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沉甸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感觉心脏沉甸甸的是什么情况)心脏沉甸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感觉心脏沉甸甸的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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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沉甸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感觉心脏沉甸甸的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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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言淡淡看了我一眼,抬手把灯关了。

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门近在眼前,我的一切动作却被制住。

我没回头,僵硬着脊背,清晰感受到那只手摩挲了下我的皮肤,然后猛地握住脖子,使我被迫扬起下巴。

“我让你走了吗?”

我挣了一下但不起作用,“宋知言你发什么疯?”

他在我身后冷笑出声。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认为我在发疯。”

“一直以来你不都是这样吗,像逗弄小动物一样,挥舞着手里的糖果引我靠近,不需要了又可以转身就走。”

微微的窒息感失踪,宋知言放开了对我的钳制。

被推出门的瞬间我转过身,看见他冷漠的表情,“楚仪,最开始你就不该来招惹我。”


1.

宋知言是高二的时候转到我们班的。

我没见过他太多表情,他的面部管理机制似乎失控,语言沟通技巧也几乎为零,整日只是趴在桌上睡觉,老师也不管他。

这份优待自然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我前面,因此我能轻易观察到那些小心翼翼的视线,他们旁观着,议论着,不怀好意的嘲讽着,但是没人来靠近。

老师说高中的时间很宝贵,要花费在有意义的人和事情上,我想他们是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再说——贴过的大有人在,情书礼物塞进抽屉,最后死在垃圾桶。

怪胎。

我想离他远点,我的时间宝贵精力有限,我要努力考上好大学,然后离开这里,离开桐城。

2.

桐城。

如果你曾来过桐城,不需要去多少个景点看多少种街道,你一定会记得这里铺天盖地的梧桐树,它们繁盛茂密,夏天时投下一地密密麻麻的阴凉,岁月从其中偷跑。

我在这座潮湿闷热的城市生活十七个年头,觉得生命里只有寒冬酷暑两个季节,从桐城一小念到桐城一中再到桐城一高,穿毫无新意的校服,走大同小异的巷子,家门口转个弯就到达的早餐铺子,煎饼果子从四块涨到五块,某个瞬间我从这些循环往复中停下,质问自己一切的尽头是什么。

妈妈在少年宫教人跳舞,赚来的钱换成爸爸的酒气冲天和烟雾缭绕,我从这段失败的婚姻关系中得出结论,什么都可以找到意义,唯独爱情不能。但很可悲,即使如此,她依然没有放弃想让我嫁个好人家的想法。

很多次我都想要告诉她——我很无趣,没人会爱我。

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扎根就无法拔出,我听见心里植物破土而出的声音,并且感觉到痒,它汲取养分抽条膨胀,也许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剥落我疲惫不堪的外壳,我带着新的躯体离开。

不可否认宋知言对我有吸引力,他是那样一个不受拘束的——外来物。

某一天他突然提着行李箱出现在桐城火车站,他的小区和我隔着一条街,他那里楼房精致高大,我这里拥挤逼仄,他穿着别无二致的校服,袖口下一截清瘦腕骨,表带将其环绕,我曾在电脑课上偷偷搜过那个牌子,贵得令人咂舌。

像一滴水掉进油锅,宋知言注定无法融入。

数学题复杂难解。我做得头痛的时候会抬头,看见他清瘦的脊背,蝴蝶骨藏匿在校服单薄而劣质的化纤面料下,像下一秒这个人就会展翅离开。

我像依赖咖啡一样,依赖这个写满冷漠的背影。这让我有一种信念,我马上就可以离开。


3.

最热的时候学校仍在补课,我每天在桌角摆一罐汽水,水珠在罐身凝结,一滴一滴往下砸。我数着这些无望的日子,想象自己化身融化的冰块,烂在夏天里。

在大家陷入夏倦的恶性循环时宋知言反而不再睡觉了,他的抽屉塞满画纸,崭新的或废弃的,而那些成品被他收进画册,夹在书立最中间的位置。

我不知疲倦的做题,他不知疲倦的画画。

他画很多背影,各种各样的背影,男女老少,年轻或苍老,有烫着风情万种的大波浪的女人,也有拄着拐杖踽踽前行的爷爷,他们无一例外都不曾回头——也许宋知言不会画脸,我这样猜测着。

有时候我会充满负罪感,某种意义上这像偷窥,我在身后藏匿着,观察着他,好奇着他。

但我不靠近他。

转机发生在考试前三周,老师说成立学习小组,我觉得这个提议相当愚蠢,我可以在很多时候扮演遗世独立的高人,但最终我不得不得落俗,我怕落单。

我害怕老师用一种复杂且充满同情的眼神看我,问我为什么没人要。对于青春期的小屁孩来说,“没人要”“不受欢迎”“人际关系差”简直是致命一击。我尚未修炼的刀枪不入,所以我认输。

我抱着课本站在教室中间,其他人很快就三两聚齐,兴高采烈去登记。在这样茫然且惶恐的时刻,我转身看见宋知言。

像是没有选择,又像是最好的选择。

“宋知言,愿意跟我组队吗?”

总是坐在身后看他的背影,今日这般直视他正脸的机会还真是不多见。我看见他画纸上停住的笔锋,他抬起的眼睛,他微抿的唇。

“原因?”

汽水最好喝的是第一口,气泡噼里啪啦在舌尖炸开,像夏天为自己的酷暑赎罪,我贪恋那种感觉。

宋知言看我的时候,我在空气里听见那种类似的轰鸣声。

此起彼伏的蝉鸣里混入我模糊不清的回答,我说,我怕麻烦。


4.

宋知言真的不麻烦。

他从来不会跟我多说话,小组规则限制不了我们,他依旧不知疲倦的画画,我依旧不知疲倦的写题,一切并没什么两样。

小组讨论时间他会敷衍地转个身,我怀疑这份合群的举动完全是为了不让我难堪,不得不说我充满感激,但宋知言只是淡淡看我一眼,继而低头在画纸上涂涂抹抹。

“为什么只画背影?”我忍不住问。

他动作不停,垂下的眼睫纤长,我想他一定有个很漂亮的妈妈,他的妈妈不用会做饭洗衣,也不用辛勤工作到十点,带着一身的疲惫气息推开家门,付清永无止境的酒单。

多令人羡慕。

过了很久,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

“因为看不见表情。”

我错愕的啊了一声,看见宋知言皱眉将画纸撕下来扔掉,利落合上画册。

“别问了,再问很烦。”

他转过身回去了。

我愣了一会儿,脸上烧得厉害,然后我想起来,垃圾袋是我的,他扔掉的画纸在我这里。

我将那个桀骜不驯的纸团细细展开摊平整,道道褶皱里有个女人的背影,她推着行李箱,走向的前方是一片虚无。

5.

期末考试那天我去得很早,在天台背书,前夜里下了雨,地上湿漉漉的,或者说桐城从来就没有干爽过,无论走在哪里,总觉得周身是盘旋不去的湿意。

过了十来分钟,我察觉楼梯口的门锁有轻微的声响。

“宋知言?”

他站在那里,眼神同样无措。


我分了一片面包给他,他犹豫了两秒,还是接了过去。于是我们背靠天台吃一顿安静的早餐,风从背后很轻的吹过来,我闻见宋知言身上淡淡的气息。

怎么形容?那是一种——阳光混着草木的干爽味道,清新而生动。

“你来做什么?”我问。

宋知言吃东西的样子很安静,他把面包咽下后转了身,手臂搭上天台栏杆,然后他侧过头看我,眼神平板无波。

“吹风。”

好的吧。

我在旁边默默背了会儿书,终于忍不住用余光小心瞥他,宋知言说吹风就真的在吹风,闭着眼将头枕在胳膊上,微风拂动他额间的碎发,我看得有点愣神。

这瞬间我想起来遥远的古希腊,年轻的少女因为美丽而无罪释放,那么宋知言的冷漠,自闭与拒人千里,大概也能因为他一副好皮囊而尽数被原谅——多荒谬。

我得出这个结论,同时也得到宋知言投来的眼神,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淡淡看向我,读不懂他眼里的情绪,或者说宋知言这个人本就没什么情绪,他像是天然剥去了好奇心与共情力,皮囊光鲜,内里却是空的。

我慌乱之下也没躲,同他发生了一个漫长的对视,我察觉出那眼神逐渐由放空变成一种更丰富的东西,也许可以称作,观察?

“太阳升起来了。”我看着他暴露在温度渐涨阳光下的苍白皮肤,带点紧张般开口。

他缓慢眨了眨眼,睫毛在眼下投射一小片阴影。

“你叫什么?”

这太荒谬了,我甚至有一点微妙的生气,原来同组三周,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楚仪,我叫楚仪。”

6.

妈妈是教跳舞的,所以她在同年龄段的人里气质拔群,永远脊背挺直,永远下巴微扬。我时常觉得她背脊里有一根钢筋做支架,如果有天这支架拔出,那么这副躯体就会如同漏气的气球,颓唐,倒塌,坠地。

她说我是她的支架。

她说,希望我永远仪态大方,永远不卑不亢,永远鹤立鸡群。

但是妈妈,但是——

我回家时隔着门缝看见她坐在床头,这门锁不上,有次爸爸喝醉酒回来,要找我算账,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账,我自问没什么对不起他,我成绩优异,从不惹事,但他就是恨我。

妈妈把我锁在房间里,他把门拍得震天响,每一道声响都砸在我心上,我和门板同频率颤抖,房间里冰凉黑暗,唯一道微弱光亮从门缝漏进,救不了我。

爸爸一遍遍重复,“楚仪!我们全家都欠你的!”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我试图从这些怪罪中找出我无辜的证据,时间久了我也会动摇,如果没有我,妈妈还是那个优秀的舞蹈演员,她依旧万人敬仰,在聚光灯下绷直脚尖,每一步都踩在掌声与鲜花上。但很不幸,前途一片光明的女舞者有了身孕,而她刚刚被剧院选作出国巡演的领舞。

所以看上去真的是我的错。

他把门锁砸开了,刚才还微弱珍贵的光亮,现在不要钱似的挤进来,挤进来,填满黑暗,我无处栖身了。

不知道勇气是从哪里来的,我盯着他丑陋扭曲的脸笑了,我想那一刻我也没好到哪里去,都是疯子,他是疯子,我也是。

“你没什么了不起,因为我也会永远恨你,永远。”


门锁坏了也没修过,因此主卧总是关不严,妈妈坐在床头,一向扎得工整的头发破天荒散下来,疲惫垂在脸侧,她盯着手里的存折,我听见她心里的叹息。

这太压抑,我几乎是夺门而出,我本该同情,但我却觉得憎恨。最好回到故事的起点,我恨不得亲手掐死自己,这世界太无趣,放弃她前途换来的生命,我接受得并不坦然,度过的也并不自由。

而我最向往自由。


我在大街上晃到十点,回来的时候穿过瑰林小区,忍不住抬头看刷成红色的林立高楼,那是与我所在的灰白楼房截然不同的颜色。

这片厚重沉稳的红里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不可否认夜色影响判断,但那好像真的是宋知言。

男生清瘦的身形隐没于树影里,他蹲在地上在喂一只流浪猫,那猫是花白色的,低着头慢吞吞啃食地上的火腿肠。

没想到宋知言住这里,更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富有同情心,我又要对他改观,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我不想打扰这安静的氛围,但在我预谋转身的前一秒,宋知言已经抬头发现了我。

“楚仪?”

7.

“晚上好。”我说。

“晚上好。”

气氛开始变得尴尬,他复又低头看小猫吃东西,我默默在他身侧蹲下。

“它叫什么名字?”

宋知言摸了摸小猫的脑袋,淡淡道,“我不知道,它没有名字。”

“你都喂它了,为什么不给它起个名字?”

宋知言奇怪地看我一眼:“喂了就要起名字?谁规定的。”

我闭上嘴,老老实实蹲着以防再次被怼,小猫吃光了火腿,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宋知言的手背,可爱得紧。我也想摸,可我伸手却被它抓了两道,伤口浅浅的,但见了血。

“脾气好差。”我讪讪道。

不愧是宋知言喂的猫。

宋知言很无语地看着我,出言提醒:“它是流浪猫。”

“所以?”

我不明所以,茫然跟宋知言对视。

“你需要打狂犬疫苗。”

我猛地反应过来。


绕过一条街道就是医院,但我没带钱。

我老老实实开口求助:“我没带钱。”

是真的,我出门出得太急,根本没空带任何东西。

宋知言皱眉看着我,我知道他嫌麻烦,但一个愿意喂流浪猫的人,总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吧?

虽然我出门是抱着厌世的决心,但我还不想死。

我继续拖长了音喊他名字,“宋知言。”

他站起身走了。

好吧我就知道。宋知言起身后背影越发高大,黑色T恤包裹着清瘦的身体,夜色里显得神秘而清冷。

走了两步之后他扭过头,不耐烦催促我,“跟上啊。”

我喜出望外。


8.

接过医生递来按住针孔的棉签,我出来找到走廊座椅里等待的宋知言。

“其实你借我钱就好了,没必要陪我一起过来。”我真心实意感谢道。

宋知言掀起眼皮看我一眼,淡淡道:“针都打过了,说这些。”

他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小步跑跟上,医院走廊弯弯绕绕,我对着他背影喊:“宋知言你慢……”

他却突然停下了。

我的视线越过他,看到诊室门口站着位中年男医生,而宋知言已经熟稔开口跟对方打招呼,“江医生。”

对方看到他也很惊喜,随即转变为一种担忧的神情,“又出什么事了吗?”

我心下微微一惊,出事?

“不是我,”宋知言言简意赅解释道,“是我……同学来打疫苗。”

作为“同学”的我不明就里,听那医生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的话,就夹着病历本离开了。

宋知言继续往前走,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从来不停下犹豫方向,我突然无比感谢他陪同我过来,作为方向感巨差的我,如果一个人过来还真不知道如何处理。

“宋知言,你生病了吗?”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出言发问。

“你要同情我吗?”他看我一眼。

我哽住了,半晌之后才开口,“只是作为同学关心你。”

这时已经走到到医院门口,宋知言停了下来:“你走吧。”

伤口慢半拍一样,现在才往外发散细细密密的痛,我忍住抓挠的冲动,思考是不是真的完全说错了话,以至于没有马上转身离开。

“怎么还不走?”他不耐烦催促我。

宋知言双手插兜倚靠在医院门口的石柱上,起风了,吹起他的碎发,柔软拍在侧脸上。他望向远方的眼神虚无而安静,融进静悄悄夜色里。

“不要关心我,不要管我,我不需要那些。”

9.

整个暑假我都在打工,开学就要升高三了,为了完成赢得自由的目标,我不得懈怠。

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晚上下班时我总抄近路穿过瑰林小区,富人小区绿化做得精致繁茂,我试图在那些林荫与草丛中发现小猫的身影。

很遗憾,它不知所踪,也许它抓了我感到愧疚,躲起来不愿面对。我接受这样的反省。

然后下一秒我看见它,于垃圾桶旁边。

一只猫是不愿意被发现在翻垃圾桶的,更何况它是宋知言的猫。

我用面包碎吸引它过来,也许尊严最终败给饥饿,它小步蹭了过来,开始低头吃面包,并不过来亲近我。

“小冰块,”我忍不住笑,“跟宋知言一个德行。”

猫咪吃得津津有味,连眼神都不分给我。

“可惜我没钱,养不起你。”

脚指头都能想到,如果我把它带回家,说不定当天就会被醉醺醺回来的爸爸踩死在玄关。

我叹口气站起身,小猫抬头看着我。

“小冰块,我要走了,明天再来喂你。”

但那晚我最终还是没能走成,小区昏黄的路灯下,救护车的声音刺耳而瘆人,医护人员从黑洞洞的单元门内抬着担架蜂拥而出,借着并不皎洁的月色,我看见人群缝隙里露出的那张苍白的脸,分明是宋知言。


10.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宋知言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才意识到居然就这么趴在他床头睡着了,管不得晨起时浮肿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我先担忧道:“你没事吧,不舒服的话我叫护士。”

他摇摇头。

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透进来的光温暖而刺眼,我抬头便晃了眼,抬手挡住后又懵了一会儿,才能够清醒地跟宋知言解释。

“昨天你被救护车拉走的时候我路过,医护人员问我是不是认识你,说你自己一个人住没有家属,建议我最好跟过来看看。”

宋知言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后才平静看向我,“我知道了。”

就这?

“都不谢谢我吗?”我撇撇嘴,“昨天刚领到的工资全给你垫医药费了,还在这坐了一晚上,腰酸背痛的。”

宋知言脸色还白着,我琢磨着他大病初愈,可能没力气讲太多话,于是起身伸了个懒腰,问他:“我去买早饭,你想吃什么?”

他侧头在床头柜上用眼神寻找着什么,我好奇发问:“找什么呢?”

“手机。”

宋知言皱了皱眉,可能意识到并未带过来医院,抬头看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回头把钱给你。”

我慌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方便的时候再给我吧。”

想了想我补充,“我也算报答狂犬病疫苗之恩?”

宋知言居然笑了。


煎饼摊大爷问我要不要葱的时候我还在想那个笑,我没在宋知言脸上看到过什么情绪波动太明显的表情,他总是戴着耳机独来独往,垂下的眼帘遮住所有个人色彩,现在想来他其实很适合笑,嘴角微微上扬,一个淡淡的弧度,整个人却开始发光。

真好看。

“姑娘,到底要不要葱?”

我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点头:“要要要!”

回医院的时候是八点多,我在医院还是有点迷路,问了前台才找到病房,准备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抬起的手要放不放,尴尬停在半空中。

“又没按时吃药?”中年男人的声音。

“睡过头,忘了。”这是宋知言的声音。

我隔着门板也能用猜到他那副表情,大概是侧着脸面无表情,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可是他的病……

“这是能忘的吗?小宋,你这个病药不能断,稍不留心就会恶化,要不是考虑到手术效果成年后最佳,现在我就给你安排手术……”

宋知言干脆利落打断他,“江医生,我知道了,下次不会忘了。”

屋内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那位江医生又发问,语气带了点调侃的笑意,“那个小姑娘呢?”

宋知言,“买早饭去了。”

“人家昨天忙上忙下到处给你办手续,可要好好感谢。”

“我心里有数。”

江医生似乎起身准备离开,我赶紧绕到拐角避开,躲起来之前听到他最后一句感慨的话。

“我们小宋长大了,有朋友了。”


11.

宋知言喝了几口粥就把勺子放下了。

我啃煎饼啃得正欢,见状问他:“不好喝吗?”

他摇头:“没胃口。”

我继续啃煎饼,察觉到宋知言的视线一直停在我身上,便投去询问的目光。

“你……”宋知言犹豫了下,“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当然有,有很多,我想问他为什么突然来桐城,为什么孤身一人,为什么有严重的心脏病,为什么生病了也没人来看他……我缓缓咽下食物,连同满腹疑问。

“为什么不吃药?”

宋知言怔住了,随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发问:“你听到了?”

我索性自曝:“一点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在被单上的手收紧了。

我赶在他开口之间急忙说:“不是同情你。”

论同情,我同他半斤八两,都是好不到哪去的一团糟。

人生出一双眼睛,偏偏所见只能一隅,他们眼中我是有强心脏的独行侠,其实我别扭又胆怯,对月亮喊了很多祈愿;我以为宋知言一身臭脾气无非是家境优渥的副作用,其实他只是个生病也没人陪的可怜虫。

我看见他垂着的眼睛,想它们弯起来的时候明明熠熠如星。

“我想吃橙子,拿刀的时候把手划破了,”宋知言把手在被子上摊开,“你看。”

我低头,确实看到一道未愈的伤口在他指尖。

“然后我去睡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房间的窗帘很厚,醒来的时候总以为夜深了。”

宋知言像后躺倒,手臂横在眼前,遮住他的眼睛,也遮住他大半的表情。

“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不想活了,所以提醒吃药的闹钟响了的时候,我关掉了它。”

“是你满意的答案吗?”

我愣了一会,没忍住笑了出来。

宋知言放下手臂,诧异看向我。

“你笑什么?”

我正了正色,“如果这是你目前愿意说出来的所有,那么我满意。”

我相信那背后的原因绝对不会如此简单,但我知晓人际关系的边界,宋知言就像被我喂了火腿的猫,愿意待在脚边已是极限,再靠近会炸毛。

不出所料,宋知言眉头动了动,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偏过的头揭示了他的不自然。

“莫名其妙。”

我看了眼时间,觉得该走了。

宋知言的视线跟着我起身的动作往上走,我有片刻怜惜,想他一个人困在病房里,没有手机,没有消遣,也没人聊天。

“医生说要住两天观察观察,如果你……”我犹豫了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回去拿点生活用品。”

会被拒绝的吧。

宋知言怔了怔,意外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生涩地叫了我的名字,“楚仪。”

我走出几步之后又回身,倚着门框问他,“吃橙子吗?”

我眨了眨眼,补充道:“我教你切。”


12.

这算一种钻空子,我知道。

放在往常,宋知言绝对不会甘愿对别人哪怕有一点点麻烦,偏偏他在桐城人生地不熟,而我又恰好无意得知他的秘密,所以他近乎默许的同意我的近身。

我的一切行为也摸不着头脑,偏离最初设立航线,我采取放纵态度,也许是因为夏天太长气温又太热,催生出身体里的懒怠因子,脑子一歇工,行为就不受控。

也许是这样吧。


开学典礼那天我要发表国旗下讲话,进会场之前我特意去卫生间再检查一遍着装,把衬衫下摆塞整齐。

就在我做最后审视的时候,敏锐察觉门口处有轻微响动。

“谁?”

没人应答。

我皱了皱眉,想要压下把手出去,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刚才那道声响到底是什么,心脏沉甸甸往下坠。

门被锁上了。

这样的把戏拙劣而离谱,但毫无疑问它无比奏效,因为我确实害怕了。

手机在教室里,这会儿学生都在升旗广场集合,教学楼空空荡荡,没人来救我,我甚至不知道距离开场还有多久,无论如何,我注定要缺席了。

紧闭的房门让我想起家里那把坏掉的锁,只是外面没有无休止的谩骂,我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耳畔里门缝漏进来的细微风声,还有我急促而失序的呼吸。

今天早上,接连几天无踪的爸爸突然又出现,他叼着烟出现在饭桌上,瞥了一眼我身上的校服。

“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我看老李家姑娘在广州打工一个月挣不少钱,你也趁早别读了。”

我听到的瞬间浑身冰冷,下意识攥紧了衣摆。妈妈过来盛汤,一只手在桌下摆了摆,示意我快走。

我抓着书包在早晨的马路上狂奔,不敢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剧烈的心跳里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不能认输。

如同失败曲的前奏,昭示着今天注定不会太平,最终我还是输了,这里能听见远处的广播声,悠远绵长,我的名字被念了许多遍,最后一切声响如潮水般散去。人在越紧急情况下反而越可能平静,我平静地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告诉自己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演讲。

然后我听见门锁被拉开的声音。

宋知言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他拉开门的力度太大,门板摔在墙上,又颤颤巍巍地回弹。

他面无表情将我拉了出来,晨光透过落地窗倾泻满整个走廊,我蓦地站在光里,竟忍不住轻微颤栗。

我没有抬头,视线里一片干净的白,是宋知言的校服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他抬手用指尖在我眼角接了一滴泪,我才察觉我哭了。

“没事了。”宋知言说。

13.

我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一样攥着宋知言的衣袖不放,他想了想,低声问我:“要帮你请假吗?”

我点点头,放开了他。

宋知言没有马上离开,视线里他的脚动了动又收住,随后头顶传来很轻、很轻的触感。

我想宋知言大概很少做出过这个动作以至于根本不够熟练,他生涩地摸了摸我的发顶,将我脸侧的碎发别到了耳后,温热指腹不小心带过脸颊,触到的皮肤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在这里等我。”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理由收拾这个烂摊子,但他最终出来告诉我一切都已解决。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想看海。

桐城当然没有海。

“算了,”我若无其事地笑笑,“随便说说。”

宋知言没有随便听听,他认真问我,海洋馆可不可以。

工作日的海洋馆稀稀拉拉几个客人,我们简直像包场。

“那里在发气球。”我推推宋知言的胳膊,示意他看。

他无奈看向我:“那难道不是小朋友领的?”

“我也可以是。”

我开玩笑的,宋知言却当真去挑了个最大的给我,他牵着海绵宝宝气球走过来的时候画面很滑稽,我想笑,也就真的笑了。

“莫名其妙。”宋知言对着我皱眉。

我接了气球,跟宋知言说:“如果我们走散了,你看到这个气球就可以找到我。”

宋知言四下看了看,入目没多少游客,很不理解地问我:“怎么可能走散。”

我转过身,敲了敲水箱玻璃,小鱼们抖一抖尾巴,倏忽一下就游远了。

“哪有什么绝对的事啊。”我说。

宋知言静静陪我站了一会儿,偶尔看鱼,大部分时间在看我,他什么都没有问我。

“不好奇吗?”我侧过头跟他对视。

“因为‘被反锁在卫生间以至于错过升旗演讲’这种事情而掉眼泪,你觉得是这样吗?”

宋知言在我这里也钻了空子,孤立无援时刻出现的人,原来真的可以成为救命稻草。我近乎是主动发出邀请,请他来我心房里坐一坐,喝杯茶,聊聊是什么构成今天的楚仪。

宋知言只是问我,“想说吗?”


14.

我们在台阶坐下,吃掉一整包薯片,灌酒一样干完一杯奶茶,这期间我跟他讲我糟糕的家庭,我压抑的过去,我努力想要获取的未来,也跟他讲我对桐城的厌倦,对妈妈的不解,对自己的厌弃。

最后我跟宋知言说:“我这辈子的运气都在哪呢?”

他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桐城吗?”

我惊讶看向他。

宋知言勾起嘴角浅笑,“作为交换,讲给你听。”

“你说你厌倦这里,讨厌天气总是潮湿多雨,讨厌春天柳絮漫天,讨厌夏天长得没有尽头。”

“有一个人却很喜欢桐城,那个人是我妈妈。”宋知言轻声说,“她有多喜欢呢,喜欢到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只身一人回到这里,为自己买了块墓穴。”

“她离开的太早了,以至于与她有关的记忆我全都模糊不清,唯一例外是哪天她提着行李箱离开,我追着她下楼,边哭边喊她,可她居然真的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转身,就那样坚定地离开了我的生活。”

“你问过我为什么只画背影,我说,这样就看不见表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猜测她为什么离开,小时候我想,可能是我不够听话,总惹她生气,长大了想,可能是她受够了这种被圈养在金丝笼里的生活,受够了一个反复出轨的丈夫。”

“我看过她和父亲年轻时交换的情书,她用不吝的文字描绘桐城的一草一木,我想她虽然在别处生活足够久,归属感也大概为零。”

“所以我怨她。”宋知言垂下了眼。

“就那样走掉,一定是轻松又愉悦的吧——甩掉我这个拖油瓶,甩掉等待不归家丈夫的日子,开门的瞬间一定忍不住要笑出来。所以我只画背影,我害怕去想象那种表情,因为那会让我觉得,我真的被她扔掉了。”

“但那天——江医生告诉我,她到达桐城时已经时日无多,于是我彻彻底底明白了,原来一切怨恨,一切设想,全是臆测,而真相很残酷。”

“我拿刀不是为了切橙子,我想自杀,但它划破指尖的时候我觉得很痛。于是我换了种方法,既然她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那我也选这种死法好了,我故意睡过头,故意不吃药,故意自杀,差一点就成功了。”

宋知言自嘲笑笑,“但我忘了那天约了江医生问诊,他给我打电话发现无人接听,最终发现了我晕倒在家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

他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一开始觉得你多管闲事,你趴在床头睡得很熟,抓着我的手臂,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被需要。”

“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不知道消耗了多少运气,能够等同于生命那么大的分量,下半辈子一定要倒霉死了。”

“楚仪?”

“又哭了。”宋知言没办法似的低叹一句,“这么容易哭可怎么办啊。”


15.

我再回到学校时一切如常,监控死角让罪魁祸首逃之夭夭,周围人象征性地道一句对其的辱骂,随之一切翻篇,高三时间宝贵,要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我早知道的。

唯独夏佑上了三层楼来找我,他来的时候刚下早读,大部分人趴在桌上补觉,清醒的人在做课前准备,班里安静得出奇。

前面女生小声叫我名字,我抬头看见夏佑在门口笑着对我招手。

我有点惊诧,“你怎么来了?”

怎么说呢,夏佑这人,跟我从小比着赛长大,我这么说其实心虚,因为我觉得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竞争对手。更多时候是我在为第一第二,一分两分较劲,而夏佑永远毫不介怀。

他揉了揉后脑勺,带着关切的语气问我:“这不来看看你嘛,那天怎么回事啊,说好了一起上台有事你给我兜底儿,结果最后居然就我一个人?”

他愤愤不平道:“我一个人念两个人的稿,磕巴了五次!五次!”

想了想他在台上口胡还要故作镇定的模样,我噗嗤一下笑出来,“对不起啊。”

夏佑叹了口气,大手一挥放过我:“算了,脸已经丢过了,只是你要请我吃冰淇淋算作赔偿,意下如何?”

我当然点头,快上课了,我边挥手赶他走边说:“中午来找我,老张是不是给你们出密卷了,带过来我看看。”

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嘴上还在说我“不做赔本儿生意”,我站在门口,直到他深棕色的脑袋消失在楼梯转角。

说起来好笑,夏佑染这颜色其实很隐蔽,还向我嘚瑟“绝对不会被抓”,谁料美不到一个星期就被课间操时巡逻的年级长逮到,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直往夏佑的头发丝上打光,年级长站在二楼往下指:“夏佑!你给我过来!”

他一向会卖乖,好学生又有特权,说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年级长相信他那是“天生的”。

什么狗屁天生,我看夏佑的厚脸皮才是天生。

我转身时脸上的笑意还没彻底回收,抬眼就对上了宋知言直挺挺看向我的视线,冷得瘆人,他面无表情盯了我一会儿,复又趴下去睡觉。

我路过他时觉得气温骤降八度,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让我想起初见时,他提着书包站在讲台上,老师让他做自我介绍,他只讲一句,“我叫宋知言。”

短暂安静后大家发现真的没有后续,一时间哄堂大笑,他平静而冷漠地环视一圈,经过我时没有片刻停留,像一个独善其身的旁观者。

可他已经很久不再竖起冷漠尖角,他跟我谈心,对我笑,像奇迹般降临拯救被困囿的我,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提笔写了几个字又放下,我摊开掌心,手心湿漉漉一片冷汗。

16.

最终那顿冰淇淋也没能吃成,我收拾东西要离开的时候宋知言仍趴在桌上,他头朝里侧枕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又不确定他是否睡着,于是试探着轻声叫他:“宋知言?”

他从鼻子里逸出一声敷衍般的“嗯”。

我索性在他前面的座位坐下,想要伸手戳戳他的额头,想起刚才那个眼神,伸出的手指犹豫着停在半空,最终收了回去。

“你不舒服吗?”

他终于抬起头,眉头皱着,似乎对着我抱怨:“心脏痛。”

我一下子慌神,赶紧问他吃药了没,宋知言倦倦点头,手捂了捂胸口,“吃了,但还是不舒服。”

我也没有办法,纠结了一会儿后提议:“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们现在就去——”

我欲拉他起身的手腕被扣住,宋知言的指腹是凉的,那点冷意沿着接触到的皮肤发散,让人很有反握住他的手渡一点热的冲动。

“不用,我待一会儿就好。”宋知言淡淡道。

我缓缓坐下来,仍旧觉得不安,盯着他心口发呆。

“楚仪?”

我猛的回神,“怎么了?”

宋知言看起来有话要讲,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我,突然笑起来,“我还没有画过你。”

我愣了一愣,想到他那本集满背影的画册。

“我的背影可不好看。”

铅笔在他修长的指尖绕了三圈,游刃有余。

“这次不画背影,”宋知言摊开纸张,“我想看见你的表情。”

他画画的时候安静而专注,我能透过视线感受到他的进度,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从上到下细细地打转。我很难为情,也许我还没学会如何在别人的审视下自如,尤其这个人还是宋知言。

于是我付诸了行动,我眨了眨眼睛,搭在膝盖上的手交叠又松开,在我准备调整坐姿的时候宋知言视线从纸面上抬起。

“别动。”

我不敢动了。

一直到午餐时间结束,同学陆陆续续回到班里,这方小小空间重新喧闹起来,宋知言才如释重负般笑了笑,把画册递给我。

纪律委员在坐镇了,我的屁股也差不多坐麻了,忙不迭接了画册跑回座位,我翻开它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夏佑:「你放我鸽子???」

遭了。

既然已成定局,我边想着下次再跟他解释,边将视线定格在摊开的画册上。

女孩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膀,神态柔和而安静,藤蔓自脖颈往上缠绕,将她从四面八方包裹。

像一个囚笼。


17.

鸽人怎么想都不太好,于是我隔天早早去夏佑班门口等他一起去吃午饭,他同桌告诉我夏佑去了办公室,我倚着走廊窗框有一搭没一搭背单词,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走廊尽头有没有个醒目棕色脑袋。

书页上突然投射一小片阴影,我下意识抬头。

女生凌厉的视线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嘴角勾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你就是楚仪?”

事实上我有点想笑,这样的句式加上这样的眼神,想找茬的心简直挂在脸上。

“我是,”我点头,“有事吗?”

我不想跟徐尔若纠缠,我当然知道学校里讨好她的人一把又一把,校长的掌上明珠这种身份,果然是香饽饽。在其他人散个头发都要提心吊胆的时候,徐尔若已经可以化着淡妆旁若无人般路过年级主任,我们老校长什么都好,唯独对女儿近乎溺爱的纵容是他政务上最大的败笔。

“来找夏佑?”徐尔若往身后的班门看看,似笑非笑。

“是,”我耐心回答,“你有什么事吗?”

徐尔若耸耸肩,捋了一把肩侧的长发,“啧啧,这幅样子看着还真是令人不爽。”

“我不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吧。”她微微倾身看着我说。

“有什么关系,”我说,“我又不是人民币。”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显然不好受,徐尔若冷冷看着我,半晌出口:“平时一副清高样子,还不是勾搭这个又勾搭那个,宋知言知道你这么没脸没皮吗?”

我好像明白她来者不善的原因了。

不与傻瓜共短长,知晓来意后顿觉一切没意思,我笑了笑,“徐尔若,你要是喜欢宋知言就去表白,别在这阴阳怪气的,没意思。”

夏佑还没回来,我合了书打算去办公室门口等,擦肩而过的瞬间故意忽视徐尔若苍白的脸,她突然大声喊我的名字,气急败坏一般。

“学校要下来保送名额了,这你知道吗?”

我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她,“所以?”

她笑得不无得意:“你猜猜会不会给你?”

我对天翻了个白眼。

“你以为你有病,你爸会跟你一起犯病吗?”


吃午饭时我把这件事讲给夏佑听,我们笑成一团,随后他把握到这里面的某个关键词,“宋知言?那个冰块儿脸?怎么回事啊。”

我隐去一些我们共享秘密所带来的微妙关系,含混过去,“朋友。”

夏佑咬着勺子半信半疑,“真的?”

我忍不住去揉他的脑袋,毛茸茸的,夏佑气急败坏挣脱我的手,一边嚷着“摸头会长不高的”,一边要过来扯我马尾。

我笑着后躲:“你已经很高了,不用再长了。”

分开时夏佑明显欲言又止,转身之后又小跑两步跟上我背影,在我旁边抓耳挠腮。

“楚仪,你还是……小心一点徐尔若,这件事真不好说,她倒也没那么大权利,但也挺叫人担心的,给谁这事儿是没定数,但万一她回头无中生有谣言抹黑,这名额真不给你了怎么办?”

关心的话我一向照单全收,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我也不是非要那个保送名额不可,靠自己这件事,我从小到大不是一直在修炼吗?

18.

现在想想,人生中的变故往往像一条顺理成章的河流,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又是为什么出现,地壳运动这种东西离我们太远,于是我们接受家门口出现一条河,并且努力适应要过河的生活。

我很难适应,妈妈让我跪在香烛前的时候我还是懵懂的。是的,那个男人死了,造成我所有不幸,并反过来指责我拖累他的那个男人,我的爸爸,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监控记录他提着酒瓶醉醺醺走在江边大桥,忽然什么东西引起他的注意,趴过去看,可能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头重脚轻,他就那样一头栽进河里,河水冰冷刺骨,凌晨的路上又行人寥寥,一切的一切都注定了他的死亡结局。

我应该高兴,从今天开始谩骂与威胁都将离我而去,他带着他一身的污秽离开,归还给我人生本来应有的净土。

事实上我没有做到,妈妈在我旁边默默擦眼泪,我沉默着揽过她的肩膀,香灰沾到了她的头发上,古旧的味道向我席卷。

人生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就该做好刹车失灵的准备。他走得并不彻底,留给我们五十万的赌债,我头一回知道他这么能欠,一时间什么都串起来了,他想让我去打工的原因,妈妈对着存折叹气的原因。

我想要掉头就跑,桐城没有海,我想跑到一个有海的地方,对着翻卷的海浪嘶喊,最好喊到喉头腥甜,证明我还活着。

但这个故事里谁都可以脆弱,唯独我不行。

操办丧事劳累,妈妈的陈年腰伤又犯了,住进了医院,我拿着信用卡缴费的时候前台告诉我,余额不足。

该死的余额不足。

“给我预存的学费呢?”我站在病床前,冷静质问她。

她脸上除了沉默,剩下的全是我不想看到的愧疚。

“还债了……他们催的紧,我没有办法……小仪,不然他们回到学校里找你,妈妈对不起你……”

恐慌袭击了我,我感到呼吸不畅,空气在这一刻成了攥住我脖子的杀器。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白的,纯洁而平静,我看来只觉得恐惧,它像我即将拥有的人生,不是一片空白等待涂抹的画册,而是一无所有,化为一抔灰的死寂。

“他欠的是高利贷,利滚利只会越来越多,我们还不完的!”我愤怒喊出声,只觉得无力。

抹了把脸上滚烫的泪水,我摔上了病房门。

我在医院花坛上坐着,眼泪被风干,愤怒也连带着吹走,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宋知言的电话。

“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我打起精神跟他说办完了,隐去那些糟糕的赌债和糟糕的银行卡。

再听到他的声音我又有了想哭的冲动,宋知言好像一个情绪稳定源,像外发送稳定波频,我迫切希望他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那种干净而清冷的声音好像我的救命稻草。

宋知言察觉到了,停下来问我:“怎么了?”

“宋知言。”我带着鼻音叫他的名字。

“嗯。”

这一刻我想告诉他,所有人都高高兴兴朝前走,唯独我孤孤单单,与周遭一切划开界限。创造理想未来的那个权利,我可能无法拥有了。

而爱的目光下,孤独是如此难堪。

所以我闭口不言。

“昨天语文老师念了你上次月考的作文,赞不绝口。”宋知言突然笑着开口。

“她说你是她教这么多年书遇见的最有灵气的孩子,”宋知言顿了顿,突然问我,“楚仪,你将来想去哪里的大学?”

“……”哑口无言后,我报出我一直以来的梦想,“A大。”

“A大,”宋知言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挂电话后我又坐了一会儿,住院费还没缴,尚需要我厚着脸皮给亲戚打电话。而五十万的高利贷简直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狼狈到思考躲债的可能性。

可我们能去哪呢?我甚至可能念不了一个大学。

这样想着,我推开了病房的门。

那一瞬间,万千愁绪里有一个名字突兀地到达我的大脑。

徐尔若。

19.

我站到班门口的时候夏佑兴冲冲出来找我:“楚仪,你怎么来啦?老张最近又出了套卷子……”

我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停!不是找你。”

扣了扣靠门女生的桌子,我微微俯身道:“你好,麻烦叫一下徐尔若。”

夏佑不明就里,皱眉看着我。

“楚仪,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而且你找徐尔若干什么,你不是讨厌——”

我叹了口气,“算我求你,别问,别管,当我今天没来过,成吗?”

我想我脸色应该真的很差,夏佑被我一连串拒绝堵得噤声了,只担忧看向我,最终败给我的无声拒绝,转身进了教室。

徐尔若出来的时候一脸得意,抱着双臂,脸眼神都在向我挑衅,“怎么?后悔了?准备来求我了?”

我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保送名额。”

我需要,我真的需要。

昨夜一宿失眠,不敢闭眼,我怕黑的心病越来越严重,总觉得眼帘合上,黑暗就铺天盖地压过来,分食我破烂不堪的身体。

凌晨的时候我所有的思考都指向一条路,离开这里,离开桐城。很荒谬,我本来就是要走的,如今不过是带上妈妈,不过是躲避追债,不过是从头开始。

如果可以拿到那个保送名额——如果可以,我可以带着妈妈去A市,据说A市晴朗干燥,四季分明,没有绵延不断的潮湿雨季,也没有长得望不到头的燥热夏天。她治好腰伤可以继续跳舞,我也可以还有未来。

把这一切赌在一个轻佻愚蠢的年轻姑娘身上,太离谱了不是吗?

可我没路可选,我只能病急乱投医。

徐尔若嘲讽笑笑,那表情好像在说“你也有今天”,我确实没办法,不久之前我还在骂她神经病,不久之后我为达目的甚至可以给她跪下。

“看你做到什么程度了。”徐尔若漫不经心勾着发梢,她如今真是游戏主宰者,架势端得明明白白。

我说,好。

徐尔若噗嗤一声笑了,“记得录音。”

我转身的时候拳头攥得很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刺痛。

20.

我申请了换座位,乒乒乓乓收拾东西的时候宋知言转头看我,神色不解。

“为什么?”他皱着眉头,甚至是有些生气的发问。

我正把零零散散的文具一股脑塞进笔袋,尺子太长,死活进不去,我很恼火,随后我意识到使我恼火的并不是不合尺寸的文具,而是宋知言对我的发问。

他不理解我的行为,换谁都理解不了,昨日一切如常,今天便翻脸比翻书快,在他怪我之前我先怪罪自己,但这仅仅是个起点。

不愿吸引太多目光,我低声说了句:“出来说。”

走廊是比教室更接近夏天的地方,蝉鸣声进入耳朵终于不再似蒙了层纱,影影绰绰。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我和宋知言尚未熟识,他闷头画画,我闷头学习,所以说生活真的很奇妙,本无交集的人有天开始突然熟稔,而本来熟稔的人有天会宣告再见。

“你很奇怪,”宋知言打量我,嘴唇抿着,面上全是不解,“回学校之后就怪怪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摇摇头,语气平淡:“没事。”

“那为什么换座位?”

宋知言是很固执的性格,如果碰壁,他会用最笨拙的办法寻求答案,我预感到他若一直追问我早晚会崩盘,因为那个决心,我下得并不坚定。

“有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没有任何事,”我打断他,语气生硬,“宋知言,我想好好学习而已。”

他脸上的表情滞住,茫然而无措。

“这跟……有什么关系,楚仪,我不明白。”

我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努力拼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具。

“宋知言,我想好好学习,你明不明白?”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知不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说你什么?关系户,自闭症,每天摆着一副别人欠你八百万的冷脸,拜托,人生真的已经很累了好吗?没有人想要每天跟负能量基站待在一起。”

——假的,宋知言,明明你在我那么多个无措的时候帮过我,明明我才是消极悲观的那个。

“是,你家里有钱,每天睡觉也有人养你,但我不行啊,我需要学习我需要高考,考不好我就全完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宋知言,你明不明白?拼命说着违心话的那个我,努力睁着眼睛到眼眶干涩的我,浑身颤抖却还要按下录音键的那个我,真的,快要恨死自己了。

“就算是病人也没必要有这么多特权吧,我真的很嫉妒你,你坐在家里就能拥有的舒适安逸,你随随便便就能拥有的自由,这些东西我要努力多久才能获得?”

——宋知言,你居然眼眶红了。一定是在生气吧,是不是很想说看错我了,是不是恨不得把我的真面目揭露给所有人,告诉他们楚仪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自私鬼。

“所以——算我求你了,宋知言,可不可以不要再来烦我?”

——求你,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宋知言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体温冰凉得不正常,搭在我手腕上带着与夏天格格不入的冷意,我挣了两下没成功,反而叫他加重了力度。

我没扭头,嘴张开几次才努力维持平稳的语气,“松手,你弄疼我了。”

“多疼?”他反问我,声音颤抖。

“我心脏也很疼。”

“别这样好吗?”宋知言近乎语无伦次在求我,“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

他是那么一个骄傲的人,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最不可饶恕的自私鬼,这份祈求根本不值当。

“你觉得我太消极了吗,你知道我,我不是故意要影响你的心情,我只是,只是不太擅长,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改的,你讨厌的地方都告诉我,我会听会改。”

“别不理我,也别推开我,你说我影响你学习,那我以后不打扰你了,高考之后我们再联系可以吗?你不是想去A大吗,我其实没告诉你我家就在A市,到时候我们见面很方便的——”

我只是用力去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逐渐远去了,空气中翻滚的热浪烫着了我的双眼,不然怎么如此胀痛。

当一切底噪离开之后心跳声就格外明显,我同宋知言没有牵手过,没感受过他手腕的脉搏跳动不止,也没有拥抱过,没感受过他胸膛下心脏的起伏不歇。我只是在这样一个与以往都别无二致夏日午后,用耳朵收录了一段有如鼓点的心跳,它们在我脑海刻录成碟,反复出现在每一次午夜梦回。


21.

“后来呢?”

“后来?”我顿了顿,茶水在桌上已无热气,原来一段故事真的可以讲这么久,但真实流淌过的时间才是最久的。

“你知道,心脏病患者不能受太大刺激的吧。”

这么讲姑且算作我自作多情吧,但自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宋知言,传闻里他晕倒在校门口,门卫叫了救护车将他带走,心脏病的事便再也没能瞒住,很长一段时间里传得沸沸扬扬。

流言鼎沸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学校,保送名额下来给了我,剩下的时间我陪妈妈整理留在桐城的一切,陪她去少年宫辞职,隔着玻璃窗看见她和孩子们一个个拉手告别,那个场景很动容。

也许是宋知言已经在心里恨透了我,也许是桐城的医疗条件不够发达,总之他先于我离开这里,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A市是一个充斥着现代化气息的繁华城市,十二点的街头仍沸沸扬扬,很少见到梧桐,雨水也像上天的施舍,这些通通让我生发出可悲的怀念。

二十七岁的我已经很难描述清楚十年前的心境,如果不是同小晴偶然聊起,也许宋知言这个名字我再不会对谁宣之于口。

“遗憾是人生常态啦,小仪。”她拍拍我的肩宽慰道。

“外面下雨了,我送你去地铁站吧,一会儿要下班高峰期了。”

我没带伞,小晴却总关心天气预报,她真像个贴心姐姐。我们在大学时认识,她是我舍友,刚入校时我整夜整夜的睡不好,心里想很多事,睡眠状态近乎半梦半醒,起身时一身冷汗。

有天夜里可能她听到了我埋在被子里的哭声,悄悄发消息问我怎么了。我实在太需要安慰了,而她一直耐心而细致,就像救命稻草。

门关上的时候小晴笑着对我挥手,地铁飞驰而过,窗外再不见她的身影。

就是那样莫名的想起来,宋知言曾对我说,建立一段关系太累了,反正最后都要离开。

但是你看,分开之后生活还是在继续,我们还是在不停建立关系,不知疲倦地往前追赶。

前段时间收拾旧东西,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张泛黄的画纸,压平了放在我桌上,那是很多年前宋知言送我的肖像画,少女眉目温和,藤蔓缠绕周身。

往前追赶这么久,那个梦寐以求的自由却始终高悬天际。也许我早已如画中一般,被名为“宋知言”的藤蔓困住了许多年。

算不算对我的报复。

22.

下期杂志的专栏画家中途交由我负责,同事发过来的资料里大段大段的个人履历,鼠标快速下拉,我一目十行扫过。

“署名只有一个s?很神秘嘛,姓名未知……年龄不详……画风也很……”

诡谲。

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会觉得太压抑,色彩构图都大胆不羁,少有肖像画,多是抽象的风景,太阳像烂番茄在深色天空炸成一片红浆,草叶也像碾碎了汁液揉在底图上,所有一切都是毁灭的,破烂的,残缺的,叫嚣着冲进视网膜。

我匆匆将文件关闭,突然生发出想要将任务转手的冲动。

“小仪,这个画家有点难搞,名气大但脾气也不小,我们好不容易约到稿,你尽快跟他联系吧,快到截稿日期了。”

同事的声音将我从发呆的状态里拉出来,我愣愣点头说好。

难搞么?确实……发过去的好友申请直到下午也没有任何回复,我胡乱琢磨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催促。

搞艺术的多少都有点阴晴不定,做了一个深呼吸,我按下拨号键,也做好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准备。

嘟嘟的电话提示音响了三十秒,终于被接通。

“您好,是s先生吗?我是E生活杂志这次负责跟您交接的编辑,楚仪。”

没有任何回应,我愣愣贴着听筒,耳朵里两道呼吸,一道来源我自己,带点紧张和无措,一道经过电流处理,听起来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搞什么,我用不确定的语气再次重复,“先生?”

半晌,一道不带任何情感的声线穿过电话线抵达我,冷得我快要一哆嗦。

“是我。”

早说不就完了,我腹诽,即使对方看不见也换上了官方微笑,掏出准备好的腹稿,“是这样的,您的截稿日期快到了,我这边是想跟您确定一下交稿日期,您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呢?”

一声轻笑。

我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E生活么……”他重复了一遍,不紧不慢,“不好意思,我突然决定撤回合作了。”

简直莫名其妙,搞艺术的都这么言而无信想一出是一出吗?我捏紧了手机,想要做一点挽回:“有哪里不满意您可以提出来,我们早在上期的时候预告过,您这样突然反悔我们也很难做——”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组长眉头皱得死紧,指甲在桌上敲得噼里啪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刚接手合作就给你搞黄了?我们下期排版都做好了,平台也早在预热,造成的损失你能负责吗?”

我当然不能负责。

电话不接,好友申请也不通过,走投无路之下我决定按着地址杀去他家门口,路上我想了一百零八种磨他的办法,无论如何这个稿必须得交上。他随随便便卖幅画就赚得盆满钵满,违约金不值一提,但我不行,丢了工作我下个月就得露宿街头。

富人小区连狗都穿着衣服,我对着一只昂首挺胸路过我的贵宾犬啧啧出声。

这让我想起曾有只在垃圾堆翻东西的小猫,我和宋知言都喂过它,但我们都无法收留它。我是因为没钱,至于宋知言——

大概又是出于对“建立关系”的某种害怕。

怎么又想起他了?我用力甩头,想要把他从脑袋里丢出去,然后我佩戴上公式化微笑,敲响s先生的门。

他会是个怎样的人?来之前我设想过很多遍,电话里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笔下有那样压抑风景的人,应该是沉默寡言,眼下挂着因为熬夜生出的巨大黑眼圈,常年待在家里所以皮肤苍白,穿着睡衣拖鞋不修边幅,不爱与人交际所以说不了两句话可能就会打发我滚蛋——

门开了。

早说生活很奇妙,我恍惚着这样想。

刚才还在我脑子里打转的人,下一瞬间就出现在面前,像突破次元壁一般,我分不清楚虚幻和现实了,但潜意识又知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我的回忆无法实时更新,他永远是那个背影单薄,神情淡漠的十七岁少年,梧桐春去秋来变化的只有圈圈增长的年轮,蝉鸣年年复往,恼人不休,唯独,故人成新。

我想笑,便也真的笑了。

“是你啊,宋知言。”


23.

要说重逢,我其实也不是没想过。

A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准哪天街角转个弯,或者电梯门开启的瞬间,或者路上迎面走来——这些时机里可能就会从天而降一个宋知言。

我想不出什么清丽脱俗的开场白,可能还是会随大流说一句好久不见,发挥空间就留给宋知言吧,骂我也行,让我滚也行,反正我欠他的。

二十七岁的宋知言更高,依然清瘦,却比少年时期多了力量感,棉质的家居服宽松挂在身上,让他呈现出一种柔软放松的气质,但他垂眸落在我身上的视线一点儿也不柔软。

“不让我进吗?”我挥了挥手里的文件,没底气发问。

宋知言的表情看上去饶有兴致,随后他退了半步示意我进门,我忙不迭踏进去,心里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他对我也没那么抵触。

但知道了他就是画家s,这让我怎么继续开启三寸不烂之舌,腆着脸让他重新履行合约?

房间很大,但仔细看其实只是东西放得太少,显得空旷而已。我身处这种黑白灰的简约装修里,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在我开口之前先淡然否定一切。

“画稿我不会交的。”

“为什么?”我急得稍微倾身,“你明明答应过的。”

“答应过的事情就不能反悔了吗?”他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人本来就是善变的。”

我的脊背僵住了,听出他话里有话。

“对不起。”我轻声说,“如果你因为介怀以前那些事情而毁约,我道歉多少遍都可以。但工作是工作,这背后有很多人的努力,因为我的过失而全盘否定所有人,这个决定并不理智。”

宋知言嗤笑一声,他端起咖啡杯啜饮一口,悠闲而游刃有余。

“现在这个局势,好像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我一焦虑就爱咬指甲,读书那会儿养成的习惯,后来就很难戒掉。现在我又涌现出那种冲动,只能强迫自己去看别的地方,比如宋知言的手。

画家的手同钢琴家一样,都该是很好看的。

宋知言的手无意识摩挲着咖啡杯,黑色杯身实在衬得他手指修长白皙,拿起画笔的样子应该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没想到他最后真的成为画家,悬浮在空中的职业——对我来说。

待了十年,换了两份工作,工资涨了,出租屋升级十几平方,我能去进行更多享受资料消费,看一场话剧,听一场live,生活已经可以说舒适惬意,但这座城市好像还是没有接纳我,我没有很高追求,就这样也很好。

但坐在这里,坐在宋知言面前,我还是很容易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怯意。他的视线好像在明晃晃告诉我,楚仪,你借学习之名推开我,最后混得也不怎么样,还不是要来扮演谦卑,求我给你一份机会。

“宋知言,其他事情我们可以以后再谈,”我咬了咬唇,“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

他换了个坐姿,毫不在意的问我:“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我愣了愣,带点难堪开口:“一万。”

宋知言放下杯子,起身绕过茶几,弯下腰直视我,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玩味。

“我给你一个月十万,你跟着我吧。”

如同平地炸起惊雷,我张了张嘴,声带却好像消失在喉咙里。

“什么意思?”

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薄唇吐露冰冷话语。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在E生活杂志社一天,我就一天不同意交稿。换人来交涉也一样,我会告诉她除非楚仪辞职,不然我一笔都不会画。”

他的手指冰冷,拂过下巴的时候颤栗感从心底疯狂往外攀爬,沿着脊椎骨一路向上。

“怎么样楚小姐,很划算吧,你要画稿,我要人,”他松开手起身,居高临下俯视我,“如果你觉得工作太累了,想辞也可以辞,反正我一个月给你的钱是你死工资的好几倍。”

我十分确定他是在故意报复我。

我知道宋知言一定会恨我,但我没想到他要用如此不留情面的方式践踏我的尊严。我的理性尚不足以让我在此种难堪的场景里继续同他周旋,所以我选择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坐上地铁的时候手机在包里震动,我祈求了一上午希望通过好友申请的愿望终于实现,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显示几秒后消失不见。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24.

我当然考虑不出来。

第三天周六,我顶着鸡窝头从床上爬起来,确认我大概只能丢饭碗。

“跟着”是个暧昧不明的词汇,更别提它关联的条件是一个月八万。宋知言倒真的很知道要如何羞辱我。

泡泡面的时候意外收到夏佑的电话,大早上他倒是精力充沛,活力快要透过听筒满溢出来,当明星不是要天天跑通告累得要死吗,怎么他跟劲使不完一样。

“小仪,晚上有个晚宴,诚邀你当我的女伴!”

“得了吧,”我蔫蔫道,“隔天就被你的女友粉追杀。”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改天就登上热搜,“当红男星夏佑疑似携女友出行”之类的,想想就胆战心惊。

“没事,这是个私密性很强的晚会,没有记者狗仔,你就当来吃顿饭也行啊,”夏佑放低声音,可怜巴巴的,“小仪,拜托了,你来的话我可以少很多麻烦。”

帮挡桃花换一顿饭,还不错。

我决定放下关乎未来的忧虑,欣然答应夏佑前往,断头饭总要吃好点吧。

夏佑过来接我,他今天收拾地利索,穿着正装确实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力量,要是被他听到大概又要抬杠,说什么“我本来就很帅”之类的屁话,我不助长他的虚荣心,所以我只是吹了声口哨。

夏佑帮我拉安全带,顺便骂一句“女流氓”。

我悄悄叹口气,知不知道女流氓马上要失业了。

晚宴上各种名人,只一会儿我就看见好几个明星,俊男靓女,好不养眼。只能说感谢夏佑,我这顿断头饭真是色香味俱全。

夏佑说他要去做点人情功夫,我点头表示我懂,取了一点吃的就知趣去了角落。

感觉有人在靠近,我以为也是来休息区注意的,往旁边贴心挪了挪,却不想那人贴着我坐下了,一点香水味袭过来,冷冷的。

“原来楚小姐早攀上贵人,想必是不把十万放在眼里。”

我惊诧侧过头,“宋知言?”随后回味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瞬间黑了脸。

“别阴阳怪气了,夏佑是我朋友。”

宋知言冷冷看着我,不做声。

琢磨过后便觉得在这里看见他不稀奇,有钱人扎堆的地方,我出现在这里才是稀奇吧。

“今天是第三天。”宋知言出声提醒我。

我用叉子无意识戳着碟子里的小蛋糕,沉默了一会儿。

“宋知言,你非要我走投无路吗?”

是,我是喜欢他,我以为这么多年那种感觉已经淡了,但我骗不了自己,那些情感蛰伏在我的血液里,平日不声不响,偏偏在遇见他时重新沸腾。

“你把我当什么啊,八万块就买走使用权的商品吗?”

宋知言看我的眼神一瞬间悲悯起来,我从他的眼睛里读懂他未出口的回答:难道不是吗?

“我给你另一个选择了。”宋知言轻声说。

“如果你认为,你那些所谓骄傲而昂贵的尊严比所有人的努力都重要,你大可以拒绝我,”宋知言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头顶吊灯垂下的光,他嘴角浮现出嘲讽的弧度,“但我了解你,你做不到。”

“你犹豫太久,我现在改主意了。”宋知言云淡风轻开口,仿佛言而无信的不是他。

“今晚来找我,我的住址你知道。如果你不来,我保证你明天就会收到解雇通知。”

我对着他的背影大骂神经病。

夏佑来的时候宋知言的背影已经隐没在人群,他听到我骂人,但摸不着头脑,以为我被人欺负了,作势要卷起袖子,“谁?我去找他!”

我拉住他,摇头示意没事。

主办方致辞的时候大厅的灯熄了,只一束聚光灯在台上,我在昏暗的会场四处张望,望见人群中的宋知言,他正摆出完美笑脸跟周围人寒暄,好一个年轻有为成功人士,可我分明注意他不动声色按了按心脏位置,最后不知作何托词,离开了会场。

我想起他的病,当年听江医生提到过,说手术成年后效果最佳,我本以为他早已恢复正常,但观他刚才表现,也许并非如我所想。

会好好吃药吗?会切橙子划到手吗?会拉着窗帘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白天黑夜吗?

我没办法安心,所以我自投罗网。


25.

宋知言来开门时神色如常,没有我想象中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的样子,看来他没事,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提了口气,因为我想起来他在宴会上同我提的条件——今晚来找我。

现在看起来,完完全全像是我同意之后赴了约。

会发生什么?应该发生什么?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宋知言淡淡看了我一眼,抬手把灯关了。

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跑。

身体先于意识行动,恐惧先是如涨潮般迅速袭来,随后一点点抬高攀升,在脖颈被勾住的时候升至顶峰。

我没回头,僵硬着脊背,清晰感受到那只手摩挲了下我的皮肤,然后猛地握住脖子,使我被迫扬起下巴。

“我让你走了吗?”

声线压得低,是比气温更冷的存在。

灯关闭后房间漆黑黯淡,我垂下视线看到地板上流淌的月色,宁静澄澈,但放在此刻只是徒增恐怖氛围,我在真实的害怕,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跟周围冰冷的一切相反的是他的温度,他掌心是烫的,喷在我脖颈上的气息也是烫的,他用这种灼烫的方式开口,吐出的却是冰冷的字句。

“来之前没设想过吗?”

努力吞咽了下,我颤抖地开口:“宋知言,我只是想关心你——”

“你抖什么?”

我止住了话茬,意识到除了声音我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让人受挫,明明不该这样的,明明每次都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宋知言他根本不敢——

禁锢住脖颈的手松开了,而后缓缓下移,停在了腰部,结合他停靠在我肩膀的下巴,成为一个极其依赖的背后拥抱。

“如果我快要死了,你是不是就不会走?”宋知言淡淡开口。

我挣了一下但不起作用,“宋知言你发什么疯?”

他在我身后冷笑出声。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认为我在发疯。”

“一直以来你不都是这样吗,像逗弄小动物一样,挥舞着手里的糖果引我靠近,不需要了又可以转身就走,笃定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是吗?”

微微的窒息感失踪,宋知言放开了对我的钳制。

“那你真的赌赢了,恭喜。”


被推出门的瞬间我转过身,看见他冷漠的表情,“楚仪,最开始你就不该来招惹我。”


26.

第二天我从踏进公司开始心就惴惴不安。

在我思考走后仙人球绿植交给谁照顾时组长叫我,想象中的解雇通知却并没有到达,她和颜悦色拍拍我的肩膀,“任务完成,做得不错。”

完完全全不知所云。

她察觉到我茫然的表情,不解发问,“s没跟你说吗,画稿他已经发给我了。”

脚步虚浮着回到工位,我下意识掏出手机想问宋知言到底怎么回事,又想起他昨晚冷漠而可怕的态度,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说着“不要招惹我”,掐脖子的手也下了狠力气,偏偏最后还是放我走,宋知言,你原来是这样一个嘴硬心软的人吗?


新一期杂志大卖,宋知言的画稿起了不少功夫。我才知道他的狂热追求者有如此之多,不知长相,不问姓名,仅仅以画为联络,透过那些疯狂的绘图和线条去爱一个人,如果她们知道天才画手皮囊同样不凡,不晓得会不会发疯。

没料到狂热的人里面还有一个小晴,她打来电话,扭扭捏捏问我能不能搞到宋知言的签名。

思考后我拒绝了她,“可能不行。”

开什么玩笑,现在这种处境,他恨不得我挖心挖肾赔给他,怎么可能还给予东西给我。

“那你见过他吧,”小晴换了个问题,重新激动起来,“跟我讲讲,他长什么样子,帅不帅?”

“他啊。”我抖着速溶咖啡袋子,一部分咖啡粉扑腾在空气里,钻入鼻腔,苦苦的。

“用世俗的眼光来说,他很帅,高高瘦瘦的,完完全全是你喜欢的那种日系美少年。”我故意逗她。

小晴在电话那头笑的咯咯的,听起来心满意足。

“总觉得这个人经历过什么伤害之类的,你们搞编辑的应该更敏锐吧,经历是可以投射到作品里的。每次看到他的画都觉得有令人心碎的力量,这也是我着迷的原因吧,美好固然令人愉悦,但痛苦总是影响深远……”小晴自顾自絮絮道。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敲在窗玻璃上发出细细密密的声响,今年上天关于“湿润”的馈赠似乎丰盈的反常。

“小晴啊,”我说,“我还有事,先挂了啊。”

有人开了窗,风挤进来还带点凉意,吹散咖啡上空氤氲的热气。我端着杯子往回穿过长廊,思绪深重,连带着这条长廊也无边无际,走不完一般。


——下雨的时候会心情不好吗?

青石台阶,夹缝里有草叶争先恐后往外疯长,沾了雨后那点绿意越发鲜艳。

我坐在宋知言身旁,他抬头看沿屋檐往下砸的雨滴,溅在水洼里激起一片涟漪,我便同他一起看,像两只春天里躲雨的小甲虫。

我问他:“下雨的时候会心情不好吗?”

过了不知道多久,宋知言轻轻回答,“嗯。”

“为什么?”

他侧过脸看我,语气平静,“你问题很多。”

“不可以问吗?”

那会儿我多半学会了点恃宠而骄,知道宋知言对我有未知底线的纵容,我一点一点谨慎试探,生怕下一脚踩空,但宋知言从没让我踩空过。

所以他最终还是告诉了我。

“我妈走的那天外面在下雨,挺大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带伞。”

“雨天的时候,”他伸手按住心脏,“这里总会不舒服。”

少年的面目分明没有被细雨浸润过,看起来却同样鲜活。

走廊走到头,回忆也是。

我比谁都明白宋知言的痛苦来源,也比谁清楚这份痛苦再不宜增加,但同样是我,亲手将他往黑暗里再推进几分。

十七岁的楚仪考虑不了这么多,可以撒手就走,但二十七岁的楚仪不能。

27.

我在思考如何赎罪的时候机会上门来找我,宋知言的助理不知道从哪里摸来我的电话,语气急切,让我去宋知言公寓里看看。

“宋老师发烧了,让他去医院又不肯,我现在不在A市,就想着楚小姐你要是有空可不可以帮忙去看看?”

我连声应下,过会儿才发觉不对,出声提问:“你怎么知道我的?”

他支支吾吾不答,半晌才说是从杂志社那边找到的联系方式。

助理能沟通到杂志社并不奇怪,问题是旁人看来我与宋知言不过是工作关系,生病联系工作伙伴这件事不是太奇怪了吗?我还想再问,但他已经匆匆挂了电话。

我又敲开了宋知言的门,他抬起眼皮看见是我,下一秒就要把门关上,我急忙用手按住门框,向他展示手里的保温桶。

“给你送粥。”

宋知言也许是生病了没力气同我周旋,转身就走了。

我去厨房找餐具,宋知言早回卧室又躺上了床,整个人陷进柔软床褥,冷漠值和武力值都大大削减,因此我格外造次地发问:“要不要我喂你?”

宋知言闭着眼让我离他远点。

我笑了笑,大度表示不同病人计较。

他苍白一张脸埋在枕头里,此刻睁开眼面无表情看我。

“单枪匹马闯进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我只是生病,不是丧失行动能力。”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故意吓唬我,不会真的做什么。”

“之前还总凶巴巴威胁我,后来不还是如期交了画稿,承认吧,其实你就是嘴硬心软。”

他定定看我一会儿,突然嗤笑一声,“真的吗?”

我刚想点头,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转,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宋知言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我包裹,他将我按在身下,手指亲昵地摩挲我的侧脸,未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吻在此发生。

诗人说吻是轰鸣的月相,是将仓促写好的情书投进红色邮箱,是羽毛燃烧成花火的一瞬。

宋知言撬开我舌关的那一刻我内心的动摇在举手投降,他引我沦陷,我从未如此感同身受那些月相,邮箱与羽毛,并且快要同这些朦胧物像一同溺毙在汹涌情潮里。

他在我真的要窒息之前放开我,我们的喘息交融在一起,宋知言的指尖擦过我唇边沾染的暧昧银丝,问我:“你现在自由了吗?”

我茫然看着他。

“看着你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宋知言淡淡笑了,“要是你完全属于我就好了,只能看着我,只能谈起我。”

“像我的画一样,”他指尖在我锁骨勾勒一个流畅的弧度,“在这里写一个‘s’,所有人就都知道作品是我的,从诞生到死亡,装裱精致挂在墙上也好,撕毁丢进火里化为灰烬也好,所有权始终握在我手里。”

我愣愣听着,抓着他手臂的手下意识收紧了。

“但你那么渴望自由。”

宋知言放开对我的禁锢,他坐起身,垂头看着我。

“楚仪,你喜欢我吗?”

“或者说,你喜欢现在的我吗?”


28.

宋知言房子里有一间很大的画室,安了密码锁,除了他没人能进。

他当着我的面输入了那串代表我生日的密码,向我展示什么是现在的“宋知言”。

洁白墙壁贴满画纸,它们或大或小,或彩绘或素描,或抽象或写实,万千差异好似天上繁星,但近看画的全都是一个人。

我几乎是瞬间就惊惶地想要转身,宋知言按住我的肩膀,逼迫我不能回头。他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我颈侧,快要将那一片皮肤炙烤到融化。

我开口时才发觉声音在颤抖音“宋知言,你……”

他从背后抱住我,提问因为生病而陡然升高,透过单薄衣料尽数传递给我。

“从小到大,我拥有的东西都很少。”

“你说我有钱,但我妈还是走了,心脏跳动以使我活着,但哪天说不定就会罢工,我不顾我爸的劝阻只身去桐城,然后就遇见你了。”

“我以为我能握住你的,但你还是把我推开了。”

“这些年想起你的时候我就会画画,一张一张攒着,就贴满了房间。”

他突然笑起来,“害怕吗,觉得我是疯子,想逃?”

“第六年的时候我经常头痛,甚至会出现幻觉,幻想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截止至今天,我们之间真实发生的最亲密举动也不过是一个吻,但在我的幻觉里,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肮脏妄想,我全部实行过。”

“我从不讳疾忌医,很清楚我出了问题,心理治疗长达了一年,我以为一切恢复,但遇见你时还是失控了。”

他按住我肩膀的手骤然收紧,好像要攥住我的骨骼一般。

“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求我给你一次机会。我承认你放低姿态的样子使我愉悦,我想要看你更走投无路的样子,最好被全世界遗弃,然后我拥抱你,拯救你,告诉你你将只剩下我。”

“但你害怕了,”宋知言顿了顿,“现在依然。”

“我知道夏佑是你朋友,我也见过你们相处的样子。我一直都很嫉妒他,他面前的你永远是放松的,愉悦的,而我只会令你害怕,谨慎,在你过上正常生活的今天,提醒你曾经有段窘迫的人生。”

“心理医生告诉我,我很大一部分痛苦来源于理性与欲望的博弈。一部分的我恨不得将你打上标签关在我身边,另一部分的我说,楚仪是她自己。”

“你是你自己,你永远拥有选择的权利,接受这样一个疯狂的我,或者再次推开,像十年前一样。”

宋知言放开了我。

我在铺天盖地的画纸里转身,过程中与眼前一幅幅的自己对视,她们旁观者,审视着,沉默着。

然后我与宋知言面对面相视。

我看见二十七岁宋知言的眼睛,却在里面很轻易找到了属于十七岁少年的情感,十年前的他也曾这样同我对视,眼里不加掩饰的是想要靠近的诉求。

我上前抱住了他,是二十岁的他,也是十七岁的他。


29.

我说,你没那么可怕,我也没那么脆弱。

但宋知言只认真说让我回去想想清楚。

他这时候倒是严格地恪守着“楚仪就是她自己”的准则,生怕我一时冲动陷入囹圄,即使他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囹圄。


转眼清明,扫墓的工作年年都是妈妈负责,偏偏今年她跟小姐妹在外旅游,电话里心情很好跟我分享旅行见闻。

“沿海城市天气就是好,空气比内陆清新多了,你看没看我朋友圈拍的照片,好看吧。”

我笑着附和。

话说不了两句,她又开始暗戳戳催我,“也别天天工作啦,找个男朋友出来旅游旅游放松心情,也是挺好的嘛。”

我四两拨千斤把话题支吾过去,挂电话前她问我可不可以回桐城一趟,给爸爸烧点纸钱。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应下了。


上一次踏足桐城,还是回来补办身份证这种不得不本人出现的情况,对于这里,我怀有本能的抗拒,以至于我刚下高铁就觉得喘不过气。

墓园冷清空寂,拨去那些杂草灰尘,我将雏菊放在墓碑前。

“本来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来见你了。”我对照片上面目模糊的男人道。

“即使到今天,我依然没有原谅你。没道理所有儿女都要与父母和解,血缘关系什么的,不是万能钥匙,它开解不了我。”

“你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尽管不想承认,我血液里流淌着你的基因,连同你人格中的卑劣面,所以我做了一件错事,我过去十年时常为此失眠。我想你在地下应该也不会愧疚,但我和你不一样。”

“前段时间我又见到他,意识到错误纠缠我的时候也在折磨别人,甚至更甚。他说他真的非常喜欢我,他说, 我要好好考虑清楚,要不要同一个随时可能发疯的患者在一起。”

“怎么不会呢,”我笑着说,“我喜欢他这么多年。”

“他们说烧纸钱的时候要讲点好听的,但你真是给我的生活带来很多烂摊子,没有供过我读书,动辄就是打骂,记忆里也拣不出什么温情时刻,我没有什么可以感谢你的,那就只能感谢你给予我生命,至于我后来人生中所遇见的美好,通通都跟你没关系。”

风声从耳后灌进来,配合着阴沉沉的天色,总觉得快要下雨。

“就这样吧。”

我站起身大步离开,有种将郁结多年心事抛去九霄云外的痛快。

那就这样吧,再也不要回头。

30.

回桐城时遇见高中同学,对方惊喜之余不忘告诉我马上要有场同学聚会,在A市的校友都会来。

“你到时候一定要来啊!”他反复叮嘱我。

我没什么想法,但夏佑想去,他特意空出来档期,约我一同前往,我很不理解。

“以前暗恋的校花也要去,好多年没见了,想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夏佑羞涩挠挠头,“你陪我去呗,求你了。”

出于好奇心,我满口答应。至于宋知言,我甚至都没问他,脚指头都知道他肯定不会去,高中同学这种东西,宋知言可能根本叫不出几个名字。

再说,他现在在外出差,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我早准备好一切,甚至偷偷起草出一篇缠绵悱恻的告白书,只等他回来后当面告知,真相也好,爱恋也罢。

当年冰清玉洁的校花如今已为人妻,鸽子蛋大的钻戒闪闪发光,夏佑瘪了瘪嘴很失望,我在旁边乐不可支。

“没关系,她老公肯定没我们小夏好看。”

夏佑眯起眼睛很是受用,半晌反应过来,急忙补充道:“我也很有钱。”

年龄段相仿,我们却过着不一样的人生,有人结婚生子,有人打拼事业,如今坐在一起气氛倒也祥和,少时那点纷争或不爽,早跟着青春一起喂狗了。

因此我看叫徐尔若时内心平静,甚至还对她微微一笑,礼貌点头。

她对我微微一挑眉。

散场后夏佑去停车场开车,我在饭店门口边玩手机边等他,不停有人跟我打招呼说再见,想不到这么多人记得我,我一个个招呼回去,脸都要笑僵。

“不想笑就别笑了。”徐尔若看我一眼,在我面前停下。

“过得怎么样?”她随口问我。

“还行。”

“看出来了,”她视线从手机上移过来,上下扫我一眼,“想你也该过得不错,桐城那么个小地方,你跟金凤凰一样就飞出去了,我爸后来还总提起你。”

我微微一笑:“只会学习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也心高气傲,到外面后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客套话少说,听着就累。”徐尔若啧啧两声,“我车到了,走了。”

我目送她打开车门要踏进去,半个身子快消失在车门后的时候又突然反悔,直起身叫我。

“楚仪。”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她捋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红唇一张一合,“其实当年我根本什么都没做,那个保送名额本来就是你的。”

据赶来的夏佑所说,我当时张大嘴一脸震惊,那样子实在很滑稽,他差点掏出手机给我来一张。

我看着出租车载着徐尔若绝尘而去,很有追上去咬牙切齿骂一句的冲动。

我所有的纠结,痛苦,辗转反侧,最后竟然只是源自一个荒谬的玩笑,而真相在十年后才昭示天下,甚至如果我不来这场同学聚会,有可能这辈子我都听不到它。

世事无常,当真如此。

这一刻我迫切的想见到宋知言,而他像与我心有灵犀一般,恰好打来了电话。

“宋知言,你先不要讲话。”

我深呼吸一口空气,压下体内沸腾不休的血液。

“我很想你。”

我抬头时天空湛蓝如洗,三两飞鸟路过,好一个清朗人间。

宋知言听起来愣了愣,“什么?”

“宋知言,有个人非常非常喜欢你,这么多年,从未停止过。”

“她叫楚仪,她是她自己。”

(正文完)…………………………………………………………………

番外:

画室要重新装修那天我因为工作到的晚了一点,宋知言已经把所有画纸都整理进纸箱,这里重新空旷起来。

“留一面墙给我就好,”我笑眯眯对宋知言说,“你可以画新的我,现在的我。其他地方就摆上你自己的作品吧。”

宋知言点点头,“都听你的。”

他总是生怕我走丢一样,视线黏在我身上。

我亲亲他的额头,“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眉头皱起来,表情有几分不悦,“谁的电话?”

“工作,”我向他展示手机屏幕,“需要用的文件放在外面包里了,我去一趟客厅。”

宋知言这才点点头。

打完电话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宋知言的助理,小男生见到我之后红了脸,老老实实喊“嫂子好”。

“什么鬼。”我笑着迎他进来,“你是之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吗?”

“是我。”他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当时情况比较紧急,麻烦你了。”

“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我好奇发问,“宋知言跟你提过?”

“啊,这个,”他看上去很是苦恼,“宋老师说……”

“不能告诉我?”我眨了眨眼。


晚上的时候画室已经大概收拾出来,只等明天装修工人再来施工。

宋知言靠着我在阳台坐下,他看上去有点累,依赖地将头埋进我的脖颈,我则像呼噜一只小动物一样拍拍他的背。

“星星好多,好漂亮。”我说。

他闻言看了一眼,亲了亲我的侧脸,“是很漂亮。”

“如果我们死后变成星星,一定要挨在一起。”

宋知言笑了笑,“肉眼看着很近,其实每颗星星都离得很远,几光年到几千光年的都有。”

“所以到时候你要来找我,我也会努力靠近你,每天挪动一点点距离,总有碰上的那天。”我向他伸出小拇指,“拉钩起誓。”

宋知言像是在笑我幼稚,但他还是依言伸出了手指,我们的指节勾住对方,像一种古老的结契仪式。

他重新靠着我肩膀,我们安静地欣赏同一片夜空。


下午的时候小助理告诉我,宋知言的心脏手术是有极大风险的,成败可能只在一念之间。他在上手术台之前起草了一份遗嘱,那时候他已经在美术届小有成就,资产不薄。

“宋老师的遗嘱上交代,他死后所有遗产全部转交楚仪,我当时还一直好奇是谁。”

“后来你出现了,我就知道宋老师要等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宋老师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小男生脸上的神色无比认真,“你们一定会长长久久。”

两颗星星走失在夜空,总有相遇的时候。

我们一定会长长久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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