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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 影

博士后面 2021-11-24 20:36

K9667次列车正点从金城出发,开启了期待中的沙州之旅。我们一行数人没有一张下铺票,但好在下铺上暂时并无乘客,于是我们便据为己有,拿出早已备好的卤肉夹馍、黄瓜、西红柿、金城梁肠子以及陇西佳酿“滨河九粮液”,围着黄黄绿绿的食品开始吃吃喝喝起来。

车到金城西站,吵吵闹闹上了许多乘客,正想着有没有这下铺的乘客,就见两位女人向我们所在的铺位走来,站在过道里愣愣地看着我们。很明显,我们是鹊巢鸠占了两人的铺位。忙不迭先腾出一个铺位给年龄较大的女人,正待继续清理我们扔的到处都是的物品,那年轻的女人却客气地说道:“不着急,你们先慢慢吃着,等吃完了再腾就行。”

待那年轻的女人小心地扶着年龄大的女人躺下,我才算看清了她们的容貌。年龄大些的女人穿着一件深色的冲锋衣,十分的肥大,躺下时也没有脱去,头上戴了一顶春秋季薄款防风睡帽,结结实实地包裹着脑袋,白皙的脸上满是西北女人特有的白嫩细腻,目光里却流露出满满的疲惫,额头上还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面对我们的喧闹,她没有丝毫的埋怨和责备,甚至还小声地跟我们道了谢。那年轻的女人身体就比她强壮了许多,肤色红润略显黝黑,她先弯下腰帮那年龄大的女人垫好靠枕,才转过身来帮她将腰间的一只塑料袋小心地悬在铺位边。我这时才看清那原来是一只尿袋,这也就是说那躺下的女人是一个刚刚做完手术的患者。

我们一脸愧疚,同时把说话的声音降低了许多,也加快了用餐的速度。一边饮着“滨河九粮液”,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两人攀谈起来。聊了一会儿得知,二人是母女,母亲患了癌症,一个月前刚在金城做了手术,这是第二次来金城做第二个化疗。家中只有父母和女婿,父亲心脏有重疾,不能前来陪护,只得由女儿全程陪同母亲来金城手术和化疗。而我们这次出行的目的地恰巧正是他们的家乡——沙州。

这次来金城,化疗一结束,倔强的母亲便执意回家,母女二人就匆匆踏上了返程的列车。说起化疗,这种治疗手段的痛苦我还是了解一二的,因此也就更加理解那年长妇女的痛苦。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我特意挑出了一个大大的卤肉夹馍,递给那女儿,可她坚决不要。我们几个人都劝她说,你母亲有病在身,需要你全程照顾,你不吃点东西怎么能行。后来还是在她母亲的点头应允下,才收下了那只卤肉夹馍。

列车在戈壁滩上飞驰着。夕阳西下,放眼望去,戈壁滩浩瀚无垠,粗犷豪迈,鸟飞绝,人踪灭,苍凉无尽。

望着车窗外茫茫的戈壁,只有一簇簇骆驼刺在视野里掠过,同行的王总忽然雅兴大发,竟脱口朗诵起出行前刚学会的《阳关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总是河南人,出生在北京,吟诵起王维的诗来一本正经,紧一句慢一句,口音亦豫亦京,但对于听惯了普通话的我而言,腔调难免滑稽,我只有窃笑不已,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王总吟诗,躺在铺位上的女人此时似乎有了些精神,稍稍侧过来身子,轻声地问:“你们是去沙州旅行?”看到我点头承认,即刻便着急起来。稍微欠了欠身子,继续说,你们去沙州是不是要去千佛洞?要去千佛洞就一定要在网上提前预约,否则去了也参观不成的。

听她这么说倒是吓了我一身汗,到沙州参观千佛洞本是多年夙愿,这次赴沙州实属不易,若是因未预约而错过岂不遗憾?我忙不迭地询问怎么预约。那躺着的女人微微一笑,把脸转向女儿,自豪地跟我说,让我女儿帮你预约吧。她是沙州酒店的大堂经理,负责旅游客人的安置工作,帮你在网上预约对于她来说易如反掌。假如你们需要在沙州多玩几日,她还能帮你们安排好便宜实惠的酒店。

我连连点头,把手机递给那女儿,让她帮忙。只是一小会儿的功夫,那女孩便麻利地处理完毕,帮我们预约了明日下午的参观。然后还热心地帮我们介绍旅游参观的注意事项,最后告诉我们,到了沙州一定要品尝一下沙州的李广杏和香水梨。

夜幕渐渐降临,车厢里的光线暗淡下来。

那母亲在女儿的帮助下,斜坐了起来,靠在被子上,开始跟我闲聊。她告诉我说,一个月前她还在工作岗位上工作,当检查出癌症的时候,如五雷轰顶。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在女儿的陪伴下,千里迢迢来到金城治病,来治病之前并未告诉单位实情,只是称家中有事情需要处理,处理完就会回去上班。

我问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笑得十分灿烂,是认识她几个小时来笑得最开心的。她眯起眼睛望着窗外,似是跟我说,又似是自言自语,我是物业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管辖着上百号人,我还是公司的党支部书记,光党员就有四五十名。七一前,迎接建党百年组织大合唱,我们保洁员安保员合唱团还获得了第一名。说到这里,她直了直虚弱的身子挺起了胸,话语里充满了自豪,脸色也转为红润起来。

随后,她吃力地从外衣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机相册给我看。相册里,那位英姿飒爽的物业经理胸前戴着胸卡,名字依稀叫做王丽萍。照片里,有她在现场检查保洁安保的工作照,有她组织党员学习党史的学习照,有她组织安全培训的培训照,还有她与合唱团获奖后在党旗下的合影照,还有她率领新党员七一入党的宣誓照。

看到这些照片,我笑了,说:你是党员,又是单位的领导,你要好好养病,等病好了,你的员工还都等你回去工作呢。听我说完,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许无奈,然后告诉我,单位领导后来得知她病了,就要派人来照顾她,但被她拒绝了,她不忍心让单位为她浪费资源。至于以后病治好了,她也不打算回到单位去工作,因为她终究是一个病人,不打算耽误公司的工作。

入夜,车厢里响起各种频率的声音,有鼾声、梦话、喘息、咬牙,还有看手机发出的声响,此起彼伏。我憧憬着沙州之行,睡了一个头昏脑涨。

清晨,列车缓缓驶入了沙州站。王丽萍艰难站起身,稍稍挺直佝偻的身躯跟我们告别,预祝我们旅游愉快。我向她伸出攥紧的右拳,“你是共产党员,一定能行!”她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忽然笑了,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眼眸里写满了自信。

我们随着乘客向站外走去,那母女俩蹒跚相搀,在前面不远处慢慢行进。背影孱弱,既不妩媚也不风骚,却充满了坚韧和刚强,那渺小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融入到人海里。

我们终于走出了地下通道,抬起头,迎来了沙州的第一缕曙光。

2021年11月22日作于大庆

2021年11月24日改于大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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