暂停留的时候,她就全部买好了。
在选定这儿以前,她什么都打听过了。吃度假村的鱼鲜果蔬,就像吃钱一样昂贵。
租他们的锅碗瓢盆,还不如自己买好了带去呢!她的临时租来的轿车的后备箱里,还有后面的座位上面,塞满了吃的和用的东西。
她看看天色尚早,就把车开到沿途的农村里去。
她花几百块钱,买了十多只散养的鸡。她吩咐那些农民,鸡杀好以后,就送到他们野营的地方去。
“在什么地方,一会儿再对你说吧。”海滩太大了,她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里。她和农民交换好了电话号码,然后又接着说道:“搭帐篷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们。”
她走进度假村的大厅里时,一眼便看见了一大群老头子和老太婆。他们或坐或站,正在那儿嬉笑打闹。
其中那个瘦小的老太太,最爱刺探别人恋情的郭蓉,一见到她,就故作惊讶地大叫起来。
“瞧呀!当年的大美女,一点也没有变!”
她冲上去抱住她,然后肆无忌惮地摸她的屁股。
“瞧呀瞧呀!屁股也不下垂,还是跟大闺女那样地结实啊!”
她一把推开她,作势要打她。
“你这个滑头,都老太婆了,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点规矩也没有!”她骂道。
难得见面,同学们挤在一堆,七嘴八舌地,恨不得把各自地离愁别恨,一下子问问清楚,说说明白。
她逐个儿地,跟大伙儿握手寒暄。
她好不容易才脱出身来。她走到服务台前,租好了帐篷,然后哗啦哗啦地点钱。
有个同学摸出钱来说道:“还是老样子,大家凑一凑。”
她推开他的钱,然后自豪地说道:“现在我有钱,不需要凑。”
在同学们里面,她算得上是一个混得不错的人。
她现在已经是个名人了。
她的科学成就,在国内外备受关注。
除了领导学校的一个研究机构以外,她还兼任着几个大型企业的顾问。她还有十分可观的稿费收入。
万儿八千的钞票,现在对于她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
她指手画脚地大声喊叫,指挥着同学们搬运帐篷和各自的随身物品。
大家随着度假村的向导走出了大厅,但是她却踌躇不前。
靳小山还没有到呢!她想再等一等他,但是又怕大家议论。
不会有问题吧?她想道。
他要是找不到她的话,肯定会打电话来问的。她快步跟上大家,但是忽然又折返了回来。
她看着站在服务台里面的小姐,欲言又止。
“您还需要什么服务吗?”服务小姐礼貌地问道。
她避开服务小姐的目光,把眼睛移向高高的天花板,然后才轻启朱唇。
“开一个单间吧,好一点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白净的脸上微微一红。
三
自从和靳小山分手以后,她一度万念俱灰。
毕业以后,她在一座北方城市的一所中学里面,担任一名物理教师,每月领着几十块钱的工资,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有一天,她的一个同事,神神秘秘地对她说道,出去吧,到外国去读书。
他的父亲是个驻外官员,认识不少外国政要。
一个月后,他们两人便一起失踪了。
他们被装进一只大木箱里,偷偷地运到了香港,然后搭上了去英国的飞机。
她在那儿获得了博士学位,然后供职于一所著名大学里面的一个研究机构。
她成了她那个同事的妻子,并且为他生下了一对聪明可爱的儿女。
她是淌着眼泪,接受她同事的鲜花的。但她的眼泪,并不是为了那一束鲜花而感动。她是为了那个让她伤透了心的男人。
她恨透了靳小山。
她爱他。她给了他许多时间和机会,但是他呢,却像一块永远不会开化的榆木疙瘩一样,没有让她收获到爱的滋润和温暖。
她的丈夫热衷于社会活动,在当地政界是个小有名气的人。
但是她自己呢,却一头扎进宇宙空间。
宇宙中一共有多少颗星星呢?每一颗星星,离地球有多少光年呢?那些星星上面,有一些什么东西呢?
她致力于弄明白这些问题。
但是尽管她用足了努力,但是迷惑仍然多于明白。
在浩瀚无垠的未知世界里,她所取得的那点成果,她说道,简直还算不上沧海一栗。
一年之内,她和她的丈夫至多见上两三次面。
他们把儿女托付给了一位苏格兰大妈,然后就各干各的事。
她住在学校提供的寓所里。
她日夜不停地,输入各种数据,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看。
丈夫说,你搬回来住吧,但她却说不。
她不愿回去的原因,并不是不思念她的两个孩子。她是顾不上。
她是她的孩子们引为荣耀的人。但是她呢,却更愿意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进展甚微的科学探索和研究上面。
她不喜欢她的丈夫,也不喜欢他周围的那些人。
他总是把一群一群的政客带到家里来。
那些情绪亢奋的政客,总是滔滔不绝地,发表着或言不由衷或似是而非的谬论。
她不喜欢进她和丈夫的房间。她一进房间,丈夫就迫不及待地脱掉她的衣裳。
她虽然侨居国外多年,但还是恪守着汉民族女人的懿德。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她认为,作为妻子,尽尽妇道还是不能或缺的。
但是她极其厌恶跟她的丈夫做爱。每当她的丈夫,在她的身上兴风作浪的时候,她的心里面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
人生有许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慢慢地淡忘。
但她却忘不了他。她忘不了靳小山,那个被大家称作书呆子的人。
她常常想起他。每逢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就会神情恍惚。
她仿佛看到他捧着书,心无旁骛地,似乎想钻到里面去的样子。
她恨他手里面捧着的书。
她恨不得冲上前去夺下他的书,然后疯狂地撕掉。
她觉得就是那些书,生生地隔开了他们。
不过有一次,他却破天荒地丢掉了正在看着的书。
那天她想献献殷勤,替他削一只苹果。但是她笨手笨脚,不意割破了自己手指头上的皮。
她不会削水果皮。她自己吃水果的时候,从来就不削皮。
那一次,他显得慌张极了。
他扔掉了手里面捧着的书,奔过去吸吮她手指头上渗出来的血。
他的舌头和嘴唇,很温柔很温暖地,在她的手指头上蠕动。
如受到了令人猝不及防的电击一般,一股幸福感,就在顷刻之间,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
女人的初恋,就像长在胸中的另一颗心脏,一生都在搏动。
她拼命地工作,时常用酒灌醉她自己。
她试图忘记他,却总也不能奏效。
她担心长此以往,会影响夫妻关系。
她眼前常常会出现幻觉。
有一次和丈夫做爱的时候,她居然下意识地,喊出了靳小山的名字。
吵架是不可避免的。吵过以后,看起来是相安无事了。但是憋在她丈夫心里的窝囊气,却时不时地总要泄出一点儿来。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行夫妻之道。他甚至不想再去触碰她的身体。
在她成为他的妻子以前,他就断定,她与那个叫做靳小山的男人之间,肯定曾经有过那一回事。
他有过离婚的念头,但是随即却又改变了主意。
离婚是要分给她钱的。
虽然他自己赚得不多,但是他那当过官的爹,留给他的那些钱,却一辈子也不容易花掉。
他是一个性欲旺盛的人,生活中不能缺少女人。但这成不了他的问题。没有她使他更加自由自在。
他的社会地位和声望,足以吸引抱有各种目的的女人们,踊跃地投怀送抱。
我要回去,她对自己说道。
她要回去找他。她要当面告诉他,那天晚上她去了,并且看着他熄灭了宿舍里的灯,走到了小花园里那条长木椅旁边。
她要告诉他,她躲开他只是为了赌气。
他手里的书,难道比她还重要么?她要责问他。
在书和她之间,他得说清楚,究竟谁更重要些?
她要对他说,他犯下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重大错误,以至于和一个全校公认的美女和才女失之交臂。
但是她对他,也对她自己,却都没有足够的信心。
他这个人,用一两句话,不一定就能使他“改邪归正”。
他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一点儿也不懂得浪漫。他不会像别的男同学那样,又是约会,又是送花。
“我们回去吧!”她对她的丈夫说道。
她的在国内的一些同行告诉她,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的发展很快,但是各行各业,都缺少人才。
国内的一些科研机构,也曾多次向她表达过,希望她回国效力的意愿。
她已经两次提起回国,但是她的丈夫每次都表示反对。
他说她政治目光短浅,总是盲目地轻信一些宣传。
一会儿三反五反,一会儿红卫兵造反,他说道,打倒了林彪四人帮以后,接下来不知道又会打到谁。
看看再说吧。他常常这样对她说道。她知道,他说的理由,其实都只是表面上的。他心里真正想着的,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她知道他不再需要她,但是他却还需要面子。他所担心的,是她回去后,会跟靳小山见面。
她确实想念靳小山,但是她仍然是一个传统观念较强的中国女人。做无论什么事,她都掌握着分寸。她还不至于为了他,而去损害自己和丈夫之间的关系。
在权威的科学杂志上,她常常能看到靳小山的论文。科学界非常重视他的许多新观点。她取得的一些引人瞩目的科学成果,不能说,一点也没有受到他的理论的启发。
但是他至今仍然一事无成,她知道这是不能怪他的。他得不到科研经费,也没有像样的实验室。上面往往只考虑自己的仕途,却不会或者不愿意,为处于弱势地位的科研人员,提供最起码的条件和帮助。
她是个有理智的人。她清楚地知道,他已经成为她的过去。但是她自己呢,却必须面对现在。她有一对可爱的儿女,还有她和丈夫一直维系着的名存实亡的婚姻。
她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他觉得丈夫还是会跟以前一样,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反对她。
但是这一次,却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和浓浓的烟圈一起吐出来的她的丈夫的一席话,令她瞪大了吃惊的眼睛。
“好吧!你回去吧!”丈夫对她说道。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又以商量的口气说道:“要不你先回去,打个前站观望观望。”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用诡秘的神情,对她笑了一笑。“当局要是网开一面,不把你当成帝国主义的特务抓起来,孩子们和我,再考虑回去吧!”
四
一辆摩托车,在度假村前面的台阶下面刹车。
从摩托车的后座上,跨下来一位头发花白的人。
他拖着一只沉重的皮箱,吃力地走进了度假村的大堂。他推了推鼻尖上架着的眼镜,然后便开始东张西望。
他没有看见一个熟人,于是便走到了服务台的旁边。
等到服务小姐为一个客人登记完毕,他才站到了她的对面。
“您是靳先生吗?”他还没有说话,那个小姐就开口问道。
“是 ——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有点吃惊。
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盯着她问道。
“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告诉我的!”那小姐笑着答道。
“那女士说,那是一个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人,约有一米八〇身高,瘦骨嶙峋,背略微有点儿驼,随身可能携带着一只沉甸甸的箱子。”
她真的非常佩服那位女士的能力。她居然能把眼前的这个男人,描述得如此维妙维肖。她一边抿着嘴笑,一面走到了服务台外面。
“来吧,先生,请跟我来!”她说道。
她试图帮他提那箱子,但是发觉那只箱子果然沉重得很。
“里面是些什么啊?好沉!”她一面说着,一面朝着一个穿戴着红衣红帽的杂役招了招手。“帮我送这位客人到1208房间!”
“书。”他用沙哑的嗓音答了一句,然后跟着她走进电梯。
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睛,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绒布,仔细而又熟练地擦拭着。他没有听到回话,以为她没有听到,于是眯起双眼看着她,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书!”
房间里面很温馨。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房间里的那张床,宽大得可以在上面翻筋斗跳舞。
两边床头柜上的花瓶里,各插着一束康乃馨。
电视机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袋尚有余温的生煎馒头。生煎馒头的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上写着一行字:“你要是饿了的话,可以先吃一点点。”
“这一切,都是按照那位女士的嘱咐布置的!”
“哪位女士?她是谁?”他弯着腰,从箱子里面搬出一捧书,然后站起身来问道。
“您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笑着说道。“您这位先生,可真会开玩笑!”
淡淡的香味,康乃馨,又便宜又能填饱肚子的生煎馒头。
谁知道这些呢?不是她又能是谁呢!
他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为了进一步确认一下而已。
“好了,您休息吧!”她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说道:“那位女士说了,过一会儿,她就会过来接您。”
他靠在舒舒服服的床上。他拿起那袋生煎馒头,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闻,然后便把书翻到了折着角的那一页。
他刚把目光停在第一行字上面的时候,门铃就响了起来。
她就站在房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也呆住了。
藏在他心里大半辈子的这个女人,竟然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婷婷玉立。
“怎么那么臭啊?”她捂住了自己的鼻子,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脚上。
“你怎么不先洗一个澡呢?”
他木讷地朝她笑了笑,然后顺着她的目光,也去看他自己的脚。
“走吧!大家都等着呢!”
她拔下门卡,随手塞进包里,然后拉起他的手,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似地,飞进了电梯。
五
五彩缤纷的帐篷,远远看过去,就像插在沙滩上的一把把小花伞。
跳跃在海面上的夕阳,烧红了一大片波澜。
月亮羞羞答答地,在小山包的后面探出她的大半张脸,悄悄地俯瞰着欢乐的人们。
哔哔剥剥地燃烧着的篝火,恍如一盏盏煤油灯。微弱的火苗,在黄昏的微风中闪烁着光亮。
李小娟的车子一到营地,就被同学们团团地围困起来。
她和她当年的恋人从轿车里一钻出来,就遭到了大家七嘴八舌的戏谑。
郭蓉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一会儿跳到李小娟面前,一会儿又跳到靳小山面前。
她装出一副福尔摩斯般的模样,盯着两个人的面孔不住地端详,好像要刺探出在他们之间发生的秘闻轶事。
靳小山是个比女人还要腼腆的人。因为无法躲避郭蓉的审视,他的瘦削的脸膛,瞬间便由白转红,然后变成了猪肝般的酱紫色。
李小娟却一点儿也不怕她。
当郭蓉凑近她的时候,她便主动地迎上去。她凑近她的脸,突然五指化爪,作势要去戳她的眼睛。
一向喜欢捉弄别人的郭蓉,吓得一边连连地倒退,一边凄厉地尖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李小娟要杀人灭口啦!”
篝火设计得既形象又环保。
几根铁管制成了树枝的模样,固定在一只只不规则的火盆上。
木柴哔哔剥剥地烧着。空气中弥漫着孜然粉和烤鸡的焦香味。
男同学们用一根根带着木柄的铁条,刺穿着牛肉、猪肉,和赤裸裸的鸡,然后架在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上烘烤。
肉油滴落到通红的木炭上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就像燃放着一串串小鞭炮。
靳小山可不是一个现代化的人。他跟别出心裁的吃喝玩乐格格不入。
引领着时尚新潮流的同学们,肯定和他玩不到一块儿去。
把他分到哪一组去呢?李小娟感到有些犯难。
他不知道调料,也不会掌握烘烤食物的火候。
一个只会吃煎饼的人,哪个组也不会欢迎他的。
在大家的记忆里,他一直都在吃着煎饼。他是扛着一大包煎饼去上学的。每个月的月头上,他都会收到一只大包裹。那是他的胶东老家寄出来的。包裹里装着的,几乎全是煎饼,偶尔才有一双袜子,或者一双布鞋。
叫做煎饼的那个东西,是由地瓜粉和玉米面的混合物制作的,韧得像牛筋,硬得象铁皮。
但是他却说道,有嚼头的东西,才能嚼得出滋味。
大家都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呆在宿舍里,一面啃着煎饼,一面啃着书本。
那个薄薄如纸的东西,模样看上去,活脱脱地,就像他的粗糙的瘦刮刮的脸。他的脸,跟他的煎饼的颜色极其相似,也是在灰白色中,夹杂着一些枯黄色。
李小娟感到有一些为难。她不知道该把靳小山安置在哪一个小组里合适。
她想把他放在自己的小组里,但是又怕被大家取笑。
她看了看郭蓉,然后便横下心来。她把他牵到她的面前,然后嬉皮笑脸地,双手抱拳,并且一揖到地:“交给你啦!”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郭蓉大声地嚷嚷起来。
“你的宠物,凭什么让我来领养呢?”
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装够了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以后,才骂骂咧咧地,把他领了过去。
郭蓉做了李小娟五年室友,两人要好得连钱也会放在一起。
她常常帮助她传送纸条,但却很少能从他那里带回信息。
她每次都会偷偷地,把她让她传递的纸条展开来看。
但是看过以后,她会恨不得把它撕掉。
那些纸条上的内容,一点也提不起她的兴趣。
那些纸条上面,并没有写着你爱我我爱你那样的字句。
那上面写着的,只有枯燥乏味的,只与学习有关的话语。
但是她的心思,她却一清二楚。她可以从她羞羞答答的脸上,直接看到她的内心深处。
她知道她很爱靳小山,但是她不知道,他究竟哪儿值得她去爱。
她并不看好他。
她曾多次劝告李晓娟:放弃他,放弃这个迂腐木讷的人!
她认为这个男人读书虽然聪明,却并不具备社会活动的能力。
一个人虽然满腹经纶,但是在这个需要能说会道,脑子活络的社会里,如果没有活动能力,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要是选择他,便要有做他老妈子的心理准备才行。”她对她说道。
她暗暗地为她焦虑。她觉得她的将来,肯定不会幸福。这个榆木疙瘩似的人。甚至没有一点讨好女人的本领。
郭蓉的相貌,虽然不能倾国倾城,但是却很讨人喜欢。
她娇小玲珑的身材凹凸有致。她生性活泼,谈吐幽默。她抽屉里面的情书,甚至比李小娟抽屉里面的还要多。
她对她说,重新选一个吧,你看围着你转圈的人群里,都是些俊朗秀逸的白马王子。
但是她却泪眼婆娑地对她说道,不要!她说除了他以外,她的心里面,装不下任何别的男人。
“唉!感情这东西,真是说不好!”郭蓉感慨极了。
她到现在还没有看出来,靳小山到底可爱在哪里。她甚至怀疑李小娟的脑子坏掉了。
“这个人,在我眼里,最多就是一棵草。但是到了她的眼里,怎么就会成了一个宝呢?”
作为组织者,李小娟忙忙碌碌。她在各个组之间,来回地穿梭。她走到哪儿,哪儿就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她好几次跑到郭蓉的组里,想看看靳小山是怎么跟大家混的。但是郭蓉却要她走开。
“不然的话,你领回去好啦!”她对她说道。
“你领回去好啦!”她喝叫他站起来,然后横眉竖目地对她说道:“免得他遭受我们虐待!”
“你这个坏蛋!”她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并且气呼呼骂道。她把一块带鱼穿在一根铁丝上,做了一下烘烤的示范,然后递到他的手上。“你这个坏蛋,你知道么?你害得她好苦呢!”
在野餐后的篝火晚会上,大家要看靳小山和李小娟跳舞,但是他说不会。要他唱歌,他也说不会。
大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书呆子,于是便要逼迫他围着篝火爬一圈。
他想钻出包围圈逃跑,但是马上又被大家拖了回来。无论大家起哄或是逼迫,他都不肯就范。
他觉得这个动作有辱斯文,于是只好用央求的语气问道:“我朗诵一首诗,行不?”
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李小娟附着郭蓉的耳朵边上说道:“晚会你主持一下,我送他先回度假村。”
郭蓉说:“这儿多热闹,去那干吗!”
李小娟说:“他要看书,帐篷里不让点灯的。”
郭蓉用狡黠的目光看着她问:“你还回来吗?”
“你什么意思啊?”李小娟生气地推了她一下,然后红着脸说道:“当然回来啦!我——在那儿干吗啊!”
他们走后,有个男同学过来问郭蓉,他们鬼鬼祟祟地,到哪儿去啦?
郭蓉说,不知道呀!
那个男同学又问,该不是重叙旧情去了吧?
郭蓉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哧哧哧”地笑了起来。但是她使劲地憋住了笑,然后马上板起面孔。“你要是实在太想知道的话,那就自己跟过去看看好啦!”
六
床头柜上的那两束康乃馨,在壁灯的映照下,鲜艳夺目,娇羞欲滴。
像个熟练的家庭主妇似的,李小娟一丢下包,就灌了一壶自来水烧上。她在包里翻了一会,然后丢给靳小山一本书。那是她最引为得意的一项科研成果。
“你先看着提提意见。”她说道。她一面说着,一面朝洗手间走去。
“我去帮你洗刷一下浴缸和便具。”
每到一处住下,她都得洗刷一下厕具。
这是她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她不相信这些洗得雪白的东西。这些东西谁住谁用,怎能保证它干净呢!其实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儿的东西都是被用过的,不可能样样都洗一遍。被褥床单也被人用过,洗了怎么用呢!
洗手间里所有擦脸擦屁股的东西,都被她扯下来扔在角落里面。她把随身带来的浴巾毛巾,一条一条地,整整齐齐地,挂上一只只衣架和钩子上。
她手里在干着活儿,心里却在想着以前的事儿。
他是一个不讲卫生的人。他以前的被子,一年也不洗一次。她去他寝室的时候,一股酸臭酸臭的味道,总是熏得她捂住鼻子。她很讨厌他的脚。那只脚,她怀疑他从来就没有洗过。那种脚骚臭浓烈扑鼻,谁闻到了都会打一个喷嚏。
想着想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她觉得自己好傻。她爱上的,竟是一个臭烘烘的人!
做完活儿以后,她便开始往浴缸里放水。她试了试水温,觉得还行。她站在镜子前面,抹了抹额头上沁出来的细小的汗珠子。
她照了一会自己的脸,尽量把几根白发,掩藏到浓密的黑发下面去。
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看到他把面孔埋在她给他的那本书里面。
她叫了他一声,但是他却没有听见。
她走过他面前时,也许遮挡了一下光线,他才抬起他的头来。
“很好!很好!”他摘下他的那副深度近视眼镜,然后眯起双眼看着她说道。
“有一些地方,”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双手,一边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还是受到了你的启发!”
“你在国外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在国际上广受同行们的好评。”她说道。“你要是汇编成一本书出版的话,也许能赚到很多很多钱的!”
“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的。”他苦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他们说:‘除非你愿意自己出钱,并且愿意自己去寻找销路!’”
“我没有钱。”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我宁愿没钱,也不愿混在摊贩群里,跑到大街小巷里去吆喝!”
她沉默起来。她感到十分惋惜。眼下时尚新潮泛滥成灾,顶尖学说和高雅艺术,却难以露出水面。有时一部伟大的科学巨著,还不如一条花边新闻值钱。
她暗暗地打定了主意。她要为他提供帮助。
他在人们的眼里,只是个穷极潦倒的知识分子。但是在她的眼里,他却是一个最优秀的人。
她想到了霍金,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科学巨匠的光辉,并没有因为他身体的缺陷而黯淡。
她要帮他出书。她要设法把他调到身边。她毫不怀疑,在他的邋遢的外表下面,掩埋着的,却是璀璨夺目的无价之宝。
七
他并不是一个木讷的人。
说起与他自己相关的学科来,他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他一边翻着她的书,一边指指点点。他眉飞色舞地阐述着自己的看法。
他的有些观点,精妙得令人拍案叫绝。
看着旁边这个满腹学问的人,在她的心里,涌起了一阵疼惜,和一阵惆怅。
她发觉她自己,不但还爱着他,而且对他的爱,现在更强烈了。
我不能再放开他了,她想道。她不愿再让他在自己身边溜走。
但是她能留得住他么?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她老了,他也老了,他还会爱她么?他爱过她么?现在还爱么?
他后来谈过恋爱么?结婚了么?她好想问一问他,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现在再问,也许已经晚了。
她站起身来,在他的杯子里添了点开水。
她忽然奔到洗手间里,关上了浴缸上的水龙头。她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她的眼睛里面,充溢着满腹的幽怨。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了,你洗个澡吧!”
她的声音略微有点嘶哑。
她看到了桌子上的生煎馒头,就随手拿了起来。
“怎么没有吃啊?别吃啦!天气热,恐怕已经坏掉啦!”
“你说饿了才能吃。”他头也没抬,目光还是停留在书上。
“我当时没有感到很饿。”
她“噗嗤”一声笑了。这个人,老都老了,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但是在她的心里面,却因为他的这一句话,而感到欣喜和满足。
他还是他。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很听她的话。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营地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看了看手表。
她很想多陪他一会,但是又惦记着海滩上的同学们。
虽然她给各个帐篷都准备了蚊香,但是不知道管不管用。度假村里的服务员告诉她,这儿的蚊子,大得像蜻蜓,一咬一个包。再说,要是回去晚了,郭蓉她们又该拿她取笑了。
她又说了一次,说她要走了。她并且做出了要走的样子。但是她的脚,却还是没有挪动。
真是个呆子!她想道,他不说送一下,也该站起身来挥一挥手,说一声再见的。
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礼貌,但是他却不知道!
她见他没有反应,于是又对他大声说了一遍:“我走啦!”
她这次可是真的。
她真的该要走了。
她的一只脚,刚刚跨到房门的外面的时候,他却忽然冲了上来。
他拦住她,把她拉回来,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他的眼睛,在电灯的照耀下,透过近视眼镜的厚厚的镜片,放射出两道炽热的光。
他死死地看着她,嘴里“呼哧哧哧”地,直喘着粗气。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他喊道。
他拽下她肩上的包,用力地摔在床上,然后捉住她的双肩,不住地摇晃。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他反复地叫嚷着,脸又胀成了猪肝般的紫酱色。
他的瘦长的脖子上的一根根青筋,如出土的蛐蟮一般,游动着,窜突着。
他的一反常态的举动,吓了她一跳。他原来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激动。
他迂腐,笨拙,但是从不会失态。他这是怎么了?
“你疯了么?”她喝道。
他紧紧地攥着她的双手。她试图挣脱,但是徒劳无益。
她心慌意乱,神志迷离。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身体摇摇欲坠。
他扶住了她,并且趁势把她抱到了床边。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但是她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并一把把他推开。
“不!不行!”她喊道。“这样是不行的!”
他也被她吓了一跳。
他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噌”地一下便从她的身边跳开。
他不敢看她。他垂首站立一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等候着大人发落。
他被他自己的行为吓坏了。他不该对她动手动脚。她可是个又有老公又有孩子的女人。
“对不起!对不起!”他搓着双手,一边后退,一边愧疚地对她说道。
她抓起她的包,夺门而出,头也不回。
房间里死一般地寂静下来。
他关上房门,坐在床沿上,不住地唉声叹气。
但是只过了一小会儿,门铃就急剧地响了起来。
他懒懒地,站起身来去开门。她泪眼婆娑,一下子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坏蛋!坏蛋!你早干嘛去了?”她呜咽着说道,“你害我思念了一辈子!”
房间里一片狼藉。床上物品和亵衣丢了一地。他们相拥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脸色像少女一样红润。
一点也看不出,她想道,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勇猛得竟然像一头狮子!
她把两条玉笋似的胳膊,从他的怀抱里面挣脱出来。
她捧住他的脸,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爱我吗?”她问道。
“那还用说吗?”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对我说?”
“成群结队的人追你,而且都那么优秀。可我——”他幽幽地说道,“可我——觉得——不如那些人优秀!”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苍老的脸上滑落下来,滴落在她雪白的手腕上。
他很自卑。一个吃煎饼长大的穷小子,凭什么去争呢?
她像花儿一样地美丽,周围有一群一群赏花的人。
“傻瓜!傻瓜!”她深情地骂道。
她把他的头,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哽哽咽咽地说道:“可我爱着的人,只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