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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府算是山东的繁华区域，交通辐辏之地，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和天南地北来谋生的人聚在一起，形成了热热闹闹的一座城市和丰富多彩的各行各业。

其中在偌大一个华北都出名的，是东昌府的杂耍，什么胸口碎大石，什么踩钉板，那都上不了台面，想在东昌府混出名堂，杂耍就要有技术，有创意。

有一个“宋家班子”，便是靠着他们老班主的一套“空中飞棋”在当地站稳了脚跟。老班主能蒙着眼睛，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将手中三十二颗象棋棋子往天上一扔，然后如穿花蝴蝶，在地上的十几个凳子间来回穿梭，不断的轻轻碰触掉下来的棋子，待到棋子全部落地，赫然是各归各位，分毫不差！

东昌府很多人都会专程来看一下老班主的这个绝活，包括东昌府知府刘寿和他老爹，也曾多次观看，并给了很高的评价。

宋家班子不算大班子，老班主只有三个弟子，大弟子马兵，二弟子冯车，三弟子胡相，再就是几个跟着班子混饭吃的小杂役。

三个弟子都没有学全老班主的手艺，本事最好的马兵，在空中飞棋的时候也不敢蒙上眼睛，难度低了老班主何止一筹，观赏性也弱了许多。

这一天，刘寿正在跟刘老爹下象棋对弈，聊着聊着，就想起了宋老班主的空中飞棋，还计划着啥时候再去看一次。毕竟老班主已经七十有余，没准哪天就没法上台表演了。

正说着，却听到了一阵鼓声，这是有人告状？刘寿趁机一把掀翻了马上要输的棋盘，大踏步走了出去，剩下刘老爹在后面嘟嘟囔囔。

到了大堂，刘寿愣了一下，堂下站着的，正是他跟老爹方才议论的宋家班子的大弟子马兵！

马兵见了刘寿，当即伏在地上，痛哭失声，说宋老班主昨天晚上在住的地方暴卒身亡，他怀疑是两个师弟，为了图谋班子的财物，下了毒手，因为老班主不止一次的说要将班子传给身为大弟子的他，而他跟师弟的关系并不算好，两个师弟一定是担心被赶出杂耍班子，索性害死师傅，然后就能平分班子的财物。

刚聊到的人就这么去了，身后还这么一堆破事情，刘寿和刘老爹都有些嗟叹。不过叹气归叹气，涉及人命的案子，还是要亲自跑一趟。

带了仵作和捕头衙役，一行人赶到宋家班子住的地方，在马兵的带路下，推开房门，就看到宋老班主的尸体躺在地上，还有几个人跪在旁边哭泣。

听见声响，地上几个人转过头来，其中一个怒喝道：“马兵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还敢回来！我跟你拼了，给师傅报仇！”

现场好一番扰攘，捕头吆喝了几声，才将厮打的人分开。扑过来的是二弟子冯车，他跟三弟子胡相看清了刘寿，“扑通”跪下，请求刘寿将马兵抓起来，绳之以法，让宋老班主死能瞑目。按他们的说法，老班主确实很久以前说过要把班子传给马兵，但马兵始终学不会蒙眼空中飞棋的本事，让老班主很是不满，担心绝活失传，就有反悔的意思，马兵一定是怀恨在心，杀害师傅，以图财物。

哭着哭着，胡相还伸手指了指尸体：“大人请看，师傅临终之时，心有不甘，所以给我们指出了凶手！”刘寿过去一看，老班主的两只手里面似乎都攥着圆圆的棋子，想要拿出来仔细查看，可老班主攥的很紧，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掰开一丝手指缝儿，只见两颗棋子，都是红色的“马”。

马兵在旁边愣住了，嗫嚅着说：“我，我没有害师傅！这棋子说的不是我，不是我！”

冯车恨声道：“师傅都指的那么明白了，除了你，还有谁姓马？还是红色的，你是大师兄，出场穿的都是鲜艳的红色，师傅拿着两颗红色马，分明就是说是你对他老人家下了毒手！大人，这厮心狠手辣，禽兽不如，请大人一定要为师傅报仇啊！”

刘寿挥挥手，让冯车和马兵都住嘴，让仵作过来汇报。仵作已经完成了尸体的查看，说老班主只有后脑上有一处呈一条横线的伤痕，推断是致命伤，身上其他地方均无伤痕。刘寿也过去看了看，老班主面相有些惊慌，双眼凸出，眼底下有充血的痕迹，符合后脑受伤致死的情况。

见刘寿不说话，冯车忍不住又开口道：“大人，我师傅临终前，拼了命给出了凶手的名字，还有什么好疑虑的？”

“哦？”刘寿冷笑一声：“你是说你师傅手中的棋子，就明示了凶手的身份？”

“嗯……嗯，是啊。”

“那好，你师傅两手上各拿一个马的棋子，两马为冯，凶手就是你了？！”

“这，这……”冯车脸色灰白，不知该如何回复。

刘寿继续说道：“棋盘上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棋子是马，从右往左，第三个棋子也是马，所以宋老班主临终时，或许只是想说是他的三弟子害死了他！”

胡相当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句话不敢说。

镇住了三个弟子，刘寿和刘老爹又开始认真勘察现场，转了一圈，刘老爹突然“咦”了一声，阳光穿透高高的窗棂，不仅映照出翻滚起伏的尘埃，还照出了床底下的角落里藏着什么东西？

他忙俯下身子，吭哧吭哧的朝床底下伸手，只是碍于有些发福的身材和有些生锈的关节，连胳膊肘子都没伸进去就开始惨叫。

旁边的衙役赶紧上前，一个人扶着刘老爹哎呦哎呦的站起来，另一个伸了伸胳膊发现不够，索性整个人往地上一趴，爬进了床底，又爬出来，手掌摊开，垫在一张纸上的，赫然是一颗红色的“马”！

刘寿看着红马，玩味的笑了笑，他蹲下身子，当着众人的面，将其他棋子一颗一颗的摆在地面的棋盘上，都摆完后，只缺了两个红色的“马”。他站起来，对瑟瑟发抖的杂耍班子说道：“你们宋老班主难不成是准备新的表演？来一出大变棋子？怎么这里还多了一匹马儿？”

静默了一会儿，马兵昂起头说道：“禀大人，师傅并没有准备新的戏法，他用三十二颗棋子那是几十年的功夫，平白多了一颗，即便是师傅的本事，怕也难以掌握。”他哪儿还想不通，这多出来的一颗棋子，就是有人想要陷害他的铁证！

刘寿捻起棋子，仔细的看了看，而这时仵作也想办法弄开了宋老班主的手，拿出了两颗棋子，刘寿跟刘老爹都翻看了一番，各自抬头，对视了一眼。

刘寿道：“本官看这几颗棋子，上面都有多处磕磕碰碰的地方，地上那些棋子也都有这一特点，显然是老班主平时练功，棋子经常摔在地上所致。多出来的一颗棋子，也具有同样的特点，那便说明，这颗棋子的主人，也会时常拿着它来练这空中飞棋的功夫。而且棋子是檀木做的，价格不菲，你们班子中，怕是只有你们几个师兄弟有这种棋子吧？”

一个班中的杂役战战兢兢的说道：“大人说的太对了！我们都知道老班主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套檀木象棋，嘱咐他们每日练功，他还说只有用熟了用透了，知道自己棋子儿上都有哪些伤痕，才能使出蒙眼的空中飞棋的绝技。”

哦，这倒是解了刘老爹一个疑惑——宋老班主原来是通过飞速的摩挲棋子上的痕迹，来判断到底是黑棋还是红棋。

不提刘老爹在那里恍然大悟，刘寿一声令下，衙役和捕快就押着三个弟子去他们各自房间，将他们练功的象棋找到，再拿到老班主的房间。

当着老班主的尸体，刘寿一个一个的打开了象棋的盒子，他懒得抬头看三个弟子的脸色，只是用清朗的声音缓缓道：“马兵，棋子三十二，未缺；冯车，棋子三十二，未缺，胡相，棋子……三十一，缺红马一只！来人，与我将他拿下！”

胡相“咕咚咕咚”的拼命磕头，然后猛地想站起来，又被边上的衙役摁住，他满脸的鼻涕眼泪的喊道：“大人，小的冤枉，小的冤枉，是二师兄，是冯车那厮做的，我是被他蛊惑！”

“嘿你不要胡说……”冯车脸色煞白的喊道。

“你住口！”刘寿指着冯车喝了一声，又转向胡相：“你且将事情说来，若有遗漏，那你便是害死宋老班主的最大嫌疑！”

胡相哪儿还敢犹豫，噼里啪啦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给交代了——据他的说法，早年宋老班主还说谁学会了蒙眼空中飞棋，谁就能继承班子，后来老班主年纪大了，见几个弟子在自己有生之年怕是都学不会，渐渐的放弃了希望，言辞间多次流露出过几年自己干不动，就让马兵主力上台的意思。这样自认为水平跟马兵差不到哪儿去的冯车和胡相都颇为不满，碍于老班主多年的养育之恩，他们表面上不说什么，私底下却多次聚在一起抱怨，其中有几次，冯车喝多了，还红着脸嚷嚷“要让那老不死的后悔”一类的话。

前天晚上，胡相在房中睡得正香，忽然间只听到一阵敲门声，他打开门，就看到冯车站在门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捏住，压低着声音说：“机会来了！你听不听我的！”

胡相懵懵的点头，被冯车拉扯到老班主的房间，就看到地上已经没了气息的老班主！

不待胡相惊叫，冯车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师傅是马兵那厮害死的！但我没有证据，你来帮我，以后班子挣的钱，咱们两个平分！”

被利益蒙昏了脑袋，胡相决意“入伙”，他们商定了口径，第二天怎么说怎么讲，打算将事情栽死到马兵的头上。但说着说着，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冯车看着地上的棋子，眼前一亮，就拿起一颗红色的“马”往老班主手里塞，还让胡相去塞另一个。

他们不敢点灯，只能借着月光，屋子里面还是有些黑，胡相找了一圈，没找到第二颗红马，脑子一热，索性跑回自己屋，拿了自己的一颗棋子塞进老班主另外一只手里。

做完这一步，师兄弟两个觉得大局已定，就各自回屋，红着眼睛等天色一亮，便假说去找师傅吃饭，推开门就大声吆喝说老班主被害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马兵一点儿没有“做贼心虚”，竟然比他们还快一步的找到了官府，而官府来的官老爷也比他们精明，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计策”。

马兵当即扑向了冯车，怒吼道：“你……小人！你害死了师傅！”

冯车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躲避，脑门子在墙上撞了好几个包都没注意，嘴里只是喊着：“大师兄我错了，我错了，但我没害死师傅！”

待冯车身上淤青又多了几处，刘寿才让手下拦住马兵，道：“冯车，你说你没有害死老班主，那你昨日是如何发现老班主身亡的？”

冯车哆哆嗦嗦的说道：“禀大老爷，小的昨晚上起夜，路过师傅的房间，看到房间的门好像没关严，就想去问问师傅是不是还没睡，想不想吃点什么，可趴在门缝上一看，师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小的赶紧跑进去看，师傅已经没气儿了……小的真没有杀害师傅，只是，只是一时脑子发昏……”

“你这禽兽还狡辩什么！”马兵挣扎着还想过来，被衙役们拦住。

刘寿摇了摇头，叹气道：“马兵，莫急，这厮说的，怕是真的。你且来看，老班主身上只有两处伤痕，一处是脑后的致命伤，另一处在这里——”说着，他指向了老班主的左脚脚踝，众人看去，那里有一丝青色的痕迹，刘寿接着说道：“你们再看看凳子，上面也有两处痕迹，一处上面粘了一根毛发，另一处，则与老班主脑后的伤痕相合，而且老班主常年在凳子上练功，凳子脚已经陷入地面些许，也没有被拖动的迹象。据本官推断，只怕是老班主夜间练功，因年老体衰，一个不小心扭伤了脚，从凳子上摔下，后脑摔在凳子边缘，当场身亡。”

刘老爹也补充道：“所以地面上棋子才如此凌乱，一看就是高处散落下来，还有一颗滚落至床底。如果是老班主练完功，旁人从后面用凳子敲击他的后脑，那他也不会正面朝上，地上的棋子也不会呈这般样子。”

原来是这样……真相大白，虽然老班主并非为人所害，但冯车和胡相的诬告罪跑不掉。只是马兵思前想后，主动向刘寿禀告，希望能放他两个“一时糊涂”的师弟一马，受害人都谅解了，刘寿也不为已甚，按照最轻的律例，判了冯车和胡相一人一百大板，分三次打完，至少能让这两个人疼上俩月，也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三个月后，“宋家班子”再次开业，在第一次表演中，当着应邀而来的刘寿和刘老爹，以及数百名观众的面，马兵展示了蒙面空中飞棋的本事，虽然只有十六颗棋子，但依然赢得了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