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眼白泛紫是怎么回事(小狗眼白发紫)小狗眼白泛紫是怎么回事(小狗眼白发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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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眼白泛紫是怎么回事(小狗眼白发紫)

小狗眼白泛紫是怎么回事(小狗眼白发紫)

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

你们可能以为我会有显赫的身份背景。

可能是年纪轻轻的太后,可能是权倾六宫的皇后,可能是盛宠无边的妃子,可能是血统尊贵的公主……

可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屠夫的女儿。

1

我捡到九皇子的时候甚至不识字。

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和腥臭油腻的屠夫匠人。

云上月,水中泥,生生世世都不该有丝毫干系。

有一万种可能,我可以不贪吃买那家蜜饯,不走那条路回家,不去寻那啼哭的源头。

那样,他早早地死了,再投个好胎。

我做一辈子不识字的屠夫之女,碌碌一生。

这样其实是更好的结果。

2

九皇子在襁褓里的时候哭声细弱,像是细声细气的奶猫。

那是个冬天,没有下雪,干燥冷峻的寒风席卷城郊。

一阵紧接着一阵,钝刀子割肉,寸寸生疼。

那个小小的婴儿躺在一堆衣衫褴褛的乞丐中间,很努力地挣开襁褓,瓮声瓮气地哭。

我那时不小了,天色已晚,急着买完蜜饯回家吃晚饭,途中路过那处乞丐聚集的破庙。

他的声音并不大,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可奇异地没有被飓风吹散,而是直直地掠至我耳边。

这个初生的婴儿在挣扎着求生,他哭喊着,用无法忽视的弱小声音告诉他唯一的听者。

他想要活下来。

3

我犹豫了很久,抱走了他,裹在我简陋的衣袍里带回了家。

后来我听说,那处破庙在那一夜垮塌了,砸死了许多冻昏头的乞丐。

我那时沾沾自喜地想,这小孩儿真是幸运,我可是救了他的命。

很多年后再去回头看,是谁救了谁?又是谁害了谁呢?

我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

4

这年秋天,我还未满九岁,身量不长,手臂也没有力量。

他很沉,我抱着他,几乎累断了我一双手。

许多次都想着扔掉吧,干嘛要多管闲事?

我家今年过年节的买肉钱都没有着落呢,哪里养得活孩子?

可是他没有哭,安静异常。

冻得通红泛紫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袖子。

一双漆黑硕大的眼瞳紧紧盯住我。

我竟然从一个半岁的婴儿眼里瞧出了恐惧。

他很怕,怕我丢掉他。

5

救人容易,养人难。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猫小狗,其实哪怕是小猫小狗,我也不舍得丢掉。

临到家之时,暮色四合,风声肆虐呼啸,拍打在老旧的窗柩上,呜呜地哭号。

我站在自家门口,踌躇了半晌,不敢进去。

这下好了,因为我一时愚善,他不必害怕,该害怕的人是我。

爹说今年是个不好的年节,郊外养的牲畜许多都害病死了,烂了。

达官贵人们过年要用的牛羊猪肉全改成地方上供了。

可我爹是个屠夫啊,没有牲畜需要宰杀,他就没了生活来源。

往年年前这时节正是旺季,爹常常还能借着职务之便,偷摸顺些碎肉或是内脏出来,给家里开开荤。

今年却连一点荤腥都捞不着了。

说起来我好久都没尝过肉味了,一想到方才从街市赶回来,路上闻到的肉包子气息,就忍不住咽口水。

世道怎样其实我也没什么概念,反正还吃得饱饭,夜里睡觉头上还有片砖瓦,我就以为还算好世道。

我娘常说我这样又蠢笨又善良又无能的人在这世道生活必然是艰难的。

她说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6

我抱着他,站在门口,还在踯躅。

这一片连绵起伏,挨挨挤挤地住了好些人家。

在近郊有块儿地,辛苦种菜卖的老孟头一家。

在东市摆摊卖小糖人和剪纸的范小一家。

在寸土寸金的内城里有个巴掌大小铺子,卖自家织的布匹的吴发财一家……

这会儿正是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飘出饭菜的香来。

我吞咽了下,忽然想起自己攒了好久铜板买的一小袋蜜饯。

我把那孩子放在门前的破木板上,从怀里掏出捂得热乎的纸袋,小心地拿出一颗含在嘴里。

他的眼睛真的又大又黑,光盯着人看,怪吓人的。

「你想吃吗?」我凑过去蹲下悄悄地问他。

他不会回答,只一个劲儿盯着我看,硕大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忍痛割爱,拿了一枚塞进他柔软的嘴里。

他没有吐掉,像个没牙的小老头,滋滋地吮,大概是爱吃甜的。

甜味儿吮干净了,他努了努嘴,吐出了完好的蜜饯。

我瞧着可惜,又不好责怪一个婴儿浪费。

风从城外荒原侵掠袭来,裹挟着细沙,干冷异常。

我蹲在我家破旧的木门口,面前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婴儿。

彼时的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唯一的联系,是一小袋子蜜饯。

我们都爱吃甜。

他望着我,望着望着就笑了,咧开没牙的嘴唇,无声地笑。

我也笑,我想,这个孩子捡得很值。

7

我娘开门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大跳。

「往日捡些鸟雀猫狗就算了……这怎么……能往家里捡孩子呢?」

她一脸哭笑不得,脸上满是崎岖的细小沟壑,显然是哭多于笑的。

爹娘要我扔掉他,我鼻涕眼泪哗哗地流,死也不肯。

最后他们说,一口米汤,一匹布家里还是供得上的。

就是这娃娃是我弄回来的,那就得我自己负责任。

于是我九岁不到,年纪轻轻的就提前体验了当妈的滋味。

我娘白天要去工部侍郎府上做厨娘,我爹没了牲畜要宰,去城外牧场寻了个喂羊的差事。

养孩子的重任完完全全地落到我头上。

8

我哪里会养什么孩子,我连字都不认识。

同龄的孩子但凡家里有点油水的,都送去学塾念书了。

可我们西郊的孩子大多家里没几个大铜钱,养活一家老小都费劲,自然也没几个会去上学了。

娘临走前给我翻出来一块我儿时的背带,麻灰色,边缘磨得毛乎乎的。

我就用那块背带,将他背起来,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我先去了找了吴发财,他家养了一只母羊,刚生了小羊,没准儿会有奶。

可他不在家,他娘在家,说他跟着他爹去内城卖布去了。

他家的织布机经年累月地嘎吱响个不停,我几乎没见过他娘从那台古旧的织布机前离开。

她像是长在那张木凳上了,没日没夜地织布。

我娘总是羡慕她,看吴发财他娘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她总说:「宝儿,你看发财他娘真有本事,有手艺的人就是不一样,我要是也能织出那样好的布就好了。」

我总是摇头,我不喜欢,不想要阿娘那样辛苦。

我们一家三口,够吃就行了,念不念书对我来讲也没什么差别。

9

发财他娘脾气不太好,我就不敢再问羊奶的事了。

那可是羊奶啊,一碗能顶我十袋蜜饯。

吴发财在,我还能跟着他偷摸顺一点出来,可那么珍贵的东西,大人必然是不愿给的。

发财娘问我背的个什么?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满嘴打晃。

发财娘以为我又在玩背枕头当娃娃的无聊游戏,没有疑心我竟然背了真娃娃。

好在背上的娃娃也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睡着了,那是饿晕了。

10

我沿着硬土板路,翻进了范小家,他正坐在小小的门口,熟练地剪小人。

一张红纸,对折再对折,拿起剪子咔嚓三两下,就成了一个栩栩如生,圆润饱满的剪纸窗花。

我其实还挺佩服他的巧手。

第一次见他的人都不会想到,十一岁足有六尺多高的壮小子,能用他那双粗糙笨拙的手剪出那样灵巧的剪纸。

临近年关,估计他和他哥哥嫂嫂得加班加点地多做些剪纸窗花。

这东西在西郊过年很有市场,一文钱一张的剪纸贴花,谁都能看得明白,贴哪里都成。

又喜庆又漂亮,比又贵又看不懂的春联要实用许多。

过年嘛,穷的富的都要过的,只不过我们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儿。

我蹲在土墙根儿嘘了他一声。

他回头看了眼屋里的兄嫂,放下剪刀,拍了拍一身的碎纸屑,朝我走了过来。

我说:「范小,我捡了个小孩儿,你知道怎么养吗?」

11

范小人都傻了,瞪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我背上睡着的娃娃。

半晌,他挠挠头:「这我哪儿知道啊,你打哪儿捡的孩子?」

我说:「西郊东头的那个破庙啊,我买蜜饯回来路上捡的。」

他挠头挠得更大力了,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惊世骇俗的捡孩子行为。

过了老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有钱,要不去街上给他买碗馄饨吧。」

「啊……这样不好吧,一碗馄饨五文钱呢,太贵了。」

其实我说着说着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早上我只吃了一个阿娘留给我的窝窝头,这会儿早就消化干净了。

范小很认真在他破旧的衣裤口袋里掏来掏去,真的掏出了五文大铜钱来,摊开搁在他满是厚茧的手心里。

那一刻,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我从来不知道木头范小这么有钱。

一小袋蜜饯三文钱,我攒了好几个月才有的,他随手一掏就有五文呐。

他木讷地对上我崇拜的目光,闹了个大红脸,从耳朵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儿。

可是他生得粗黑,我看不大出来。

他摆手说:「这是要过年了,大哥给的……我拢共就只有这五文钱。」

12

我最终还是没能抵挡馄饨的诱惑。

嘴上说着太贵,不能让他花钱。

可当那走街串巷,冒着腾腾热气和香味的馄饨小摊儿推车到了跟前的时候。我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沸腾的锅咽口水了。

卖馄饨的老婆婆我认识,一个人住在西郊大槐树的南边,自己有个小窝棚。

靠卖馄饨为生,一个人其实过得比我们这些拖家带口有孩子要养的人家要潇洒得多,身子骨也还硬朗,精神头也好。

老婆婆爱干净,小小的窝棚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我们去大槐树玩儿,喜欢去她家讨水喝。

这会儿她停了木推车,靠在路边的瓦墙下,笑眯眯地看着我俩。

满脸和蔼的褶子里都是温淳的笑意。

「你们攒够钱要买馄饨吃啦?」

她苍老沙哑的声音格外地快活亲切。

我吞咽了下:「陈阿婆,我们不是贪吃馄饨,我们……是要喂孩子呢,要不您便宜两文吧?」

她吃了一惊,这才睁开眯缝的昏黄老眼,看向我的后背。

「呀……你这……」

她欲言又止老半天,说:「唉,你爹娘真的是心善啊。」

我当时想,心善的不是我吗?连我阿娘都说我是愚善。

这孩子可是我捡回来的,爹娘都没空帮我养呢。

很久很久以后,在陈阿婆的骸骨都归于尘土之后的某一天。

我回头细细品味她这短促的一句,才知道我爹娘到底是有多善良,多爱我,

才能在那样艰难的世道,允许我收养一个来历不明嗷嗷待哺的孤儿。

13

陈阿婆手巧得很,薄薄的面皮,指甲盖儿大小的一点馅儿。

很少很少的肉末加上些菜叶子,调上酱汁,上点盐巴,鲜香得不得了。

面皮一裹,蜻蜓点水般,把边缘一沾,合手一捏,腹部鼓胀,小巧玲珑的一个馄饨便成了。

下滚水一煮,不消片刻就一个个晶莹剔透地浮起来翻滚。

肉香菜香,面皮都是香的。

大漏勺一舀,装小陶碗,滴上一滴劣质的菜籽油。

光是闻着味儿,口水就下来了。

陈阿婆把馄饨碗递给我,我看了看范小,相对咽口水。

这碗馄饨是喂娃娃的,还是范小买的,我觉得我不能垂涎。

我咬牙说:「你把娃娃从我背上弄下来,我来喂他。」

陈阿婆哭笑不得,哎哟喂地叫唤。

「你这娃娃才半岁,牙都没有,一个馄饨下去就噎死了。」

我和范小面面相觑,我俩半斤八两,谁也不会养孩子。

最后还是陈阿婆好心,熟练地把我背上饿晕了又饿醒了的可怜娃娃抱过去,弄了些软烂的碎馄饨皮儿喂了他吃。

我和范小可就有福了,娃娃能吃皮,他吃不了馅儿啊!

那馅儿肯定也不能浪费,我和范小蹲在墙角,幸福地等着陈阿婆喂完孩子,把馅儿分给我们吃。

我那时高兴得转着圈手舞足蹈,幸福得要哭出来。

要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馄饨馅儿,大概做梦都能笑醒。

范小也笑,他说:「宝儿,馄饨馅儿真好吃啊……等咱有钱了,我请你和发财一起吃个痛快。」

14

娃娃吃饱了,我和范小也塞了个牙缝。

虽然离吃饱还差得远,可关键是好吃啊。

吃这几口馄饨馅儿,唇齿留香,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委实是我们不曾吃过什么顶好的东西。

这一碗馄饨,芝麻大小的荤腥,就足以让我们高兴得跟提前过大年似的。

范小把汤都喝得干净,腼腆又自豪地去找陈阿婆给钱。

我还没忘记跟娘学的讲价还价,摆手啧道:「阿婆,少两文吧,我们只有五文钱呐。」

我娘说砍价就得快准狠,先对半砍,触个底,再反弹。

认识的不认识的,套个近乎,再慢慢磨。

陈阿婆给我故作油滑,学个四不像的讲价法儿逗笑了。

她一边收拾裹娃娃的褥子,一边说:「宝儿,你学你娘一点儿都不像!算啦算啦,你们一年到头都不光顾一下我的生意,请你俩吃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和范小登时就急了,这……不要钱怎么能行呢?

讲价是一回事,花钱买馄饨是一回事。

要是陈阿婆经常这样大方照顾我们,不得三天就给我们吃垮啰?

我赶紧催促范小给钱,价也不想讲了。

我爹说过,街里街坊的情最重也最收不得,谁家都不容易,也没谁欠谁的。

承了情,就得还,还不起,就不要承。

最后推来推去,陈阿婆在我俩异常认真的态度下,收了四文钱,还帮忙找了块儿旧布条,将小孩儿尿湿的褥子换下来。

其实早上阿娘临走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教过我。

可那时辰实在是太早了。

她硬给我拍醒了,要教我换尿布,我眼睛都睁不开,哼哼唧唧地没注意学。

果然生活鸡零狗碎的,只要还得过活,就躲也躲不掉。

我蹲在馄饨摊子前头,顶着大冷天的风,跟陈阿婆学了半天换尿布和裹小孩儿。

15

这小孩儿是真不爱哭,宁愿饿晕过去,都不曾哭着祈食。

我疑心他昨天是怎么那么大嗓门,哇哇大哭,跟个聒噪的青蛙似的,愣是把我给引了过去。

这会儿他吃饱了,换了干净的尿布,又昏昏睡了过去。

一直到吴发财从内城回来,趁着他娘出恭,搞了一小碗羊奶出来,这娃娃都没醒。

吴发财说:「李宝儿,你脖子上长的是夜壶吗?你连你自己都养活不了,你还长能耐想养娃儿了!」

我不敢吭声,行吧,他能搞到羊奶,他就是大爷。

不对,他家里比我们有钱多了,年纪又比我们都大点,他本来就是大爷。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的勺子,裹在袖子上擦了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白玉般无暇的瓷勺,傻呵呵地笑。

他眯起狭长到有点刻薄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你看个屁,这可不能给你。白瓷的勺子,我家都只有两对,用完我得还回去的。」

也对,我们家用的都是粗糙到有点硌嘴,歪歪扭扭,粗制滥造的黑陶碗。

只有他家里有一套来客了能拿出来撑场子的白瓷碗勺。

范小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又开始崇拜发财了。

我寻思是他名字起得好,我爹怎么没给我起名叫李有钱呢?

没准儿叫着叫着就真有钱了呢?

发财小心地舀了羊奶喂孩子,孩子嘴小,勺子又大,难免要洒一些出来。

吴发财心疼得直皱眉,小心翼翼地喂,生怕洒出来。

他喂了一会儿,将剩下的奶装进小水壶里,烦躁地塞给我。

16

「起名字了吗?」他问。

我和范小面面相觑摇头……我们不会起名字啊。

不过我瞬间就想好了。

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迫不及待地说:「李有钱,就叫这个!」

吴发财翻了个白眼,极其鄙夷地说:「你脖子上长的真的是夜壶。」

范小悄摸伸手捏了捏娃娃软软的手,有点爱不释手,他咧嘴嘿嘿地笑。

「发财,宝儿,这娃娃的手软得跟面团一样,像是没长骨头!」

范小给他起了个名叫「软软」。

吴发财说这名儿比我的强一万倍,就是太不像个男娃的名字。

他站起来,绕着墙根儿转了三圈,叉腰抬头望天,一脸严肃。

他说:「就叫云,跟你爹姓,叫李云。」

我瘪瘪嘴,还惦记着我的「有钱」,嘀咕道:「云有什么好的,看得见摸不着……」

吴发财说:「云好看啊,自由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后来,我们都叫他小云。

我爹说这名字又像个女的,又像个宫里的公公。

可小云总是乐呵的,听见人叫,一准儿回头搭理。

娃娃自己喜欢这名字,吴发财就格外地嘚瑟,说自己起了个好名字。

发财上过几天学,识字。

他说云又漂亮又潇洒,一阵风儿来,一阵风儿去,想飘到哪里就飘到那里,是绝顶的好寓意。

我们希望这个孩子自由快乐地活,想吃肉时有肉吃,想喝酒时有酒喝,想干吗就干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很多年后,我们的希望和寓意实现了前一半,可后一半大抵是一辈子也实现不了了。

17

小云在我家里安了家,跟我共享一个小窝。

我自己有张小床,我爹去打零工修缮员外府时捡的,叮叮当当拿着小锤子敲了两天才给我拼凑出一张歪歪扭扭的床来。

不过我特别喜欢,我都快九岁了,还总是跟爹娘挤一张床,吴发财老是笑话我。

小云跟我睡一张床,我渐渐地学会了半夜起来给他换尿布,有时候眼睛都睁不开,闭着眼睛换,常常弄得乱七八糟。

最开始那一段时间,我和小云浑身都常常飘散着一股子婴儿的屎尿味儿,别说吴发财了,连范小都嫌弃我,不肯靠近我。

我娘有时看不下去,得空会帮忙照看小云,每次她收拾出来的小云就格外的干净好看,连小褥子都是服帖的。

粉嘟嘟的一团,眉眼都软糯糯的,大家就会忽然喜欢上这孩子,争着抢着要抱他。

连老孟头那个总是害羞不肯见人的小孙女都会打开门缝,看着空地上的我们几个。

吴发财抱着孩子,颠来颠去地跑,愣说自己是什么矫健的雄鹰,要带小云飞。

这家伙,老是说我们幼稚,自己还不是幼稚得跟个傻子一样。

我看到小孟打开门缝瞧着我们,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她看到了我,怯生生地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范小青蛙似的蹲在旁边,等着吴发财过完瘾,想要抱一抱娃娃。

他是偷溜出来的,家里还有厚厚一堆红纸要剪呢。

他凑到我边上,说:「我看小孟肯定是想出来玩了。」

我点头,以前我们闹得那样厉害,玩得那么热闹,她都躲在她那黑黢黢的小屋子里不肯出来,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偷窥我们。

我悄悄走到她家门口,敲了敲门。

那门实在是腐旧得厉害,我敲一下,它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地响三下。

所以……我就只敲了一下,小孟胆子太小了,我怕吓到她。

「小孟,小孟,我是李宝儿,我们捡了个娃娃养呢,叫小云,你想抱抱他吗?」

小孟没搭理我,就在我都快放弃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只惶然闪烁的大眼睛。

「我……能抱吗?」

我眉开眼笑地挤开了门缝,不由分说拉住了她枯瘦的手。

「能啊!当然能了,你要喜欢,往后小云香香干净的时候,都给你抱!」

范小木讷的大脸上露出一个猴急的表情,他朝发财招手:「吴发财,你抱够了吧,小孟要抱娃娃。」

就此,比我小一岁的小孟,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我们养孩子的队伍。

18

天气越来越冷了,马上就是腊八节了。

我爹常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我下巴倒是挺安全的,就是手指上长了不少冻疮,还没破皮,又痒又疼,难受得紧。

我爹还说,过节吃腊八粥,是为了防止冻掉下巴。

我不信,觉得离谱,我说:「阿爹,我过完年九岁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儿骗呢?」

阿爹哈哈大笑,胸膛震动,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比我费尽力气呼出的都还要多。

他用粗糙到有点刮人的手掌抚摸我的脑袋:「宝儿长大了啊,爹都忙忘了。今年的腊八粥,准你喝三大碗。」

他说得我都有点饿了,我跑去摸小云的嘴,他开始长牙了,小小的零星几颗,估计是能吃点干的了。

我要是有三大碗粥,那哪儿喝得完啊,我想分他一点。

他可是来这世上头一遭过腊八,还没尝过腊八粥呢。

原本按我们煦城这边爱吃咸的习俗,完整的腊八粥里得有老八样。

可我家里拮据,有些食材是舍不得买的。

我娘手巧心也巧,变着花样地特制出了独属于我们家的新八样。

核桃,买不起,那就换成黄豆。

杏仁,买不起,就换成瓜子仁。

再加上点去年腌制的咸辣萝卜,切丁下锅。

再撒上些干枣、花生、高粱米、糙米、红豇豆……

当然……肉是没有的,我娘会从过年要吃的腊肉上切点边角料下来,剁成细细的沫,洒进锅里,腊肉的香味扑出来,刺得人流口水。

现在想来,好像我所有关于童年的深刻记忆,一多半都跟吃的有关。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念的是腊八粥,还是和我一起喝过腊八粥的人。

19

我娘总说我长得快,一阵风儿就长大了。

我以前不觉得,毕竟我光长岁数,不大长个儿。

到了小云这里,我总算是明白了。

小孩儿长起来是真的快,过完年没俩月,我就有点抱不动他了。

小孟身体弱,就更抱不动了,有时候眼巴巴地想抱,也抱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娃娃就成了我们的宝贝,全都小心地供起来。

范小偷偷给他带过好多次小糖碎,小云喜欢吃甜的,看见他总是咧嘴笑。

我乐见其成,跟着小孩儿沾了好些光,蹭了些糖吃。

糖碎就是他和他哥去东市摆摊撞碎了的糖人或者做糖人时,糖水洒下凝成的边角料。

以往他也给我们带过,但没这么频繁,因为糖贵啊,收拾收拾积攒下来,融了还能又做几个糖人卖钱。

他常常是背着他兄嫂,悄悄地攒,袖子里做了小兜,专门用来装糖碎,装满一小袋了,就宝贝似的拿来给小云吃。

我知道他铆着劲儿呢,吴发财家里宽裕些,还能给小云带羊奶这样的稀罕玩意儿。

这样一对比,就显得他单薄了许多。

有了小糖碎,他就有了底气多抱抱小云。

不过还是得感谢吴发财家的羊,奶水充足。

他白天跟着他爹去卖布,打点铺子,晚上就悄摸溜出来,带一小牛皮水袋。

水袋里总是装着不多不少的羊奶,够小云喝一天。

大人们都忙,我娘自从我学会照看孩子了,也不大帮我了。

以至于不到半年,我半夜起来,已经能够闭着眼睛,不点蜡烛,熟门熟路地就把小云捞过来换尿布。

他的尿布都是我洗,最初也觉得恶心繁琐,后来也习惯了。

习惯习惯着,他就像棵小小的嫩苗,悄无声息地长大了,抽芽了,茁壮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范小、吴发财一起养过很多的东西,花啦草啦,猫啦狗啦。

不是死掉了,就是跑丢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这样,几乎只凭自己,拉扯大一个孩子。

他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带着我们纯粹稚嫩的爱,慢慢一天天长大。

20

小云长到五岁的时候,五官基本就长开了。

嗯……要怎么形容呢?我真没什么学识,即便跟着发财,识了些字,依旧形容不出来。

他长得简直是太漂亮了……即便穿着我娘给他做的破破烂烂补丁布衣,依旧漂亮得不像话。

他很安静,不爱哭,也不爱说话。

常常静穆地坐着,美得有点不真实,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我敢说,走遍东市和内城,就没有哪个手艺师傅,能捏出他这么漂亮的娃娃。

我常常盯着他看,就干看,能看半天。

你们说,这小云的爹娘得多好看,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

生了这么好看这么乖的孩子,又为什么要丢呢?真的舍得吗?

西郊没人不知道我们家捡了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娃。

有些人会调侃我家,是不是给我捡的个童养夫,要养着将来给我做男人的。

我很生气,又羞又恼,偏又脑子不灵光,嘴上蠢笨,不知如何回答。

我爹听了就笑,也不大在乎对方有没有恶意,说:「什么童养夫,我家哪儿养得起。纯当给她找了个弟弟,将来我们入土啰,她好有个娘家可以回。」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要我喜欢,我要么喜欢有钱的吴发财,要么喜欢实诚的范小,怎么能喜欢个五岁的娃娃呢?

大家都拿小云当亲弟弟,吴发财每年过年都会想办法给他搞套衣裳。

说不上多好的料子,甚至有点粗糙,做工也不好,但是是新的,这是我们都不曾有的待遇。

范小其实才最讨小云喜欢,总能用一小块儿糖或者一个小蚂蚱剪纸就把他逗乐。

小云其实不爱笑,这孩子好像天生就是沉默而温柔的。

总是用一双漆黑而硕大的眼瞳安静温和地看着大家。

他不像我这么大大咧咧又少根筋,也不像吴发财那样一张嘴不饶人偏又刀子嘴豆腐心,更不像范小那样木讷呆板实诚,最不像老鼠胆子面皮薄的小孟。

他很少被什么东西吓到,我不知道他是缺根弦还是真的不害怕任何东西。

我娘就说我这性子随我爹,心大又善,容易吃亏。

可是小云呢?都说孩子会像养大他的人,可他谁也不像。

他就像他自己了,在我们这条闹腾的小巷子里,越长大就越显得突兀,格格不入。

21

五年了,我从八岁长到了十二岁,吴发财和范小都十六了,都比我高出了一大截。

小孟都快比我高了,小云也长得快,大家都跟撒了肥料一样疯长,就我没什么动静。

除了小孟,因为体弱,受不得凉,常常待在家里,帮着老孟头摘摘菜,大家都有事情要做。

我娘本来想把我送进绣坊去学学刺绣,将来好像发财娘那样有门手艺。

绣坊收学徒挺严苛的,不光得花钱求名额,有了名额还得试试天赋。

试完了进去一个月还得考试,没过的就撵走了,钱也就打了水漂。

我严重怀疑绣坊就是靠这个赚黑钱,毕竟过不过关,不还是他们说了算。

我爹去问了一家不大出名的绣坊,问了收学徒的事儿,说是一月一吊钱,包吃住。

我娘翻箱倒柜,把所有家底儿都掏出来数数清楚,两人面色凝重地商量到了深夜。

我爹说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进绣坊学绣,将来在巷子里找个好小伙子嫁了,一样过好日子。

我娘不肯,说咱们家没有什么嫁妆能出,将来宝儿嫁人了也肯定被瞧不起。

要是能有门手艺,能做个绣娘,说出去也好听,有手艺傍身,比什么都好。

我那时还不是很懂,觉得什么嫁人生孩子过日子,都离我太遥远了。

大家都忙去了,这样小云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以带他去大槐树玩儿,还能带他翻进吴发财家去看小羊。

不过羊早就不是当初养活了小云的那只了,我猜是那只羊的重孙辈儿。

小羊咩咩地叫,又软又糯,眼睛大得很,身上也白,我们都喜欢去摸。

小云问:「小羊有妈妈吗?」

我说有,他又问妈妈去哪儿了。

那我总不能说年纪大了,卖给羊肉贩子宰了吃了吧?

我告诉他,羊妈妈等孩子长大了就必须离开,独自生活,不然会给小羊带来厄运。

小云有点担心,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那你和阿爹阿娘也会离开我吗?」

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剌剌地笑:「那当然不会啦,那是羊的规矩,不是我们人的规矩。」

「人的规矩是什么?」他锲而不舍地问。

我很高兴他今天话多了些,认真思索了下我娘的话。

「你将来长大了,等我嫁人了,你就做我的娘家,这是我们人的规矩。」

他点头说好,也没问嫁人和娘家是什么意思。

22

最终家里东拼西凑,还是将我送进了一家不知名的绣坊。

我其实不想去,但是我娘坚持得异乎寻常,我记得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的十三年里,她态度最坚决的一次。

临到爹娘要将我送去绣坊前,我忽然就有点害怕了。

我从来没离开过家那么久,那么远。

绣坊远在城东,可我家住在西郊,中间还隔着一个内城,需得绕行好大一段路程。

临走前,我们巷子里的几个小伙伴约在大槐树聚了一次。

我很害怕,求着吴发财去内城铺子卖布的时候能来看看我。

吴发财说:「就你那笨手笨脚的,爬个树都能摔个狗吃屎,没两天就给人赶回来了,用不着我看。」

我又去求范小,范小很认真地答应了,还承诺去东市卖糖人的时候给我带糖碎。

我咽着口水,抱着他的袖子,感动得冒泡:「范小,我认你做大哥,你不用当小弟了,吴发财这个守财奴说的不算话。」

范小说他愿意做我小弟,因为我打不过吴发财,要是没人给我做小弟,我这大哥就不是大哥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哪儿有大哥是个光杆儿司令的呢?

「那行,我只收你一个小弟,小云是我弟弟,小孟是我妹妹,让吴发财自己当光杆儿司令去。」

小孟最近是能出来了,不过她有点怕吴发财,又跟范小没什么话说。得知我要走了,眼泪就有点汪汪的。

她带着哭腔说:「宝儿姐,你啥时候回来?」

「我娘说,入门测验过了,我就算入学了,估摸着一月回来一趟。」

带着大家的一箩筐鼓励和不舍,还有吴发财一肚子的嘲讽,我牵着小云回了家。

一路上心里想着明天去了绣坊要如何让绣娘瞧上我,收我为徒。

我十三岁了,心思是单纯了点,可是不傻。

家里拿出了多年的积蓄,足足四两白银,好多好多吊钱,换成铜钱,都能装一小麻袋了。

这么多钱,我不能让它打了水漂,那是我爹娘的心血。

23

临走时,大家都不在,谁家都有日子要过,该干吗的就得干吗,不会为了我小小的求学之旅,特意来送我。

我爹要去郊外商户家杀羊,我娘请了员外府的假,紧赶着,带着小云送我。

起初娘说不带小云,他太小,走得慢,去迟了,绣坊师傅要生气的。

可是小云不干,他抓着我的袖子,半个身体躲在我身后。

「我想去。」他细声细气的,黑沉沉的眸子闪烁着。

阿娘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叹气不止。

他胆怯地眨眼,抿着唇,声音大了些,说:「阿娘,我想去送宝儿姐。」

我泪眼汪汪的,半是害怕,半是不舍。

「阿娘,我马上就要一个月见不到小云了,带着他吧,他要是走累了,我背他走。」

小云攥着我的手,手心温软潮湿,带着汗。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一般,以前从来没拒绝过谁。

总是乖巧得令人心疼,家里年成不好的时候,吃糠咽菜,他也跟着,吃得嘴唇上火干裂,也不喊疼。

只是瘦弱又苍白,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更加显眼了。

我爹说这娃儿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像是……像是滚进泥里的白面馒头。

我还觉得这比喻很不错,小云确实白得跟馒头一样,衬得我们几个灰头土脸。

24

我如愿地带上了小云,为了省几个打马车的铜钱。

我们天不亮就背上了包裹,徒步往城东的绣坊赶。

小云和我眼睛都睁不开,上下眼皮还胶着呢,人就出了西郊。

穿过巷子,遇上老孟头背着锄头出门,他惊奇地瞪着一双绿豆眼。

「宝儿娘,赶马车吧,这得跨大半个城呢,俩孩子都小,来回脚不得起泡啰?」

阿娘笑,将包里酿了装给我喝的酸梅汤取了一壶出来,送给他。

「就去就去,出了巷子就去赶马车。老爷子这么早去锄草,带上这个解渴吧。」

老孟头犹豫了下,吞咽着在胸口擦擦手,接了过去,道:「那成,我喝完让小孟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25

道别了老孟头,我们一路向东,绕过了内城。

为什么要绕呢?

因为我们没有内城的出入令牌。

听说里头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出入都是老漂亮老漂亮的大轿子,八个人抬的那种。

我们住在城郊的人,内城的守卫不会轻易放进去。

小云走得越来越慢,我听到他喘气,手心里一团湿漉。

「要不……咱们歇歇吧?」我问阿娘。

阿娘看了看日头:「不能歇,时辰快赶不及了。」

小云没有说话,默默地攥紧了我的手,小小的腿脚,倔强地跟上了我们的脚步。

「要不我背你吧?」

我心疼他,多大点孩子,那鞋是范小小时候穿剩下的,边缘都破洞了,肯定磨脚得不行。

他摇头,漆黑的眼睛安静疲惫地望着我:「不要,我自己走。」

路过内城的东大门时,里头出来一座金黄色华丽的轿辇,四个衣着光鲜的高壮男人稳稳地抬着。

我拉着小云,在路边躲避,忍不住伸着脖子,探头去看稀奇。

这得什么家庭,什么地位,才能坐上这样华贵奢侈的轿子,四个人抬呢?

轿子路过我眼前,里头的人掀开了半拉帘子,淡漠的目光落到了我脸上。

我定睛瞧了瞧。

嘁,原来达官贵人们也跟咱们长一个样子,俩眼睛俩鼻孔一张嘴。

我还以为他们会多生双眼睛什么的。

他很白,跟小云一样白。

而且他和小云一样,是黑瞳,漆黑如墨。

除了我牵在手里的孩子,轿子里的男人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黑瞳。

我想,这人会不会也是个孤儿?

大家都是棕色的眼睛,生下黑瞳的孩子,就觉得不祥,所以才要丢掉呢?

他仅仅是瞥了我一眼,剩余的目光全部落到了小云脸上。

轿子顿了下来,他掀开小窗,眯眼微笑:「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宝儿。」我把小云拉到了身后,阿娘大气都不敢出,在后头死死拉着我的手臂。

「我是问他,那个孩子。」他轻轻蹙眉,眉目间浑然天成的优雅从容。

「李云,我弟弟。」我心跳得厉害,总是隐隐担心着什么,又硬生生补了句,「我亲弟弟。」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合上了帘子,打发轿夫,走远了。 

26

谢天谢地,我们及时地赶到了绣坊。

门房的老头将我们领进了东边的小门,阿娘说:「银子先前孩子爹就来给过了,签字画了押,今儿是约了送娃儿过来的。」

老头一脸麻木,司空见惯地点点头,伸出黢黑的手招呼我过去:「人留下就成你们回吧。」

我有点害怕,不敢过去,可我十三岁了,爹说这要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很快就要办及笄礼的,马上就能嫁人了。

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壮着胆子想要过去。

阿娘把包袱挂在我身上,眼眶湿润,喋喋不休地悄声叮嘱着我。

「酸梅汤在包袱里,还有些铜钱在你里衣内袋里,下个月这时候娘再来看你。」她抹了抹眼睛,擦在袖子上。

「宝儿,你要加把劲,好好学门手艺。过几年好嫁个好夫家,别让人瞧不起啰。」

我很用力地点头,侧目看到了小云在盯着我,眼神锐利而安静。

他的眼珠子真是黑啊,以前年纪小也还不觉得,越长大,他就越不像我们。

西郊没有人的眼睛是他这样的,我其实已经隐约觉出,太过于特别不是什么好事。

可我脑仁就那么点儿大,只能叮嘱娘回去了,尽量少带他出远门,就在西郊,好好的就成。

小云安静地看着我,黑瞳里全是我皱巴巴并不好看的脸。

他还没说话呢,我就有点想哭,这么些年了,我从来没跟他分开过这么久。

我眼泪还没掉下来呢,他奶声奶气地说:「宝儿姐,你别哭,我和阿娘下个月还来看你。」

27

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滚,他放开了阿娘的手,朝我走过来,放了个东西在我手里。

那是一小袋蜜饯,捂得热乎,纸袋边缘有些化了,黑乎乎的。

「你哪儿来的?」我惊奇地问。

「用糖碎跟隔街的小孩儿换的。」他脸上挂着一副格格不入的老成,似乎还有几分自豪。

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儿罢了,总是想替大家分担些什么。

我郑重地收好了蜜饯,老头已经很不耐烦地催促了。

阿娘和小云被他半劝半赶地带出了绣坊。

小云扭着他的小脑袋,一步三回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我,中途还摔了一跤,也不哭,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继续看我。

我手都要挥断了,努力克制着想哭的冲动,下腮又酸又麻。

绣坊老旧的红木门「吱呀」一声阖上。

我转过身,看着偌大的院子里挂着的各色布帛,风一吹,布帛风帆似的晃动,搅动着清晨的日光,忽明忽暗,显得虚幻缥缈。

大约是时辰到了,忽然从各处冒出来一堆面容年轻的绣娘,各自忙碌着穿行。

我像是一个隐形人,站在她们中间,无所适从。

远远有个发髻梳得油亮的妇人朝我走来:「新来的跟我走。」

我穿过风中飘摇的柔软布帛和各色的年轻绣娘,跟着她去了十几个人大通铺的房间。

在这里学绣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如今回忆起来,其实也不算很差。

至少我每个月还有个盼头和念想。

28

我后来才真切明白我娘的意思。

她知道家里穷,她想把我嫁给吴发财,可是我家对他们家,都已经算是高攀了。

她很怕发财娘瞧不起我,想着要是能送我来学门好手艺,将来嫁过去了,才能不受夫家的委屈,不被人看轻。

阿爹不大能理解她,也不是阿爹不爱我,这真的是只有女人家才能切身体会的东西。

很多年后的我真真正正地理解了,想要报答阿娘的时候,却只能替她的陵墓修缮修缮墓碑。

28

我第一次觉得蠢笨是这样不可饶恕。

我简直是太笨了,学绣学得不怎么样,常常要半夜赶工。油灯不亮堂,看不清楚,手又笨拙,戳得自己十个手指头肿得发亮,全是细密的小针孔。

那真是一沾水就疼得掉眼泪。

可我还得洗自己的衣服,有时候还得替师傅洗。

年长的绣娘一般得带许多学徒,我是新来的,给师傅洗衣服的差事自然是我的。

十指连心,那种疼不能要人命,但是日日夜夜地疼起来没完没了。

沾水的差事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常常半夜疼得睡不着觉,半梦半醒地无数次回想起在西郊巷子里的快乐时光。

我想念小云,想摸摸他的脑袋,想看看他安静黑沉的眸子。

我想他的时候,就把那袋蜜饯拿出来,有时候吃一颗,甜味冲到嗓子眼儿,也就不觉得日子苦了。

29

初去的那一个月,我还是险些让那沉甸甸的四两银子打了水漂。

我其实学得很卖力,虽然手笨,倒也不至于被赶回家。

可我有次洗坏了师傅的一件夹袄,搓衣板边缘翘起的木条撕破了夹袄的内衬,棉絮掉了满盆。

我人都吓傻了……夹袄里是棉花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穿得起的。

师傅很生气,先是罚了我不许吃晚饭,后又要我赔钱。

我哪儿来的钱赔她啊,我拢共只有阿娘给的几枚铜板,还一直舍不得花。

后来好说歹说求了她,等我学成了,前半年的绣品得抽半成还她的夹袄,这事情才算是过去了。

这一个月比我以往十几年都要漫长,终于等到一月过去,阿娘带着小云来看我。

我踏出那扇老旧的红色木门时,蓦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心境。

吃苦,永远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法子。

我站在门槛上,看了眼阿娘,又看了眼小云。

一个字说不出就开始无声地掉眼泪。

我本来不想哭的,一点都不想。

可我真的太苦了,苦到蜜饯都甜不了我的心。

我憋不住要哭,阿娘看到我哭,也不停地抹眼泪。

她捏了捏我的手臂和背脊:「瘦了……是瘦了,唉……瘦得也太厉害了。」

30

再往后,阿娘就没时间来了,听说阿爹帮着人捆牛的时候,被蹄子蹶伤了腿。

倒也不至于日后走不了路,就是伤筋动骨,没两仨月下不了地。

我还在学绣的后半年,师傅自从知道我没几个铜钱后,就不大喜欢我,压根儿不让回家。

可我光是想就知道阿娘会有多辛苦,又要照顾阿爹,又要早出晚归去侍郎府上给掌厨的师傅打杂。

说是厨娘,大约也就做些杂事,掌勺做菜是轮不到的。

冬天就要来了,阿娘的手啊,整日在水里泡着,不长冻疮才怪。

我疯了一样地想他们,刺绣的时候想,烧火的时候想,洗衣服的时候想,做梦都在想。

想知道阿爹的伤怎么样了,想知道阿娘的手会不会都冻烂了,想知道小云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想过我们几个孩子在土巷子里的快乐时光了。

挂心的事情太多了,光是应付绣坊里繁重的活计和师傅的责骂,惦记着家里就已经让我不大灵光的脑子重得跟灌了铅一般。

31

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吴发财和范小一同来看了我一次。

他们带来了我娘给我做的冬衣,两层薄薄的布,中间填满了芦苇絮。

我不知道有钱人家冬日穿什么御寒,我们西郊的人最爱这种「芦苇冬衣」。

城外不远处有处芦苇荡,里头的芦苇比别处的不一样,到了季节,又蓬松又柔软,像是云朵。

常有人去一根根刷下来,回来仔细挑了籽,填充了做成冬衣,又软又暖和。

可是那简直是太费力气,芦苇长得一人多高,长而锐利的叶子总要划伤人手,摘芦苇絮和挑出里头的籽都是桩麻烦事儿。

我接过吴发财手里包裹整齐的厚重冬衣,喉头哽住,隔了会儿才说出话来:「这么重啊,塞了这么多芦苇絮……阿娘这得赶多少个夜工。」

吴发财古怪地瞪了我一眼:「李宝儿,这衣裳里的芦苇絮是我和范小去城郊摘了三趟才摘回来的。李婶儿摘得籽,我娘缝的,你不要就还给我们,哭丧个脸给谁看?」

范小娴熟地从袖子里抽出个针脚凌乱的小袋子,里头是小小一坨,沉甸甸的糖碎,咧嘴憨厚地笑。

「宝儿,你还做大哥的人呢,越大怎么还越爱哭了,呐,攒了几个月的,都是你的了。」

我抱着厚重暖和的冬衣,没空手接,范小也不等我说话,将袋口一系,放到了冬衣口袋里。

他伸出粗糙的手,按了下我头顶,洗得发白,毛绰绰的袖口划拉在我额头:「放心,我留了一半给小云,他跟你一样喜欢吃甜的。」

我想起了小云给我的那点蜜饯,只剩了三颗,我藏在枕头下头,不知道坏了没有。

32

我的时间不多,下午还要绣一批东西。

绣坊里简直就不把来学绣的姑娘们当人,总是接些单子让我们绣,还美其名曰练手,压根儿不给工费。

「那阿爹呢,腿好些了吗?」我想赶紧把要问的问完,根本没时间寒暄。

回去晚了,下午绣不完是要挨骂的。

吴发财说:「你放心学你的吧,李叔李婶儿我们照看着呢,没问题。」

我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三人相对沉默了会儿。

我记得我们以前在一块儿,从来不会沉默。

我喜欢吵架,最喜欢跟吴发财吵架,但是现在没心思了。

「你们最近怎么样了?小孟呢?大家怎么样了?」

「就那样。」吴发财简短敷衍地回答了我,语气极其不耐烦。

「哪样啊……我都半年没回家了,你们……多说两句呗。」我最后一句已经带了哭腔。

范小连忙说:「好着呢,我们家已经在东市有摊位了,以后也犯不着风吹日晒,被城衙撵得到处跑了。小孟病情好了很多,常常跟着老孟头出门卖菜。李叔李婶儿身体也还好,昨天我都能扶着叔下地走两步了,估计开春也就好了。还有……」

他瞧了瞧我的脸色,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说:「小云!他啊,可有出息了,被咱西郊唯一的学塾先生瞧上了,不收学费,让他上学去啦。李叔李婶儿可高兴了,说他光宗耀祖了。」

我亮着眼睛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几个月了,小云真就是个读书人的料子,比学塾里所有人都聪明,学东西老快了,我们寻思着,他将来是要考科举的,能当官!」

我高兴得咯咯直笑:「那还不是我带得好,我弟弟!」

吴发财嗤笑道:「他要真的像你,那就全毁了。」

我作势又要去打他,他长腿一迈,轻松地躲了过去。

33

说起来,他们长得真是快啊,又高又壮,比起大人也差不离了。

我还是这副样子,走街上总是会被人拦着叫卖些幼稚可笑的小孩玩意儿。

日头渐渐升高,紧迫地催促着我。

我回头瞟了眼斑驳的红木门里,似乎是没人,那个刻板的看门老头大概是在睡懒觉。

我赶紧扯了束腰的带子,掀开了外衣,从里衣内袋里摸索着。

面前的俩人同时倒退了一步,梗着脖子诧异地望着我。

吴发财嗓门都提高了:「李宝儿,你在搞什么?」

我皱眉,继续摸索,都怪阿娘害怕我那几枚铜钱给人偷摸去了,这内袋缝得也太深了。

范小往左转了下,又无措地往右转了下,最后低头盯着地面。

「李宝儿,你是个女的,不要当着男人的面儿脱衣服。」吴发财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我愣了下,他说的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可这不都是穿开裆裤玩儿大的吗?而且事态紧急,我哪儿来的时间矜持?

终于摸到了,我迅速抽了出来,合上外衣,光速塞到了吴发财手里。

他摊开手,看到一条帕子,上头绣了一对鸳鸯,忽然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不会……不是,这……」

我赶紧抓着他的手揣进了他袖子里:「藏起来!给人看到我就惨了!」

「这是我私下给小云绣的帕子,他要上学塾,学塾里都是读书人,肯定都有帕子的,你给他带着,别人有的,他也有。」

他冷着脸,第一次没有打击我:「为什么要绣一对鸳鸯?」

这问得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挠头笑。

「我学艺不精,只有鸳鸯绣得最好,总不能绣个歪七扭八的给他用吧?」

34

绣坊里的姑娘们许多都比我大了,有些老是出不了师,绣坊也不放人走,就总是愁得慌。

我这半年没遇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深不浅地认识了几个脾气尚可的姐姐。

有的在这半年间拿着盖了绣坊印章的一张薄薄的纸,走出了那扇红木门,再也没回来过。

有的一直没法子出师,眼看着年纪大了,很快就要愁嫁了,家里也就不得不来人花点钱,孝敬了师傅,好让她顺利出师回家。

也拿那一张纸,大约类似于凭证之类的东西。将来绣东西也好说自己是某某有名的绣坊出身,给自己的绣品踱一层金边。

我渴求着那张纸,拿到它,我就能回家了。

冬衣有了,过年也就近了。

不知道小云今年能喝几碗腊八粥?

腊八节我是回不去的,不过过年应该是能回去几天。

我天天盼,人有了盼头,日子真就没那么难过了。

我绣东西越来越好了,还被师傅夸了两次呢。

我想起我给小云绣的那个帕子,有点自惭形秽,要是现在的我绣,肯定还能更好看更拿得出手些。

师傅说照我这功夫,要不了两年就能出出师了,不过我先时把师傅的夹袄划破了,要想不继续留在绣坊,就必须赔钱。

师傅说夹袄一两银子加两吊钱,给我算一两。我给了,一年后就能顺利地走,给不了,就得多在绣坊半年无偿刺绣。

我一边为这事儿焦愁,一边又希冀着放年假回家。

35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冷,冷得冻手。夜里大风呜呜地叫,手刚伸出被窝没几分钟就僵冷了。

每日刺绣都不得不先用热水烫烫手指,大家都是如此,手指冻僵了,自然绣得也不好,还慢。

师傅们脾气很大,日日责骂催促,年前单子又多,每日早晨例行的授课都免了,光让我们绣。

仿佛我们是下蛋的母鸡,不知疲倦。

我夜夜睡觉的时候都听到放鞭炮的声音,忽远忽近,缠绕在冻人的凛冽风声里。

我们这座城是一朝天子坐镇之地,官家定的名字叫煦城,我们西郊的人,连那个字都不认识,惯常也就叫京都、皇城、煦城……

其实这城还有个别称,据说百年前它还不是都城的时候,叫风城。

它建在半高原上,西边不到一千里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西郊正在荒原的风口上,吹着那里刮过来的带着沙尘的风,屋檐台阶常年蒙着细沙,空气里终日都是雾蒙蒙的,刮得大家也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

可我现在无比地怀念被沙尘刮过的土巷子。蒙了细沙的青石板和台阶是我们天然的画具。

我们以前喜欢在上面画画,天马行空的画。

我教小云画云,云最好画,三两个半弧连到一起,就是一片云。

我们一起画,常常画得满地满台阶都是云的样子,小云很开心,总是会笑,露出他小小的一排整齐的牙齿。

可惜风大,我们的画作总是一阵风刮过就没了,让人不免有些沮丧。

多年后的宫廷画师,名流画家去往金碧辉煌的内城皇宫里头作画。

皇帝总是固执地让他们一遍一遍画云,可惜从没有人画出他想看的云。

他想看的云啊,是没有脚的,一生只停留一次,风一吹,就散了。

36

好不容易熬过这阵子,我穿着我暖和的冬衣回家去了。

我不认识路,阿娘要照顾小云和阿爹,吴发财不知道在忙什么,只有范小来接我。

他依旧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灰发白的粗麻衣,站在绣坊外面等我。

我凑上去,想要抱抱他。

忽而想到我们已经长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拥抱了。

旁人看了会说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也不清楚哪儿来的这么多体统,听说后宫里的娘娘公主们,穿什么衣服,走什么道,一口菜嚼几次都有规矩。

不过我想这大概是特别累的事情,吃菜就要大口吃啊,但是吃肉得小口吃。

因为肉少,小口吃才能吃得久一点,多享受一点。

范小咧开厚厚的嘴唇,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

他说:「走吧,大家都在,就等你了。」

我故意要问:「都有谁在啊?」

范小说:「今年大家一起过年,你不是要吃肉吗?大家凑钱,买了半只小羊,有羊肉吃。」

我惊奇地瞪大眼:「这么好?羊肉那么贵,怎么买得起?」

「一家当然买不起,不还有你们家,我们家,发财家,孟小家吗?反正咱们巷子就这么几家人,还有谁?」

范小说着走得更快了,他说:「咱们得走快点,我走的时候,李叔正剔骨头呢,晚了连渣都没啦。」

他犹豫了下,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牵起我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我被他带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一路没歇两口气,出了一脑门的汗。

37

刚走到巷子口,就听见了熟悉的柴刀声音,那是阿爹。

往常他斩骨头的时候就是这样,「笃笃」地响彻整个巷子。

再往前走进了土巷子,我家门口乌泱泱围了好些人。

范小嫂子拿着个小盆儿,发财爹拿着个大瓷盘,小孟……小孟拿着个布袋子。

我走近了,大家一齐回头,每个人都是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闭上眼回想,至今都还记得每个人带笑的眉眼,每一寸带笑的褶皱,咧开嘴并不好看的大牙花子,又朴实又美好。

那真是能够温暖我一生的东西。

「宝儿姐。」

一声细弱的叫唤隔着我和寒暄的街坊邻居,隔着我喜极而泣的阿娘和笑眯眯分羊肉的阿爹,轻轻地响起。

小云站在门槛上,大大的眼睛盯视着我。

他又唤了一声,我擦了擦阿娘眼角的泪,吸吸鼻子走过去,习惯性想要抱他。

小云低头侧身躲开了我的手,他说:「宝儿姐,你抱不起来我,我沉了。」

我愣了下,然后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又摸摸他的头发。

他长高了,头发都长长了,挽成小小的髻子,像个读书人家的孩子。

我说:「沉了好啊,你长得也太快了,六岁啦。姐给你的帕子好看吧?是不是独你一份儿?」

他静静地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睛并不透光,里头却闪烁着别的东西。

小云生了一双沉静而哀伤的眼睛,很漂亮,却让人看了无端地有点难过。

他跟着我们,明明有那么快乐的童年,为什么呢?

「宝儿姐,你不回去了吧?我跟先生说了,我能求他再收你一个学生。」他眼里迸出光芒,亮晶晶的。

我叹气,要怎样告诉他,先生是不会收一个及笄的女子做学生的呢?

38

小云拉着我的手,眼里有点急切:「真的,我去同先生说,你回来同我一起上学,阿爹阿娘很想你。」

我蹲下,摸摸他的脑袋,发觉他看似完好的发髻后头,有一缕细软的头发没有梳起来,垂在肩上。

我问他:「你不想我吗?」

他瘪了瘪嘴,轻声说:「想的。」

「我能不能快些长大?」

我皱着眉头,将他落下来的那一缕头发拿起来塞进他束发的带子里。

「你这可难倒我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得问问老天爷什么的。」

我同以往无数次那样,牵起他的手,回到热闹的案板前,阿爹已经分完了肉,在剔骨头了。

他技艺娴熟,光秃秃的骨头也能再刮下二两肉末来,说能给大家凑个馄饨馅儿出来。

阿娘在屋里,已经开始和面了,准备擀些馄饨皮,包些馄饨分给各家。

面是好东西,我想今年这年似乎也并不怎么难过。

年后我才知道,其实家里因为阿爹腿脚受伤的事儿,一是断了一份来源,二是抓药花了不少的银钱,早就揭不开锅了。

面和肉其实都是别家接济的。起初阿爹不愿意要,可是发财娘和范小嫂子就劝,说我就要回来了。

我半年才得回来一趟,要是看到家里这副惨淡的样子,必然是要掉眼泪的,没法儿安心再回绣坊去了。

这些话都是年后我临走前的那晚,阿娘悄悄告诉我的。

她说我十四了,是大姑娘了,应该知道些东西,没必要哄骗我。

39

今年之所以大家要一起过年,也是看我家太难了,要是不一起,大概连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拿不出来。

老孟头带来了自家种的雪里蕻,还有小葱和红薯。

发财爹送了些杂衣料子,一家一块儿,说是给孩子们做双布袜。

范小这回拿出来的不是寒酸的糖碎了,是整整齐齐的小糖块儿,一看就是他哥哥嫂嫂亲自做的。

我一直没看到吴发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问范小。

范小支支吾吾地,说:「他娘好像是病了,在家照看呢,他说等她娘睡下了就过来。」

我想起发财娘总是黏在织布机前的样子,担忧地问:「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风寒,冻着了,受不得凉,所以今儿没办法来了。」范小拿着装糖块儿的袋子,说完这句就去找小孟了。

小孟蹲坐在灶前,帮阿娘烧火。

她还是沉默胆怯的模样,模样倒是长开了,手脚依旧细瘦,唇上总是惨白瑟缩。

我也跟过去,想帮阿娘洗菜,被她一手的面灰,用胳膊肘赶出了狭小的灶房。

范小说:「你去陪小云玩儿吧,我来洗菜,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的功夫,灶房里就升腾起烟雾来。

阿爹在院子里陪着大人们说话,吴发财还是没来。

我想发财娘一年到头不停地织布,好不容易过个年,还生病了没法过,多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40

小云独自站在巷子的一角,手里拿了个枯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

我以为他在画云,沿途捡了个树枝走去,想同他一起画。

可走近看,他画的显然不是云,而是更复杂的东西,是字。

我转头四下看,发觉地上洒满细沙的平地满是那两个字眼。

「你写的什么字?先生教的吗?」

我不认字,却也觉得他写得很好看,有棱有角,横竖平仄分明有致。

他抬头指了指刚写下的字:「宝儿,这是你的名字,我教你写。」

我很高兴,其实以前吴发财刚去上学那会儿也教过我,可我是真的蠢笨,又不用心,三两下学不会就懒得再学。

「好,小云你再写一个,姐跟着学学试试。」

他放慢了速度,又写了两个,我费尽心力跟着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画得他小小的脸直皱眉。

小云说:「字要用写的,不能用画的。」

我有点抱歉地笑,挠挠头,读书认字的比起我这种天生不是读书料子的人大概是真不一样的。

他想了想,扔了自己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跳过地面上我的名字,过来拉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有他教,就要好得多了,他的手小,表情又认真又严谨,双手抱着我捏树枝的那只手,一笔一画地写。

连着写了几个,我闭上眼想了一会儿,说:「好啦,我觉得我学会了!」

他立即放开我的手,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头发柔软地飘,白瓷一般的大孩子,像个天上来的精灵。

小云寻到了一处尚且完好的沙地,回头轻声说:「宝儿姐,来这里写。」

我从没见过他像同龄人那样走路蹦跳,这唯一一次,还是因为他不想踩到地上写满的我的名字。

可是风一吹,那些字就没了,踩与不踩有什么分别。

我跟着他小小的脚印追过去,依葫芦画瓢写了自己的名字。

他拍手道:「写得好,先生一定会收你做学生的。」

原来这都大半天了,他还在一门心思挂心这事儿。

41

阿爹坐在院子里,椅子旁边放着根拐杖,如今他单手撑着拐杖,不要人扶也能走路了。

他招手唤我们回去:「宝儿,小云,吃饭了。」

本来该在院子里吃,热闹,可是风太大,冷得慌。

大家挪到了屋里,我家那么小,一群人挤都挤不下。

范小直接给挤到了门口半蹲着,位置都留给了大人们。

到这当口,吴发财才过来,跟他爹悄悄说了几句话,从阿娘那里拿了副碗筷蹲到了范小旁边,直接就把我给挤到了门外,没留神吃了一嘴风沙。

我气得翻白眼,吐了一嘴沙子,踹了他屁股一脚:「你没长眼睛啊。」

吴发财「啧」了一声,怜惜地拍了拍屁股,回头瞪我:「这是我过年的新衣,你别给我弄脏了!」

他很是凶狠不善地朝门里挪了挪,好歹给我让出个位置来。

菜一盆一盆地上来,样式不多,胜在量大。

除了老孟头带的几个青菜,还有我家的腊肉炒黄豆芽,炒羊肉,再就是羊骨头汤煮的羊肉馄饨了。

一人盛了一碗,热气蒸腾,晕得低矮的屋顶上蒙蒙的一层雾气。阿爹给老孟头和发财爹还有范大哥一人倒了杯麦子酒。

完了,他放下拐杖坐下,喝了一口,黑黝黝的脸霎时就舒展开来。

他笑呵呵地敲敲桌子,思索良久说:「新年吉祥,万事如意!」

发财爹哈哈大笑,拿筷子敲了下碗边:「老李你过年就只会说这俩词!都说了十几年了!」

大家哄笑起来,笑声穿过呼啸的风声,传了好远。

我端着碗站在桌子外边,喝一口羊肉汤,吃一口馄饨,热漉漉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从我记事以来,好久……好久都没有过过这样一个热闹欢喜的年了。

42

填饱了肚子暖乎乎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

大人们一边喝酒,一边互相说着攒了一年的闲话。

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些祝词,但还可以聊聊蔬菜、年成、米面和油盐。

我们不爱听那些,趁着某个空隙,集体爬上我家旁边的屋顶,那里的屋檐最高也最平,能看得好远。

我原本还怕小云爬不上去,但是他不要我帮忙,蹬着小腿儿,又怕脏了他的新衣服,姿势格外地倔强又好笑。

吴发财在上头拎了他一把,将他放到旁边。

小孟悄悄塞给他一个树叶包裹的烤红薯。

冬夜干冷的风毫无章法,东南西北胡乱地刮,吹得我头发都打了结,不得不找个东西系起来。

我凑过去,摸了摸身上,没有系头发的东西。

雾蒙蒙的月色里,一双小手朝我伸来,拿着我绣的那块并不好看的帕子。

他打理得很好,帕子干净,叠成规整的小方块儿。

我随手接过去扎完头发,坐到了他们中间。

热腾腾香喷喷的烤红薯味儿瞬间弥漫,小孟从怀里摸出个树叶包裹的烤红薯给我,说:「宝儿姐,趁热吃。」

我细看下,原来每个人都有,我咽了咽口水剥开红薯干厚的皮,露出里面软糯金黄冒着丝丝热气儿的里子。

其实我已经吃饱了,可是烤红薯太香,吃饱了那压一压总还能吃得下。

我坐在小云和吴发财中间,小孟挨着吴发财,范小坐在最外面。

大家排排坐着啃红薯,吃得吧唧嘴,又香又甜又暖和。

43

大家坐在一起,一边吃烤红薯,一边等着内城今年的烟花展。

这真是我梦里幻想过的年节。

红薯吃到一半,内城那边就响起了第一声。

我裹了半个红薯放进包里,站起来的动作太大,踩碎了一片瓦,差点儿摔跤。

吴发财拉了我一把,耷拉着脸:「你看着点儿脚下,瓦不要钱啊?」

「你就知道钱,你变成富大爷了吗……」我懒得再跟他吵嘴,所有的注意力就给远处的烟花吸引过去了。

初时只有一束烟花,锐利的一声尖啸,冲出云霄,「砰」地炸开,炸成绚丽夺目的椭圆。

紧接着爆裂的巨响占据那一片天空,无数的金色花朵争先恐后地占据那一小片天空。

将暗色的夜映照成一片金色的白昼。

我们隔得太远,具体形状看不大清,只能看看扎眼的颜色,但那也足够了。

反正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有钱人放这么多好看的烟花,既然不知道,那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就是给我们放的。

我们看到了它,欣赏了它,那烟花就是替我们放的,是特意给我们助兴,庆祝这样美好的新年。

吴发财就在我身边,呼出的白雾和阿爹一样多,几乎挡着我看烟火。

我问:「你干吗大喘气儿?哆嗦什么?」

他没好气地答:「因为冷。」

我倒也没怎么觉得冷,低头问小云:「小云你冷吗?」

他点点头,又摇头。

我捏了捏他的手,冰凉一片。

我把他拉到我身前,说:「到我跟前儿,我给你挡风。」

小孟轻轻地笑,范小讷讷地搓手,问她:「你不冷吗?」

她瘦黄的手拢了鬓边碎发:「其实我喜欢吹风的,就是身子不争气。」

「那还是仔细,别着凉了。」烟花看完了,我终于把目光挪了回来,拉着小孟要下去。

44

吴发财见了,皱眉说:「你们就没有什么新年愿望吗?不趁着新年说?」

我还惦记着自己没吃完的半拉红薯呢,凉了不好吃,想着赶紧下去。

范小也摆手:「我们又不识字,又不会吟诗作对,哪儿有什么愿望。」

「范小哥,许愿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吟诗。」小云抬头看着他。

范小向来对小云言听计从,听他这么说了,就拍拍屁股站起来,苦着脸想了会儿说:「我想赶紧攒够娶媳妇的钱。」

他悄悄看了小孟一眼。

「哈哈哈哈哈……」吴发财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打颤,掰着我的肩膀。

我给他烦得不行,拐了下肩,挣脱,吼他:「你笑什么,我看范小这愿望很实在,你想干什么?」

「我?」吴发财眯起眼睛,笑得有点讨打:「我也想赶紧攒够老婆本。」

小孟轻轻柔柔的说:「发财哥……你别笑话范小了。」

吴发财一边笑,一边摇头:「我是真这么想的,你呢?小孟。」

小孟说:「我想去煦城以外的地界看看……我听说书的说西边是大草原呢,有成群的野马,我想……要是我病好了,有钱就去看马。」

我拍手点头:「小孟这愿望才好呢!是顶好的。我嘛……爹娘平安,明年过年还和今年一样好,就行了。」

45

深夜了,风势没有减弱,越来越冷,烟花也看完了,大家熬不住都要回家。

临下去之前,我们问小云的新年愿望。

他平常不爱说话,大家不问,大概自己是不会说的。

结果他说和我一样,吴发财和范小还以为他上了学,能作两句诗什么的,对他的回答稍显失望。

不过吴发财还是摸着他的脑袋,说明年有钱了,给他搞套更好的衣料子,范小也说大年初一给他单独做一个小糖人。

夜里睡觉,阿爹阿娘都睡下了,我和小云轻手轻脚烧了水洗脸。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忽然说:「宝儿姐,刚才发财哥不是故意哆嗦的,他在你后头,给你挡风呢。」

我端着木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不知道。」

小云踮起脚,将水盛到盆里,默默地兑凉水试水温。

我从这一刻开始发现,小云不一样了。

哪里变了呢?我说不出来,好像哪里都变了,只是我太迟钝,身边的人都在变了,我一个也不曾察觉端倪。

他拧干了毛巾递给我,黑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我,有点难过的样子。

临睡前,他将小床让给了我,自己光着小脚爬到鼾声大作的阿爹身边。

他回过头来,悄声问:「你嫁人了,还跟我们住一块儿吗?」

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想过。

我敷衍地笑,催促他赶紧睡,说:「等你长大一点我再告诉你。」

我那时候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甚至没有必要告诉他,因为那是我们和他在一块儿过的最后一个年。

往后的那些年,他都在那团我们触不可及的瑰丽烟花的中心,每年都可以站在最近最好的位置,一个人看最美的烟花了。

46

明嘉十一年的冬天,大年初一。

我还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享受着一年到头难得的懒觉。

好像这大半年在绣坊里做活当学徒的苦日子,全都是做梦一样。

灶房里劈里啪啦挽柴烧火的声音,听着就觉得干燥又温暖,那是阿娘起床做早饭了。

隔不到片刻,外面米粥的香气就飘了进来,无声地唤醒我睡了一夜的胃,咕咕地叫嚷。

我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闭着眼赖床。

只有在家里,在我的小床上,才能没有顾及地赖床。

「宝儿姐。」

我没睁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觉得脖子有点痒,天太冷,又不愿意伸手挠,只好忍着。

「宝儿姐,阿娘煮了菜粥,香呢。」

脖子更痒了,我有点起床气,闭着眼睛说:「小云,你心疼心疼姐吧,我再睡一小会儿。」

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于是睁开了眼,看到一张带笑的童真美丽的脸。

他很少笑的,昨天那么开心的时候都没有笑。

眼下却眉眼弯弯地蹲在我床前看着我,抄着小手,乖巧可爱得紧。

我有点纳闷,终于伸手将他恶作剧放在我脖子上的树叶子扔掉,顺手揪了下他脸颊。

「你笑什么?昨天大家都笑了,你干吗还瞧着不大高兴?」

小云收敛了笑,瘪嘴说:「昨天你是大家的宝儿姐,今天你是我的宝儿姐。」

47

我给他的严肃认真逗笑了,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揪着被角,作大鹏展翅状,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对!咱俩今天玩儿一天,就陪你一个人,你说去哪儿玩儿?咱们先去大槐树吧,半年没回来没准儿有新玩意儿……」

阿娘端着热水进来,拿手敲了下盆边,笑着斥道:「起啦!多大的姑娘还赖床?太阳晒屁股了,起来喝粥,你爹都早起院子里走了好几圈了。」

我和小云裹在被子里嬉闹了好一会儿,他怕痒,我就挠他胳肢窝。

因为我不怕痒,他挠我也没有用。

我一直挠到他笑出了眼泪,才收手说:「笑,要多笑,你个小屁孩儿学什么大人。」

阿娘再三催促我穿衣洗脸,不要着凉,小云下了床,脸有点红,大概是笑闹得过了头。

他又恢复了一副整肃的模样,认真整理了下头发。

我注意到他的发髻,和昨天的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自己在给自己梳头发,不然昨天也不会漏掉一缕。

阿娘平常太忙,有些事照应不全,她都忘了,小云这样的性格自然也不会主动提。

我于是摸摸他脑袋,故意夸他:「小云,你这头梳得真好,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他又有了笑脸,显得比平时活泼许多,显然对我的夸奖很受用。

安安闲闲地吃完了早饭,我出门站在台阶上,阿娘在扫石阶和门口巷子上的沙尘。

西郊一年四季都这样,冬天尤其严重,一天不扫地,沙尘就能腾腾地积厚厚一层,行人一过,带起一溜烟尘,压根儿没法儿呼吸。

阿爹在巷子里走路,没用拐杖,走得缓慢小心,硕大的脚踩在地上的沙尘里,留下一路宽大的脚印。

我笑嘻嘻地追了上去,沿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云跟在我后头,也来踩阿爹的脚印。

他个子小,走起来费力,一路蹦跳,歪歪斜斜,像个小猴子,有点滑稽可爱。

打从我今天睁眼,我就没能停止过傻笑,阿娘说我笑个没完,跟个傻子似的。

可我止不住啊,满溢的快乐都堵到嗓子眼儿了,要溢出来了,我忍不住要笑。

48

可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晌午我和小云受了阿娘的嘱托,去大槐树给陈阿婆带点羊骨头去,回来的时候,巷子里停了一顶漂亮的像画儿一样的轿子。

西郊终年都是灰蒙蒙的尘土和黄沙的颜色。

这顶华丽炫目到闪光的轿子,是暗金色,是这条逼仄巷子里唯一的亮色。

我下意识牵了小云的手,绕到了轿子跟前。帘子垂着,轿夫们蹲在一旁歇息,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我咬唇,拉着小云往半开的家门里去,小云不住地回头去看那轿子,被我拉着走险些绊倒。

家里拢共一间土房,一间阿爹自己搭的小灶房。

很轻易就能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更何况一身素雅深蓝都挡不住他周身的贵气,浑然天成的一派高高在上。

我认得他,半年前在内城门口,我们见过他。

阿爹招手叫我们过去,低着头很卑微地向他作揖,说:「家里的……两个孩子。」

男人很高,但是极瘦弱。

他走到小云面前,半蹲下来,很温和地说:「小云,我是你的叔叔,我来带你回家。」

小云眸光闪烁了下,往后退了半步,揪住了我的袖口。

阿爹本来就满是皱纹的脸上,沟壑更深了,几次欲言又止,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沙沙」地挠头。

49

事情忽然就变得简单了。

那个自称君烨的人说他是小云的叔叔,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可信。

可他和小云实在是太像了,并不是长得多像,而是那种我们一直以为格格不入的冷清,白到发青的肤色,黑沉的瞳色……

他甚至不用多解释,一切就都明了了。

良久,阿娘叹了口气,她拉了拉阿爹的胳膊,很苦涩地皱眉,比喝了中药还要苦。

「我们老早就想过这回事的,这是好事。」

我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耳畔嘶鸣。

「什么事?什么好事?」我冲上去,隔开君烨打量小云的目光。

我抬起头问他:「你凭什么带走他?他是我弟弟,我们养了他六年!」

阿爹低声呵斥我,叫我对官老爷尊敬些,不许大吼大叫。

我梗着脖子,没听他的。

君烨轻轻蹙眉,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波澜不惊地道:「我知晓,多谢你们,我会尽可能补偿你们。你们想要什么,尽管说好了。」

阿娘眼眶湿润,抬起头来,干瘪的嘴唇紧绷成一条线。

她望着君烨,一字一句地说:「小云跟着你能过得更好,我们没什么说的。可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是送娃儿回家过好日子,不是卖孩子。」

50

我舍不得他,那是我们一手带大的孩子。

可是我没办法自私地不许他回家去和亲人团聚,过他本该有的优渥生活。

他在西郊,除了快乐,除了爱,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甚至没办法吃上足够的米和肉,瘦小的脸颊上缀着硕大浓黑的眼睛,唇上是营养不良的苍白。

他肯定是显赫人家的孩子,跟我们这样的,连骨子里都不一样。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是云上月,一个是靴底泥。

君烨没再多看我们一眼,嘱咐轿夫们准备离开。

大约对于我们这样的贱民,他还能维持那高高在上的礼貌,已是极好的教养。

他很强硬地牵着小云的手腕,他个子很高,几乎是提着他往外走。

巷子里没人,空荡地只有黄沙弥漫。

君烨取出帕子捂住了口鼻,手上一直木讷的孩子却趁机挣脱了。

他略显惊诧地看向他。

小云跑了回来,躲到了我们身后。

他攥着我和阿娘的衣摆,狠命地摇头,大大的眼睛满是惊恐。

君烨立在原地蹙眉:「我会带你回家,给你最好的生活,请最好的先生,学你该学的东西,西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反手按住小云的肩膀,安慰地抚摸。

「而且,你应该回去看看双亲,不要在这里磨蹭时间。」

我看到君烨眼里的迟疑和闪烁,其实我觉得奇怪,一开始就是。

他和其他的大人不一样,他没有把小云当个孩子看,他一直在和小云对话,而且有点掩藏不住的急切。

51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自觉不是什么好事情。

阿娘爱怜地摸了下小云的脑袋,赔笑道:「敢问小云双亲……当初如何要丢……」

「不是丢,是走失。」君烨简短地打断了阿娘的问话,眉间稍显不耐。

「他父母有他们的难处,所以我来,但是没有差别。」

君烨又看向小云:「跟我回家,不要耍小孩儿脾气。」

他说话总是模棱两可,我听不大明白。

我阿爹蹲下,将他死死攥住阿娘衣摆的手掰开,握在手里:「小云,跟亲叔回去吧,我们在西郊好好的,你有空还可以来看我们,又不会跑。」

「你总该回去看看爹娘不是,他们丢了你这么些年该有多难过?」

阿娘泪眼汪汪地替他整理衣领子,喃喃道:「受苦了,跟着我们这么久,真的,你受苦了,回去吧……」

到这当口了,阿娘还在为没能给他更好的生活而自责。

我揩了一把眼泪,原本还有一堆可以义正词严质问的话,还有侥幸希冀不用分离的愿望,瞬间就碎裂了,崩塌了。

小云还是攥着我的衣摆,死死地不肯撒手。

他用力的手指都泛紫了,一如六年前,我捡到他的时候,冻得那般青紫。

他凝望着我,像是在等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又像是在企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我能给他一个明智的答案。

「回家吧,等你大些了,还能回来看我们呢。」

我不想说这些话,但是我应该说这些话。

他默默地松了手,紧绷的表情刹那松懈,好像松了口气,又像叹了口气。

君烨朝他招手,眉间是隐隐的忧虑。

52

巷子很窄,他慢慢地走,慢慢地远离我们,小小的脚印延伸向陌生的,深渊之外的对岸。

「很好。」君烨重新握住了他的手,用很低的声音说,「你该回去看看你母妃。」

小云被他裹挟着走去轿辇,金黄色翠玉流苏的帘子掀开,他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地看了我一眼。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小云,忽然开口说话,他说:「宝儿姐,我会努力记着路,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一个劲儿点头,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没能看清他离开前的表情。

他该有多落寞,多失望,多恐惧,我其实不想看见。

明嘉十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弟弟,永远地失去了。

往后许多年,回到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呢?

我搞不清楚了,也没必要搞清楚了。

那时候以为家人,爱的人,牵挂的人,理想美好的结局就该是和和美美地朝夕相处在一起。

蹉跎了漫长岁月之后,才明白,要什么在一起,活着就好了。

53

明嘉十一年正月初一,明皇的弟弟,詹亲王君烨秘密接回了九皇子,留在王府抚养。

这一天对我们西郊的孩子们是特别的,我们又长大了一岁,我们同时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这一天对小云也是特别的,他失去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的生母是名动一时的江南美人,雪莲一样孤高冷清的绝色,据说是明皇最宠爱的妃子。

这个我自始至终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美丽女人,在那个我们幸福快乐的除夕夜里,悄无声息地殒了。

享年不过二十五岁。

我后来在宫里住下的那段时间,很艰难地从老宫人口中得知了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她和那位前朝的若妃一样,住在皇宫最华丽最恢弘的揽月宫。

揽月宫之所以敢称揽月,因为它是除了太和殿外最高的宫殿,最高处足有四层,大半座皇宫一览无余。

前朝的帝王将它赐给一个罪臣之女,若妃。

坊间传闻后来这若妃刺杀皇帝未遂,畏罪自杀了,死于服毒。

容贵妃是揽月宫第二位主人,亦是没有好的结果,红颜早逝。

我入宫的时候,揽月宫已成了不祥的代名词,算是半座冷宫。

故而我没有机会去瞧一瞧旧时接连两朝的宠妃下榻之处的豪奢旖旎。

54

小云就这样完完全全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大家都很难过。

难过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

只有吴发财得知这消息,骂骂咧咧嘀咕了好一阵子。

他一直说早知道他今年要回家,就该给他搞套绸布的料子做新衣,不然也不至于穿着套麻布短衣就回家去了。

这样人大户人家肯定看不上的,没准儿还以为他们苛待了孩子。

我听到他这样说了心里酸得发苦,又要哭。

他就很不耐烦地瞪我,叫我不要哭丧。

我抽泣道:「我哭我的,碍着你什么事儿了,我想我弟弟!」

他烦躁地挠头,说:「你哭也哭不回来,人是有钱人家的娃儿,本来就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

吴发财这人真的特别讨厌,总有种说十句九句让人不痛快的才能。

他这么一说,我就哭得更厉害了,扶着墙号啕大哭,惹得西郊的行人纷纷侧目。

「你别哭了!」他很凶地吼我,手里却塞了个东西给我。

我忘了哭,摊开手看,是个铜制的簪子,上头用铜丝线缠了两只蝴蝶,一朵牡丹花,看着有点旧了。

「本来打算攒钱给小云买双鞋的,现在也用不着了,便宜你这个蠢货了。」

我哭笑不得,愣愣地说:「这也太丑了吧,我看路上的姑娘们都簪那种亮晶晶的琉璃珠子,有流苏的那种款式。」

吴发财大步跑过来抢夺:「我就知道是喂狗,你还老子。」

「不还,铁公鸡拔毛了,要收藏留念。」我拿着簪子跑开了,看他气急败坏,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忽然不闹了,垂头的样子也不那么刻薄了。

他说:「我们还能看到小云的,虽然他家里不大愿意我们晓得他的家世。这挺好理解,毕竟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会去多打听的,再是大户人家,总该是在内城里住,总能再见的。你想多了也没用,回去了好好学绣,将来有个吃饭的本事,总是没错。」

我很讶异他说了这么大段的人话,毕竟他经常不干人事,单方面欺负我和范小十几年。

吴发财变得没那么讨厌了,这大概是我这个年后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55

吴发财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他去内城里找了好些日子,鞋都磨破了半截,挨家挨户地打听。

然而却没听说过内城有哪户达官显贵家寻回了小少爷。

小云像一阵风儿,被那个陌生得只见过两面的男人带去别处,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们生活中。

其实那天本来就很古怪,阿爹问起他府上的事情,说将来可能的话还想去看看小云。

君烨的态度异常地冷硬,并没有告诉他。

年后我回了绣坊,卖力地学,卖力地绣,终于赢回了每月回家探亲的资格。

我问阿爹那天的事情,阿爹告诉我:「不会错的,我去员外府见过不少的贵人,就没有哪一个有他这么贵气。他没必要骗咱们,小云这亲叔指不定是什么天大的官儿,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种升斗小民。不说大约是怕和我们扯上关系,希望自家孩子和我们断得干净。」

我听罢说不出话来。

世态炎凉,人世艰难我才见识过一丁点,就已经没办法纵着性子脾气,大哭一场,大骂一场。

这些都没有用,都没办法抵消我和小云之间巨大的鸿沟。

56

天知道为什么小云走后的日子过得那样快。

这一年,我好像还没怎么过活,就没了。

时间像是云,看得着摸不着,风里雨里地刮着刮着就没了。

今年的春天我在绣坊过的,惊奇地发觉原来春天真的是同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姹紫嫣红,万千婀娜。

院子里叫不出名字的花啊树啊,噌噌地冒了头,足够我窥伺下外头更美的春天了。

绣坊里栽种了许多凤仙花,一直羞答答含着花苞,直到了初夏时分才展露花瓣。

火红颜色,花瓣大得离奇,松散地咧开,很扎眼,但并不精致也不含蓄。

这东西可以用来做蔻丹,花瓣捣碎了加点明矾,敷在指甲上,裹上布条,不一会儿拆开就能染上鲜艳美丽的红色。

我私底下悄悄做了好多回指甲,可惜我的手并不好看,又粗又肿。

去年长了冻疮的手指像是发面馒头似的肿胀,直到天暖和了都还是臃肿的,涂上红色只显得笨拙可笑。

烈日骄阳的某个午后,我趁着饭后的空隙躲在墙根下摘凤仙花,想做蔻丹,无端地想到小云。

我记得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白又细又长,要是染了蔻丹,大概就像个小姑娘。

我想象着他默默害羞的样子,笑出了声,笑完了心里又空荡得厉害,坠坠地疼。

「宝儿!师傅要来了,别偷懒了,下午还有好多绣活呢!」

同屋的姑娘慌忙过来提醒我,我不得不扔了凤仙花,回绣房去。

57

没有小云的第一年。

以往难得一见的蝉鸣,我听了一整个燥热的夏天。

绣坊院子里连绵不绝的落叶,我扫了一整个秋天。

第一场冬雪来的时候,师傅难得宽容,准许年纪不大的绣娘们去院子里铲雪。

我悄悄堆了个雪人,刚到我膝盖,给他安了个发髻,像小云走时的那个。

如今我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我绣好的帕子别在它脖子上。

这一次我没有绣鸳鸯,也没有绣蝴蝶,我只绣了个镶金边的云字和一片洁白的云朵。

我期盼有一天,能将那条绣工拙劣,拿不出手的绣帕替换回来,换这条给小云。

年末回家的时候,阿爹阿娘告诉我还是没有小云的消息。

我其实已经不难过了,小云肯定是过上了很好很好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有体面的先生教他读书习字。

但是我不想难过,让人难过的事情却要接连找上门来。

58

这年年末,陈阿婆死了,在她小小的窝棚里独自睡过去了。

从我们这些孩子记事以来,她就一个人住在大槐树,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时不时推着馄饨摊子从我们巷子里路过。

连阿爹都不知道她到底遭遇过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茕茕孑立的地步,临到头连个守灵的亲眷子女都没有。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大约是腊八节过后不久,大家长久地不见她推车出来卖馄饨。

阿娘有些担心,请老孟头去瞧瞧她,是不是病了。

老孟头说他去的时候,不晓得已经凉了多久。

天寒地冻的,尸体都快结冰了。

阿爹和发财爹一起过去抬人的时候,人是半躺的姿势,冻得梆硬。

费了好大功夫才给把腿掰直,裹了尸布,放进一口薄薄的棺材里,抬去了郊外的乱葬岗草草下葬。

59

我回家的时候,正巧赶上陈阿婆头七。

因为大家也不知道她什么时辰死的,就姑且将老孟头去的那天算作她的死期。

大家固然是没钱操办,但是头七那天,大家去得整整齐齐。

小孟裹着一身巨大无比的芦苇冬衣,长长的摆拖到了地上。

我老是担心给地上的枯树枝划破了,一直给她拎着。

她说那是范小哥的衣服,他嫂子给他做的。

这家伙傻乎乎的,自己不穿,送给了小孟,怕她着凉,也没想过小孟那么大点儿的个子穿不穿得了。

照例是阿爹说点什么,大意是请陈阿婆安心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之类的。

其实我阿爹嘴笨得很,但是比起更加木讷的邻居们来说,大概算是矮子里的高个儿。

阿爹蹩脚的告慰说完了,吴发财点香,范小去挂纸符,我和小孟蹲下来烧纸钱。

发财爹说:「你们陈阿婆也怪可怜的,纸钱咱们买得起,多烧一些,让老人家去那边过过好日子。」

我在心里叹气,吴发财的守财奴样子,跟他爹真真一模一样,总是把钱看得特别重,哪怕是纸钱。

没了皇城墙的阻隔缓冲,郊外的风比西郊的还烈,像刀子割脸一样,夹杂着沙砾,拍打在每个人脸颊。

没有人哭,大人们也许是麻木了,而我们长大了,很多事,哭不出来了。

风声呜咽,很称职的哭丧,代替着我们,代替着陈阿婆不知去向的亲眷,哭得惨烈萧瑟。

我想要是小云在这里,他大概是会为陈阿婆流泪的。

陈阿婆帮他换过第一次尿布,喂过第一次饭,在我手忙脚乱照顾不好年幼的小云时,帮了我们许多忙。

就算是为了那碗氤氲着热气,晶莹剔透的馄饨,他也该为她哭上一哭的。

可是,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60

过完年,我十五岁,就算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及笄礼,也是该考虑嫁人的事情了。

阿娘说女人家啊,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不求嫁个多有钱多能耐的,但是一定要性子仁义,对女人好的。

她说吴发财和范小都很不错,知根知底,都是好孩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刺绣。

大家已经不再提及小云,好像这孩子真像云朵一样,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什么都没留下。

我又在绣云图案的帕子。

其实时间越长,愈发没有音讯,希望就越渺茫。

我知道,我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可我真是难过啊,以往死了阿猫,丢了阿狗,也会难过一阵子,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心里生生给挖掉了一块儿,空荡荡的飕凉。

从西郊到绣坊的路,那么长,那么绕,跨越了大半座城。

我一个月来回两趟,一年就是二十四趟。

皇城里少说有几十万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像是永不停歇的江河。

当我路过内城的两个城门时,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会有多少?

那里面没有小云,也没有君烨。

坚固的城墙光是仰头去看,就足够费劲了,更何况进去呢?

吴发财倒是有内城的牌子,然而他也没见过小云,一次也没有。

其实嫁给谁好像没什么所谓,阿娘会为我想很多。

但是我还记得很久之前同小云说的话,他是我弟弟,爹娘百年之后,他就是我的娘家。

我如果嫁人……至少该让我一手拉扯大的弟弟知道吧?

我觉得我对小云的感情比想象中还要深,他像是我弟弟又像我半个孩子。

孩子丢了,当爹又当娘的姐姐哪儿有不难过的?

61

我绣活做得很好了,绣这样的帕子,只需要大半个时辰。

我举起帕子透着灰蒙蒙的阳光仔细看,好看的,很好看,比我当初绣的那对蹩脚鸳鸯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阿娘见我兴致缺缺,早就不说了,转头去灶房做饭。

我回家里,她总要想办法,加个少见的荤菜,哪怕是阿爹出去上工杀牛,偷片下来的边角料也好。

吴发财急匆匆冲进来的时候,我正起身要去灶房帮忙洗菜。

他手里拿着个信封,三两步跑到我跟前没刹住车,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撑着门框才能没摔倒。

结果力气太大,差点儿没把我家破旧的老木门整个卸下来。

我心里提了一口气,赶紧去扶他,怕他真把我家的门卸下来。

阿爹出远活了,今天回不来,家里拢共一间房,总不能没有门吧。

他一头的热汗,少见的雀跃:「李宝儿!信!小云来信了。」

我伸手去抢他手里捏得皱巴巴的信封,被他站起来举得老高,死活不给我。

我狠狠地砸了他一拳,砸得他龇牙咧嘴地瞪我。

「抢什么抢?你又不识字,还不是要我念给你听。」他大喘气按着胸口,大剌剌走进屋,坐下来拆信封。

好家伙,他连信封都没拆就往我家跑,从内城一路跑回来,也不怕累死。

我急切地拖了个凳子坐到他对面:「你见到他了吗?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长高?瘦了还是胖了?」

62

吴发财小心翼翼地撕着信封,皱着眉头嫌我聒噪。

「你别吵我!我没见到他,这是有人专门送到我家铺子里的,说是他云主子让送的。」

「主子……」我笑开了花,「小云都成人主子了,那肯定是过得很好了,那个君什么的,也没骗人。」

吴发财抽出信纸,我期期艾艾地凑过去,讨好地笑:「给好好念念呗,发财。」

「不许叫我发财。」他横了我一眼,故意抬着信纸不让我看。

他说:「叫哥,范小都得叫我哥,你从来不叫,白瞎我给你们置办那么多套衣裳。」

我笑眯眯地:「发财哥……」

说实话他有这么个俗套到极致的名字,叫他哥,还不如不叫呢。

他倒十分受用,咳嗽了两声,双手捏着那薄如蝉翼的一张纸,凝神去看。

「阿姊亲启……」

「阿姊什么意思?」我猴急地问。

「就是你。」吴发财很不满意被我打断,简短地解释。

「哦……」我乖乖听他继续念下去,他却不念了。

我又想去抢信纸,他却没躲,将信纸给了我。

上头原来只有短短的三行字,「阿姊亲启」四个字还占了一行。

我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字,看这些之乎者也老夫子说书般的文字,更是如看天书。

吴发财说:「小云说……他跟着他亲叔过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挂念。」

「没了?就这样?」我将那寥寥三行字看了又看,还是没看出个名堂。

63

吴发财又说:「他还说很怀念跟着我们的日子,但是为了我们好,叫我们不要再去寻他。」

「这什么意思?」我错愕地盯着那吝啬的两行字。

吴发财没有回答我,他说:「李宝儿,我们铺子隔街就是造纸坊,你手里拿的这张纸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边儿上有人家的烫金堂印呢,你知道这张纸有多贵吗?」

他听造纸坊的兄弟吹嘘过,澄心堂的宣纸千金难买,寻常的富贵人家都买不到,是王侯将相家附庸风雅的玩意儿。

那张纸,薄如蝉翼,软得没边儿,竟然要一百金。

那是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数字,我捧着那张信纸,心底五味杂陈。

「这个臭小子……」我想骂他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没有心。

这不是我的小云,不是我们养大的小云。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哽着喉头对他说:「你以前也那么疼爱他,他连提都没提你一句。」

「宝儿,我觉得小云没有恶意,也许他说得对。」

吴发财很认真地看着我,忽然伸手扶着我后脑,按到他胸膛上。

他轻声说:「哭吧,今天准你哭,哭完这回以后就别想了。他回了家,过得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什么都好。」

64

阿娘其实进门来好久了,却一直没吭声。

直到我哭累了,从吴发财浸湿的胸口上抬起脸,两人回头齐齐错愕地看着她。

阿娘在笑,她说:「发财,留下吃饭吧,今天开荤呢,炒牛筋,吃完再回去。」

吴发财忽然意识到和我离得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楚他脸颊上还未散去的薄汗。

他像是给针扎了一下,猛地拉开距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不……不吃了,我爹让我送完信紧着回去,铺子里还有事……」

他飞也似的转身,抓起信纸,迈过门槛又回头朝我挥手:「信我好好收着,这纸金贵,受不得潮。你要还想看往后再找我拿。」

我揣着手在袖兜里,红肿着眼目送他离开老远,才平复心情,将小云的事情告诉了阿娘。

阿娘沉默着点头,过了会儿说:「宝儿,娘觉得发财是个不错的孩子。」

我转身去灶房拿碗筷,随口答:「除了嘴欠,确实没什么不好。」

「那要是跟他们家做亲家,你愿意吗?」

我看到阿娘很局促地搓了搓手,她接着说:「其实发财娘不止一次跟我提到这事儿来着,不过你还在绣坊学徒,我就一直没提。」

我将碗筷放在桌上,步履不停, 有点急促,又回去端菜。

炒牛筋很香,冒着热气,上头缀着一点小葱,那是小孟送来的。

这东西没有牛肉那么贵,查得也没那么严,阿爹常常出去杀牛,能顺回来一些。

65

我和阿娘相对坐下,默默地想,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我也没那么蠢,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去深想罢了。

我问:「发财娘真的不嫌弃我们家吗?」

阿娘见我终于肯吱声了,连忙摆手:「没有,我瞧着是挺喜欢你的,再说了,你也是绣娘,发财娘也是绣娘,你们可比我有本事得多了。」

我夹了一筷子牛筋放进嘴里嚼,一边嚼,一边尽可能漫不经心地点头:「所以你非要我去学绣是因为这个吗?」

阿娘开始有点慌张,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双手抠在桌沿儿上。

「自然不全是……我是实在担心你,都怪阿娘没能耐,没能给你生个兄弟,我们年纪大了,你一个人,要是……」

「我有兄弟啊,阿娘你忘了吗?我们养了他六年。」我竭力撑开笑脸,将那如何也嚼不烂的牛筋整块儿咽下。

阿娘住了声,目光愈发冷肃:「宝儿,小云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娃儿,你该替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啊。」我站起来,绕到她那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埋在她脖颈间。

「阿娘,谢谢你。」谢谢你替我想了这么多,谢谢你这么爱我。

我疑心当了娘的人都会有种不同的气味,此刻阿娘发间的劣质发油和皂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勾起了我儿时被她抱在怀里喂奶的柔软甜腻触感。

阿爹阿娘年纪不小才有了我,阿娘的身体早就不柔软了,只有那让人感到安定的气味一成不变。

岁月收走了她丰腴的乳房和脸颊,留给她干瘪瘦小的躯壳。

这个满手冻疮,小小的半老妇人,总是过分担心我的未来,一门心思地想给我寻个可靠的托付。

66

发财家的铺子早就不止卖布了,小云走的那年发财娘生了场大病,腿脚眼睛都不大好了,险些没挺过去。

家里的男人心疼她,不愿意她再整天织布,铺子渐渐地改成了杂货铺。

生意自然不如以往,付完每年昂贵的租金,其实也所剩无几。

但终究是松了发财娘的担子,她得以离开那万年不变的织布机,偶尔也出来晒晒太阳,同阿娘说说闲话。

闲话说着说着,不免就要提到巷子里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的我们。

大家做了几十年邻居,从来没有什么嫌隙可言,一拍即合。

于是没有一吻定情,没有私订终身,甚至没有什么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我和吴发财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发财其实挺喜欢我这回事。

发财爹娘上门提亲的时候,我和吴发财甚至不在。

我要回绣坊继续最后半年的学徒生涯,我其实早该出师了,只不过在接些私活,还前些年师傅那件夹袄的银钱。

吴发财得在内城里照看铺子,完全离不开人。

大户人家提亲是不是得提前焚香沐浴,穿金戴银,提着沉甸甸的聘礼上门?

发财爹娘提亲的聘礼是两匹很不错的绸布,一张羊皮的小褂子,外加五十两白银。

我阿爹阿娘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留了绸布和小褂,银子一两没收。

如此可见,吴发财家真的是巷子里最有钱的,一次性能拿出那么多钱,足够我阿娘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眉开眼笑,满意得不得了。

她并不是要钱,发财家这钱拿出来,量的是诚心,是我未来的安稳幸福。

这比什么都重要。

67

我如今说起来,好像这事儿跟我这当事人半分干系都没有。

我想,那时节,我到底喜不喜欢发财呢?

喜欢吧?喜欢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

我没有可供参考的对象,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虽然嘴上老是谁也不服谁,谁也瞧不上谁,但是心底里,谁也没真的讨厌谁。

我只知道,自打双方父母简单地口头商定了婚事之后,我们的关系日渐有了些别的变化。

以往老说绣坊和内城并不顺路,不愿来瞧我的吴某人,忽然就开始无比顺路了。

隔三岔五地要往我这里跑,他家开杂货铺子的,总是能从流浪汉和乞儿孩子手里淘到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

不过吴发财这人脑子是异于常人的,别人绕道带了小玩意儿讨姑娘欢心总要送给人家吧?

他也不送我,特意带来什么木雕小人,簪子铜扣,给我看看摸摸,尝尝鲜,然后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他就很显眼地不高兴,磨磨唧唧不肯走人。

我说喜欢,他就说他会好好收着,等将来再一股脑儿给我。

我为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感到担忧,为他的诡异操作无语得牙根儿痒,却奇异地并不生气。

他完完全全地长成了男人的样子,高高壮壮,胡须比阿爹的还黑,脸颊上时不时要冒两颗痘。

算不上多英俊,眉眼像他爹,有点刻薄,可一旦开口,又莫名地孩子气,喜欢犟嘴。

我嘲笑他丑,他嘲笑我矮,然后我就追着他捶打。

他又说我跳起来也打不到他膝盖,那我打不着人,我自己生气总行了吧?

这种时候,他又要过来我眼前蹦跶,把胳膊伸给我咬。

唉……我小小的年纪,还没成婚了,就开始为婚后生活担心了。

68

原本定的过年就成婚的计划暂时搁浅了,我们年纪都不算大,原也不是多着急的事情。

不过拖那么久也是有原因的。

我和发财的婚事定下之后不久,范小就在他的怂恿下,送了小孟一副镯子。

吴发财很为这事儿沾沾自喜,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其实很惊讶。

范小就是截木头啊,得见木头开花,可不是常见的事儿。

吴发财对我的反应嗤之以鼻,说我就是个长了眼睛的瞎子,除了小云和自己那点儿绣品,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他就不一样了,大老早就看出来范小对小孟有意思了。

我懒得回怼他,还是高兴得很。

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这么一说了,我就觉得范小和小孟无比地般配了。

我们这种人家,大约一辈子出不了西郊,抬头低头能见到的也就这么些人,隔了 条巷子的都不算知根知底。

总不能指望谁谁谁一口气吃个大胖子,娶个千金小姐,嫁个豪门将相吧?

这种人,我们不出意外一辈子也见不着。

我想君烨和小云应该算得上是顶金贵富硕的人家,可这相遇也是我阴差阳错捡回来的。

不该我们的,终有还回去的一天。

如今大家能互相成对了,这省了父兄长辈们很多麻烦。

最关键,大家都是自愿的,日久生情,这是很合适的选择。

无关风月,无关迤逦情仇。

69

范小送镯子那天,我恰好在家。

这块儿黑木头,壮得像头黑牛,木讷得还不如牛呢。

镯子买好了两个月,吴发财就给他做了两个月的心理准备。

最后话都说包浆了,他才鼓起勇气,决定在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去敲了人家的门。

自然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表白,范小只是直愣愣地走进去,把帕子包好的镯子塞给了小孟,然后又直愣愣地走出来。

吴发财急得跳脚,蹦出来问:「词儿,词儿说了吗?」

「没……忘了。」范小挠挠头。

吴发财恨不得拿鞋底板儿扇他大脸盘子,咬牙道:「你这头蠢牛,词儿都不说,人小孟怎么知道你是来送定情信物的?」

范小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又局促不安地原路返回补词儿。

我憋着笑问吴发财:「你教了范小什么词儿?」

吴发财双指并拢,起了个范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啧。」我打断他,「又酸又土。」

他一个白眼翻上天,口气很冲:「你行你上。」

我才懒得理他,又说:「人范小还有定情信物呢,我怎么没有?」

「你没有吗?」吴发财针锋相对,「我给你的簪子是屎吗?」

「不好看!我看你这有眼睛的人眼光也不怎么样。」我嚷他。

我们这边吵上了,直到小孟家门口发出巨大的响声,才惊得忙过去看。

范小词儿没说清楚,舌头打结,顶着小孟疑惑的目光,忙着逃跑,一不小心给人家的大门卸掉了半边。

半边木门落到地上,被范小双手接住,张着臂回头朝满脸惊惶的小孟傻笑:「不碍事不碍事……」

小孟看着他那副蠢出天际的样子,咬紧了下唇,红着脸颊轻声说:「哪会不碍事,你得给我修好了,不然爷爷回来,不许你走了。」

我找准时机赶紧上前起哄:「不许走好哇,那就不走了呗,小孟,我看你家的地真的缺一头好牛……」

70

为了尽可能地节省开支,巷子里的几家人商量着两趟婚事就一起办了。

但是小孟身体不好,范小家里又暂时拿不出提亲和置办酒席的钱。

事情就一直拖啊拖,拖到了明嘉十五年年底,终于是敲定了预备跨年除夕夜来办。

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过两个节日,而是实在拿不出多的钱。

于我们而言,真没那么多节要过。

内城什么上元灯节,鹊桥七夕节,清明鬼节……我们大多是不过的,过节总得置办东西,得花钱。

一年到头家里手里都紧巴巴的,我记得家里的米缸好像从来就没有满过。

到今年年底,要办喜事了,终于是破天荒满了一回。

我陪着爹娘去东市采买酒席需要的东西,才发觉米面油盐似乎都涨了价。

阿娘说:「今年年成又不好,米价都涨两文钱了。要是明年再旱着不下雨,可连粥都喝不起了。」

阿爹扛着一麻袋米,单手托着,歪着脑袋笑:「那何至于,宝儿,你别听你娘杞人忧天,咱们家三口人有手有脚的,管他什么天道,总不至于饿肚子。」

我十分信服地点头:「我如今回了家,接些绣活,能挣不少银子,阿娘你年后就别去做厨娘了,回家歇着吧。」

阿娘只笑我俩太乐天,说凡事总怕万一,咱们家得攒钱,钱才是底气。

如此说了一大通,却并不提要卸任厨娘这回事。

我后来寻思,觉得我这漫长的一生里,后来都很少再见到像阿娘这样高瞻远瞩且通透聪慧的人了。

命运对她当真是极不公平,她若是识字读书,若是男儿身,或许会很有作为,不像这样为了两文钱的米终日发愁。

阿娘总是能不经意间说对很多事,像是预言,而预言的人,却并不能看到这预言实现的一天。

71

成婚的喜服真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那是吴发财花了不少钱从内城的成衣店租来的。

我自己是绣娘,自然知道那喜服针脚有多细密,花纹有多精巧。

吴发财就带我去看了一次,我就将那样式和手感印在了心里,婚期越近,越期盼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可惜,我最终也没能穿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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