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较长（约13000字），分为上下两篇。此篇为（下）。

盛唐巨匠，四手联弹；阳春一曲，乱世悲欢（上）

岑参这时候担任右补阙，从七品上，跟杜甫差不多，属中书省，贾至是他的上司。岑参也出于官宦世家，祖上曾三代担任宰相，可惜不幸先后卷入武氏、太平公主一党。玄宗登基后被灭族，岑氏亲族被流徙数十人。因为岑参不是直系亲属，幸免于难。岑父虽当过晋州刺史但在岑参小时候就早早去世。小岑参聪慧异常，五岁读书，九岁属文，但生活贫寒，孤苦无依，可怜的苦孩子一个。

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多年寒窗苦读的岑参在三十岁的时候进士及第，又等了几年，终于等到了一个右内率府兵曹参军的小官。岑参很是郁闷，自嘲“只缘五斗米，辜负一渔竿[1]”。在长安混了几年后，岑参觉得前途无望，于是西出玉门关，先后跟随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两次出塞。边塞风光，沙场征战，西域的别样风景为岑参的诗歌创作注入了新的内容。从此大唐少了一个平庸的科级干部，而多了一个充满浪漫英雄主义气息的边塞诗人。因此今天我们能有幸读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2]“、”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3]”、“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4]“等浪漫、瑰丽、豪情万丈的诗句。

然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生活总是短暂的，生活总是在你看见希望的时候猝不及防地给你送来了失望，甚至是绝望。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5]“，曾经备受宠爱的胡儿安禄山造反了。承平日久的唐王朝一时战火纷飞，烽烟四起。在官军和叛军相持于潼关的关键时刻，玄宗听了宦官的高见，气急败坏地将坚守潼关的岑参的两任老板高仙芝、封常清一刀砍了。西域北庭的部队撤回来以后陇山一带也被吐蕃占领，西域是混不出名堂了，走投无路的岑参只好又回到了长安。

岑参早年在长安的时候跟杜甫相熟，几个不得志的北漂中青年（岑参、杜甫、高适，薛据和储光羲）曾在一起游览慈恩寺塔（唐三藏玄奘法师亲自督建，今大雁塔），赋诗唱和，留下另一段诗坛佳话。岑参这次回到长安就是在杜甫等人的推荐下，又干上了右补阙的差事，在中书省跟贾至混，基本算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岑参看完贾至的诗，心道：写诏书贾大人自是没得说，写诗吗还得看我哪！说完奋笔疾书，写下这首《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珮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岑参有在边关从军的经历，是真正的边塞诗人。唐时有写边塞的诗人，其实从来没有去过边塞，类似PPT造车，在办公室里也写得有模有样。相比贾至原诗的四平八稳，岑参的和诗同样气势恢弘，更不同于寻常宫廷诗描绘御炉香烟之物，而在颈联加入了“剑”、“旗”、“星”、“露”等新奇的词语，辞藻典雅富丽，精巧工整，因此深得后人赞誉[6]。尾联当然还不忘夸一下贾至，也符合岑参的身份。岑诗更是用了“寒桓”韵(“寒”、“阑”、“干’、“难”等韵脚)，通常用来表现衰残之景，将它们写入早朝诗中而不减富丽堂皇之气，体现了岑参高超的文字驾驭技巧。

话说岑参在长安呆得不开心，有一天写诗给杜甫发牢骚：”朝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7]“。意思说我们天天假模假式地打卡上下班，同志们都说大唐形势一片大好，没什么事儿干啊！杜甫一看这不行啊，下了班赶紧悄悄地把岑参约到曲江边一个幽静的没有胡姬唱歌跳舞不付小费的小酒馆里，找了一个独立的小包间，仔细检查确保没有窃听设备及摄像头以后，才拉着岑参坐下。三杯二锅头下肚，杜甫语重心长地对岑参说：“岑参老弟啊，你这样的诗写给我看看没问题，可千万别发到工作群里啊。那群里真有天天没事儿找事儿的人，参你一本怎么办？你老板贾至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啊！上次我路过潼关，提醒潼关守将要吸取失败的教训，谨慎守城，不可大意。可有人每天挣着五个铜板，说我吃着大唐的皇粮，对平叛的伟大胜利不做正面宣传，却老盯着那些负面的东西。说我居心叵测，我比那个卖老干妈的还冤啊！“

岑参站起身来，对着杜甫深深一揖，坐下道：“杜兄啊，谢谢你提醒我。我也就是给你吐吐槽罢了，我哪敢发群里啊！昨天早上上朝我忘戴棉帽子了，大风呼呼的。我就上去发了一条：今年冬天长安好冷啊！你看看，后面这些人怎么跟贴的。”杜甫接过来一看，好么，这么严重：

“皇上早朝都没说冷，你说冷就冷啊？”

“长安今冬冷不冷，要以司天台的官方通报为准，不信谣, 不传谣！“

“你不能凭你的主观感受就说冷啊！你用温度计量了吗？“

“你才在长安呆几天啊？你跟太祖太宗时候的冬天比较过吗？”

“就知道抱怨，不能积极一点吗？你帮内侍省的兄弟们扫过雪吗？你给宫里拉过碳吗？“

“罗刹国绝对比长安冷多了，西纽贺州那边年年下大雪，你怎么不说？你这浓眉大眼的，立场站哪里了？”

“大食、吐蕃一直在捣乱，这要被他们翻译成洋文，这不给境外反动势力递刀子吗？“

……

杜甫看罢，长叹一声：“来来来，喝酒喝酒，吟诗吟诗……”

“……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8]“。

这长安的酒到底是贵呢还是不贵呢？咱还是先看下户部物价局的红头文件怎么说吧……

随后几年，岑参被外调到地方当二把手，离曾经的梦想是越来越远了。熬到快五十岁了，等来了正四品的嘉州（今四川乐山）刺史任命，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官职，所以后世人称”岑嘉州“。

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成都尹、剑南节度使严武去逝后，四川已成军阀割据、盗贼横行的局面，“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9]”。作为朝廷钦赐的刺史岑参啥也干不了，经世济民就更谈不上，说不定哪天就被砍了。干了不到三年岑参想回长安，可一路全是叛军强盗。“南州林莽深，亡命聚其间。杀人无昏晓，尸积填江湾……夜雨风萧萧，鬼哭连楚山。三江行人绝，万里无征船……[10]”。承载了青年岑参热血与梦想的长安是回不去了。

困在成都的驿馆，秦岭高耸，云雾缭绕，岑参看不见长安，也看不见终南山的草堂。岑参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在山清水秀的终南山嵩南草堂和家人一起，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读书论道，写诗吹牛，那才是人生最HAPPY的日子啊！

“早年迷进退，晚节悟行藏。他日能相访，嵩南旧草堂[11]“。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玉门关外依旧黄沙满天，残阳如血，大唐诗人岑参走完了一生的旅程，病逝于成都。

唐人杜确编撰《岑嘉州集》并作序言评述岑参道：“早岁孤贫，能自砥砺，遍鉴史籍，尤工缀文，属辞尚清，用意尚切，其有所得，多入佳境，回拔孤秀，出于常情，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虽闾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讽诵吟习焉[12]”。

南宋大诗人陆游也喜欢岑参的诗，称赞其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13]“。

大唐诗人灿若星河，但真正马踏天山南北两麓写出别样边塞风光的诗人，唯有岑嘉州。

好了，现在我们请右丞王维上场。按照我们的传统，级别最高的领导干部，要么第一个出场，要么最后压轴。拍照是一定要在C位的，不管是在产房还是在殡仪馆。王维职务跟贾至差不多，但资历深厚。他十九岁拿下京城长安考区第一名（京兆府解头），二十二岁进士科状元及第。鲜衣怒马，名动京华，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年间，更雅擅音乐，妙笔丹青。出入都是官方文艺领袖岐王（唐玄宗弟弟李范）、 玉真公主（唐玄宗妹妹）以及大唐首富、会讲洋文且颇有担当、人称风里飘的牛老师的豪宅，绝对是手机中的战斗机，学霸中的优秀生。

五十五岁之前，除了被贬去山东济州干了四年管物资供应的官儿，王维的人生基本顺风顺水。一边在朝里做官，一边在秦岭北麓的辋川扩建了一大别墅（原是武朝春风得意的诗人宋之问的豪宅），世称辋川别业。所谓“终南之秀钟蓝田，茁其英者为辋川”。 那地方离长安不远，林木葱葱，溪流潺潺，山峰高耸，百鸟争鸣。王维坐在别墅前绿色有机无污染的草坪上，弹素琴，阅金经，写诗文，绘丹青……恬淡超然、陶然忘机，一派岁月静好：

然天道轮回，物极必反，至德元年（公元756年），长安、洛阳被安禄山的叛军攻陷，王维被迫出任伪职。安禄山在洛阳禁苑中的凝碧/池大设宴席，抓来玄宗的御用乐队侍宴伴奏。乐工雷海清，掷弃乐器、面向长安失声大哭，后被安禄山残酷肢解。王维闻听此事后，写下了下面这首救命的《凝碧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深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两京收复后，三百多名委身安禄山的变节干部被清算。宰相陈希烈被赐死，河南尹达奚珣被杀，前丞相张说的两个儿子一个被杀，一个流放，而王维的这首诗救了他。诗中表达的亡国之痛和思念圣上的殷殷之情，感动了肃宗。再加上王维的弟弟，平叛有功的刑部侍郎王缙恳求（愿削籍为兄赎罪），王维捡了一条命，降为太子中允，后兼迁中书舍人。由此可见在秦岭是万万不能盖别墅的。前有宋之问被赐死，后有王维遭此劫难。可有的人偏偏不信邪，一盖就是几百座。一千年以后，这种行为也是破坏生态环境啊！唉，唐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且说王维看到贾至和几位同僚的诗，心说：那个端坐在老板椅上龙章凤姿的人才是早朝的男一号啊！不管哪朝哪代，写诗作文，一定要突出重点。比如你在大唐诗坛上发个论文，心情激动，夸也要夸你的导师，不能玩命地赞美你的师母啊。王维在朝中上班多年，熟悉宫廷生活。写起这类诗那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非倚马可待，乃一挥而就《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14]报晓筹[15]，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16]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王维的诗，气势雄放，富贵大气，将早朝浩大庄严、雍容华贵的气势渲染得相当到位，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帝王的尊贵和大唐王朝的皇家气象。层层叠叠的宫殿大门如九重天门，迤逦打开，深邃伟丽；万国使节拜倒丹墀，朝见天子，威武庄严。后人评论颔联-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高华博大，而冠冕和平，前后映带，遂令全首改色，称最当时[17]”。

王维原本信佛，晚年更是隐逸避世，长斋奉佛。那个长安城里阳光下白衣飘飘的少年，渐渐消失在渭水河畔的风烟里。那个曾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18]”，写出“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19]“的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已经渐行渐远，逐渐模糊了身影。经历浮华荣耀，度尽乱世劫波之后，一切都已经云淡风轻了。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六十一岁的王维，在临终之际，他索笔作书，与异乡的亲友一一告别，安然辞世。

苏轼评价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20]”

南宋诗论家严羽这样论述唐代诗歌：“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1]“用来评价王维的诗作，也是最贴切不过了。

一次朝会，四位盛唐巨手联袂演绎了一场诗坛佳话。清人沈德潜评述四首“早朝”诗：“早朝唱和诗右丞正大，嘉州明秀，有鲁卫之目。贾作平平。杜作无‘朝’之正位，不存可也[22]”，可谓中肯。可以想象，初登大宝的肃宗下朝后读到这几首正能量的佳作时，一定是面带微笑，捋着下巴上五根亦或是九根不长不短粗细均匀的胡须，一边点头，一边道：“朕有此良臣，何愁大唐中兴无望？”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的这次朝会，开在新皇初立、叛军压境、朝臣观望、民心浮动的关键时刻。虽然限于技术条件，没能做直播，让大唐子民也分享这隆重热烈的气氛，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团结的朝会，胜利的朝会。然并卵，除了留下这段诗坛佳话，好像没能把历史的车轱辘往前推那么一点点。可见有些会是可开可不开的，不开或者晚点开不影响大局。开会仪式隆重，事务繁杂，万一有点什么紧急状况，应对失措，不仅损失巨大，还伤了大唐子民的心啊！

公元758年的大唐，已是满目苍夷，风雨飘摇。

三年前，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属下唐兵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共15万人，号称20万，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造反。叛军所过州县，望风瓦解。洛阳失陷，随即潼关失守，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六月长安沦陷。玄宗仓惶西逃，马嵬驿贵妃香消玉殒。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市区）自行登基，遥奉玄宗为太上皇，组织朔方军等力量抵抗叛军。

此时的唐王朝国力疲惫，已经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荡平叛乱。肃宗为保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也为了迅速巩固自己的一把手地位，不惜饮鸩止渴向回纥借兵。并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23]”。回纥这才答应出兵帮忙。至德二年（757年）十月，东都洛阳收复。肃宗践行与回纥的约定（从长安改为了洛阳），回纥纵兵大掠洛阳，凶残暴虐更甚于叛军。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唐军围攻邺城（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安庆绪（安禄山之子）部，与其援军史思明部交锋时，九路兵马被狂风惊散溃败，洛阳再次失陷。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月，代宗李豫继位，效法肃宗再次向回纥乞援。回纥与唐军一起攻入洛阳后，回纥军在洛阳毫无忌惮的大肆奸淫烧杀、劫掠抢夺，纵火烧掉了千年古刹白马寺（当时很多洛阳百姓躲进白马寺避难）。熊熊大火数十天不灭，数万无辜百姓横尸街头。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这场历时近八年的安史之乱，终结了盛唐的神话。盛极一时的唐王朝从此日薄西山，江河日下。

唐哀帝天祐四年（公元907年），朱温称帝，唐亡。

一颗炫目的流星划过夜空，一个时代的繁华就此落幕。

沧桑变换，斗转星移。一千多年后的香港红磡体育馆，四个长发飘飘的年轻人，在重金属的伴奏下，高亢的音调滑翔于历史的回廊，缅怀逝去的繁华与荣耀，诉说现世的挣扎与迷惘，传达未来的渴望与梦想：

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胶漆。

眼界无穷世界宽，安得广厦千万间。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今宵梦醒无酒。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梦里回到唐朝[24]

……

又过了漫长而短暂的二十多年，暮春时节帝都的一个下午，桃花红，梨花白，摇曳在风中，不悲不喜。一个五十岁的老北漂，站在钢筋水泥的窗前，凝望着长安的方向，一轮夕阳，缓缓落下。老北漂看完了后浪们的幸福生活，买了两盒口罩，然后咽下盘子里最后一颗茴香豆，抿了一口夷人的威士忌。没有书童研磨，不见吴姬压酒，用一台美帝的Laptop，假装潇洒地敲下了这首《西江月》：

贾至与杜甫的故事，请阅读上一篇：盛唐巨匠，四手联弹；阳春一曲，乱世悲欢（上）

--------------------

作者：老文青RD

本文由头条号 @诗酒煮年华 原创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品天下美酒，阅古今华章。关注@诗酒煮年华 读诗词，学历史，品味人生！

怀疑人生的时候，你需要去读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而不是鸡汤

李白：N封求职信，十八年才找到工作；写完三首清平调，挂靴而去

陈子昂：站在初唐的余晖里，他却没能等来盛唐的风，留下千古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