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是张爱玲1978年于《皇冠》杂志上发表的短篇小说。然而，与《金锁记》、《倾城之恋》引发的好评如潮不一样，该小说一面世，收到的质疑声音不绝于耳，不仅普通读者，同行之中亦不乏遣兴之音，如水晶、林佩芬等人，而一向喜欢张爱玲作品的亦舒看后都忍不住发了牢骚：

“通篇小说两万许字，都是中年妇女的对白，一点故事性都没有……一开始琐碎到底，连我都没读下去”

如众多读者所言，这是张爱玲江郎才尽、文通残锦了。

然而，据张爱玲所言，这是她反复修改了近三十年的一部作品，虽然三十年看着漫长，但是想起当初获得材料时的那种惊喜以及一遍遍改写的过程，都觉得是种享受，根本不存在度日如年的感觉。

张爱玲是如何获得这个材料的？原来是真实发生在她身边的一段故事，在张爱玲致好友宋琪的信件中，有交代了这段因缘：

“《往事知多少》（《相见欢》原名）的来源，是我在大陆的时候听见这两个密友谈话，一个自己循规蹈矩，却代这彩凤随鸦的不平恨不得她红杏出墙，但是对仅有的那点不像样的罗曼斯鄙夷冷漠。”

张爱玲强调，当时在场的她，听到两人的话，感到非常震动。所以才甘心反复改写这么多年。

都说文如其人，张爱玲的文字之所以尖刻，无非也是她性情淡漠阴冷。那么，是怎样的故事，让张爱玲这么淡漠冷静的人，都能感到震动？

在这部小说中，主要写了两个表姐妹荀太太和伍太太的一次闲谈。上海解放后她们又在上海相遇，在伍太太家里，唠起了家常，在她们闲聊中一直有一个沉默的旁观者，那就是伍太太的女儿苑梅，这一次冗长的谈话中，以荀太太说起自己在北京时被一个年轻士兵跟踪的事情为结束，当时伍太太还笑了。

几个月后，两人再次闲谈，荀太太却跟得了健忘症似的，又将 自己被人跟踪的事旧事重提。让人感到错愕的是，伍太太竟然跟忘记了自己听过一样，好奇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荀太太故作思考提到像个士兵时，伍太太还一副恍然的表情。

这一幕都被苑梅看在眼里，差点没笑出声来，因为她深知，妈妈伍太太记性不差，即便荀太太真的忘记说过这件事，伍太太也不会忘记她听过。可是这两人就跟旧时的优伶一样，一个戏重复的演，竟然毫无厌倦。

整篇文章看下来，实在感觉不到任何故事性，更别谈什么跌宕起伏。然而，这古井无波的对话，究竟有何震动之处？

其实说到底，是在两人的谈话中，看到了中年妇女的绝望处境。

荀太太说过的被人跟踪的事情，伍太太究竟有没有记得？论理，伍太太留过洋，念过书，是典型的知识分子，记性不差，这是女儿苑梅都知道的，所以伍太太不大可能忘记自己听过这件事，即便她心底是比较反感这件事的。

可是伍太太在再次听到时仍旧装作新鲜的样子，为什么？

我们再来看荀太太，荀太太没有读过书，是典型的传统妇人，可是苑梅都想过：“荀太太这样精细的人，会不记得几个月前讲过她的故事？”

所以，这是一场重复的闲聊，两人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而如果我们留心，便发现荀太太和伍太太的“旧事重提”，不仅于此！

小说开篇，就是两人在闲聊，期间伍太太心疼荀太太的美人肩因做多粗活变得面目全非，荀太太便道：

“他们荀家就是这样。”

在说这句话时，荀太太是眼睁睁望着伍太太，文中写道：

荀太太望着她微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仿佛是第一次告诉她这秘密。

一个“仿佛”足以说明，荀太太这句话，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伍太太说了。

在这场闲聊中，荀太太一直在搜索枯肠，找没告诉过伍太太的事。

而伍太太呢。也在想着怎么打破沉寂，可是能说的似乎都说过了，亲戚家的笑话，女佣听来的新闻，新鲜的蔬果上市等等。一时总找不到可说的。

最后，仍旧是荀太太在说她们婆家那边的事儿，慢悠悠的讲着，苑梅虽然没注意听，但是她知道，即便伍太太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伍太太都有兴趣听。

所以，后来荀太太再次把在北京被人跟踪的事说一遍时，伍太太不仅没有打断，还表现得第一次听说的样子。

而这样的情形，说明了什么？两个中年妇女，已经没有了未来可讲，生活没有了希冀，余下只有回忆。这样的处境，是异常绝望的。

所以最后看出她们这种处境的苑梅才会感慨：“她俩是无望了。”

苑梅这个角色，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张爱玲。试想年少成名，并说出：“出名要趁早”这种话的张爱玲，当时眼看着两个中年妇女，沉浸于往事难以自拔，一遍一遍的老调重弹，该是怎样的震惊？原来人老了，是这么的绝望。

女人对另一个自我的希冀

我们每一个应该会有过一个幻想，那就是世上应该还有另一个自己，而且正过着我想过的生活。

荀太太，一度是伍太太的另一个自我。

荀太太年轻时，生得盘靓条顺，所以即便发福了，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像鸭子，她却像鸳鸯。

伍太太呢，一向都是普通的姿色，她也不大在意。

但是对于荀太太，伍太太是一直为她感到不值的。

荀太太不读书，做事慢条斯理，嫁入婆家只有被欺负的份，永远干最多的活。荀太太的丈夫也不过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伍太太说娶到荀太太是他中了大奖，她为自己表姐彩凤随鸡感到不平：

“当初亲戚那么多，怎么偏把她给了荀家”。

而伍太太本身，也谈不上幸福。她有学识，嫁的也是精英，可是丈夫老了老了，还和女秘书发生了风流韵事，置她于不顾。

伍太太物质富足，可是却很寂寞，偌大一个宅子，只有她和女儿苑梅一块住。偶尔想要叫荀太太过来一起住，但又担心暴露她丈夫出轨的事实，只能作罢。

所以对于荀太太，伍太太一直想要她成为自己不能成为的样子。甚至在想起当初荀太太被人爱慕时，希望她红杏出墙。她会在经济上不露痕迹帮助荀太太，甚至对方要买件衣服，她也给出合理的建议，担心浪费她那点钱。

“伍太太下了决心，至少这一次她表姐花钱要花得值。”

因为瞧不起荀太太的丈夫，伍太太潜意识里都希望他早点死，在听到荀绍浦自称刚吃完四十个鸡蛋时，伍太太想的是：

他这种体质最容易中风，性子又急，说话声音这样短促，也不是寿征。

可最后让伍太太感到失望的，正是荀太太反复说到的那件被人跟踪的事情。在伍太太看来，当年一表人才的牌友邱先生追求荀太太，那还有罗曼蒂克的影子，荀太太却拒绝了。可不过在中年被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盯梢，荀太太却引以为荣。也太自甘下贱了些。

伍太太的希冀，到底落空了。

东拉西扯的闲话，却隐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克制而压抑，除了张爱玲，实在想象不出来，谁还有这等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