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戴的铃铛变黑是怎么回事(铃铛变黑了怎么办)宝宝戴的铃铛变黑是怎么回事(铃铛变黑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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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戴的铃铛变黑是怎么回事(铃铛变黑了怎么办)

宝宝戴的铃铛变黑是怎么回事(铃铛变黑了怎么办)

作者:云在青天水在瓶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我叫铃铛,自打记事起就生活在余杭的一艘画舫上,我阿娘是江南名妓,年轻时,她为了一句情诗,掏光家底给自己赎了身,兴冲冲地赶去长安找情郎,想要一起白发终老,没想到一场奋不顾身换来了对方满脸错愕,“情诗助兴,岂能当真?秋娘,我以为你明白的……”

可惜我阿娘不明白,做花魁那么多年,她不是没见过对她殷切的男子,只是大都不入她的眼,唯一一个情意真、诗也真的翩翩君子,没想到,下了床,骨子里也是一个凡夫俗子。

阿娘不吵不闹回了余杭,在一艘画舫里生下了我,自此以后,她就成了整个余杭的笑柄。

因为我阿娘,我素来最不信爱情,心里认定这玩意不过是男子坑骗女子的一种手段。

也因为阿娘离群索居,常常被登徒浪子惦记,我从六岁起就开始练剑,一秉小短剑练得虎虎生风,十岁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母女。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终于到了我及笄的那一年,阿娘的盘缠已经用尽了,没有什么能够送我,她摘下了带了十几年的玉叶子,挂在了我的脖子上,抚摸着我的额头,眼里满是怜惜:“铃铛,今日过后,你就是大姑娘了,别因为阿娘的事情不相信爱情,爱一个人,始终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只可惜我爱的那个人,没有我勇敢。”

那一晚,阿娘死在了睡梦里,是服毒自尽。

这些年,我时常能察觉她的痛苦,却一直刻意地回避,我自欺欺人的觉得,只要我们都不再提当年的事情,再大的伤口都会被时间抚平,可是我错了,折磨着我阿娘的,不是被抛弃的痛苦,而是脑海里幸福的回忆。

这么多年,她始终无法接受,一个愿意为了她放弃科考、跟家里断绝关系的太师嫡子顾连臣,怎么一转脸就变了个人?

阿娘去后,我开始夜夜抱着短剑入眠,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孤独,到后来,我才渐渐察觉,我内心是想杀人的。

那个毁了我阿娘一生的人,如今已经身份显赫,成了太傅,他不应该活得这么舒服。

当今皇帝老迈,太子病逝后,皇长孙与八王分庭抗礼,顾连臣站在了皇长孙周温一派。

而我辗转找到了八王周鼎,毛遂自荐,说明了来意。

生死无所谓、什么都豁的出去,唯一的要求,就是我阿娘一命,要整个顾家陪葬。

八王对我的样貌还算满意,愿意安排我潜伏到老皇帝身边去,与他里应外合。为此,他承诺我,他登基之日,就是杀顾家满门之时。

这个承诺,我很满意。

十月初九,年近七旬的皇帝巡幸江南,带着皇长孙和宠臣同行,这是一个顶好的机会。

皇帝行舟江上,召余杭歌姬演绎当地歌舞,我在八王的安排下混在歌姬里上了御船,一众歌姬都害怕在皇帝面前露脸,毕竟皇帝已经七旬,这时候要是被看上,人生基本完蛋。

可我不怕,阿娘没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只要能达成目的,就算毁了自己也不可惜。

皇帝年迈,却依然喜好美色,亮相后,他果然看上了我,意外的是,就在皇帝要开口召我留下时,皇长孙突然站出来抢白,恳请皇帝,把我赐给他。

不得不说,这个举动真是太蠢了。

皇帝心里不悦,面色上却没有发作,平静地允了皇长孙,到了夜里,御船靠岸,我穿了一身红衣被送去了皇长孙的行宫。

周温人如其名,虽然算不上英俊,但面目温和,身上有股不属于皇宫的风轻云淡,他捧着书,并没有看我:“我朝有让嫔妃殉葬的惯例,皇爷爷年岁不永,你却还小,待会就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周温太善良,善良得不像一个准备夺嫡的皇长孙,我一时有些错愕。

他见我不肯走,终于又抬起头,“本王的话,你没有听到?”

我不甘心就这样被遣走了,直视着他“皇帝已经把奴婢赐给了殿下,奴婢无处可去,请殿下收留。”

周温想了一想,语气很平静:“你要想好,留下来,是死是活,本王不会再救你第二次了。”

他话音刚落,我动了动手,身上的衣服随之落地,他看我这副样子,也没跟我客气,当夜,我们就滚在了一张床上,夜深时,周温歪头看我,语气有些玩味,“本王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铃铛。

铃铛?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莞尔一笑,“本王小时候养过一只猫,也叫铃铛。”

一夜无眠,回到长安后,我成了长孙府里的霄美人。赤霄,是刘邦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偶得的宝剑,周温把霄字赐给了我,冥冥中似乎在隐喻着什么。

原本计划进后宫侍奉皇帝,如今转折来了皇长孙府,八王喜出望外。

他希望我能够帮他报信,传递消息,我却有点不耐烦了,我已经来到顾连臣的身边了,似乎要杀他,不再需要八王的帮助了。

八王气得跳脚,连写了三封信骂我过河拆桥。我把信静静地烧了,是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善类,何必要平白无故的善良?

回皇长孙府后,后院之争,我极少参与,除了晨昏定省给长孙正妃请安外,我连府里的妃子们都还没有认全。

那时候,我满心满眼都在找刺杀顾连臣的机会。以至于经常望着窗外出神。

周温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我是不是后悔来了长安。

我摇了摇头,只说想起了我阿娘的画舫,走的时候忘记抛锚,不知道它现在漂到哪里了……

周温拍了拍身边的椅子,铃铛,到本王这里来。

顿时,我有些后悔告诉他我叫铃铛,这是我阿娘对我的称呼,每天被一个陌生人叫来叫去,心里有块地方莫名地痒痒。

周温盯着我,眼神里有猜忌也有怀疑,磨蹭半天,他终于开口了。铃铛,本王一直没有问你,当夜,本王放你离开,你为什么要留下?

我跟随母亲看了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知道他想听什么,索性张口就来,阿娘没了,我孤身一人,生活艰难,跟着你……至少不会饿肚子,对不对?

果然,周温眼神里的猜忌消失了几分,反而多了一丝柔软。

当真?

不然呢?我抬眼看他,眼神里是伪装出的天真。

他微笑着看我:“不知为什么,本王总觉得你离我很远,好像一回头,就会不见了。”

我含情脉脉,拉住了他的手:“我已经是殿下的人了,怎么会不见了?”

四目相对,周温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描摹着我的眉眼:“当日在皇爷爷那里,是顾太傅央求本王出面救你,放你离开,本王却食言了,今日他以死相谏,要本王杀了你。今日以后,你要提防顾家人。”

“顾太傅为什么针对妾?”我继续我的表演。

周温像摸狗一样摸了摸我的头,解释道:“顾太傅老了,脑子不清楚了,铃铛不要问那么多,你记住本王的话就好。”

我何止要记住呢?既然告诉了我,我就要把这些话刻在心里,日后,这些字都会变成刀剑,一刀一刀的还给顾家人。

当晚,皇长孙没有留宿,说完话就走了,这段日子,朝廷动荡,他不常来后院看我。这很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些怕他来看我,怕他开口闭口叫我铃铛。两人之间不近不远的距离,反而让我觉得舒心。


十一月,皇帝病重,八王在异地起兵造反。

八王给我传信,要我对皇长孙下手,只要皇长孙一死,八王自然会被拥立为新帝,到那时,跟着皇长孙混的顾家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剑,琢磨着该想想办法,让皇长孙过来看看我。

我在冷风了站了两个时辰,第二天果然高烧不止,皇长孙带着太医来了,可太医却带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太医说,我有喜了,我袖子里的短剑差点掉了出来。

当晚,皇长孙留宿凌霄阁,抱着我睡了一夜,睡梦里他喊我铃铛,我拿着剑的手产生了犹豫。

杀?还是不杀?

若在以前,我跟皇长孙不过是陌生人,杀就杀了,不会犹豫,可如今,情况好像不同了。

这一剑,终究是没有砍下去。

皇长孙子息单薄,膝下只有两个公主,我怀孕的消息传出来以后,后宫众人小动作不断,以前我躲在凌霄阁,没有过多接触皇长孙的女人,如今不是这个来探望,就是那个来送礼,一来二去,我也把妃子们的底细,摸了清楚。

原来,早前长孙正妃和沈侧妃都是怀过孕的,只不过莫名地小产了,明眼人都明白,周温是不会让她们两个怀孕的,这两位祖宗都是被人塞进来稳固利益关系的。

皇长孙正妃的父亲是当朝宰相,侧妃的哥哥是戍边大将军,如果真的让她们的孩子成了气候,娘家势力太重,局势就不好控制了。

以前,我以为皇长孙的女人们,多少对他有些情谊,但如今怀孕这件事,却让我看清楚了,大家背后各自有神仙,没有谁傻到真的心系皇长孙,只不过心系他背后的利益关系。

长孙正妃和我促膝长谈,希望由她抚养我腹中的胎儿。看得出来,正妃人不坏,只不过是背负了家族的荣辱,没有办法做其他的选择。

她游说我的时候,带着一丝尴尬的神色,或许她也知道,这么做是勉强了我。我答应了正妃,孩子一旦生下来,会送去她的身边,记在她的名下。正妃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皇长孙得知我自作主张答应了正妃,第一次对我发火,他觉得我这样做,会让这个孩子成为靶子,对我们母子不利。

我被他骂的懵懵的,其实,我答应正妃是有原因的,在我心里早就认定,这个孩子根本就生不下来。

谁会允许未来国君的长子出自一个歌妓的肚子?传出去不是要贻笑大方吗?

果然,没有几天,顾连臣就对我动手了,趁周温外出,他派人抓我去了军营,要灌我红花汤,他看着我,眼里一片寒冰——你跟你阿娘长得真像,只可惜,我没能在她怀孕的时候,灌下一碗红花汤。

我心底里杀意四起,正当我准备挣脱绳索,用短剑结束顾连臣性命时,我听到了皇长孙回府的声音,联想到他听到我怀孕时眼底的欢喜,我顿时改了主意。

就在周温进门前一秒,我饮下了顾连臣准备的红花汤,倒在周温的视线里。

周温看到此情此景,登时变了脸色,顾连臣却是一脸平静,拿出一副大儒的姿态,以死相谏,皇长孙宠幸歌姬,已经不是好名声了,若是还让歌姬诞下长子,天底下,该有多少人咒骂皇长孙沉迷女色?

就算皇长孙不惧天下悠悠众口,长孙正妃背后的家族、侧妃背后的家族看着一个歌姬抢先诞下了皇子,他们会不会生出二心?

周温两眼憋得血红,直视着顾连臣的眼睛,只说了八个字,顾太傅,她是你女儿。

顾连臣仍是平静的,国家兴亡面前,臣没有女儿。

周温连说了三声好,将倒在地上的我抱了起来。深夜,他看着熟睡的我,语气认真而坚毅。

“他们说的权力大义,本王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如果这个世界上,父算计子,子杀害父,最亲近的血肉至亲相残,即便得到了江山,人生又有什么意义?”他顿了一顿,最后一句格外认真:“铃铛,顾太傅不讲情义,以后,本王护着你。”

周温走后,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整张脸开始被泪水浸染。

失去孩儿的痛苦,失去阿娘的痛苦,被亲生父亲灌下红花汤的痛苦,全部后知后觉地出现了,以至于我裹着偌大的被子,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至阴至寒的深夜里,唯一能温暖我的,只有周温的话,他说以后要保护我,我相信了。

第二天,周温罢免了顾太傅,转而亲近素来与顾太傅不睦的沈将军,沈将军尚武,极力劝周温亲征,围剿八王的势力。一来,能在百姓间树立威信,二来,能在老皇帝眼皮底下拿走兵权,一旦打赢了八王,便可凭着功勋称帝。

周温体弱,从来没打过仗,沈将军的棋可谓是一步险棋,意外的是,周温同意了。

临行前,周温要带我一起走,满院粉黛,偏只带了我自己,我很疑惑,去问周温。周温摩擦着我的发心,满是温和的笑意:“铃铛,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庭院的花,你是一把出鞘的剑,若是这次,不能再回长安了,我希望你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这次出征顾太傅没有随行,我假装无心,询问顾太傅的近况,周温眼里一片寒意。

末了,周温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老师是当代大儒,极重风骨,遭到罢黜后,他写了一封檄文骂我亲小人远贤臣,檄文寄来当晚,他便自尽了。”

顾连臣竟然死了?

我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错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温却开始轻轻的叹气:“顾太傅,是我父王的恩师,父王死后,他又做了我的老师,虽然顾太傅为人狠厉,与我观念不和,但罪不至死……父王若是知道了,必不会原谅我。”

我听到周温发出淡淡的啜泣声,不知为何,心里竟多了一分自责。

顾太傅死后,顾太傅的学生也转变了阵营,不再尽力辅佐皇长孙,周温身边的帮手与日俱减。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眉目温和,每一天我见到他,他都是紧锁着眉头。

一番探听下,我才知道,沈将军判断失误,如今平叛的大军已经陷入险境。

三日后,八王与周温决战小雀岭,那一战结束,天下的大势便要定下来了。

临战前两日,沈将军秘密闯入我的帐子,要安排我走,这一刻,我才知道,他竟然已经偷偷投靠了八王。

沈将军奉了八王的令,要留我的活口。我答应战前逃命,但临行前一刻却忍不住去看周温最后一眼。

深夜里,周温一个人蜷缩在厚厚的毛毯之上,像一只熟睡的小猫,我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他渐渐转醒,却没有转过身来。

背对着我,周温缓缓开口:“其实,很早之前,顾太傅就和我讲了你娘的事情,我知道,你并非是为我而来,如今顾太傅死了,你也没有留在我身边的必要,对不对?”

我有片刻的震惊,却还是稳住了情绪:“既然你全都知道,为什么要顺着我的心意,逼死顾太傅。”

周温轻轻一讪,似是自嘲:“为什么?”

他终于转过脸来看我,眼睛却是红了一片:“铃铛,你不知道本王是为了什么吗?”

见我发愣,他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是啊,很难想象吧,本王这样身处夺嫡风波的人,居然也会像傻小子一样去喜欢一个女孩,看到她受伤害,本王也会情绪失控,不顾一切的对付伤害她的人,哪怕这个人是本王唯一的依仗。”

看到周温的样子,我开始不受控制的心疼,他却避开了我:“有机会就回江南去吧,剩下的路本王自己走完。”

说完,他便起身点兵,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周温做了他的决定,我也做了我的决定,八王心机深沉,绝不会因为贪图一个女人,要沈将军冒着暴露的风险将我带走。

他之所以敢这么做,一则是因为沈将军已经掌了兵,周温除了沈将军根本无人可用,二则是因为他要用我来羞辱周温。

八王不仅要周温死,还要周温明白他因为一个女人远离了顾太傅是多么愚蠢可笑的事情。

可以想象,日后八王登基,他甚至会找史官把这件事大肆渲染,让周温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而造成周温耻辱的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所以选择去八王身边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的决定。

小雀岭的谷地里,周温被狼狈围剿,八王在众人面前拿我羞辱周温,他笑得猖狂至极:“周温,你没想到吧,你喜欢的那个娘们,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昨日从你那里一走,她便爬了本王的床。”

说罢他看着我笑:“铃铛,本王伺候你可还满意?”

我眼带笑意:“我对王爷自然是满意的。”可下一秒,手里的短剑,就已经刺入了八王的身体。

我不慌不忙,擦掉他嘴角的血:“王爷,您对奴家满意吗?”

八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怒睁着眼睛,鲜血如注从他口鼻喷出,我擦干了脸上溅起的血花,对着不远处的周温露出最后一抹干净的笑容。

还记得不久之前,阿娘告诉我,爱一个人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那时,我不理解,可临死前的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

我爱周温,愿意为他去死。这是我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爱让我成为了一个勇士。


八王倒下后,刀枪剑戟瞬间向我涌来,我来不及看清周温的表情便被砍中,软软地倒在了血泊里。

漫长的黑暗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男人死死攥着我的手,喊我铃铛。

我以为,我死的很圆满,可是七天后,我在周温的寝殿里醒来了。周温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找人医治我,我醒来时,身边的太医们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周温看到我醒了,眼睛终于一点点红了起来,他屏退左右,沉默许久后,拉起了我的手,像是小男孩在诉说委屈:“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不敢流泪,好像哭了,便是认输了,默许了你离我远去。”

他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落在我的脖颈,看到他身上的皇袍,我觉得有些诧异。八王反叛势力很大,即便八王死了,周温一定会收复江山,但不该这么快。

除非……八王的反叛,没有渲染中那么可怕,同样,周温的势力,也没有渲染中那么羸弱。

我心里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想到便竖起了寒毛。

“顾太傅呢,怎么不见他出来?”我虚弱地看着他,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周温的眼神闪过一丝震惊,片刻后他不再看我,温言细语地劝我:“顾太傅早就死了,铃铛你忘了吗?”

我笑了一笑,一眼不错地盯着周温躲闪的眼神,却没有想要揭穿他:“许是睡太久糊涂了,我忘了。”

周温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我的情绪,却不料,我微笑着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说来真是好笑,当初八王要我刺杀陛下,接到信的第二天,我便诊出了喜脉,陛下,果真是真龙天子,有神人庇护,若不是那道喜脉,也许我当天已经动手了。”

周温温和地看着我,双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铃铛,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我摸着自己的小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怀过一个孩子。”

我的话,终于让周温神情变色,他安抚我好好休息,语气里竟有微微地颤音。

我背过身去,不再理他。听到周温离去的脚步声,我的嘴角划出一丝苦笑。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心意相通吧,只看他一个眼神,我就明白他骗了我,静下心后,我和周温之间的往来被重新梳理,一切过往呼之欲出。

画舫上的初见,的确是顾太傅求周温出面救下我的,他好歹顾及了我是他的女儿,不愿我参与到朝廷的事情里去。可周温没想到,我为了报仇竟如此豁的出去,居然不要脸地自荐枕席。

那时候,周温一定觉得我莽撞偏执很好利用,于是他告诉我,今后不会再救我第二次了。随后,春宵一度,我成了周温的霄美人,也成为了他手里的一柄好剑。

皇长孙府里,周温通过我和八王的信件,知道八王造反,要我杀他,他拿不准我会不会对他动手,于是谎称我有孕,整日整夜照看着我,想打感情牌将我稳住。紧接着,他让顾太傅喂我红花,两人配合着唱了一出大戏。

八王知道我和顾家的渊源,深信我不会为了顾家瞒报真相,看到我的信,八王便相信,周温已经被美色迷了眼睛,为我罢黜了顾太傅。如今他势单力薄,只能信任沈将军。

于是,八王串通了沈将军,以为自己必胜无疑,可实际上,周温带着孤军进小雀岭的那一天,周围一定早就埋伏好了顾太傅找来的援兵。

即便我没有杀八王,那一战也是周温必胜。如今想来,十分可笑,如果当初我没有舍命杀八王,周温赢了以后,又会怎么待我呢?

收为俘虏?送去教坊司为妓?再不就是斩头?总之,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温情脉脉地叫我铃铛。

回忆里的一幕幕翻涌到眼前,此时,我只感觉到彻骨的冷。

原以为,顾太傅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可万万没想到,周温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周温的计谋下,我早该死了,如今得到这样的处境,全然是我自己挣来的,可以说,我用全心全意的爱,给自己换了一条活路。

这明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我该开心的,可笑容到了嘴角,却写满了苦涩。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枕被里,我蜷缩着浑身发抖。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逃跑,逃离这个阴险诡谲的地方。

三日后,我不辞而别,周温将我堵在了宫门口,他皱眉问我为什么要走。

我挑眉笑了,提醒他:“陛下是不是忘了,妾曾经爬上过八王的床,这样脏污的女人也配进陛下的后宫吗?”

周温眼里有痛色:“这件事,不会有人再提,我们一起把它忘了,好不好?”

“一柄剑,已经折了,陛下留她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陪他演戏,字字带刺,周温却浑然不觉般,继续维持着深情款款的样子。

“宫里太孤独了,铃铛,你留下来陪朕,好不好?”

他看我一言不发,索性继续说下去:“朕看着洗梧宫就很好,离御书房很近,夜里朕批完奏折,便能去看你……若你实在不喜欢那里,靠宫门最近的青鸾殿也不错,朕知你不爱受拘束,朕忙的时候,准许你溜出去玩,只是别忘了回来。”

我撇开他的手,急于说些狠话打碎他这些幻想:“陛下何必做这番姿态?宫里有阴谋诡计,有虚情假意,这些不都是陛下最熟悉的朋友吗?有他们陪着,陛下怎会孤独?”

周温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冷掉,他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了我,丝毫不许我反抗,

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力道,内心有片刻的慌乱。

他将我摁在胸口,一字一句:“铃铛,军营离别的那一晚,朕说那些示弱的话,是希望你留下来的。朕明明知道,你若留下,八王会心生怀疑,可朕还是那么做了……你以为,朕只把你当一枚棋子,可你知不知道,那一晚你若选择留下,朕是打算既往不咎的。”

他不愿再说那一晚我进了八王的大营后的事情,只是紧紧地禁锢着我,眼里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铃铛,你恨顾太傅,也恨朕,可你知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多少真心可以分给儿女私情的。我们若倒了,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背后拥护我们的无数个家族,无数条性命。你站在朕的角度,扪心自问,你心怀鬼胎接近朕,朕难道不该将计就计?八王利用你来算计朕,朕难道不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铃铛,你告诉朕,朕究竟哪里做错了?”

阿娘说过,爱一个人,是见不得他痛苦的,可如今周温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我的内心竟然没有丝毫波澜。

这样一想,我便明白了,周温没错,他只是不该救我,不该让我在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之后,才突然发现,我爱的人,是我自己的想象。我应该死在小雀岭的山谷里,死的时候,心里带着最美好的希望,我希望我爱的那个人能拿下江山,以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皇帝……我希望,他永远记得,哪怕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还有一个傻姑娘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

我在周温的逼问之下,产生了巨大的无力感。

其实,周温已经做的很好,或许这样的他,才是真正能够掌控江山的天子,可是,我爱上的,却是那个为了我孤注一掷,在寒夜里委屈无助的少年。

我强迫自己变得冷静自持,想要把道理说明白:“我已经从那场戏里走出来了,陛下犯不着用情爱的理由困着我,若是强行将我留在陛下身边,在我看来,和去教坊司、俘虏营,没有什么区别。”

周温听到我这样说,有片刻的怔然。他收敛了全部的情绪,终于自嘲地笑了一笑:“你说的没错,是朕自欺欺人,可朕费尽心机,做了皇帝,到底还是有些权力的,若朕偏偏要囚着你,要你演完这出郎情妾意的戏,你又能拿朕如何呢?你把皇宫当成教坊司也好,当成俘虏营也罢,朕只想每天下朝回宫,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

我从未发现,周温竟有如此无赖的一面。

周温将我囚禁在洗梧宫后,时常过来看我,他努力假装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裂痕,甚至连和我说话的语气,都如同从前在皇长孙府时那样。

这样的周温,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我希望他能清醒一点,从之前那出戏里走出来,放过他自己,也放过我。

于是,我问他:“如果当时,铃铛没有对八王动手,而是兵败后,被陛下擒获,如今,我还有命活吗?”

周温皱起了好看的眉毛,过了许久才吐出四个字:“朕不知道……”

这个答案不出所料,我笑了一笑:“陛下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您没有软肋,也不会允许自己有软肋,一旦铃铛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您一定会杀了我。您其实并不爱我,当时做皇长孙的时候,假装爱我,也是因为要利用我,不是吗?如今,一切结束了,铃铛再也没有用处,陛下何必还要维持着这种假象?”

周温怔然了片刻,突然笑了:“谁说你再也没有用处?”他伸出手捋了我耳边的碎发,缓缓道:“父王薨逝那一年,朕只有八岁,却要和四位皇叔争储君之位,所有站在朕身后的人,都不在乎朕的感受,他们只要求朕变成一个没有弱点的怪物,去打赢这场亡命之徒的游戏,如今,朕做到了。”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龙袍,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或许,在你眼里,朕是一个可怕的人,可是,铃铛,就算是地狱里的恶魔也有仰望人间的权利,朕如今拥有了一切,也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爱自己喜欢的人,也许一开始方式并不对,也许过程中会惹你生气,朕会慢慢的学习,慢慢的改进……如果有一天,朕找回了曾经丢失的自己,朕希望,陪在朕身边的那个人,是你。”

我听到周温的话,十分的错愕,我刚要说话,他下意识就低下头,堵住了我的嘴巴。

一吻结束后,周温露出温和的神色:“别再说那些伤人的话,戳朕的心肺,戳疼了,你又不给揉,朕只能一个人伤神。”

我推开周温,不明白他是怎么从当初的温润君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无赖。一时间,无助委屈交织在一起。

“陛下这样逼我,就不怕我死在这里?”

周温嘴上露出一抹凉薄的笑容:“你不会为了朕寻短见的,因为在你心里,朕不值得。”

说罢,周温宽了衣,躺在了洗梧宫的大床上,或许他知道我心里对他厌烦,这一晚竟然没有惹我。

夜深人静,周温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讲那只叫铃铛的小花猫,我听他用温和的语气碎碎念叨,内心异常烦躁,周温,远比我想象的老谋深算。

先前被他囚禁,我以为最多就是被他睡上一睡,睡烦了自然会忘了我,可是如今看来,周温他要的,是我真心的臣服。

用帝王心术,来操纵儿女情爱,我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这样无耻。

我受不了他这种温水煮青蛙的示好,更害怕,这种潜移默化的温柔,会让我误会从前的那个皇长孙,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为了守住自己的心,我变成了一只刺猬,但凡能刺痛周温,让他现出原形的机会,我都不愿放过。

然而,周温应变能力太好,几次下来,针对我的冷言冷语,他已经有自己的对策,能接的话则接,能缓和则缓,实在伤人难以防备的,他也能面不改色,装作没听见我说了什么。

我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憋得实在难受,唯一能做的,便是减少和他对话,可惜的是,周温不怕我不说话。我陷入沉默,他便笑着看我:“铃铛这番姿态,是在暗示朕,想和朕做些不用说话的事情吗?”

……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我必须得想办法逃走。

周温登基后,开始肃清八王的余孽,沈将军在小雀岭一战上投靠了八王,瞬间变成了周温要针对的第一个目标。

侧妃沈遥是沈将军的妹妹,听说周温有意对沈府抄家后,她偷偷来洗梧宫找我,拿给我一封周温的密函。

看到密函,我再一次被周温和顾太傅震惊。

原来当初,沈将军投靠八王,并不完全是叛变,周温料到,顾太傅在他身边失宠后,八王会游说他身边人投靠到自己的阵营,所以,他提前给过沈将军旨意,要他随机应变。

如今,沈将军陪他演完了一出戏,周温却转头不认账了,竟然一心要沈将军做那只用来敬猴的鸡。

确认是周温的亲笔信后,我陷入了沉默:“你知道,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沈家就算遇难,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遥笑了笑:“我来找你,不是想让你为沈家做什么,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逃出这里?”

沈遥从小在将军府长大,有一股女中豪杰的气质,出了这样的事,她没想过要用这封信戳穿周温的假面具,她来找我,是希望我帮她一个忙,拿走周温的命。

每年七月初五,皇室都会去西山围猎,沈遥要我将周温引到一个林中死角,埋伏在那里的沈家死士会见机行事,杀了周温。

沈遥告诉我,这件事于她而言,是一个玉石俱焚的买卖,她已经救不了沈家,但却不想放过周温。

等周温死了,现场必定会乱成一团,那时我趁乱逃跑,没人会在意我的失踪。

这件事听起来有很多隐患,我反问她:“你若失手,将我供出,我岂不是要为沈家陪葬?”

沈遥认真地想了一想:“你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底牌已经全部亮给你看了,想要逃跑,这是唯一的可能,只看你愿不愿意赌上一赌。”

沈遥对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我实在是不愿意在这个倒霉的宫里再蹉跎一分一秒,或许错过了这次,等下一次逃跑的机会,至少还要三年五载。

于是,即便危险,我也还是答应了她。

沈遥将一张山林图塞到了我的手中,要我记好被红圈画上的位置,我反反复复看了五遍,确认记住了,再将那张图烧掉。

我以为,周温这些日子对我柔情蜜意,围猎必然会将我带在左右,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参与围猎的宫妃名单出来后,上面竟然没有我的名字。

沈遥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分嫌弃:“没想到,你竟是个不中用的。”

我:“……”

事到如此,没有办法,沈遥要我对周温示好,求他带我去西山,再见机行事。从前,为了杀顾太傅,我没少干讨好周温的事情。

当时我被仇恨蒙蔽,完全将自尊心抛在了脑后,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本身也并不清醒。如今历经了这么一遭,我杀顾太傅的心,已经淡了。

顾太傅其实从未背弃过我阿娘,他由始至终,就没有爱过她,当年顾家暗中结交太子,被对家盯上,顾太傅得知后,借着我阿娘给自己作出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名声,明哲保身才逃出了圈套。

当年的顾连臣和如今的周温本质上没有区别,他们都是不谈感情的政客,可悲的是,他们手里的棋子竟然爱上了他们的伪装,付出了一颗真心。

亲身经历了一遭后,我发现恨顾连臣,或者恨周温,其实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从他们选择权利的那一刻起,我和我阿娘心里或爱或恨的那个人,就已经死了,现在活在世上的,不过是两个陌生人。

如今,看透了一切后,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自由。

我强迫自己换上了漂亮的宫装走进周温的宣政殿,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逃走。

可周温却不打算简简单单地放过我,他玩味地一笑:“铃铛也想随朕去西山围猎?若朕没记错,上一回在洗梧宫,你说被朕亲近,就如同被苍蝇舔了一样恶心?”

“……”

周温果然是记仇的,我尴尬地笑了一笑:“陛下,宫里太闷了,妾想出去走走。”

“哦~”他似乎感同身受,点了点头:“明日朕带你去外面逛逛,如何?西山太远,又颠簸,朕看不如……”

“臣妾想去西山。”我打断了他,意识到语气太硬,我口风软了软,近乎撒娇:“听说西山的花开了,漫山遍野的红牡丹,是长安极美的景色,臣妾想亲眼看一眼。”

“是么”他未置可否,促狭地笑了一笑:“你求求朕,朕再考虑答不答应。”

“臣妾求陛下”我低眉顺眼,尽量语气温柔,周温却并不满意,他循循善诱“求人不是这样的。当年你在杭州,求朕将你留在身边……”

想到当初我自荐枕席,干脆利落脱掉衣服的样子,我一阵羞恼,不愿意听他再说细节,如同壮士赴死般,我再一次解了衣扣,吻住了周温的嘴巴。

周温却如同小媳妇被冒犯了一样,他推开了我“啧啧”了两下:“朕不过让你说个软话,你倒好,直接上嘴轻薄朕,青天白日的,朕还有公务要办呢……且等一等,天擦黑了,朕再去找你。”

听他这样讲,內侍太监们忍不住扑哧一笑。周温假装背过身去拿书,似乎也在掩饰笑意,我羞恼万分,用眼刀杀了他几个来回。

周温见我没走:“咦?还没走?若是你实在等不得,朕也只好……”

我看他就要屏退內侍,及时制止了他:“臣妾这就回洗梧宫,恭候陛下。”

说罢,我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临走时,我听到周温低低的笑声,忍不住咬牙切齿,心想,你就作吧,反正你这厮,也快要死了。

晚饭后,我在洗梧宫外散步消食,一边想着晚上如何面对周温,一边计划着几日后的逃跑。

此时,日落西山,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种哀伤的氛围里,随着角门上太监一声悠长的“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整座皇宫落了锁,便成了一座死城。

不知为什么,看到此情此景,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周温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他八岁时养过一只叫铃铛的小花猫,那时,他父王刚刚薨逝没多久,他听信了太监们讲的故事,担心宫中闹鬼,夜里总要抱着小猫睡觉。

后来,突然有一天,周温身上起了疹子一病不起,他母妃一番查探后,竟发现是有人将慢性的毒素抹在了猫毛上,想要借机谋害皇长孙。

从那以后,母妃便告诉周温,不能再有依赖,也不能再有弱点,那只叫做铃铛的小花猫,最后的结局便是在周温的哭泣声里,被送出了这座可怕的城。

周温跟我说的一字一句,我都不想在意,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想要回避他,这些他说过的话却偏偏要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很烦闷,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周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嘴角露出了微笑:“等了许久吧,朕来晚了。”

我敷衍他:“陛下事忙,臣妾等一等不碍事。”

周温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嘴角带了一丝笑:“其实,朕是故意要你等的。”

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又是一笑:“只有这样,你才会惦念着朕,否则,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朕单相思。”他看我对他的话没有分毫表示,终于戏谑一笑:“需要靠这种小心思去拴住一个女人,朕是不是很可怜?”

我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此时却已经不想再去深究,横竖去了西山周温就是一个死人,我好脾气地看了看他,不想再和他废话:“臣妾有点冷,陛下,我们进去吧。”

我自顾自地往洗梧宫内走,脚下突然一空,我被周温打横抱了起来。周温面不改色:“朕也怕冷,你抱紧些。”

寝殿里的宫人看到这副场景,纷纷红着脸退了出去,我已然做好了心理建设,并不畏惧这种发生过无数遍的事情,可周温却似乎有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我在小雀岭留下的伤痕,眼里有几许怜惜:“铃铛,还疼么?”他问我。

我不喜欢看他这副深情似海的样子,这种似是而非的温柔,让我联想起周温在皇长孙府中演过的一场场好戏,说过的一句句情话。

那些曾经令我心动的瞬间,最后都变成了戳我心扉的利刃,如今我对他已经死心,他再也不能撼动什么了。

因此,我忽略了他款款的深情,径直去解他的腰带,希望这点破事儿赶紧结束。不料,周温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将它贴在了自己的心口。

片刻后,他吻上了我颈间那道狰狞的伤疤,一下又一下,极尽温柔,似乎想要用亲吻将它治愈。

然而,怎么可能治愈呢?伤疤一旦留下了,就再也不能抹杀了。

当晚,周温并没有想要冒犯我,到最后,也只是静静地抱着我,小声对我说:“铃铛想去西山,朕便带你去,我们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关系了,这种事情,不能当成筹码用来交换。”

我想,周温这辈子一定看过不少男女情爱的话本子,他太知道如何左右一个人的情绪,撩拨她的心,换做别人,或许很快会再次沦陷,可如今这套,对我已经不灵了。

于是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他轻声笑了笑:“回不到从前了吗?可铃铛心里却一直很想念从前的长孙殿下。”

周温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盯住了我的脸,仿佛不想错过我脸上的任何表情:“铃铛,你醉了……”

我学着他浓情蜜意的样子,用手指描摹着他好看的眉眼,语气无比的认真:“长孙殿下,铃铛心里一直很想念你。”

周温似乎确认了这是我的醉话,他的眼睛一点点的红了起来,用一种极尽温柔的语气,一字一句的承诺:“铃铛希望他回来,朕便让他回来,从今以后,朕只做你一个人的长孙殿下。”

周温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信,可我还是做出极尽温柔、十分心痛的样子,吻去了周温的眼泪。

我想,为了这次逃跑,我可算是下了血本。

有了这心照不宣的一夜,周温心情似乎很不错,西山之行,他与我同乘一骑,一路上用指腹来回摩擦着我的手心。或许是因为知道周温就要死了,他的示好,我没有抵触。

此时此刻,我们一个计划让另一个真心臣服,好将她永远留在在宫廷,另一个则一心想借对方的死,趁乱逃跑。

明明各自心怀鬼胎,看上去却像是陷入热恋的一对小情侣,这一幕在我眼里分外讽刺。

一路行进,终于到了西山,我和沈遥对上了眼神,按原计划带周温去林中的死角。

周温浑然不觉死期将至,竟然笑着问我:“铃铛,喜欢小兔子么?朕给你打一个来?”

此刻他主动和我分开,我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要在原地等着他。

周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驾马走了,我想,这大概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周温走后,我静静地坐在林中等他的死讯。

很快,山林里响起了马蹄的嘶鸣,随着一声凄厉的“救驾”声响起,整个西山行宫乱成一团。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下的土,打算趁夜色离开。却不料,抄小路逃跑时,竟然被我撞上了周温被死士围堵的场面。

他穿着一身松柏色的长袍屹立在林间,眼神冷冽如雪,我低低的叹了口气,怨恨自己实在太不走运。

正当我准备矮下身子藏在草丛里观战时,死士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有人来了!”

话语刚落,便有一支袖箭向我射了过来。

我用短刀迎上那只袖箭,可没想到的是,周温他比我更快,竟然用身躯挡在了我面前。

周温受伤后,闷哼了一声,便将我挡在身后,要护着我逃走。

我从未见过一贯单薄的周温竟也有如此血腥杀戮的一面,他手起剑落,不知斩杀了多少死士,胸口的箭伤崩裂开来,流了许多许多的血。

极度狼狈的时刻,周温竟然不忘抬起头对我露出惨淡一笑:“别管朕,你走吧。”

我本可以走的,可我不愿欠他的,若是真的这么走了,或许,这辈子我都不能放下他了。

于是,我狠下心,留了下来,夜渐渐深了,在死士的追赶里,我们在山间迷路。周温找了一处避人耳目的洞穴,要我在那里休息,我替他取下了胸口的袖箭,再度听到了他轻轻的闷哼。

“你早知道,我想逃跑对不对?”我盯着周温,一字一句问他。

以周温的聪明才智,就算之前看不出我缠着他去西山的反常举动,如今事发,他怎么也该想到了这一层,可他偏偏不愿追究,这让我想不明白。

周温没有理会我的话,安静地整理伤口。

我指了指他的伤口:“这一箭,算我欠陛下的。”

说到这,周温终于抬头看我:“你欠朕的,在小雀岭已经还干净了,如今,是朕在还你的情。”

我看着周温一脸狼狈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陛下何必要这样呢?”

周温抚摸了我颈间的伤痕:“朕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体会爱一个人的滋味,既体会了,又怎能放手?”他叹了口气:“朕不过是想赌一赌罢了。”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完,可我明白,他赌赢了,如今我既然留在了他身边,便是放弃了逃走。

深夜,援兵迟迟不来,周温见我冷,将衣服搭在了我身上,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感情很复杂,一时间连我自己都很难看懂。

周温见我出神,伸手揽住了我:“铃铛,你心里有朕,朕能感觉到。”

此时此刻,我也知道,我对周温的感情在一点点的动摇,起初,我已经很确定,他对我不过是演戏,可到了如今,我反而不确定了。

这种感觉无比的糟糕。

周温当晚发了高烧,我连夜照看他,失去了逃走的最后机会,第二天一早,山洞外便站满了前来接驾的侍卫。

回西山行宫后,周温颁了两道旨令,一道旨赐死了在背后作乱的沈遥,一道旨封我为辰妃。

沈遥上路之前,我去送她,沈遥看着我的眼神有三分同情,三分怜悯:“辰妃娘娘,我看不懂你。我若是你,便是拼死也会在山洞里杀了周温,离开这座紫禁城。”

沈遥看不懂我,我也不懂沈遥:“遥主子,若我是你,既下了狠心杀他,合该在袖箭上涂最猛烈的毒,要是抹了毒,周温活不过昨夜。”

沈遥听我这样说,惨然大笑:“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那一夜,沈遥被赐了一道白绫,死在了西山的行宫,沈遥死后,她的话反复萦绕在我的心头,仿佛在提醒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遥死后,她的贴身宫女灵芝在行宫行刺周温,被周温的侍卫抓了个现行。我敬佩她一个小小的宫女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可灵芝在我耳边说出口的话,却让我胆战心惊。

“娘娘以为,我家主子,是为何而死的?娘娘一定想不到,我家老爷出事以后,主子去求皇帝开恩,他提了什么条件?周温这个狗皇帝,从来不把人当人看,恩爱一场,到头来,只要主子去做他讨好新欢的工具!如今,你也不必得意,等你失宠了,你也会这么一天的。”

灵芝的话,只言片语,可我已经大抵能猜出事情的全貌,沈将军出事后,沈遥去求周温开恩,由于当初沈将军叛变有周温的授意,这件事放到台面上反而说不清楚,为此,周温答应沈遥,暗中留沈将军一家的性命,明面上,却要沈遥行刺。

一旦行刺,沈遥必死无疑,沈家罪臣之后,世世代代再也掀不起风浪。

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沈遥临死前听到我质问她为何没有抹毒时,惨然的笑意,可惜,我不是她,她也不是我,如果我们能交换立场,此时此刻,周温必死。

离开西山行宫前一夜,周温带我去山间赏月,看到他沉浸在爱情里的样子,我便想到了来西山前,我中了沈遥的算计,前去求周温。

那时,他也是甜甜的笑着,十分的享受。 如今想想,当初周温一定是和沈遥商量好了,骗我和他有了洗梧宫诉衷情的一晚。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周温是个很可怜的人,他这一辈子,想得到什么,永远靠着一个又一个手段,这样的人,大抵永远也无法明白,情爱里,是用不得手段的。

真正的爱,是要靠真心去触碰的,哪怕撞得遍体鳞伤,哪怕一腔真情换不回同样的爱,也会不悔初心。

这一点,周温永远也不能做到。

然而可笑的是,现实里,往往周温这样的人,才能做情场上的赢家,我一腔真心,换不回他的真心,可周温几次娴熟的手段,却接连骗我入局。

我想,我到底还是输给了周温。既知道不是他的对手,我便不能再在他身边耽搁了。

赏月时,周温含情脉脉与我对视,我突然勾住了周温的脖颈,吻上了他的薄唇,一旁侍卫见状,纷纷红着脸退到了远处。

周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许久未得佳人投怀送抱,朕受宠若惊。”

我伸手探入他的衣襟,一寸寸的抚摸着他受伤的胸口:“这是陛下应得的,如此绞尽脑汁的算计,一个吻又值什么。”

周温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我已经将手中的毒涂在了他的伤口,刹那间,彻骨的绞痛将周温吞没。

“沈遥想做而未做的事情,铃铛今天替她做了”我看着他,语气平静。

周温或许疼昏了脑袋,下意识竟然忘了呼救,只死死的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我笑了笑:“或许,因为铃铛是一个自私凉薄的人,我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便要他全心全意爱我,如若不能,这份爱不要也罢。”

周温满面痛色:“朕如此对你,难道还不够吗?”

我戏谑地看着他:“陛下用情爱诳着我,让我一辈子困在紫禁城,这算哪门子的爱?铃铛要走了,咱们后会无期!”

我抬起身离开,周温死死抓住了我的脚踝,我此生没看过他如此卑微痛苦的样子,他的眼泪混着嘴角的鲜血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发出的声音也声嘶力竭:“从来没人教过朕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你走了,朕最后一点柔软也就没有了……”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可他抓得那样死,我气得笑了:“陛下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松手!”

周温的眼泪渐渐止不住,委屈得像一个孩子,我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情急之下便拿出了匕首,扎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周温大概疼昏了过去,手指终于一根根松开了,我趁着夜色潜入了林中,只一日一夜,便永远地离开了那座让我心烦意乱的紫禁城。

再度听到周温的消息,是三个月后的事情,我已经逃出了边境,在吐蕃的小城里安家,在茶寮里,我听人说,这些日子中原的皇帝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一反常态开始扩充后宫。

听了这个消息,我心里竟有一丝慰藉,或许周温这样天生的政客,本该冷酷无情的活着,情爱于他才是耽搁。

顾太傅显然在这点上和我的认知是一致的。

我甚至有些怀疑,我能如此顺利的逃出边境,暗中有他的帮助。

很快,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在边境小城落脚后,有人给我送来一份假的户籍身份。这种东西,若非顾连臣这样的级别,很难办到。

有了这张户籍身份,我不仅可以异地安家,日后也会少许多后患。我不是自命清高的人,理应就坡下驴接受它,可是看到户籍名字的那一刻,我犹豫了。

“顾思悠”

顾家到了我这一辈,是思字辈,顾连臣给我这样一个名字,是想告诉我,无论走到哪里,他总还是认我的。

想当年,我阿娘挺着肚子去长安,那样卑微地求他,他都没有认下我,如今,他老来老去,人生圆满,要卖我一个人情,让我多一个依仗。

可我凭什么要领他的情?让他弥补年轻时的亏欠?

当初,我没借着他的名头,孤身一人闯了皇宫,如今自然也能孤身一人闯荡江湖,我所依仗的从来不是什么血脉身份,更不是任何人的庇护。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我便把这份户籍身份放回了原处,另附上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我与顾太傅,从前毫无瓜葛,日后,亦然。”

我想,顾连臣会明白。

三日后,字条和户籍身份被人呈到了顾太傅的案头。顾太傅深深叹了一口气,便起身上朝了。

退朝后,周温留顾太傅问话,顾太傅拿出了手里的字条,双手递给了周温。周温看到字条后,没有太过惊讶,只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把你留在那的人撤回来吧。”他扭头,又想起了什么:“前些日子你说要选些妃嫔进宫,平衡势力,这件事你和母后商量就好,朕没有意见。”

“陛下……”顾太傅欲言又止,“老臣有一句话,到了今日,不得不说了。”

周温抬眼看他,语气却是轻飘飘的:“太傅请讲。”

顾太傅深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周温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自先太子薨逝,老臣便做了陛下的老师,这些年,老臣看着您从半大的孩子,斗皇叔、杀八王,直到坐上这龙椅,每一步都是老臣陪在您身边,风雨走来,老臣于陛下,是臣子,是恩师,亦是战友,如今天下初定,未来还有许多坎坷要走,老臣会像从前一样陪伴着陛下走好日后的每一步,也请陛下注意脚下,千万不要行差踏错,因为一粒小石子摔了跟头。”

听他这样讲,周温竟然笑了一笑:“太傅说的没错,朕从小的每一步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中秋赛诗宴上,朕看中皇爷爷准备的彩头玉麒麟,你们不许朕拔头筹,怕其他皇叔忌惮,也怕皇爷爷觉得朕争强好胜,后来,三叔得了那个彩头,太傅又教朕用手段,让三叔自愿把彩头送给了朕,那时您教朕这是驭人之术,朕谨记在心。”

他似是在感慨:“如今想想,便是这些所谓的驭人之术毁了朕的一辈子吧。”

顾太傅听他这样说,当下大骇想要劝阻:“陛下!”

周温却笑了一笑,制止了他,语气轻松继续道:“太傅大概觉得朕是你座下最好的学生,那么,今日朕所幸和你坦诚相见,让你看看你多年来引以为傲的学生,是如何一个真面目吧!”

周温拉开了身后的柜子,里面安放着一卷卷的文书,周温随意抽出一卷,上面竟然顾太傅和他母后的密谈,在商议皇帝子嗣之事。

顾太傅看到被宫人抄录下的字字句句,震惊不已:“陛下竟派人监视自己的母后?”

周温惨淡一笑:“凡人做事百密一疏,疏得往往是自己最信任、最容易忽视的角落,这话是顾太傅教朕的。”

顾太傅点头:“她毕竟是你的母后,子嗣之事也是……”

顾太傅没有说完便被周温打断:“所以她抬举娘家的亲戚进门,做朕的妃子,也是为朕考虑?别人的娘亲不是这样的,比起关心家族的利益,娘亲应该更关心未来的儿媳合不合儿子的心意……顾太傅,身处这个位置,朕已经很久没有被当做一个儿子来看待了,朕没有童年、没有娘亲,也没有爱人,朕只有这皇位。”

顾太傅看周温像说笑一样,平静地吐出这一字一句,喉咙哽咽:“陛下……”

周温却浑然不觉地笑了一笑:“所有人都把朕看成一个获取权力、实现抱负的工具,这些人里也包括你,顾太傅。”

“夺嫡的一路,朕从未有过安全感,仿佛朕踏错一步,你随时就会把朕抛弃另寻明主,朕被你们这样粗暴的对待着,因此也把其他人看成是朕的工具,如果不是遇见了铃铛,或许朕会这么一直浑浑噩噩的过下去。”

他抬眼看那份写着“顾思悠”的户籍单,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温柔。

“小雀岭一役,朕最高兴的不是赢了八王,而是朕发现,朕的心竟然可以为了一个女孩如此剧烈的跳动,看到她昏迷不醒,朕竟然如万箭攒心一般,一步也无法离开她的塌前,原来,在铃铛面前,朕是可以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儿的。那一刻起,朕有了贪念,不想再活得像个冷漠的算盘。可悲哀的是,朕唯一能留住她的办法,便是算计她。”

顾太傅沉默已久,终于开口:“陛下要处置沈家有一万种办法,陛下选择让沈遥行刺,实则是想借着负伤,给铃铛博一个救驾有功的美名,方便她抬名分吧。”

周温淡淡一笑,看着手掌上狰狞的刀伤:“朕表彰的谕旨都拟好了,只是,没想到……”

顾太傅对周温深深一拜:“陛下今日与老臣敞开心扉,老臣很感激,但铃铛绝不是能在皇宫里陪陛下走完一生的人,陛下想必知道这一点,才会吩咐老臣给她户籍,既如此……”

周温莞尔:“既如此,你便让朕自己一个人挺一挺吧。”

顾太傅愣住了,周温波澜不惊,语气平静:“若挺得住,能把她忘了,朕就做回从前那个怪物,在这龙椅上陪你镇着这座江山,若挺不住……”

顾太傅登时有点急了:“若挺不住如何?”

周温叹了口气:“若挺不住……你和母后便自求多福了。”

顾太傅或许知道,周温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到了极致,几日后,吐蕃使臣来见,周温一反常态竟当场指出他们岁贡不足,有不臣之心。

吐蕃日渐壮大,确实不得不防,朝廷为此出了不少主战派,顾太傅却担心周温借此机会对吐蕃发难,还有别的意图,于是便背着周温来到边境小城寻我。

这几个月来,我在中原与吐蕃的商队之间混了个脸熟,时常帮他们守护财货,赚一些跑腿费。商队们常去的一家客栈里,有个绰号叫“鹦鹉”的掌柜看上了我的功夫,问我愿不愿意替他守店。

价钱谈拢后,我便答应了他。

鹦鹉这厮是个自来熟,逢人便喜欢打听八卦,有一天晚饭喝了酒,他特意留我说话:“丫头,跟哥说句老实话,你一个人在边境谋生,是在那边犯事儿了吧。”

他问得很随意,我答得也随意:“是啊,捅了皇帝一刀。然后跑了。”

鹦鹉没绷住,把酒喷了出来:“哥没跟你开玩笑,正经问你呢。”

其实,我也没和他开玩笑,但料定他不会信,我还是把真相包装了一下:“有个大官要纳我为妾,我不乐意,就跑了。”

鹦鹉点头很是赞赏:“有骨气,咱这长相,怎么也得做大房是不是。”

我挑眉看他一眼,不想搭理他:“谈好的买卖里只说守店,没说陪聊,陪聊得加钱。”

鹦鹉笑了笑:“真是个傻丫头,哥这个店里,最值钱的就是我本人了,你守什么店啊,守我就行了。”

我在边境游走几个月,知道这里民风开化,许多男男女女厮混在一起,却不强求名分。

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那个……不行。”

鹦鹉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哪个?瞧你这思想,哥一个人太闷,雇人陪哥说说话不行?再者说,若不是哥拦下你,你以为你能护着那个商队去吐蕃?那户徽商三天前上的路,如今估计已经全变成了白骨。”

见我有些发愣,鹦鹉戏谑一笑:“他们一进这个地界,就被人盯上了。”

这么说,反倒是这厮救了我,自从经历周温以后,我对无缘无故的善意都很警惕,于是便想当场还人情:“你既然救了我,我不会叫你白救,只是现在身上的钱不多。你可以说个数,我给你立字据。”

鹦鹉促狭地看了我一眼:“哟,局气啊,那么你写吧,欠我一百万。”

我第一回遇到这么不要脸的,刚要反驳,鹦鹉便又开口:“怎么?觉得自己不值这个价?别轻易看低自己呀,来,哥哥抬举你。”

我被他一噎,硬着头皮写字,但那一百万的万字却怎么也落不下去,鹦鹉见状“扑哧”一笑。

“刚尽易折,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呐,究竟谁给你养成这种不肯低头的臭毛病?这还怎么出来混啊。”

他推了我一把:“你就不会叫一声好哥哥,求求我?”

“不求,就欠你一百吊钱,爱要不要。不要拉倒。”说着,我便要把字据拿走,鹦鹉见我急了,一把将条子抢了过来,嬉皮笑脸道:“麻雀再小,好歹也是肉啊。”

顾太傅不知道在客栈外看了多久,等我注意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衣领上竟落了许多露水。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对鹦鹉遮掩道:“这老头八成是问路的。”

顾太傅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说他是寻亲,要与我单独谈谈。

进屋后,我开门见山:“几日前我已经将户籍单子还给太傅,太傅如今急匆匆赶来,莫不是来抓我的吧。”

顾太傅苦笑一声,很认真的看着我:“或许你觉得,我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现在,我站在父亲的角度,问你一句,若是陛下愿意抬你做皇后,专宠你一人,再由顾家做你背后的依仗,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这话问出来,我觉得顾太傅大概是疯了:“周温失忆了?没告诉大家我毒他又伤他?”

顾太傅扶额,只觉得头痛万分:“陛下,对外并没有声张。今日我来,也是背着他来的。”

我不太能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但好在我对周温的警惕性一直在线。

“我既然逃出来了,就绝不会回去。至于和太傅的关系,条子上我已经写得很明白了。”

顾太傅点了点头:“你既然不想回去,就答应我另外一件事。”

“你说”。

“万一日后撞见了陛下,别给他留任何念想。”

我以为,我那一刀给的已经足够绝情了,但既然顾太傅这么说了,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他。

顾太傅走后,我在他坐过的地方发现了一对玉镯和一张字条,说是日后我出嫁了,这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我想也不想就把那对玉镯扔了出去,没成想鹦鹉一下子就接住了,他一脸看大戏式的笑意:“就是那个老头,想纳你?”

“……不是”

“不是什么呀不是,他虽然是便装,但穿得是官靴,鞋底有玉的官,至少二品以上了。可不就是你说的大官么。”

我发现鹦鹉这厮聒噪的很,干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片刻后,鹦鹉舔了一下我的手心,我触电般把手缩了回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要不要和我做点特别的事儿?”

我尴尬不已:“你就那么想同女人睡觉?要不我去给你在街上找找?”

鹦鹉闻言,狠狠地敲了我的脑袋:“一整天的想什么呢,我是问你,想不想跟我做点特别的买卖?”

至此我才知道,鹦鹉的这间客栈,是一个据点,平日里他还倒卖两国间的情报,专门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自周温对吐蕃使臣发难后,两边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周温这边明显是想涨岁贡,外加一些附加协议,逼吐蕃到绝路。若是吐蕃从了,便从了,不从便有了发兵的由头。

而吐蕃这边则希望谈条件,外加和亲来缓和关系,但这个条件怎么谈,和亲由谁匹配,就十分微妙了,一个不对就可能被周温拒绝,不得不兵戎相见。

为此,他们分外需要能刺探消息的中原人过来帮忙。

鹦鹉活儿干的怎么样,我不清楚,但他宣传的实在是好,有风声冒出来后,吐蕃的世子便亲自找上门来,想让鹦鹉找一下负责外交口的官员,给探个口风。

不得不说,鹦鹉到底还是有点本事,他搭关系找到一位鸿胪寺少卿,愿意从中周旋,但谈事来不了边境,他要我们去长安。

长安这地方,我这辈子不想再去第二回了。可鹦鹉却借此发难,每天见我便是念叨,当初他好歹救了我一命,如今只是去长安帮个小忙,我却不情不愿,实在是个白眼狼。

我被他念的烦了,便松口答应了他。

毕竟鸿胪寺少卿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官,和周温差着十万八千里,应该不会那么倒霉被他遇见。

尽管遇见的可能性不高,我还是尽可能的小心翼翼,对着镜子,我将假胡子在脸上反复粘了一圈,直至完全认不出本来面貌,才轻轻松了口气。

鹦鹉见我紧张过度,觉得十分好笑:“丫头,我瞧着你没跟我说实话,说真的,你是不是在那边杀了人?”

我并不想接他的话茬,可这厮却在一路上反复打探,我实在懒得理他,便激他道:“你一口幽州口音,如今却孤身一人在吐蕃倒卖情报,你敢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怎么来的这,我就告诉你我的事情。”

鹦鹉笑了一笑:“哥哥的真名,只告诉哥哥的相好,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摆了摆手:“我对你没兴趣,你也别来打探我。”

鹦鹉讪讪一笑:“我瞧着可不是这么回事,你扮作男的,不就是为了晚上和我睡一屋?”

我被他一激,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你胡说什么?”

鹦鹉无辜把手一摊:“本来的么,你若扮成我的表妹,再不济扮成我娘,我能想到这一层吗?”

我被他一噎,无可奈何:“你别多想,我得罪的人眼睛很毒,我不能扮成女的。”

听罢,鹦鹉大大咧咧笑了一笑:“这样哥哥就放心了,晚上灯一关,我就当你是个爷们。”

我撇了他一眼,不再搭话,到了晚上,便一个人拿着被褥铺在了客栈的外间。

鹦鹉挑眉看我:“哟,这是给哥哥收拾的?”

我自己躺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别忘灭灯。”

鹦鹉笑了一笑,很是稀奇:“哥哥这么多年在边境开客栈也算看见了不少姑娘,你这一类的,算是极少。”他越说越来劲,蹲在了我的地铺边:“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这样的……男的先高姿态的铺地铺,说要睡在地上,然后冻得瑟瑟发抖,这时候,女的该不忍心了,当即就说,床铺挺大的,要不一起躺着。”说罢,他冲我挤眉弄眼的笑:“哥哥本以为今晚咱俩也得来上这么一出呢?”

我抬眼看他:“那你要主动在地上睡吗?”

鹦鹉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的问他,他一噎,说话有点不太利索:“我……倒是可以主动要求在地上睡,那你也得……”

我不等他说完,把被子往他怀里一扔:“既然你主动要求,你就睡地下吧,赶紧的,少说话,烦。”

鹦鹉脸上一红一白,煞是好看,我没再搭理他,径直走到床边睡觉,半夜里听到鹦鹉的唉声叹气,我忍俊不禁。

小雀岭围堵以后,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发自真心地露出笑脸。

第二天,鹦鹉显然没有睡好,露出了黑黑的眼圈,他冲我大吐苦水:“地上太潮了,哥哥的腰都要完了,今晚咱们得划拳确定谁睡地上了。”

我冲他一笑:“哦?一般这种情况,不都是男人主动谦让女人吗?”

“呸,那帮人要不就是真傻,要不就是没安好心,哥哥两种都不是,你要对我没意思,我便不会再对你费心了,强扭的瓜不甜。“

鹦鹉倒是坦然,我点了点头:“那咱们俩算是一类人。”

鹦鹉看我一眼,突然笑了笑:“那你什么时候要是对哥哥有意思了,记得告诉哥哥一声。”他咳了一声:“这样,我才好把你放在考虑范围内,再细细的筛选。”

我笑了笑,没有回他,鹦鹉却突然起来较劲起来:“什么人呐,有人跟你说话呢,好歹给个回音啊。”

“好,我知道了。”

听罢,他终于挥了马鞭,向延寿坊而去。

延寿坊在皇城以西,靠近热闹繁茂的西市,当年在皇长孙府里时,周温偶尔会带我去西市吃索饼,吃完了便散步去延寿坊的古池,赏一赏池水,聊点有的没的。

重看旧日景色,难免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我早早把车帘放下,趴在窗边犯瞌睡,却不料,片刻后,马车竟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一身士兵打扮,态度很不好。

“赶紧下来,封路了,前面车马不通。”

鹦鹉并没被气势吓住,转而顺杆爬“军爷,今儿不是上元节吗,怎么来这儿公干了。”

士兵似乎很不爽:“别提了,上头的命令,甭打听,都赶紧走。”

鹦鹉见状便叫我:“舅,下来吧,咱们得走路了。”

我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险些没接住他的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紧装作腿脚不便的样子,扶着他下来走。

走到延寿坊古池不远处,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一慌险些摔了个跟头,鹦鹉稳稳的扶住我的腰,促狭一笑,小声道:“想吃哥哥的豆腐就直说,别这样。”

我完全没听进去鹦鹉的话,只看着眼前一道玉冠青衫的背影,有些缓不过来。

周温做皇帝以后,极少微服出宫,如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低头不再看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不料,周温的侍卫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这路不通了。”

周温微服出巡,侍卫也只穿了普通的衣服,鹦鹉似乎没见过人这么横,当场顶了回去:“你说不通就不通了,当哥哥两只眼是用来喘气的么,刚才还有人走过去呢!”

侍卫一怔,去看周温的眼色,鹦鹉却很不耐烦:“赶紧的,哥哥赶时间呢。”

周温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意识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他用指尖轻轻划过古池边石碑上的诗。

“雨细几逢耕犊去,日斜时见钓人回。繁华自古皆相似,金谷荒园土一堆。”

还记得,当初我不懂品诗,乍一读,便夸这诗好,尤其后一句念起来十分的干脆,周温却感伤其中的荒凉萧瑟,对这首十分看不上。

当时,我便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继续聊下去了,只能尴尬的笑笑,直言自己并不懂诗。

如今周温站在这首他不待见的诗边,用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字句,轻轻叹了一句:“的确是首好诗。”

片刻后,他抬手命人:“把这里砸了吧。”

话音刚落,侍卫便招呼了一群人,七手八脚便将石碑古池弄了个面目全非。

鹦鹉见周温如此有底气,气势上顿时矮了三分,可他嘴上却不肯认输,对我道:“舅,今儿不巧,遇上纨绔‘焚琴烧书煮大鹤了’,咱们绕道。”

我点了点头,低着头从周温身边走过,脚底哆嗦,心跳如雷。

好在周温正在出神,并没有发现我。

等到了延寿坊的金器阁外,我确定后面没有人跟来,才将将的松了一大口气。

鹦鹉看我脸色发白,一言不发:“旧相识?”他伸出手:“你刚才拉着我,出了好多汗。”

我点点头,随口遮掩:“我杀了他亲爹。”

鹦鹉哑然,显然是惊讶极了:“看他样子,家世不低,你这真是冒险陪我回长安啊。丫头,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不想再和他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只告诉他:“缺钱,再加上,确实欠了你的情,我这人不爱欠人东西,你若是内疚,就多给我点跑腿费。”

鹦鹉嫌弃地看着我:“财迷,给你钱就是。”片刻后,似乎又有点反悔:“确定要钱不要色?”

这个抠逼,我懒得再搭理他,一路走进了金器阁,鸿胪寺少卿魏东篱已经等了我们好久,有些不耐烦了。

他看了一眼柜台上的一件金器,扫了我们一眼便走了。

我有些楞,看向鹦鹉,鹦鹉似乎很熟悉的样子,指了一下魏东篱看过的金器,花钱买下。

我有些不解:“你要送礼?干嘛不刚才给他?”

鹦鹉出门后,便在无人处碎了金器的外皮,才发现这是一个假货。我登时急了:“这户是奸商,找他算账!”

鹦鹉拉了拉我,叫我消停点,经他一说,我才明白,原来,这户金器阁是魏东篱的亲戚在经营,里面卖的金器有一半以上都是假货,但凡有人要找魏东篱办事,便按他的指示,用实价买一件假货,这笔买卖就算落了定金了。

我忍不住瞠目结舌,这样一番操作,就算查出来了,也只能抓亲戚家售假,管不着做官的源头。现在贪官办事儿都这么滴水不漏了吗?

鹦鹉蹙我一眼:“瞧这没见过世面的,走,哥带你去乐呵乐呵。”

平康坊,有长安最大的青楼。我以为他会带我去那儿,结果他一调车头,却带我去了西市边的礼泉坊。

这里往来许多西域商人,就连食肆也多是异域风格。

鹦鹉坐在酒肆边,喝了一口青稞酒就着烤羊排,浑身上下透着舒坦,我嫌弃的看着他:“在边境就好这一口,还吃,不腻吗?”

他瞥了我一眼:“不喜欢长安,不行吗?”

我坐在他身边,陪他喝了一杯:“我也不喜欢。”

碰杯时,我听见隔壁桌子的人在议论最近城里的趣事,据说,长安城最近出了个纨绔,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弟,做事极其蛮横。

先是命西市一家老字号的索饼店迁址,又砸了延寿坊的古池子,改建成花园。还有皇长孙府外的一处,长孙常去的马球场,据说也被勒令重建了。

我听完心中一怔,顿时明白周温在干什么。

我认识他这么久,周温做的所有事,大多都有复杂的目的,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凭着自己心意,任性而为。

他要把我们有过回忆的地方都毁了。

这样很好,他能放下这些东西,便能放过我。

大概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大胆地回我的江南,再也不用如此提心吊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有些高兴,和鹦鹉多喝了几杯。

大概古语云,乐极生悲,都有它的道理,我没想到,周温深夜里,竟然没有回宫。更没有想到,一贯喜欢松花酒的周温,竟然会来礼泉坊,点一坛吐蕃盛产的青稞酒。

我远远地看他走来,拿着酒杯的手顿时有点抖。

鹦鹉察觉到我状态不对,在桌子下紧紧握紧了我的手:“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吓成这样的。”

是啊,我过去也做过许多危险的事,但从没哪一刻,像如今这样害怕,如今,我究竟是怕什么呢?

仅仅是怕被抓回去吗?

我没有来得及细想,周温便径直走来,坐在了我的旁边:“两位从边境来?”

我摸进了兜里的短剑,随时准备和他拼命,却不料,鹦鹉冲他笑了一笑:“兄台如何看出来的。”

周温莞尔一笑:“我朝边境地处高原,日照强烈,久居那里的人,肤色自然与本地人不同。”

“哦,你是说我们俩长得黑,还有高原红?”

呵,我已经都要吓尿了,鹦鹉这厮居然还有心情和他讨论什么肤色不肤色。

周温抬眼看了鹦鹉一眼,也笑了笑:“别误会,没有恶意,我没去过吐蕃,想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鹦鹉笑了一笑,竟然很认真地给周温讲起了边境小城的四时风物、人文景色。我如坐针毡,只盼着这厮快点说完。

好在,周温听了许久后,终于不再问新问题了,他在桌子上留下一块赤足金,很礼貌地说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

我如获大赦,当晚便商议着鹦鹉赶紧离开长安,之前他承诺我的跑腿费,我也不要了。

鹦鹉了然地笑了一笑:“丫头,你又骗了我。你根本没杀人家的爹,对不对?”

见我不说话,他点了我的额头:“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愣住了,坚决否认,喜不喜欢一个人我还是很能分得清的。

鹦鹉见状了然一笑,断定道:“那你就是怕你自己喜欢上他。”我急于否认,鹦鹉打断了我:“我见过你守商队的样子,要命的危险你也没怕过,岂会因为一个男人吓成这样?承认了吧,承认自己的心,不丢人。”

或许,鹦鹉局外人反而看得清楚,我真的是因为这种事情,害怕回到长安,更怕再见周温。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变得非常沮丧:“或许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能允许自己被他动摇了。同样的坑,再掉第二回,那就实在太傻了。”

鹦鹉眼神中露出一丝狡黠,给我出主意:“我要是你,就试着喜欢一下别人。比如啊,我是说比如,我要是有一个绝对不能再动心的人,我就会试着喜欢一下身边的人,比如说你。”

“滚!”我踢了他一脚。

地铺摆在地上,鹦鹉就势倒在了上面,准备睡觉,我很诧异:“早上不是还说,睡这腰要坏,猜拳定睡哪儿么?”

鹦鹉挑眉一笑:“没听过一句话么,尤物杀人不用刀,女人的腰也很重要,万一日后你转念跟了哥哥,我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这亏我可不吃。”

话音刚落,我的短刀就飞了过去。

鹦鹉轻松地把刀接了过去,又飞刀回来,灭了烛火,黑暗里传来他低低的一笑:“不和你闹了,睡觉。”

第二日,鹦鹉在客栈等信,我却在想昨晚鹦鹉对我说过的话。

明白了我怕的究竟是什么后,许多细节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西山围猎时,周温委屈无助的哭求我,我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刀。其实,我若只是想跑,完全不必如此,想来,当初下手如此狠毒,也或许,是因为周温那时的样子太像我爱上的那个长孙殿下。

我下手毁了他,也就绝了心里的念想。

这样一想,我心里更加不平静了,几乎数着日子盼着赶紧把事情办完,早点回到边境。

好在魏东篱虽然贪得无厌,但办事效率很快,没多久就给我们传了口风,他透过宫里的人打探过了,近些日子,陛下派人去吐蕃查过一个女子。

陛下让人详细记录了那名女子在边境的林林总总,每三日向宫里发一次信,但那些费尽心机得来的记录,他一眼都没有看过。

魏东篱分析,陛下应当是对那名女子有意的,且到了非常的程度,否则不会关心至此,却又忍着不敢看。

基于这些情报,魏东篱给鹦鹉出了一个歪招,让吐蕃王室去找那名女子,不管用什么手段,把她变成吐蕃的公主,送来和亲。

魏东篱确信,这样做,至少有六成的把握让陛下拒绝不了这样的条件,除此之外,在岁贡上把今年亏欠的还上,明年再多交一成。这件事基本就可以十拿九稳。

说罢,魏东篱把那名女子的画像交给了鹦鹉,鹦鹉很是满意,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得意。“怎么样?哥哥的差事办的漂亮吧?咱们明日就可以回去了。”

我看了一眼画像,内心略有酸涩:“恐怕,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鹦鹉一愣:“为什么?”

其实,我也想问问为什么,我已经很努力地逃开了周温的算计,走到了他这辈子都没有去过的边境,然而,却又再一次落在了这样的境地里。

如果我没有跟鹦鹉走这一趟,吐蕃的世子得了这样的情报,照样会派人在边境找我,我孤身难敌,很可能真的会莫名其妙地变成吐蕃的公主,被送回周温的面前。

鉴于我对周温的了解,忍不住怀疑,这一次又是他的手段,但念头刚刚生出来,便被否决了,若是周温想抓我,何必这么麻烦呢?直接派他的眼线动手就好了。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周温了。

无论如何,鹦鹉得了这样的情报,我就再不能回到边境去了。我并未跟鹦鹉说透,只说想起了一件没有了结的事情,要回江南看看。

鹦鹉闷闷不乐了几日,临行前对着画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把我拽到了房间,神情怪异,想了半天才问出口:“丫头,记得当初在客栈,我第一次问你是不是在中原犯了什么事,你对我说,你捅了皇帝……”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轻松的表情看着我:“这事儿该不会是真的吧?”

我挤出一丝笑容,也用轻松的口气回答他:“怎么可能?”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笑了笑:“骗子!”

依照鹦鹉这个贪财的德行,他若知道,我就是那个女子,会不会把我卖了?我这样一想,便握紧了袖子里的短剑。

却不料,鹦鹉早早就料到了我的举动,抢先一步把我手里的短剑夺了下去,下一秒就将我整个人摁在了墙上。

我被他制住,气愤不已,情急之下,只能破口大骂:“鹦鹉你大爷!黑心肝的东西,早知道你是这个德行,我就该不告而别!”

鹦鹉也骂我:“究竟是谁黑心肝? 我还以为这一路上咱们已经培养了不一般的感情,你倒好,说走就走,让我一个人回边境,像傻子一样按画像找你,玩我有意思么?”

鹦鹉数次跟我斗嘴,却从未与我动手,看得出来他是真生气了。

我尽量平静下来:“这样,你做成这单生意,能挣多少钱?咱们俩好好谈谈条件。”

鹦鹉挑眉笑笑:“钱银无数,除此之外,他们还要送我一个官儿当。”

若只是钱,或许还可以想办法还他,但和权力扯上关系,那就彻底没法和他谈了。

我认命般的叹了口气:“算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鹦鹉惊讶我这么轻松就放弃了:“你不再求求我?“他问完便后悔了,讥讽一笑:“险些忘了你这丫头不会求饶。”

当晚,我被鹦鹉捆了手脚,由他一口一口的喂饭。

我不愿配合,索性紧紧闭着嘴,鹦鹉也越发看我不顺眼,他捏紧了我的脸,逼我开口:“吃!”

我被强塞了一嘴的米饭,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我咳嗽完,才蓦地发现鹦鹉这厮已经被喷了一脸米粒,他黑着脸擦干了脸上的米,变得更加生气了。

我们就这样谁也不说话,置气了足有半柱香时间。

鹦鹉的话痨属性终于让他憋不住了,他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跟小爷道歉。”

听到这话,我便气笑了,这人简直是有病。

“我一没让你绑我,二没让你喂我吃饭,现在弄成这样,反而是我的错了?”

鹦鹉的脸色更阴沉了:“小爷说的不是这件事!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却想耍我玩儿,跟我道歉!”

他平常说话就不着调,现在更是不着调了,听他这样说,我也生气了:“什么叫耍你玩?且不说,你救我的情义,我已经努力还你了,就说咱们俩萍水相逢,连彼此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我凭什么信你不会为了钱把我卖给吐蕃世子?”

他瞪了我半天,似乎也觉得我说的有一定道理,片刻后,他拿出了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了两个字。

我低头看去,发现是“陆宣”

鹦鹉脸色不变,静静地看着我:“幽州郡守的小儿子,大名陆宣,表字宜廷,今年二十七,定过亲,但没来得及过门,家就被抄了。”

幽州郡守一生清正廉洁,却因为卷入政斗,被先帝满门抄斩,按道理,陆宣,应该是一个死人。

我很震惊他竟然和我说起这个,陆宣却微微勾了嘴角:“现在你知道了。”

我一时震惊,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陆宣看着我吃惊的样子,有些戏谑:“别光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哥哥,轮到你了。”

我哑然了片刻,终究还是告诉了他:“我叫铃铛,娘亲是余杭花魁,爹不提也罢,当年替娘亲报仇进了宫,跟周温有过一段孽缘,现在逃出来了。”

陆宣笑了笑,蹙了我一眼:“还有呢?”见我茫然,他瞪了我一眼:“别装傻,芳龄几许,有没有未了的婚约?”

“二十有二,委身过两个人,出来后没有定人家。”

我答完,他淡淡一笑,嗤了一句:“真傻。”

“凭什么骂人?”

“没骂你,就是觉得,你有一说一的性格,还挺可爱的。”他说完,不等我反应,直接将我抱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行了,你休息吧,情报的事情,哥哥再想别的办法。”

说罢,他便要走。我挣了挣被绑住的手脚,忍不住叫住了他:“鹦鹉,你什么意思?”

陆宣冲我勾起了嘴角:“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就好好想想。”

话音落了,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长到这么大,我从未被人认认真真地珍惜过,当年,误会周温珍惜我,结果搏了一命,换回一身再也抹不掉的伤疤。

如今,我不想再遇到同样的事情了,或许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奢望别人的珍惜, 我珍惜我自己,就足够了。

想到这儿,我便下了决心要走。

终于,我想办法割断了陆宣绑我的绳子,在雪白的信笺上留下几个字。

“得君青眼,不胜感激,今日一别,万望珍重。”

出了客栈,便是夜色中的长安。

上元节刚刚结束不久,街上还是一片喜乐的氛围,我一个人走在长街之上,心里很寂寥,想着不如回到余杭,再看一眼从小长大的地方。

出城门的时候,我看见有神色慌张的侍卫过来交接,好像是出了大事,见到过来下命令的人是周温的侍卫,我心里一紧。

本以为,这些人是来抓我的,但没想到的是,偷听他们说的话,我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竟然是周温。

原来,今天下朝后,周温又去礼泉坊饮酒,从巳时喝到了酉时,那之后,周温便要一个人走走,结果走到深夜也没有回来。

城门如今开始戒严,我用的身份是陆宣帮我伪造的,很可能会通不过。这样一想,我便掉头往回走。

因为周温走失,城里瞬间多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我躲着人群,一路走到了长乐坊。

长乐坊里的东南角,聚集了不少做丝竹手艺的匠人。

当年我在皇长孙府的时候,因为身份低微曾被周温的后院排挤,有一次她们故意弄坏了先太子送给周温的竹笛子,嫁祸给我。我当时着急顾太傅的事情,无心和她们争斗,想到我阿娘擅长丝竹,我也懂笛子,便觉得这个东西我也能修。

为此,我偷跑去长乐坊买修笛子的工具,还结交了几个精于此道的手艺人。

后来,我们果然把笛子修得完好如初,周温被蒙在鼓里,一直都没看出来。

这一次,长安被封锁,我无处可去,第一个想到的去处便是投奔他们。

我按照记忆去找当时结交的几位朋友,但没想到,走进长乐坊的窄巷,我便见到了醉倚在台阶上的周温。

他的白袍子已经染了灰,玉冠也歪歪扭扭,脸上散发着微微的酡红色,眼神迷离,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从未见过,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刚准备低下头走,便听他开口:“是你吗?铃铛。”

我假装没听见,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却听他淡淡笑道:“不是你,你不会再回长安来了。”

我看他那个样子,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忍不住想要问他两句话,但一想到曾经答应过顾太傅,便狠下了心。

我径直离开了长乐坊,去了顾太傅的府邸,告诉了他周温在哪。说罢,我向他讨了一张出城的令牌,就要离开了。

顾太傅却把我叫住了,他愁眉紧锁,踌躇了半天才开口:“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会走丢么?”

我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

看得出来,顾太傅其实不想告诉我原因,但事到如今,他似乎有不得不说的理由。

终于,顾太傅长叹了一口气。

“老夫从政三十载,见过无数聪明人,至今没有谁胜过陛下。”他看向远处,似乎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陛下八岁那年,先帝指派我做他的老师,初次相看,陛下资质并不惊艳,可越是相处,我就越发地敬重着他。”

顾太傅抿唇,似是想起了什么:“还记得,那时,先太子刚走,陛下沉浸在悲伤里,整日抱着一只小猫和它说话,完全没一丝振作起来的样子,我心里着急,便和他的母妃商议,要他尽快长大。因此我想了一出计,在狸猫身上下了毒,让他明白,宫里人心险恶,不能继续软弱,果然,没有多久他主动过来找我,告诉我他想要坐上皇位……我很开心计谋得逞,一步步引导着他长大,就这样,陛下长到了十三岁。”

顾太傅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有些难过:“那一年,平日里最宠爱陛下的三皇叔突然倒戈,当众诬陷陛下有谋害皇次子之心,先帝信了,将长孙府的人下了诏狱,我本以为陛下会十分伤心,想要去劝慰他,没想到,他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告诉我‘本王还活着,就不能算输’,那之后,陛下釜底抽薪,一举扳倒了当时风头最盛的皇次子,势力得以和八王抗衡。”

顾太傅抬眉看我:“你是不是疑惑,那么小的孩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点了点头,听顾太傅继续道:“我当时也很疑惑,便去试探他,结果陛下和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老夫记到如今。”

我听后,陷入沉默,没想到,那一日,周温竟然冷笑着对顾太傅说:“太傅觉得我被三皇叔背叛,没有伤心很奇怪是么?你和母妃在狸猫身上抹药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病痛难忍的时候,我也伤心过的……只是伤心了一场,便彻底想明白了,既然你们都希望我去坐那皇位,我坐便是了。”

原来,周温一开始就察觉到,父王死后,他仅剩的慰藉,被人当成了逼他成长的工具,而这些逼他的人,便是他的恩师和母妃。

这件事,周温一直知情,却没有发作,还是按照他们给他规划的成长路线,一步步地披荆斩棘。

这件事,也让顾太傅明白,周温大抵是这天底下,最聪明、最善良、也最能隐忍的好孩子。

只是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那之后,顾太傅对周温转换了态度,变得越发敬重,周温也不负众望,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帝王,过去,我只知道,周温是一个没有软肋的人,现在才明白,他是因为所有的软肋都被人伤透了。所以,干脆把自己冰封起来,不再有多余的情绪。

听完我的看法,顾太傅又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陛下没有软肋?或许从前是这样的,但现在,你就是他仅剩的一根的软肋,哪怕不断疼痛发作,他也未曾割舍……”

顾太傅的话,太夸张,我并不想相信。

我喝光了杯里的茶,打算告辞。顾太傅看出了我的意图,抢先一步开口:“当初,你在西山捅了他一刀不告而别,他想抓你,有一万种办法,想要伤害你,也有一万种手段。可是,你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做?”

这一点,我也实在好奇,若是周温做些什么,不管是通缉我,还是继续设计我,我都能心安理得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做,这样一来,仿佛我才是那个做了坏事的恶人,这种欠了别人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顾太傅苦涩一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开了口:“陛下苏醒后,派人去找你,我原以为,他会杀了你,让自己彻底绝了念想,没想到,陛下只是让人远远看着你,给他传回消息。”

顾太傅告诉我,起初,我的消息每三日传回宫里一次,周温每一封都会看,那时我刚刚在边境落脚,为了生计给商队守护财物,几次陷入危险,周温看我挣钱不易,便想办法让他的眼线掉落金子,让我白捡。

但没想到,我担心这钱是商队的东西,四处找人去问,每次总是被人冒领,白瞎了他的苦心。

周温思虑再三,想找人给我谋一份稳定的差事,却不料,眼线在观察我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开客栈的陆宣也悄悄的替我挡了几回灾。

后来,陆宣给我一份差事,我接受了,周温既高兴,也不高兴,高兴的是,我终于不用每日出去跟人拼命,不高兴的是,他担心陆宣和我朝夕相对,会日久生情。

周温白日带病上朝,强装没事,夜里思虑我的事情,身体很快就挺不住了,

顾太傅看出来了,便与周温促膝长谈,希望他能把我放下。

周温最终答应了顾太傅,那日以后,他便克制着不肯再看和我相关的东西,也开始努力抹掉我存在过的痕迹。

这一切,周温都做得很好,边境传来的信,他再也没有看过,顾太傅本以为,周温就要放下了,却不料,吐蕃使臣来朝,周温突然对吐蕃发难,自那日起,他便开始关心起和吐蕃相关的事情。

这些天,周温不仅打探吐蕃的风土人情,没事还去礼泉坊和人闲聊,亲自过问一些细枝末节,由于这些和我毫无关系,顾太傅只当周温是对吐蕃另有打算,没有深究。

但没想到的是,周温似乎越来越沉迷这些,甚至连吐蕃的探子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们满心以为周温看中了吐蕃是块宝地,想把吐蕃收入囊中,为此,诚惶诚恐,仅仅半个月,就有了许多各方请来的细作混进长安,打探消息。

顾太傅猜不透周温的想法,终于忍不住逼问了他,但没想到的是,周温竟然一脸无辜地告诉顾太傅,吐蕃地广人稀,习俗迥异,便是攻占了,也很难汉化,他打探那些风土人情,只是因为好奇……

至此,顾太傅终于明白,周温在干什么。他素来知道周温聪明,却没想到,他会把聪明用在这种地方。

周温知道不能看关于我的事情,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去了解我现在居住的小城,靠着想象,饮鸩止渴。

今日下朝,顾太傅与周温撕破了脸,直白地告诉他,再这么打探下去,且不说吐蕃的群臣会不会吓破胆,万一他们真的认定,周温要攻打吐蕃,搞不好真的会兴起战乱。

周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终于保证,今日是最后一次去礼泉坊。

但没想到,喝醉酒后,他便走丢了。

我听到这样事情,内心有几分酸涩,但直觉上却觉得不太可能,于是我冷下脸来:“这一次,又是谁的主意?这出戏,我险些要当真了。”

顾太傅听我这样说,怒极而笑:“我与陛下的确曾经利用了你,但如今,陛下九五之尊,老夫位极人臣,若不是陛下对你……对你……”他似乎不想说出后面的话,说了一半,便恨恨道:“我又何苦做这些事?”

见我沉默不语。

顾太傅语气里带了几分愁绪,几分愤懑:“若在以前,陛下下不去手,老夫一定会替他做决定,直接杀了你。可我到底做了他多年的老师,对他不止是君臣之情,陛下为了这江山皇位,已经舍了所有的爱恨,如今仅剩这一根软肋,老夫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这样拿下……”

顾太傅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见他这番姿态,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沉默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可是,我心里已经放下他,不想再拿起来了。”

片刻后,顾太傅长叹了一口气:“你去看看陛下吧,若看完了,还是想要走,老夫绝不拦你。”

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这件事绝对不行,顾太傅看出了我的担心:“陛下醉成这样,即便看见你,也会觉得是在梦里,见过以后,你若执意要走,老夫以项上人头担保,送你出城。”

不得不说,顾太傅也算为了周温殚精竭虑,他一定觉得,说了这么多周温的苦楚,让我去见周温,看了见他伤情难过的场面,再对上两句话,我很可能会一时心软,为周温留下来。

可是,我天生就不是一个会因为感动而喜欢别人的人,我若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因为他本身就值得我喜欢,我若选择为一个人留下,也一定因为,留下以后我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这样一想,这一面不见也罢。

顾太傅见说不动我,终于不再挽留,他将令牌放到我的手上,微微慨叹:“像你这样的姑娘,世上并不多见,也难怪陛下会这样。”

说罢,他自嘲一笑:“早知如此,老夫就不该白费口舌。”

我微微颔首:“那么,告辞了。”

我转身踏出正堂,刚走到院子里,便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周温大概醉酒刚醒,睡眼惺忪从厢房走了出来。

刚一出来,便与我撞了一个照面。我不想和他搭话,下意识便要低头离开,周温却定定地看着我,喊了一声:“站住!”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周温却细细地打量着我,片刻后,他微微勾起嘴角:“你瘦了,也晒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只好尴尬一笑:“陛下醒了,去喝杯醒酒茶吧……”

我想的是,他去喝茶,我刚好走人。

不料,周温抿了抿唇:“顾太傅刚才已经派人给朕喝过了。”

听他这样说,我微微诧异,他又是一笑:“太傅也是好心,刚刚便派人来告诉朕,待会你要去看朕,想必是希望朕表现得落魄点,好博取同情。可惜,他不了解你,只有朕知道你根本不会来。”

他这样一说,我更加尴尬了,只好装出一副有事要办的样子,对周温说,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周温并没有拦我,他尾随着我走出了大院,见我诧异,他微微一笑:“天色太晚,朕送送你。”

我一连拒他几次,若是现在还不许他送,那就实在有点不是人了,这样一想,我便点了头。

长安夜凉如水,我与周温并肩走在街上,我没有说话,周温也没有故意寻找话题,我们俩就这样沉默的散着步,意外的是,这种沉默并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让我想起了曾经和周温在一起的许多个日日夜夜。

当初,和他一起出征平叛的时候,周温艰难迎敌,觉得焦躁万分的时候,总是喜欢让我和他一起去大营外走一走。

我们都不是擅长表达的人,他从未对我诉苦,我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安慰他,只是静静地陪他走在路上,脑子里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无论前程如何,这条血腥的杀伐之路,他走到哪,我就陪着他走到哪。

或许这种想法天然会给人相互依赖的力量,每次从军营散步回来,我们相拥而眠,彼此都能睡一个好觉。

如今长街上,依然是相同的沉默,但物是人非,沉默里包含的情感已经完全不同了。

长安宵禁,城门已经封了,周温替我找了一处客栈,让我第二日早上再出城。我很感激,想要目送他离开,却不料,周温的侍卫突然上前替他在隔壁要了另外一间房。

见我不解,周温不自在地笑了笑:“今日走丢一事,不能声张,顾太傅替朕瞒了母后,宫里已经下钥了,明日一早,侍卫会送朕去上朝。”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多想。

这一天先是和鹦鹉吵了一架,后又遇到周温,我十分疲惫,倒下后便睡了,睡得迷迷糊糊时,我听见墙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我知道隔壁睡着周温,我们俩的床也只隔着一面墙,听到声音,便疑心他那边出了什么事。于是我敲了敲墙壁,试探了叫了一声:“陛下?”

奇的是,摩擦声竟渐渐止了,转而传来了轻轻的呼噜声。

我心里好奇,但听到他熟睡,也没有多想,过了不知多久,我昏昏欲睡,墙壁上的摩擦声再次响了起来。

我心下一紧,敲了墙壁:“周温!”

周温仿佛从沉睡中转醒,隔着墙壁,声音里带着睡意:“怎么了……铃铛?”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周温仿佛认真听了一会,才了然道:“这里简陋,许是有耗子打洞,你若是怕,朕到那边守着你。”

比起怕耗子,我明显更怕他,因而拒绝了他。

过了片刻,我闭着眼,呼吸再度沉了下去,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再度响起,这让我心里的质疑越发强烈,若真是耗子,这耗子未免太聪明了,每回都在我睡着以后才开始活动。

这样一想,我便继续沉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寻找声音的源头,很快,我发现墙壁不起眼处有一个薄薄的小洞,似乎马上就要打穿了,我并未声张,掏出匕首快准狠地扎了过去。

很快,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很显然,这并不是一只普通的耗子。

我气得笑了:“周温!你大半夜不睡觉掏墙好玩么!”

大概这件事实在尴尬,他不想承认,只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咦,墙上怎么多出一把刀来,铃铛,你这是做什么?”

呵,这厮竟敢倒打一耙。

我没想理他,谁知他竟然过来敲门,我没有给他开,希望他自己回去。周温声音低低的,带了一丝可怜巴巴的意味:“朕睡觉不老实,墙上多出一把刀,朕不敢在那睡了。”

我明白,他又在装可怜了。

本来不想理他的,但想到他一边假装打呼噜,一边偷偷抠墙皮的样子,忍不住觉得好笑,无奈之下,我拉开了大门,周温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我看到他的手指藏在了袖子里,便问他:“刚才伤到你了?”

周温还在装傻:“伤倒是没伤,只是吓得不轻。”说罢他又补充道:“那边怕是没法睡了,朕让人去问问还没有其他房间……”

如今半夜三更,早已满房,能找着空房就见鬼了。

我扯扯嘴角,十分无奈:“陛下进来睡吧。”

周温听罢迅速的进了屋、关了门,脱了靴躺在了床边,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像生怕我会反悔。

我微微地一叹,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周温有些着急:“你去哪里?”

我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陛下再睡一会儿吧,我要准备出城了。”

周温皱起了眉头:“你生气了?”

“没有”。

周温终于对我坦白:“朕不是故意的……朕躺在床上,是想要睡觉的,只是一想到明日一早又要天各一方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叹了一口气:“原本朕只想再细细地看一看你,又怕翻窗过去动作太大,被你发现,思来想去,不如趁你睡着悄悄地打个洞……没想到,技术不行,还是被捉了个现行。”

听他这样讲,我忍不住笑了:“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没有生你的气。”

要知道,我如此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其实是因为我害怕,自从鹦鹉点破我的心思以后,我已经不知多少个夜晚连续梦到周温,只是迫于理智生生忍着。

我深知自己对现在的周温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也深知即便我能重新接受周温,也接受不了在紫禁城里循规蹈矩的自己。

如果这份爱,会把我变得面目全非,了无生趣,让我过上并不想要的生活,那么我能为自己做的,也只有狠心而已。

想明白后,我和他告别。

周温听罢,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耳畔是他轻轻的恳求:“别走。”

周温从前,也对我说过讨好的话,只是那时候,这些话往往要引出其他的套路,所以听在耳朵里,总带着几分冷意。

如今,再听他的恳求,里面除了脆弱,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我心中酸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见我不说话,也没有推开他,索性大着胆子将我横抱起来,放在了床榻之上,片刻后,细腻的吻在耳边落下。

“天大地大,走到哪里才是尽头?人总要有一个归宿,朕想给你一个家。”

话音落了许久,我察觉到脸上淋漓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周温见我流泪,缓缓将我松开:“……是朕唐突了。”

我摇了摇头,这些的眼泪跟周温没有关系,在边境一个人独自求生的时候、受了委屈想念阿娘的时候、除夕夜一个人无处可去的时候,它们早就氤氲在我的眼睛里了,只是一直没遇上一个肩膀能让我靠着大哭一场。

这样一想,我的眼泪渐渐止不住了,从小声啜泣变成了声嘶力竭,周温似乎开始心疼我,他将我紧紧地抱在胸口,小心翼翼的吻着。

片刻后,我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了,努力擦干了眼泪,对他挤出一丝笑容:“我该走了,陛下也该去上朝了。”

周温抱着我,没有松手的意思:“朕知道你担心什么,你大概是觉得,为了一时的心动给后半生戴上枷锁,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索性不如不要,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朕,愿不愿意替你去背负这副枷锁?”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周温逼我对视着他的眼睛:“你走以后,朕给过自己两个选择,要么努力忘了你,继续做回从前的样子,要么舍了这一身荣华,为自己真正的搏一把。”

我震惊于周温这句话里蕴含的深意,要知道,夺嫡不易,比夺嫡更加不易的是从皇位上全身而退。

一旦周温不再是皇帝,他所有的依仗都变成了威逼着他的压力,他所有的臣子都变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刀刃。

从此,一无所有,天翻地覆。

我摇了摇头,不能同意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周温却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今日见你那一刻,朕便知道,朕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做这个决定,也并不是只因为你。从八岁起,朕便被人逼着走上了夺嫡之路,从前,朕为了母后的安稳而活着、为顾太傅和那些支撑着朕的世家而活着、如今,朕年近三十,人生已经走了一半,朕也想为自己活一回。”

看见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周温细细地替我擦掉,用手指刮了我的鼻尖,轻轻一笑:“以前没发现,你竟也是个小哭包。”

我努力擦干了眼泪,依然想劝阻他:“周温,我不想害了你。”

他挑眉笑了笑:“谁说你害朕来着?”他攥紧了我的手,十指相交的握着:“以前,你只想着自己要逃离那座可怕的皇宫,今日后,索性带着朕一起跑吧。

周温说要逃走,可他一个杀了无数人、得罪过无数官的皇帝,怎么可能轻易的逃掉?

我蹙眉看着他:“陛下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周温点头,要退位,便要提前找好一个接班人,这个人选尤为重要,不仅得保证他上位后不会对周温赶尽杀绝,还得保证他能做一个明君,镇得住这座江山。

周温已经考虑过这个人选,养在他母后膝下的十三弟性情温和,素来仁善,若是小十三做了皇帝,一定不会对周温痛下杀手。

只不过,小十三经历的事情太少,容易轻信他人,在权谋之术上,得再培养一阵。

我听他胸有成算,终于放下心来。

周温见我不再问了,俯身在我耳边轻声的笑:“这些日子,朕很想你,想得身上都痛了。”

他满面绯红,说得暧昧,我忍不住一笑:“我以前认识的陛下,不是这样的,你莫不是个妖精吃了我的相公变得?

周温听我这样说,一下子心情很好,他伸手摩擦着我的脸颊:“以前的朕,是什么样?”

以前的周温是一个被微笑伪装的政客,上一秒温润地笑着和臣子闲话家常,下一秒便能杀伐果断灭人满门,他所有的‘真情流露’都有必须这样做的意义,以至于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真情实感。

甚至就连他说情话,也是克制而优雅的,仿佛通过精密的计算,如此直白的话,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冒出来。

我点了他的额头,大起胆子来:“陛下以前,非常讨厌。”

周温佯装生气;“好大的胆子,竟敢出言冒犯朕。”

“这就冒犯了?”我伸手解了他的衣襟:“这才哪到哪呢?”

周温的眼神渐渐炙热起来,他终于忍不住欺身而上,眼睛微微发红,在我耳边轻轻的叹:“你回来了,真好,比朕梦里梦见的,还要好。”

这一夜,于我们而言是失而复得的一夜。

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相拥在一起,周温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结束后,他没有睡着,也不许我睡。

“今日后,或许朕就要腹背受敌,你是朕唯一的顾虑,朕把身边的亲卫给你,让他们护你安稳。”

我摇了摇头,与他十指紧扣:“我能照顾好自己,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周温见我坚持,便不再勉强。

很快,便有侍卫扣门,催促周温动身去上朝,周温临行前吻了我的额头:“这件事,事关重大,千万不能告诉顾太傅。”

我点点头,忍不住拉住了他的手:“下次见陛下是什么时候?”

周温莞尔一笑,笑意到了眼底:“粘人的小东西……放心,你不说,朕也会忍不住出来见你的。”

与周温认识到如今,这大概是我们这辈子最甜蜜的时刻。

周温要提拔十三弟周沅,很快就安排我住到了周沅的府上,一则他希望周沅能在宫外保护我,二则,他也希望我能照顾着小十三。

因为,一旦开始将小十三当做储君培养,很快就会有各种势力向小十三涌来。

但没料到的是,在十三王爷府,我居然好死不死地又撞见了鹦鹉。

这次,他和魏东篱一起来拜见十三王爷,来谈吐蕃岁贡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结果鹦鹉大大咧咧地迎上来,光明正大的从怀里掏出那张我给他写的信笺。

“丫头,你留了这个就走了,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上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鹦鹉见我不答,继续笑道:“什么叫‘得君青眼,不胜感激?’谁说小爷喜欢你了?”

我一噎:“我以为,你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敲了我的脑袋,似笑非笑:“我瞧着,分明是你对哥哥有意思,好几回误会哥哥要和你睡觉,现在又误会哥哥对你有意思,到底谁心里有鬼?”

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气得面红耳赤:“你闭嘴!”

他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了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一五一十告诉他,我和周温和好了,暂时不会再回边境去了,鹦鹉淡淡一笑,看不出喜怒,很快,他点了点头:“现在哥哥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说,绝对不能再爱上这个人。”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叹了口气,自愧不如:“这哥儿们,是个人才啊,一般人可玩不过他。”

我敲了他一下,提醒他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阴阳怪气。

鹦鹉有些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这哥们就说了一句,他要退位,你就屁颠颠地留在他身边了,名分也不要了,自由也不要了,我且问你,你怎么知道,他说这话不是骗你?”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别挑拨离间!”

鹦鹉又是一笑:“瞧,被卖了还替他数钱呢。”他由衷赞叹:“哥哥要是会他个一招半招,如今估计早就倚红偎翠,其乐无边了。”

鹦鹉这厮嘴巴又坏又毒,我不甘示弱:“我相信他。”

鹦鹉“扑哧”一笑,又来劲了:“傻丫头,哥哥问你个问题,他可告诉你,退出来需要多少时间?”

“这种事情,哪有具体时间……”

鹦鹉了然地笑了一笑:“若是在这段时间里,你为他情根深种、生儿育女,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想再退了,你待如何?”

妈的,鹦鹉这厮太坏了,可他说的似乎真有几分道理。

我的热血一凉,平静下来。

见我沉默,眼里渐渐开始发红,鹦鹉一怔,终于不再扎我的心了,他打了个哈哈:“嗨!哭什么,哥哥就是给你提个醒,你说的内哥们儿爱三分表现七分,太让人捉摸不透,偏你是个实诚的,有七分才表现出三分……情深太容易自伤,哥哥要回边境了,你得顾惜着自己。”

这就走了?我皱眉,忍不住问他:“吐蕃那件事……你解决了?”

鹦鹉微微一笑:“我和魏少卿近日来,就是办这件事,看十三王爷的口风,朝廷最近没有打仗的需求,恐怕这事儿当初吐蕃的人想复杂了……至于和亲,比起和皇帝,倒不如和十三王爷,我打探到,前些年,十三王爷随军去过边境,和那边的小郡主有过一段……据说,那时候,郡主不知道王爷身份,在街上看着他好看,趁他不备,抢回家就给强了……后来王爷气得不轻,这段黑历史和谁也没提过。啧啧,吐蕃女人就是野啊,”

他说起八卦就眉飞色舞,我突然很羡慕鹦鹉,无论什么时候,这家伙都是乐呵呵的。

见我情绪低落,鹦鹉揉了揉我的头发:“别再耷拉着脸了,现在,你安全了,高不高兴?

“高兴”我挤出一丝笑容。

他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行了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你记着哥哥一句话,既然打算爱他,就好好地爱,若日后受伤了,就来边境找我吧,料你这丫头也无处可去,好歹哥哥收留你。”

我很感激鹦鹉,想要为他做些什么:“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鹦鹉又是一笑:“送什么送?哥哥最见不得这一套了,闹那些伤感的样子给谁看?人生就该欢欢喜喜的来,欢欢喜喜的散。”

鹦鹉这厮和周温完全不同,单论人生经历,或许鹦鹉比周温还要再惨一些,可有的人就是那样的本事,再悲催的人生也能浪出自己的风采。

我对他一笑:“日后,我若路过边境,会去找你玩的!”

鹦鹉笑笑,显然没当真,片刻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对了,哥哥还没给你结工钱。”

我本想说不要了,可鹦鹉却十分坚持,他从兜里掏出一大笔钱来,不仅有零碎的银两,还有许多大额的银票。

我顿时有些吃惊:“这么多?!”

鹦鹉敲了我的脑袋:“傻子,好好看看,这钱不全是工钱,那些大额的,原本就是你捡的。”

听鹦鹉一说,我才明白他当初救我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刚去边境,求生困难,周温曾派眼线偷偷遗落银票,好让我捡,谁料,我担心银票是商队遗落的财物,竟四处寻找失主。

鹦鹉在边境开客栈,消息灵通,他发现我总捡钱后,就偷偷找人去跟我冒领。就这样,他一个月白捞了几千两,一边嘲笑我这个傻帽,一边乐的嘴都合不上了。

后来,有一次,他发现我守的商队就要遭殃,舍不得死了我这个财神爷,于是假装好心,救下了我,留我给他看店。

他的小算盘打得极好,原本期待我像猎犬一样,再给他捡点钱花,谁料,我去了客栈以后,不仅没再给他添一分营收,还给他添了无数麻烦。

如今,经历了这么一遭,鹦鹉终于猜到,当初捡钱的内幕,是因为周温。

他对我挑眉一笑,十分自嘲:“哥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底还是栽在你这口大坑里了,你好好的在长安待着,日后,可别去坑害别人了。”

我踢他一脚:“明明是你贪小便宜。”

“是啊……”他沉沉一叹,强撑着露出了笑脸:“就这么着吧,横竖摔也摔完了,也该爬起来了,我走了,别送。”

鹦鹉离开十三王府后,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儿,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人把他拦住了,请他去茶楼一叙。

鹦鹉似乎早就料到要有这一遭,平静地进了屋,就看见了周温。

周温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出言却是彬彬有礼的样子:“铃铛在边境那么久,承蒙你照顾,朕要谢谢你。”

鹦鹉呵呵一笑,丝毫没有接受这份好意:“得了吧,陛下分明是听府里的眼线说,我今日在铃铛面前说了你坏话,让铃铛不开心了,这才赶来见我,这会儿说什么谢呢?虚伪!”

周温蹙了眉头:“你故意的?”

鹦鹉咧嘴一乐,笑得分外开心:“知道陛下心思重,必然是留了眼线在她身边的,索性气一气你,怎么样?快要气炸了吧!”

周温淡淡一笑:“你倒是胆子大。怎么知道朕不会动手收拾你?”

鹦鹉听到这话,才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看着周温:“我这人胆子极小,也知道陛下手黑,未必不会对付我,但那又怎样呢?我既然要走了,就是豁出去,也得激你来见我一面,说上两句话。”

周温饮了一口茶:“你要对朕说什么?”

鹦鹉戏谑一笑:“我是不信陛下这样的人会为了铃铛什么都不要的,起初我想了几招,要替铃铛来试试陛下,但后来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了。陛下做什么决定,横竖我等小民是管不着的,我只能作为她的朋友,来给她撑一撑腰,好让您知道,这丫头,除了您,不是没有别人惦记。”

周温似乎很不屑鹦鹉这番话:“边境的那么多时日,你不是没有机会,可你全都没有抓住,如今心里惦记,也不过是懦夫的行为,你以为朕会看在眼里?”

若是平日,鹦鹉定然要生气了,可这会儿,他却认真地点了点头,苦笑一声:“我和陛下不是一类人,陛下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太知道怎么达到目的,我一个小平民,毕生追求,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铃铛历经坎坷,未必能再度敞开心扉,是以,她的感受,比我得到她更加重要。若她喜欢我的守护,我就上前一步,再不撒开,若她不喜欢,小爷索性祝她幸福,做她最好的朋友。”

周温闻言,眉头越拧越紧:“她不缺你这样一个朋友,以后不许你再见她!”

鹦鹉笑了笑:“好啊,只要陛下待她如珍如宝,护她一生安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了,怎么样?陛下满意了吗?”

周温点了点头,鹦鹉话锋一转:“不过,我若有空,会常来探望陛下的。”

周温发现这厮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

鹦鹉一笑:“陛下憋着气,又假装温和的样子实在有趣,让人忍不住想多跟您聊聊。”

周温眼里怒气终于喷薄而出:“你滚得远远的去,别再叫朕看见你。”

闻言,鹦鹉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茶楼里,周温的侍卫见周温的脸色阴沉无比,对着周温小心建议:“陛下,此人未免太张狂了些,要不要……”

他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周温扶额,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去大理寺,传朕口谕,幽州郡守陆家当年满门抄斩的冤案,若是能平反,就给平反了吧。”

侍卫一怔,有些懵了。

周温气息低了几分:“还不快去?”

等人全部撤出了厢房,周温终于站起身来,对着鹦鹉坐过的位置,笑了一笑:“就凭你,也敢来找朕的晦气……如今最讨厌的情敌,成了你全家的恩人,这会儿也该轮到你憋屈了!”

傍晚,周温来十三王府的时候,似乎心情不错。

就连小十三听说吐蕃使臣向十三王爷请求联姻,哭求周温,周温也没有不耐烦。

晚饭后,小十三屏退了众人,跪在了周温面前:“皇兄,不是臣弟不愿意为国家做贡献,只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

周温微微一笑:“她轻薄你了?”

小十三满面羞红,咬牙切齿:“她不守妇道!”

“哦”周温似有所悟,点头分析道:“你并非对她无意,只是气她不光这样对你,也这样对其他好看的男子,朕说的是也不是?”

小十三似乎很是不屑:“臣弟对她无意,永远也不可能喜欢她。”

周温晗首一笑:“这样就更好了,你若喜欢她,朕才是真的担心。”

国家间的联姻,原本就是稳固利益,吐蕃担心战乱,故意派郡主来和亲,若是朝廷此番拒了,很可能真的会让吐蕃防备起来。

周温安抚了小十三一番:“你身为王爷,要肩负一定的职责,若是你与她诞下孩儿,让吐蕃那边觉得,这孩子大有可为,那么我国边境,至少会少几十年战乱。”

小十三听说要和呼朔郡主生孩子,表情已然扭曲了,他孩子心性张口便说:“皇兄说得这么好听,怎么不由皇兄去和亲?若是皇兄与她诞下皇子,吐蕃岂不是会更放心?”

小十三见他不说话,索性继续劝:“皇兄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且不说当年的长孙正妃,就连后来纳的……”

周温咳了咳,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小十三,他淡淡瞥了我的脸色,沉沉道:“十三,时至今日,朕也不瞒你了,你可知朕为何到如今一直没有皇子?”

为什么?自然是出于利益考虑,不能让人随便的生。

我看着周温,不明所以。

果然小十三也是像我这样想的,却不料,周温面色一沉,做出一副很苦涩的样子:“西山围猎,朕伤了根基……如今竟不成了……”

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拿这种事来骗小十三,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果然,周温暗暗瞪了我一眼,继续他的表演:“十三,皇兄这件事,只对你说了,如今,不仅和亲一事要你费心,日后这皇位……”

小十三单纯至极,竟然真的信了周温,他的眼里很快红了起来:“怎么会这样?这……要不臣弟再给您找人看看?”

周温摆了摆手,这是男人的自尊,他希望小十三不要声张,小十三终于哀伤地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番敬意。

“皇兄不容易,铃铛姐姐,您多担待些,臣弟好歹花楼酒肆里混过,暗地里会帮着想些办法的……”

周温脸上露出了难过的神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十三的眼睛更红了,临走时,还止不住喃喃自语:“好好的一个爷们,怎么说不成就不成了……”

十三走后没多久,流水一样的补品就送了过来,周温面不改色地全吃完了,当晚便说身上热。

我以为他发烧,就要去叫太医,却不料,他红着脸,将我按在了塌上:“这不是一般的补药……是那种药……”

闻言,我的脸也红了起来。

这厮把聪明用到这种地方,实在让人招架不来,我皱眉问他:“明明有那么多办法说服小十三,你偏选了这一种!说实话!你和小十三撒谎的时候,是不是就料到如今这一出了!”

周温没否认,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朕这样做,也是为你好,这谎既然撒了,朕便不能再碰别人了,你开不开心?”

好一招一石三鸟,真是聪明绝顶了。

我冲他笑了笑:“我有什么可开心的,原本互许终身就是相互自觉,不背叛是您的本分,陛下这样说,仿佛为我守身如玉,是您给的施舍,那我不要也罢。”

周温听出我不开心,当下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拉着我的手开始打岔:“朕难受的很……你也不心疼朕……”

呵,自作孽不可活,这回终于体会到这个滋味了。

我又是一笑:“陛下哪儿难受?我帮您揉揉?”

周温闻言大喜,摁着自己的胸口,却不料,我摁上去狠狠的掐了一把,周温疼得咬牙,我含笑看他:“陛下刚才把补药吃的一滴不剩的时候,就该料想到这一遭了。现在难受了,知道叫了,送您一个字儿,该!”

呵,也该让他长长记性,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算计来算计去。

周温委屈不已,又开始卖惨:“朕心里发凉,想要抱抱……”说着就要上来抓我,我一躲就势绑了他的手脚,将他捆在了塌上,就走出了门。周温似是不可置信,前半夜一直小声呻吟,装着可怜,后半夜终于消停下去,想是睡着了,我忍不住打开门看了他一眼,却不料,刚一进门,便被他捂嘴捉住,拉入了怀里。

周温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霸道:“狠心的家伙……朕为了你连颜面都不要了,这回看你还往哪里跑?”

周温想要借着药劲儿欺负我,可我却不是那么容易就缴械投降的,那一夜的结果最终以周温腕骨受伤告终。

我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重后,低头向他道歉,谁料周温还不死心,竟然又扑了上来……结果,另一只手腕也伤了。

这件事后,周温便开始借机享受起病号的权利,不仅什么事都要我伺候他,还要卖惨指责我对他太狠心。

我的忍耐一直很有限度,终于到了忍不了的时候,索性把事情摊开来讲:“我最讨厌陛下算计来算计去,你若好好的说,想要同我……我又不是不会答应。”

周温被训得眉毛一跳,片刻后小声道:“朕以为……这样会多些情趣。”

呵,他吃了大补丸,我被欺负就有情趣了么?

我挑眉看了看,脸凑近了他:“是么?”

周温莫名地紧张起来:“朕错了……再不算计你了。”

我铁了心要治治他这个毛病,索性绑了他的手将他捆在了床上,冲他嫣然一笑:“别,陛下费心算计,怎么能白费陛下的苦心,不如铃铛来伺候陛下。”

说罢,我解了他的衣衫,五指在他身上四处点火,可偏偏避过了关键位置,周温浑身发热,表情似哭似笑,最终竟然哼哼唧唧地向我求饶。

我冲他嫣然一笑:“今日若让陛下得逞了,如今求饶的是不是就是我了?”

周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血红着一双眼睛看我。

我又笑了拿着镜子给他照自己:“陛下不是觉得这副样子有情趣么?如今看到了,爽不爽快?欢不欢喜?”

镜子里的周温衣衫松散、满面酡红,仿佛一个被调戏了的小媳妇。

周温气得不行,可又拿我没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哄我:“快松开朕……这么下去朕要被你玩坏了……”

我笑了一笑,搂住了他的腰:“我怎么舍得亵玩陛下……陛下是我的心肝儿肉宝宝……”

呵,平日里周温便是这样,嘴里说着最甜的话,手上干着最脏的事儿,如今索性让他知道知道,这有多么讨人厌,很快,我听到周温在我耳边磨牙的声音:“你可真是朕的克星。”

第二日一早,自认为自己做了好事的小十三就悄悄地过来探望,不料,竟看见周温一个人偷偷在屋里包扎手腕。

小十三一看这个情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扑通”一下跪在了周温面前。

“都是臣弟自作主张,没想到反害了皇兄。”

周温皱了皱眉:“你怎么害朕了?”

小十三苦笑一声:“如今四下又没人,皇兄不必瞒着我,我一看您这副样子,就知道昨儿个晚上的补药起了反效……一定是皇兄吃了药觉得自己行了,反复去骚扰铃铛姐姐,结果又不成……铃铛姐姐生气了,一时失手惩罚了皇兄。”

周温的眼皮子跳了一跳,突然后悔他撒了这么个谎,终于他板起脸来:“混说些什么?!日后若敢再在朕面前提这码事,朕削你番位,罚你出家做和尚!”

小十三被他一凶,并没生气,反而同情地看了一眼周温:“臣弟明白,谨遵教诲。”

许是小十三触了周温的霉头,周温开始加速让小十三接触朝政的计划。

原本太子会有自己的一套东宫属官来辅佐朝政,但如今,周温建在,小十三的身份不方便直接入主东宫,周温便暗地里给他配了几位心腹。

顾太傅察觉到周温的动向,又不敢确定,只能来探我口风,我听了周温的话,半个字都没有透露给顾太傅。

顾太傅沉沉一叹:“若陛下真要这么做,你务必要拦着,当真是胡闹啊,十三王爷哪里是能坐龙椅那块料!”

顾太傅的话,我也有隐隐的担心,小十三少年心性,就像一张白纸,很难想象他日他能成为一个掌控杀伐大事的天子。

周温却意味深长:“人都是要成长的。朕有信心能教一个皇儿继承大统,难不成换成弟弟就不行了?”

经此一事后,周温日夜监督小十三政务。小十三也迫于压力,迎娶了吐蕃的呼朔郡主。

新婚夜,小十三不敢进屋,希望我能在他脑门上给他来一下,好让他晕过去躲过这一劫。

我哑然失笑:“王爷做什么怕成这副样子?郡主到底是个女孩子,不会把您怎样的。”

小十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姐姐不知道,这个女妖精,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见我第一面,她就借着酒醉来亲我……弄得我心慌头晕,感觉下一秒便要薨逝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爷们,怎能让她这样的欺负?”

我闻言忍不住一笑:“王爷也是去过花楼的人,这种事情,不必这样害怕吧。”

小十三的脸红了一红:“我平日去都是应酬,见得多罢了,实际上……实际上……”

他不肯再说,我也大体明白了,终于点了点头,豪情万分地安慰他:“不会要你命的,进了屋一闭眼,也就过去了。”

小十三听我这样说,终于鼓足勇气进了新房,然而不料,没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这一回,眼里不见害怕,反倒满是怒意。

我一问之下,才知道,郡主又喝醉了酒,已经自己睡着了,睡梦里,她喊了好几个男人的名字,貌似都是她的情郎。

小十三气炸了,回头便要提刀杀了她,我好不容易将他拦住,这一刀砍下去倒是出了气,可那就是外交问题了。

周温为此也是头疼,他知道有些话,他是不方便问的,便让我替他去瞧瞧郡主,摸一摸底。若是吐蕃真送了一个不清不白的姑娘过来,这便是严重的羞辱了。

我其实不擅长干这种打探别人的事情,见了郡主后,便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郡主一句话……”

我还没说完,她便笑开了:“是周沅那个小王八让你来问我的?”

我没言声,郡主笑得更开心了:“你们中原的男人,自己三妻四妾快活极了,偏不许自己的老婆也这样快活,非要说那是不守妇道,简直可笑。我确实养了不少情郎,那又怎样?”

我听她话里有话,总觉得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

闹了半天才明白,当初郡主在吐蕃与小十三初遇,是看上了他的,她借着醉意大胆的轻薄了他,还告白了心意,却不料小十三一副谨慎的样子,与郡主谈条件,日后不许她这样对别的男子。

郡主要求小十三和自己一样,谁料小十三是个直肠子,当场便说那不可能,以他的身份少不得会有正妃侧妃一屋子女人。

他说了这句话,郡主便不和他玩了,不仅当着他的面去和别的男孩调笑,还扬言要养十个情郎。

小十三气炸了,没多久就一个人回了长安。

我心里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了然道:“郡主此番嫁来,想必是不愿意的,昨日夜里,你喊情郎的名字,莫非是想气气十三王爷?”

郡主被我戳破,生起气来:“我看你并不讨厌,索性给你透个底,原本要嫁过来的人不是我!我父王已经打探好,你们中原的皇帝对一个姑娘有意,本想将她扮成郡主送过来和亲,谁想到,后来才知道,那女子竟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这个女子,是我,可嫁人了,又是怎么回事?

见我追问,郡主也没藏着掖着:“可不是嫁人了么,传信的人说,她嫁的人姓陆,是个俊朗的幽州人士。”

好个鹦鹉,真能编瞎话,姓陆的幽州人士,可不就是他么?还俊朗……这种时候都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

见我蹙眉站着,郡主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瞧着你和那画像上的人,好生相像……她脖子上有一道疤,就是在你这个位置。”

我不说话,郡主眼中的震惊渐渐升腾起来:“你真是那个人?实话说,你是不是被他们给掳来的,安置在这儿?”

我一时哑然,此时,我若不认,吐蕃人定会认为鹦鹉这个探子从中作梗,没准会对他下手。

于是,索性便点了头:“是……我夫君姓陆。”

“混账王八蛋! 果然中原男人不是好东西。嫁了人也能给抢过来!不给你名分,就这么圈养在这儿……”郡主很是仗义,她拉了我的手:“你别怕,我这次来在这里呆不久,到时候我走,就带着你一起走。”

郡主的话意味深长,似乎嫁过来还带着其他的任务,周温听了我的话不辨喜怒,片刻后才笑了笑:“吐蕃的情况,比我想的复杂,他们送郡主来,并非是简单的求和,这场联姻,恐怕暗中藏着刀子。”

说完,他冲我笑了一笑:“看来,你这陆夫人得装一些日子,也好探一探她……”

“陛下生气了?”

周温好脾气地将我抱了起来:“说不气是假的,但细细分析,对朕也不是没有好处……”

“好处?”我挑眉看他。

周温的笑意更深了:“你想啊,日后在那郡主面前,咱们俩少不得要上演昏君强迫良家妇女的戏码,朕越是强迫你,她就会与更加你交心……”说到这里,周温莞尔一笑:“朕最喜欢演这种戏码了。”

“无耻!”我瞪了他一眼,想要推开他,周温反倒将我拉紧了,勾起嘴角循循善诱:“再凶些,味道就更对了。”

我:“……”

什么时候起,周温居然变成这副样子了?

虽然周温当晚留宿在十三王府,并没有扯到鹦鹉的事情上去,我还是担心以周温的性格会对他不利,当夜趁他睡着,就偷偷写了信,秘密寄给鹦鹉,叫他躲着些那些面生的人。

却不料,鹦鹉收到了信,全然无视我的苦心,反倒对着信嘲笑了一番,提笔就写回信:“在他的地盘上,小爷躲着他也就罢了,如今到了小爷的地盘上,爷会怕他?笑话!”

鹦鹉嘴上硬,心里怂,当晚睡了一觉,便有些后怕,要不还是跑了吧!可要是跑了,他虽然安全了,日后,居无定所,我若想来找他,岂不是也找不见他了?

这样一想,鹦鹉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最终,他悄悄在回信上补了几句,托信得过的人避开周温的眼线拿给我,信上详细写了他藏私房钱的地方。

万一遇到不测,他嘱咐我把这些钱挖出来,买凶杀了周温。

我看信忍不住“扑哧”一乐,郡主看我看信,想也不想就凑了过来,看清上面的字句后,她冲我一笑,羡慕道:“你和你夫君的感情真好。都这样了,你也没放弃他,他也没放弃你。”

“……”

我感觉这里头的误会似乎有些说不清楚了。

郡主见我尴尬,了然一笑:“且等一等吧,你先应付着那个狗皇帝,等我这边的消息到了,我送你去见你夫君。”

我不知道郡主所谓的消息从哪里来,说过这句话后,她一直好好地呆在王府里,对小十三爱答不理。

直到九王爷嫡子的洗三宴,九王妃邀请十三携夫人同去,小十三无奈只好带着郡主一起去了。

我不知道洗三宴上发生了什么,回来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当夜,小十三就留宿在了郡主的屋子里。

后来,我和小十三闲谈,说起郡主他脸庞微微发红:“起先确实想杀了这个女妖精,后来才知道,那些找情郎的话,不过是她用来激我的。”

“这是郡主主动告诉你的?”

小十三并未正面回答,只淡淡道:“她说她从见我第一眼就喜欢我。”

我看郡主的转变有些突然,忍不住猜测,她是在洗三宴上碰上了什么人,领到了什么任务,才会对小十三如此。

如今郡主和亲别有用心的事情,只有我和周温知道,小十三并不知情,一旦陷了进去,怕是不好收场。

我就要开口提醒小十三,却不料,周温从后面走出来,打断了我想要说的话。

我很不理解周温,为什么不让我提醒小十三?

周温却是莞尔一笑:“他是未来要做天子的人,这点坎儿,他会自己跨过去的……”

“若是跨不过去呢?”我追问。

周温又是一笑:“那也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朕还没死呢。”

当晚,周温问了小十三的功课,并没急着走,他拿出一卷蒲州刺史上奏的奏折,微笑着看小十三。

“蒲州刺史上奏,今年蒲州水患泛滥兼有虫灾,损失惨重,民不聊生,恳请朝廷赈灾,这件事小十三你怎么看?”

小十三想了一想,便道:“黄河水患历年有之,我朝圣祖以来,便设义仓存粮,以备赈灾之用,臣弟以为,赈灾安抚百姓,虽是必做之事,但当务之急,却是治黄河水,否则,过不了几年,如今的境况又要上演一次。”

周温晗首:“依你看,这水该如何去治?”

“黄河水满溢出,是因为上流泥沙堆积,河道不通,臣弟以为,应当拓宽河道,让水得以流通。”

听小十三说完,周温沉默了,片刻后,他站起身,指着桌上一副黄河水利图道:“按你所说,拓宽河道,今年之灾或许可解,但你有没有注意到,但凡发生水患的地方,都是水流相对平缓的地区,因为流速快时,泥沙会被裹挟带走,只有慢下来,泥沙才会堆积抬高当地河床,造成满溢。若依你所说,拓宽河道,水流势必变缓,泥沙便会沉淀得越来越多,等河床整个地抬高,水患之灾恐怕就不止蔓延此地了。”

他叹了口气:“解一时之危,造百年祸患,这不是为人君者应该做的事情。”

听周温这样讲,小十三脸色惊变,当即跪地道:“臣弟糊涂。”

周温摇摇头:“朕不是要责难你,是要和你讲一个道理,一旦坐在了权力的顶端,你的一念之差,少则决定千万人性命,多则累及后世,但凡决定便要想之又想,慎之又慎。”

小十三脸上的少年意气终于沉淀下去,露出了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臣弟知道。”

却不料,周温又笑了:“你不知道。”

他将奏折摊平,这才收敛了微笑,正色道:“若只是一个水患,还不值得朕半夜留下来考你,这水患背后隐藏的危机才是今日朕留下来的关键。”

原来,圣祖初立时,便有‘边防镇守不给,则设屯田,以益军需’的规矩,这些储备给边境军需的屯田里,有驻防士卒自行经营的,也有租给百姓垦种的。

是以,百姓素来就知道,官府那里存了大批的军需粮。

黄河中下游,是屯田的重要位置,如今水灾最重的蒲州便有至少五屯,其他灾区,只多不少。

如今灾害发生,朝廷即便开仓赈灾,也免不了有救济不到的地方。百姓饥饿交加,心里会不会怨恨官府明明储备着足够的军需粮草,宁可屯着不用,也不发放?

若有人对这种声音加以引导,使民怨遍野,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一旦朝廷顶不住压力,开放了军需粮,边境战急,便会打我朝一个措手不及;若顶得住压力,将舆论镇压下去,轻则会失去民心,重则会引起叛乱。

八王虽然已被诛杀,少不了还有余孽,若是这种时候再起叛乱,恐怕便要伤了朝廷的根基。

说到这里,周温喝了杯中的茶,眼神镇定,言辞犀利:“为上位者,必要见微知著,若敌人递刀过来,你都看不清他是何意图,还拿什么和人拼杀?”

周温一席话结束,小十三简直对周温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震惊地看着周温的脑袋,似乎在想,同样一个脑袋,他皇兄的脑袋里怎么就能装那么多东西?

周温见状,无奈地点了小十三的脑门:“傻了?回神!”

小十三尴尬一笑,不自在道:“依皇兄看,有人会借水患一事,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局面,朕若是反叛势力,便会如此下棋。”他看了小十三一眼,缓缓道:“吐蕃地处边境,是此事的得利者之一,不可小觑。”

小十三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向周温拱手做谢:“多谢皇兄指教,臣弟明白了。”

我在屏风后,听完了周温对小十三的训诫,对周温暗暗敬佩起来,若是今日我两句话提醒了小十三郡主的事情,他想必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今周温同他分析时局利弊,他才会真正的把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去看待。

正在我出神时,周温微笑着绕到了我的身后:“想什么呢?”

我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从前只听顾太傅说皇位不易,只是一个概念,今日亲眼见到,才终于明白,陛下这些年步步为营,有多么艰难。”

“心疼朕了?”周温伸手替我梳拢了鬓角的发丝。

我转而握住了他的手:“若时局如此危急,陛下当真能退?若不能退……”

我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若是真的不能离开,我或许可以做他身边的利刃,陪他生死与共。

可周温却不等我说完,抿了唇便打断我:“不会的,朕的话已经放给小十三了,势力也帮他培养了,不退怕也不成了。”

他似乎怕我担心,握住了我的手:“待朕替小十三收拾了这残局,我们就到江南去,你想做什么,朕都陪你做。”

周温说的这样轻巧,可我知道,要平现在的局面,一点都不容易。

那日后,周温亲自去巡访蒲州水患,我随他去了黄河沿线,一路上,周温都在接顾太傅的密信。

至此,我才明白,周温这次亲巡,一则,是天子亲巡,能最大程度的安抚百姓,二则,他是要用自己做靶子,逼幕后的人动手,以便把他们连根拔除。

三则,他这一走,也是对小十三的考验,若是小十三能在周温走的时候,好好地协理朝政,小十三便能赚下贤名,为日后登基做个铺垫。

然而,我和周温都没想到的是,蒲州刺史为了减少责罚,瞒报了当地的实情,十一月初他们当街杀了一户前去偷军粮的百姓,本想杀鸡儆猴,没想到反倒激起了民愤。

等我们到达蒲州时,那里已经有了小规模的叛乱。

起义的头子甚至放话说,若不开放军需粮,就一路杀到长安去。

蒲州刺史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等周温的指令,意外的是,周温竟然没有当场责罚他,只让他跪在门外等吩咐。

蒲州刺史出去后,周温的脸色终于深沉起来,若是没有叛乱,他尚且能说破,敌国借军需粮离间我朝的阴谋,让百姓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如今,骑虎难下,几句话是不可能安抚得了这些暴民的。可是,若武力镇压,少不得又会失了民心。

周温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想了一出计,他先是当众罚了瞒报信息的蒲州刺史,将其贬谪,其后,他去抓了起义头子赵无良的家眷。

赵无良家里世代务农,是老实本分的人,他们告诉周温,蒲州刺史当街斩杀的一户人家,是赵无良的表哥。

当初,蒲州刺史贪墨,将赈灾粮折半发放,赵无良母亲生病断粮,他表哥铤而走险去劫了军需粮,结果落了一个身首异处。

赵无良想为表哥讨一个公道,却遭遇官逼民反,他是迫于无奈才走到了这一步。赵无良的父亲恳求周温给儿子一条活路,若是可以,他们愿意去说服赵无良低头。

当晚,周温愁眉不展,来问我的想法。

我深知,这件事周温心里已经有数,政局里的对和错,不是正常人眼里的对和错。

他来问我,只是不希望我觉得他做事太残忍,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平静地道:“叛乱,已经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不必来问我。”

第二天,赵无良家眷在严刑逼供下终于伏法,当众招供,赵无良得了吐蕃细作的五十两黄金,要借机作乱。

至此,百姓意识到这件事,不是一个赈灾的小事,而是国与国的博弈。

赵无良也一下子从正义代言人,变成了敌国的奸细,在这种气势下,起义军很快被打败,除了贼首赵无良外,大多数人被伏诛。

深夜,周温一个在屋外饮酒,神情很伤感,我静静地走过去陪他,周温看着我缓缓开口:“你一定觉得,朕极其黑心,极其狠毒,坑害百姓的蒲州刺史,朕只是让他贬谪,而无辜受冤的赵家,朕却让他们下了地狱。”

我接过了他的杯子,饮了一口:“当初,我没有阻止陛下,现在也不会怪您。”

周温摇头:“你怪朕的,只是你没有立场来指责朕,前日,顾太傅来信,蒲州事发前不久有一路吐蕃细作乔装改扮进了城,朕深知这件事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却一时抓不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如今的时局没时间让朕去查案,朕要引导舆论平息战乱,就必须要牺牲赵家……你知道朕没有办法。”

或许事情真的是他说的这样。只有这样做,战乱才能最快的平息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局面让我觉得可悲可笑,不久前,我想要逃离皇宫,周温要我带上他,可如今,我不仅没能带他走,反倒被他拉着在冰冷算计的旋涡里,越陷越深。

我渐渐能理解周温,默许他的所有不得已,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正在慢慢被他同化?想到要变成和周温一样的人,我突然变得很害怕。

周温从蒲州回长安后,整个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温柔和煦,反而多了几丝往日里没有的杀伐之气。

顾太傅告诉周温,九王爷的洗三宴上,呼朔郡主曾从人手里接过一个条子,她回来后不久,便有一路吐蕃细作去了蒲州。

起义之事,虽然是赵无良挑头,背后推波助澜的却不是他,如今周温强行让赵无良冒领了那个罪名,虽然解了眼前的灾,但也留下了后患。

真正的细作没抓出来,一则,周温已经打草惊蛇,很难再摸清细作后面的动态,二则,赵无良还没有死,若是诬陷赵无良的事情日后被爆出来,这对朝廷来讲便是失信于民。

周温深知其中的利害,回长安后,就囚禁了郡主,亲自审问。

彼时,郡主刚刚被诊出三个月的喜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字也不肯认。

见她如此,小十三小心翼翼地求周温:“王妃她这几个月在家里,什么都没有做,皇兄您单凭猜测就这样对她……未免太武断了吧?”

周温冷冷看着小十三,这一次终于色厉内荏:“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她借着你王妃的身份,恐怕做了不止这一件事,事到如今,她若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 ,恐怕下一步,就不止是简单的叛乱。”

说罢,他递了刑具给小十三:“你的王妃,你亲自审,朕就在这儿看着。”

小十三拿着竹节鞭的手微微的发抖,不知是对着谁蹦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一直想有一个女儿,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鸾鸾,相传这是一种神似凤凰的鸟,有五色的羽毛,煞是好看……”

当初边境他见她的第一眼,郡主便是穿着五色的裙子昂首阔步、翩跹而来,像一只神气十足的小凤凰。

他看她的样子,愣住了神,很长时间都没移开眼,后来过了许久,他才明白,那便是他这一生的情窦初开。

小十三话音结束,便抡起了竹节鞭,他力道十足的挥鞭,鞭子却没有打在郡主身上,只一瞬,他自己身上便起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或许是从没见人用抽自己的办法来审问犯人,旁边守卫的人都惊呆了,周温眼里隐隐有了怒气,却强撑着没有开口。

郡主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周沅,你做什么?”

小十三微微一笑:“当初你轻薄我,我怒斥你不守妇道,其实,不是在气你那样对我,我只是怕,你也会这样的对其他好看的男孩子。”

周温有些看不下去:“十三!”

小十三再度挥鞭,又一次落在了自己身上:“我是当朝的王爷,又是皇兄信赖的人,我不能负他……你是我的妻子,又怀着我的孩儿,我也断不能对你动手,你若真的犯了错,索性我你受过。”

郡主听他这样说,终于渐渐撑不住了,她痛骂周温:“狗皇帝,不要在我眼前演这样的苦肉计,你叫他出去,你亲自来审我!”

可偏偏,周温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静静地看待这个局势,我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别这样,小十三会撑不住的。”

周温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挥了挥手:“这里污秽,把铃铛请回房休息。”

我被周温的侍卫拖着离开了囚牢,可我并没有听话的回房,我静静地坐在牢房外的石阶上喝酒,耳边女人的哭诉声、鞭子划过血肉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终于,我忍不住流了眼泪。

若在从前,我一定会为了郡主曾经要救我的情义,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把她救下来,她是细作又怎么样呢?她曾经是真心的想救我,我便真心的想要救她,这是我做人的道理,和旁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我救不了她,更救不了我自己。因为周温,我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亥时,周温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回了房间,见我看着他,他淡淡道:“十三没事,郡主招了。”

我知道这一晚的事情,绝对不是这八个字能够涵盖的,刚想要问清楚,周温却不愿意再答了。

他饮了一盏酒,起身将我推倒在塌上,随后便是一整夜的耳鬓厮磨。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温,他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此时此刻,即便塌上的人不是我,他也会这样做,因为,此时周温并不需要爱和理解,他只是想要发泄。

这一夜的周温,让我想起了小雀岭一战前的八王。终于,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周温察觉到异常,终于停止了动作,缓缓道:“疼了?”

我微微一哂:“陛下尽兴就好。”

周温听我这样说,苦涩一笑:“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朕不可理喻,像个冷血的怪物?”

我本该这样觉得,然而可悲的是,看他这样,我能感受到他因为十三而难过,也能体会到他全部的伤心和自责,甚至还会为了他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的行为而心痛,于是,我摇了摇头,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从蒲州以来,陛下做了无数残忍的事情,我却觉得陛下做这些是能被理解,能被原谅的……我是不是疯了?”

周温听我这样说,终于收敛了一身寒霜,满是脆弱:“从前,你只是从只言片语里知道政局的残酷,现在你亲眼见到了,若要全身而退,朕还要做更多冷血无情的事情,铃铛……你还愿意等朕一起去江南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只觉得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即便有一日真的能脱身离开,我和他也不再是当初的心境。

可是,我见不得他伤心难过的样子,索性揉开了他蹙着的眉头,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他:“等倒是能等的,只怕日后陛下成了平民百姓,会不习惯。”

周温见我有心哄他,挤出一丝笑容:“不如你说说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以后没人给陛下更衣,没人给陛下打水,这些生活琐事都要陛下亲力亲为。”我一本正经。

周温却闻言一笑:“骗人……富庶人家也有仆役的,朕若是要走,定要带上几筐金条。”

“若陛下的金条被仆役偷走了,投告无门,又该如何呢?”我问他。

周温似乎认真想了一想:“朕可以去借点本金做买卖,凭朕的头脑,我们也可以过得不错。”

我又笑了笑:“若是赶上闹瘟疫,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陛下的买卖没有人光顾,不仅赔光了本金,还欠了一屁股债,陛下又怎么办?”

周温呼吸一顿,我以为他要不高兴了,却不料,他抿了唇,看着远方仿佛真的在畅想:“即便再苦的日子,只要想到有你在身边,就算去劈柴,想来朕也会劈得很开心吧!”

听到他突如其来的情话,我愣住了,周温却不给我反应的时间,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嘱咐道:“待会你去见见小十三,他若求你什么,你应下便是。”

我不明所以,周温紧紧抱了我一下,留了沉沉的声音在我耳边:“铃铛,朕等你回来。”

起初,我没明白,周温突然叫我去看小十三又说要等我,究竟是什么意思?等到了小十三的院子,我才知道,审讯时,小十三疼得昏了过去,周温看他如此不顾惜自己,一时气急了,居然命人将他泼醒,要他代人受过就受到底。郡主实在看不过去便招了,可她到底不愿背弃国家,招了以后就自尽了。

所幸周温及时找来了太医救她,弄到最后,命虽然保住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了。

小十三知道消息后,痛不欲生,将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潜进了小十三的屋子,看见他带着满身的伤趴在床榻上,彼时小十三没有睡着,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看见是我来了,他微微的疑惑:“是皇兄叫你来的?”

我大概知道周温叫我来,就是想撇清自己,于是摇了头:“你皇兄睡着了。”

小十三闻言,表情微变,很快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用极小心的声音求我:“铃铛姐姐,你带郡主走吧,留在这里,皇兄不会放过她的。”

想来周温一早就料到小十三会用这件事求我,意外的是,他竟然会默许我把郡主带走。

见我沉默不语,小十三继续道:“我知道她身份敏感,这件事会让你为难,可你只要将她藏起来,不让她回吐蕃报信,就不会对我朝的利益有损害……铃铛姐姐,我求你了。”

说着他便要向我磕头,我赶紧将小十三扶了起来。

“你皇兄做这件事,是为了国家大义,并非是针对你的,你不要记恨他。”

小十三微微苦笑:“我知道”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自嘲一笑:“铃铛姐姐,你说皇位真的会把人变得六亲不认吗?”

我不知道,可小十三显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走前,听到他喃喃自语:“我永远也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希望吧,希望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要多一个周温这样的人了,成长成周温的一路实在太痛苦了。

离开王府后,我带郡主趁夜色出了长安,一路漫无目的走着,半路上郡主醒了,她认定是我讲义气,冒险把她救了出来,希望我能让她给家里报个平安。

我摇了头,打断了她的念想:“是小十三求我救你的,咱们分属两国,即便救了你,也不能放你自由。一旦发现你继续通敌,我不会客气的。”

郡主显然很明事理:“我明白的,你敢救我,已经很够意思了,咱们这就去找你的夫君。”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我险些忘了还有这茬。

郡主见我沉默:“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你被狗皇帝给抓去……就没脸见他了?”她握住了我的手:“好姐姐!做人不能这么傻!你就当自己是个爷们儿,花钱嫖了个漂亮的小倌儿,现在高高兴兴回家了!”

事已至此,我若和郡主说实话,她定要疑心我是周温派来的探子,说不好会打昏了我逃跑。

如今我孤身一人看着她,不能时时防备着。这样一想,便觉得多一个帮手也好。

于是,我便给鹦鹉写了一封信。

信寄走第九天,我收到了回信,上面居然只有四个大字:“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撇了嘴,鹦鹉这厮,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到底是几个意思?

又过了一天,客栈又来了一封信,还是鹦鹉:“上封信没有写完,就被新来的伙计寄走了,这傻缺比你可差远了……你去幽州陆家等着哥哥吧,咱们比比谁到的快?”

看到这些飞扬的字体,我仿佛已经能看见鹦鹉跳着脚骂伙计的样子,忍不住一笑。

鹦鹉如今在边境,我在长安旁的小村镇,按理说怎么都是我快,但没想到的是,半月后,我到幽州时,鹦鹉已经人模狗样地等在了那里。

一见我,他便一身是戏,眉眼里挤满了笑意:“夫人回来了?”

我顺势点了头,本想岔开话题说点别的,郡主却将我往鹦鹉怀里一推:“快看看你媳妇儿瘦了没有?”

鹦鹉戏不错,竟认真地看了好久,片刻后,他冲我一笑:“这厮没心没肺,居然长胖了,该打!”

说着就打了我脑门一下。

好吧,这回是我有求于人,我忍了。

我好脾气地冲他笑了笑:“相公,这是郡主,在王府里她对我很照顾……”没等我说完,鹦鹉就了然地点了头:“我知道,贵客呀。”

郡主显然有些惊讶:“你知道我?”

鹦鹉顺手拿出一张通缉的通告:“你值五百两黄金呢,换算成烤羊腿,能吃上两辈子,可不是贵客么?”

郡主“扑哧”一笑,冲我道:“你夫君有意思,比周温那个狗皇帝要好。”

闻言,我扯了扯嘴角,尴尬极了,这次我带郡主走,周温八成是派了眼线跟着的,不知道这话会不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这样一想,我便要打岔,谁料鹦鹉却没完没了,居然兴致冲冲地和郡主继续道:“狗皇帝这三个字甚好……不如你详细说说,他是怎么个狗法?”

我实在忍不了了,翻了白眼将他拖进院子:“我累了,要吃饭洗澡睡觉!”

鹦鹉见我下令,终于收了他那颗八卦的心,冲郡主一笑:“那么久没见面,媳妇儿等不了了……见谅。”

郡主闻言,果然了然地点了点头,目送我们进了陆府的正屋。

一进屋我便忍不住推了鹦鹉一把:“你这人行不行?没个正经!咱们俩都进来了,谁看着郡主?”

鹦鹉嗤笑一声:“怎么着?你打算十二个时辰轮班看着她?”

“不行吗?”

“傻子,你与其这样守着她,还不如叫她知道,我们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她此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钱都没有,要跑,定然是要联系吐蕃的细作的,我就是干这个出身的,知道他们之间的特殊联系办法,一旦郡主有动作,就会有人告诉我,到那时,咱们把那些细作偷偷杀了,你看她还敢不敢冒然出手?”

我突然发现,鹦鹉这脑子还可以,于是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鹦鹉突然冲我一笑:“夫人要去洗澡么?”

我有些尴尬:“现在没有人,你不用演。”

鹦鹉摆了摆手,语气坚持:“你这就外行了,咱们俩都不是职业演戏的,怎么能做到在屋里互称兄弟,出门就做夫妻,万一说秃噜嘴,露馅了怎么办?这样在屋里就提前演着,才不会突然露出马脚,你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我开始沉思,他担心我琢磨太多,又补了一句:“你别多想,哥哥纯是为了帮你把事儿办好,我可看不上你这样的……再说,从来都是你想同我睡觉,我可没有这种想法。”

这话从何而来?我被他一气,愤然道:“哪个要同你睡觉?”

鹦鹉嘿嘿一笑,居然真的伸出手指数了起来:“第一回是在客栈,你试探我,说要替我去外面找个女人来。”

“这怎么能是试探?我分明是以为你要同我……我出于尴尬才提出替你找一个来。”

我好好和他讲道理,他却没耐心听,摆了摆手:“别解释,要是心里一点事儿没有,你能误会哥哥要和你睡觉?”

见我又要辩解,鹦鹉一副很理解的样子打断了我:“那时候风里来雨里去,看到哥哥就想有个家了吧……哥哥明白……别说了,我原谅你肖想过我的身子。”

我听到这里,简直要被气吐血,只能强撑着冷静:“鹦鹉,你大爷!再胡说八道!我就撕了你的嘴!”

鹦鹉轻轻一笑,见好就收:“行了,不说了,过去的事儿都翻篇了,现在你别肖想我就成了。”

鬼才肖想你!我扭头去洗澡,再也不接他的话。

等我从净室出来,鹦鹉已经在床上躺好了,我拿起被褥便要铺地铺,鹦鹉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夫人,你这样,会被识破的。”

“我将来是要嫁给周温的,咱们这样,不成”我很认真和他谈这个问题。

鹦鹉淡淡一笑:“和我说这个做什么?说得着么?”

我一愣,鹦鹉在床的中间拉了一道帘子:“你睡帘子里面,我睡帘子外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一旦郡主闯进来,也能及时应变。再说,帘子一拉,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这和睡地铺有什么区别?”

见我还犹豫,鹦鹉又是一笑:“莫不是被我说中了,你真肖想过哥哥的身子?”

我一怔,当即破口大骂:“你放屁!”

“既没有,就别扭扭捏捏的,床这么大,你离我远点,就是了。”他拍了拍床,随意的很。

鹦鹉这厮既如此说,我也没有什么可纠结的,索性真的躺到了床里面,拉了帘子,果然看不到他了。

我闭上眼准备睡觉,鹦鹉却开始闹起幺蛾子,他在旁边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恨声道:“你再作妖,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绑起来!”

鹦鹉扑哧一笑:“哥哥失眠了,要不咱们说说话?”

“说什么?”

“你喜欢周温什么呀!”

“八婆!”

见我不想满足他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鹦鹉倒很识趣,立马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要不哥哥跟你说说,我过去定亲的那个人吧。”

他这样一说,我倒有了些兴趣:“嗯。”

他一笑,轻声道:“她是幽州府衙师爷家的女儿,从小就和我们家交好,经常来找我玩,及笄后,便由我娘做主,让她同我交换了庚帖。”

鹦鹉叹了口气:“那时,我没开窍,觉得有个姑娘喜欢我也挺好的,一心一意等着娶她过门,可没想到,有一天,我发现她来我府上,真正想找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姐姐。”

这是什么鬼?我被勾起了兴趣“莫非她对你姐姐……她喜欢女孩子?”

鹦鹉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直到几个月后,我姐姐怀孕了……”

我日了……这是什么天雷狗血的剧情?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

他不说话,我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故事讲到一半,简直丧尽天良,你快说接下来怎么了?”

鹦鹉见我着急,心情似乎很好,片刻后,他低低地笑了一笑,打了个哈欠:“哥哥困了,不说了,睡觉。”

很快,他沉沉的呼吸声传了过来,我却还在为那个没讲完的故事抓心挠肝。

我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却浑然不觉,睡得和死猪一样,妈的!这个缺德的家伙!这一夜我定是睡不好了。

第二日,鹦鹉在我的怒目注视下醒来,他浑然不觉般拍了拍我的头:“早啊,丫头。”

说着便要起身去更衣。

“你回来!”我咬牙道,鹦鹉扭头一笑,依然很不正经:“怎么?睡了一觉舍不得哥哥了?”

“滚!我是问你昨天的故事,是不是你胡诌出来骗我的?”

鹦鹉见我还在想那件事,忍不住扑哧一乐:“哥哥发誓没骗你,否则叫我全家不得好死。”见我要开口追问,他又是一笑:“想听下文?那得今天晚上了……白天哥哥没有讲故事的癖好。”

呵,凭着一个故事尾巴,居然拿起架子来了。

我不受他的要挟,索性冲他冷冷一笑:“谁稀罕听你的破事儿?今晚你就是想讲,我也不奉陪了。”

说着我便跨过鹦鹉,想要下床,却不料他突然抬腿将我绊倒:“哟,生气了?这会儿是不是更气了?”

我摔在他身上,双手没有地方放,尴尬又着急:“你胆子肥了敢使绊子!赶紧撒开!”

鹦鹉从未听过我如此着急的语气,他圈住了我的腰,一时间玩心大起:“是你自己贴在哥哥身上,怎么反叫哥哥撒开?”

见我就要掏袖中的短剑,鹦鹉又是一笑:“哟,一言不合就要拔剑?别这样,哥哥胆子小,不经吓。”

他虽嘴上这样说,动作上却是极快地夺了我的短剑,将我反手一剪,让我动弹不得。

“你是不是皮痒欠揍了?”我有些生气了。

鹦鹉不接我的话,自顾自道:“说实话,你来找我了,周温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却没有阻止,你说,他就不怕咱们俩会发生点什么?”想了一想,鹦鹉突然道:“丫头,他是不是不要你了?”

我被他问得一怔,转瞬便是怒视他:“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真的生气了。”

鹦鹉抿唇一笑:“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开你。”

“你说!”

“你喜欢周温什么?”

“你有完没完?”克制一下八卦的欲望会死吗?!

鹦鹉嗤笑一声:“你看着办吧,不告诉哥哥,咱们俩就在这里耗一天吧,到时候周温的眼线回去说些什么,哥哥可就顾不得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平静下来:“从前爱慕他伪装的长孙殿下,视他如心尖明月,愿意为他去死;后来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又心疼他从小被至亲利用,想亲手把他从地狱带回人间……”

鹦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了下来:“行了,问你一句话啰里吧嗦说这么多,你不嫌说着累,哥哥也听烦了。”见我愣住,他又补了一句:“你们俩的八卦,以后别和我讲了,忒没劲!”

这厮简直是有病,分明是他主动问我的,眼看鹦鹉就要走,我拽住了他的袖子:“你昨晚的故事还没讲完!”

鹦鹉报复式地一笑:“什么故事?那是哥哥胡编的!和我定亲的姑娘是我母亲家的远房亲戚,哥哥一面都没见过,后来,听说我家遭难,她便改嫁了。”

我瞠目结舌:“你……你胡编,还敢发那种毒誓?”

“发誓这种事,你也能信?我一个被抄了满门的人,还怕什么全家不得好死?”

说罢他自嘲一笑便离开了。

在这之前,鹦鹉几乎没主动提过抄家的事情,如今听他开玩笑一样说了出来,我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果然上了年纪,心会变软,大概因为这一丝怜悯,我没再和他计较他昨晚骗我的事情。

或许因为早上闹得不愉快,今天鹦鹉的戏演得十分掉链子,不仅,饭桌上抢我喜欢吃的索饼,吃完饭还像大爷一样,让我给他捏肩膀。

郡主大概也察觉出怪异,蹙眉一笑,问我:“你们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别扭是闹了,但应该生气的那个人明明是我。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这家伙又在作什么妖。”

郡主坏坏地笑了:“你是不是和他聊到了狗皇帝?”

见我点了头,郡主拍了我一下,“你好好哄一哄人家,不管怎么说,老婆被抢了,都是心头的痛。”

这又是从哪儿得出的结论?我们分明是在演戏。

我不是一个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既然郡主得出了这样的看法,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在其中。

于是我打算和鹦鹉问清楚。

我去找鹦鹉的时候,这厮正在书房看武侠志怪的话本子,见我进门,他拧起了眉头:“干嘛来了?有事儿快说?哥哥看到关键的回合了。”

我的问题并不着急,听他这样说,我便要走:“那你闲下来,我再来吧。”

鹦鹉闻言,又怒了:“等会儿!”

他放下了书,快步走到我面前,将门关了起来:“有你这么办事儿的么?来撩我一下,就想走了?天底下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什么叫撩?我有点不高兴,但却不想和他抠字眼,径直地问他:“郡主说你吃周温的醋了,是真的吗?”

鹦鹉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剧烈咳嗽起来,片刻后,他缓了缓:“你觉得呢?”

我认真道:“我觉得应当不至于,我对你没意思,你早就知道了,喜欢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姑娘,这不是傻么?“

鹦鹉的脸白了白,终于笑了笑:“你放心……哥哥是聪明人,不会干这样的傻事。”似乎怕我不信,他又补了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打算明年就去提亲。”

我听他这样说,终于放下心来,于是便公事公办,问起了郡主在府里的小动作。

鹦鹉的眼神黯了几分,告诉我,郡主已经派人给吐蕃的细作送了信,信被他给截住了,奇怪的是,郡主并没有联系人想要逃跑,她只是暗中嘱咐了细作几件事,就安心留在幽州陆府。

按道理,郡主在如今的境地,怎么着也不该再留在中原,只有回家才是最安全的,可她偏偏不走,这事儿实在奇怪,收到信的当晚,我就命人快马把信息报给周温。

这一夜,我都因为这一封密信而心神不宁。

思来想去,郡主不走,只能有一个原因。这次和亲的局面背后,吐蕃势力和周温的朝臣是有联络的。

他们借着和亲的机会,内外勾结,想要做一些不利于周温,不利于朝堂的事情,郡主以其特殊的身份充当了其中的信使,所以她不能走,直到他们想要的计划完成。

这样一想,我便明白了,小小的吐蕃,即便再大胆,也不敢正面对抗王朝,但如果有了朝的势力帮助,那就不一样了。

在吐蕃已知周温对他们有了不满之心后,如果有朝堂的势力在这时游说他们一起合力捧新君上位,再承诺给吐蕃足够的好处,我是吐蕃的国君,也会冒险一试。

想到这一层后,我开始担心周温的处境,然而,此时我却不能走,如今看好郡主,及时传信,才是唯一能帮到周温的事情。

那一日后,我在府里守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周温的回信,而与之相对,郡主这边也出奇的消停,隐隐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宁,我一个人在后花园默默喝了许多酒,快到子时的时候,鹦鹉出来找我,脸上带着一些不自在的神色。

“跟我回屋吧,我有事情和你说。”

我点了点头,起身要走,但脚步虚浮,鹦鹉似乎有些着急,直接抱住了我,将我送回了寝房。

屋子里,他并没直接说正事,而是直直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忍不住道:“有事就说事,你看我作什么?”

鹦鹉沉默了片刻,终于道:“铃铛,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周温在这次政斗里,被人斗死了,你怎么办?”

我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鹦鹉神色暗淡:“虽然我在边境,好歹家中做官,也明白政局,八王虽然死了,但他的势力没全被揪出来,周温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的人,这些人一定怕他秋后算账,所以这一次,朝廷里的暗流可能会超出他的想象……若是周温没有想捧十三王爷上位,权力都在自己手里,还好应对,如今他为了退位给十三王爷,已经在稀释自己的权力,这种情况,一旦闹起事来,他凶多吉少。”

看了一眼我的表情,他拿出了一道密信,继续道:“这是刚刚截到的信,蒲州被杀了满门的赵无良抓到了蒲州太守,逼他承认了周温冤屈自己一家,处死了一家五口的事情。蒲州太守被抓后,周温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亲自去大理寺问案,途中却中了赵无良的埋伏,朝中传言……周温被毒箭所伤,生死未卜”。

怎么会这样?

我不能相信,算无遗策的周温,居然会中计,鹦鹉也觉得这件事十分奇怪,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或许这其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我神色一暗,片刻后,便带着醉意下床,鹦鹉当即拦住了我,问我要去做什么?

我一言不发,穿衣、束剑、上马。

鹦鹉终于有些急了,拉住了我的手臂:“丫头!你这样我害怕,答我的话,你要去哪?”

我平静地告诉他:“周温若出事,我一定会替他报仇,杀到不能再杀的那一刻,我就陪他去死。”

鹦鹉淡淡地叹了口气:“刚尽易折,死就那么好玩吗?”

我抿了唇:“这些天谢谢你陪我演戏,我走的日子,你盯好郡主,若是我回不来了,请将她交到十三王爷府上。”

说罢,我便要打马而去,鹦鹉似乎是发了狠,竟然一把将我捞了下来,堵在了门口。

很快,他俯身过来,语气格外的认真:“今天你问哥哥是不是吃周温的醋了?那时候,哥哥没胆子说实话。”

我抬眼震惊地看着他,鹦鹉却微微一笑,低下头吻住了我,一吻结束后,他勾起嘴角:“现在你知道哥哥心里的答案了。”

见我就要发怒,鹦鹉捂住了我的嘴巴:“想说什么?下流?卑鄙?恶心?你怎么看我无所谓,我只想你知道,除了周温以外,你还有我这样一条退路,我家没有皇位要继承,也没有天下要照看,你要去江南采莲,我们便去江南采莲,你要去边境看风雪,我们便去边境看风雪。”

他说到这里,眼睛深深地看着我:“这么想想,是不是要比陪他死了要好不少?”

我没想到,鹦鹉竟然会在这个关头和我说这样的话,我的神色黯了一黯,最终也只吐出了几个字:“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保重。”

说罢,我扯开了他拽着我的手,翻身上马,鹦鹉自嘲一笑:“你这丫头,真是绝情,哥哥都这样掏心掏肺了,你却只回我一句后会无期。”

我没再回他的话,也没敢再看他,扬鞭转身,心里给他留下了最好的祝福,像鹦鹉这样的男孩,本该有一个开开心心的姑娘陪着他,度过一辈子。

这个人,不应该是我。

这件事后,我一路心情复杂到了长安,抵达长安以后,我才明白,事态远比我想象的严重,周温重病期间,十三王爷代政,朝臣群起而攻之,居然把顾太傅给弹劾了。

小十三迫于无奈,让顾太傅称病回家休养,这才使他免于被下诏狱。

顾太傅府里,我再见顾太傅,发现他已然瘦了整整一圈,神情上也有了几分老迈。

我问他周温究竟怎么了?顾太傅眼里有几分酸涩:“陛下瞒着老夫,想要退位让贤,自以为已经做得足够周全,但他却没想到,埋在朝廷里的暗箭,又何止是八王的余党?”

周温大概也没想到,他的意图被察觉后,第一个站出来反他的人竟然是周温皇后的父亲,中书令长孙策。

皇长孙时期,长孙柔做了周温的正妃,长孙策便一路站在周温背后,连同顾太傅一起帮他斩杀八王的势力。

当初周温委派长孙策辅佐小十三,本意是想要补偿长孙家,日后小十三登基,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将郡主变成贵妃,抬长孙家的女儿来做皇后。

这样,皇帝换了,皇后背后的势力却没变,已经是周温能给的天大的恩惠。

对于这件事,长孙策起初是默许的,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小十三竟也是个情种,他为了郡主不惜自伤身体的事情传出去后,长孙策便认定,周温提出的利益交换是行不通的。

他日小十三登基,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留给了吐蕃的郡主,即便真的有长孙家的姑娘做了皇后,也不过是宫里再多一个长孙柔罢了,经历了长孙柔的事情,长孙策不愿意再用另一个女儿去赌一颗帝王的心。

为此,他要帮小十三彻底离开周温的掌控,也要小十三成为他手里的傀儡。

随着周温逐渐分散自己手中的权利,长孙策明着帮助周温,暗中却串联了吐蕃、八王余党,想要彻底将政局掌控在自己手中。

顾太傅告诉我,周温在大理寺外遇刺,并不是粗心大意,而是,周温从未想过长孙策竟然会在他正式退位前,害他的性命。

长孙策曾是周温指给小十三的心腹,按道理,他若有动作,小十三不可能不知道。我不敢相信小十三会默许他们坑害周温。

顾太傅闻言却苦涩一笑:“十三王爷是个善良的人,若不是他善良,陛下现在早已经被暗杀。”

原来,长孙策在接近十三王爷以后,没少灌输周温算计他的事情,如今,小十三已经知道周温所谓的“不行了”是假的,甚至也知道,周温只是想要自己逍遥自由,却把不谙世事的自己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换位思考,我若是小十三,我也会生周温的气。更何况,周温暗中做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事。

顾太傅暗暗一叹:“如今陛下中箭,被他们暗中给软禁了,三日前边境的战火已经烧了起来,陛下信赖的武将,被他们支去了边境,文官也在被他们一一清理,内有佞臣,外有忧患,现下再不想办法救出陛下,我朝危矣!”

我想起了郡主还在我的手上,当即便答应顾太傅去找小十三谈判。

周温病重后,因为他膝下无子,小十三已经在长孙策的扶持下入主东宫。我凭借着当初小十三央求我救郡主时,给我的腰牌一步步走进了冰冷的紫禁城。

小十三穿了一身蜀锦绣成的朝服坐在椅子上,面目里少了许多青涩,多了几分威严。

见我来了,他言语里透出一丝柔和:“铃铛姐姐……你回来了。”

“周温呢?”

小十三目光有几丝闪烁,最后还是指了指旁边围着帷帐的龙床。我扯开床幔,发现周温如同小病猫一样躺在那里,整个人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

“太医呢?太医怎么说?”我有些着急。

小十三叹了口气:“中书令告诉本王,这次中箭,是陛下自己设的局,即便不救皇兄,他也不会死的。”

“你没有请太医?!”我简直不敢相信,小十三竟然如此好骗。

小十三苦涩一笑,摇了摇头:“我在等皇兄自己醒来,好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能理解,他居然这样做,径直问他:“中书令的话,你也能信?你知不知道,你皇兄本来就是要退位给你的!如今,你联合中书令,除他的亲信,放任他在这里等死,根本是狼心狗肺,多此一举!”

见我这样说,小十三直视着我:“铃铛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皇兄也许从来就没有打算过退位。八王刚刚覆灭,还有余党未消,再加上前朝留下的世家势力不少,皇兄假意捧我上来,或许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下了饵的鱼钩,帮他把那些污秽沉疴一并钩出水面,才好一网打尽。”说到这里,小十三淡薄地笑了一笑:“我是他的亲弟弟,那些对他早有二心的人一定想不到,他会用我来做这枚鱼钩,因此,才会接二连三地入网,我皇兄,果然会一手好毒好毒的算计。”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一想便知道,一定是中书令和小十三说了什么。

小十三拿出一封在顾太傅府里搜出的密信,密信上是顾太傅的字,信上,顾太傅告诉周温,十三性格温和又与周温亲厚,是一颗最好的试金石。

一旦周温有心退位的事情,被人看出来,一定会有潜藏在朝中的反叛势力借小十三做文章,到那时,他们再收网,便可一网打尽。

我不敢置信,这件事按说在那个时间点,顾太傅是绝不会知情的,更不会有这样一封信。

因此,我认定信是伪造的,小十三却已经有些犹豫了。

他摇了摇头,显得很茫然无措:“铃铛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心里有一个声音让我相信皇兄不会害我,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我,他从始至终,没把我当做弟弟,我只是他手里的鱼钩,他要眼睁睁地看我帮他钩出肮脏的淤泥,然后随着那些淤泥,永远的被这个世界抛弃。”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当场掌掴了小十三,小十三满面愕然,眼里有微微的怒意。

我亲眼见过周温最无助的时刻,也亲耳听到过他的承诺,我相信,客栈那一夜他抱着我说想要退位,是真心想要退下来的。

我也相信,他是真心的疼爱小十三,不然不会明知有郡主这样一把利刃,却要为了小十三,放她离开。

至此,我也终于向小十三坦白,郡主那件事,是周温的授意,或许从前周温是个冷血无情的怪兽,可如今,他已经在努力的改变,悲哀的是,再也没有人愿意再相信他了。

今日,无论小十三如何,我都一定要带周温离开。中书令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信儿,派了御林军前来拦我。

长孙策力劝小十三醒悟,周温绝不能活着走出皇宫,否则一旦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们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小十三沉默了很久,终于看着我的眼睛:“郡主她好么?”

“王爷愿意相信她好么?”

此时此刻,能救周温的只有小十三,我知道我在赌,赌小十三愿意相信,他皇兄曾经是真心待他的。

片刻后,小十三笑了笑:“你带他走吧,再也不要回中原来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听小十三淡淡的在我耳边补了一句:“我其实已经不相信皇兄了,但是我相信你,在十三王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看上去冷冷的,却一个很善良的人。”

当初,周温把我安排在十三王府,暗中叮嘱我照看着小十三,但凡有风吹草动,便要我告诉他,那时,小十三贪玩,常常隐藏自己的身份在外面结交朋友,其中不少不学无术之徒,周温知道后,担心小十三受人蛊惑,想要分开他们,却被我劝阻了。

交朋友,原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不该用三六九等去区分,更何况,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身份低贱,未必品格低贱,地位尊贵,也未必人品尊贵。一辈子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交到一个愿意真心相待的朋友,原本就是一种幸福。

小十三后来从周温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很感激我,那段无忧无虑在外面和朋友把酒言欢的日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美好的光阴。

听到小十三的话,我冲他笑了一笑:“日后王爷做了皇帝,要记得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不要再变成第二个周温了,你皇兄这些年,内心其实一直很苦,我不希望你也这样。”

小十三点了点头,终于不再看我:“传本王的令,送铃铛姑娘出城,凡途中设伏,暗中作乱者,诛九族。”

中书令失望不已,言辞已经有了几分严厉:“王爷!”

小十三没抬眼看他,只淡淡道:“若皇兄没能活着走出中原,中书令一家便去给我皇兄陪葬吧。”

言罢,小十三最后看了我一眼:“郡主她很好,只是我此生要卖给皇权,便再也不能给她幸福了,等他日局势定下来,你就放她回吐蕃吧,在那里,她才能自由自在地拥有自己的生活。”

我点点头,转身而去。

走出皇宫后,我本想接上顾太傅,和周温一起离开,顾太傅却不愿意走,他给周温找了大夫后,要我同他单独谈谈。

在书房里,顾太傅将一封血书交到我的手上,要我无论如何把这封信带出去,交到北庭都护府大将军陈子龙的手上。

我不懂顾太傅此举有何意,顾太傅意味深长:“你以为,中书令真会听十三王爷的话,放你们离开吗?”

我有些茫然,顾太傅却微微地笑了:“长孙策那个老泼皮,能做到如今这一步,不就是看准了十三王爷良善可欺?若周温真的死了,十三王爷也不会真的诛他九族的,小十三没有他皇兄的决断,这辈子也只配做个傀儡!”

说罢,顾太傅深深地看着我:“这封信给了陈子龙,就是你们的护身符,走出长安以后,每一步都是荆棘,铃铛,你要护着他活下来……他必须要活下来!”

顾太傅言中似有深意,我一时没有听得很透,只按照自己的理解回复他:“太傅放心,走出中原后,我们会隐姓埋名的活下去,不问江湖事,只过自己的日子。”

顾太傅微微一笑,晗首道:“这样,老臣就放心了。”

他放心了,我却不能放心:“太傅一个人留在长安,会有危险,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

顾太傅听我这样说,仿佛听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老夫经历三朝,几经风雨,早已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而今奸佞不除,我一走了之,既愧对先帝嘱托,更愧对顾家满门忠烈,他们要老夫的命,老夫便用这条命,戳他们的死穴,要他们万劫不复!”

我还想再劝,顾太傅却抬手制止了我:“你不必再说了,老夫心意已决,临走前,我有几句话想要告诉你。”

“你说。”

顾太傅淡淡地一笑,似是慨叹:“这辈子,我从未后悔负了你的娘亲,于我而言,她只是一枚装点我名声的棋子。”

我大概不爱听他提起我娘,语气有些不耐:“我知道。”

顾太傅又是一笑:“你和她很像,但又不太一样,你的脾气更像我,见了你以后,我才开始后悔当年自己的荒唐,若你在我膝下养大,一定会是长安城内最有体面的姑娘。我绝不会像公孙策那个老匹夫,把女儿送进宫陪皇帝,我会替你挑长安城最好的婆家,给你撑腰……你这么好的孩子,本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是我这个做爹的不够称职,才让你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经历了你原本不该经历的人生。”

说到这里,他淡淡地叹了口气:“若有下辈子,我希望自己还能再做你的父亲,好好地补偿你。”

我听出了顾太傅话里的悲凉,也明白,他选择留在长安,应该也清楚会凶多吉少。于是,我动了恻隐之心:“太傅一定要好好的活下来,他日我们若能活着相见,铃铛会叫您一声父亲。”

顾太傅闻言笑了一笑:“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上路了。”

拜别顾太傅后,我带着周温一路向北逃亡,过了北庭都护府,就是另一个边疆,那里曾经有东突厥作乱,后来东突厥被灭后,先帝强制征了不少汉人过去开发土地,如今那里地广人稀,想要和周温在那隐姓埋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周温在马车中醒来时,已经是暮色将至,我仍在赶路,感觉背后一沉,才明白是他抱住了我。

我轻轻一笑:“陛下醒了?”

周温苦涩一笑:“我已经不是什么陛下了。”

我回头吻了他的眉眼:“从今以后,你是我一个人陛下。好不好?”

周温攥紧了我的手,眼里溢满了温柔:“好。”

周温问我,准备去哪,我告诉他,顾太傅已经做了安排,我们去找北庭都护府的将军,陈子龙,他会送我们到安全的地方。

周温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从长安出来后,短短三天内,我们已经遭遇了两拨刺客,尽管我和周温都受了一点伤,但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想,我一定要带他离开这里,等我们翻过天山,到了边疆,以后便会是甜甜美美的小日子。

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那一天到来了。

然而,许多事情的发展和预料中不同,临近北庭都护府时,我们再度遭遇了变故。

或许是早已经听说周温出长安的消息,还没到北庭都护府,大将军陈子龙就已经等在那里。

然而,让我奇怪的是,陈子龙并没有直接把我们送出边境,反而扣押了我和周温。

我不敢相信他一个边境的将领竟也敢挟天子而令诸侯,当即拿出了顾太傅给我的信,希望这件事能有转机。

但没想到,陈子龙收信后并没有其他的反应,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我和周温:“来人啊,把陛下和姑娘送去厢房。”

厢房内,我惴惴不安,周温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早就料想到今日一般,握住了我的手,静静对我说:“顾太傅,从来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自始至终都忠于先帝,忠于皇权。陈子龙曾经是顾家的义子,是以,陈子龙一定不会帮我们逃跑,相反,他会听从顾太傅的意见,逼我回到那个位置上去。”

“你早已经知道,为什么没阻止我把信交出去?”我有点不能理解。

周温淡薄的一笑:“以我对顾太傅的了解,那封信,应该是空的,他和陈子龙应该早就已经谈好了条件,之所以给你一封信,是给你一个希望,他希望你以为把信交到陈子龙手上,我们就能得救,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会送我过来。”

说到这里,周温摸了摸我的眉毛:“我才是那封真正的信。”

听他这样说,我无比懊恼:“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早知如此,就是死,我也不会来北庭都护府。”

周温笑了笑,十分温和:“除了这里以外,哪里没有朝廷的刺客?与其看你和那些杀手拼命,倒不如来这里,好歹我们都好好的活着。”

一时间自责和愧疚让我红了眼睛,我握紧了周温的手,对他信誓旦旦:“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回那个吃人的皇宫了,等夜深了,我带你逃。”

周温吻去了我的眼泪,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周温的话音没有落下多久,大门便被几个将领给打开了。陈子龙一身铠甲,面目坚毅,腰背挺直地站在周温面前,并没有跪。

周温保持着极度的冷静:“谁给你们的狗胆,敢硬闯这里?”

陈子龙向他福了一福,拱手道:“臣是顾氏的宗亲,誓死效忠陛下,可是,您如今,已经不打算坐皇位了,是以我们也不能以君臣之礼待您,顾太傅早已给过嘱咐,什么时候,您决意要拿回江山,什么时候我们再跪您不迟。”

说罢,陈子龙冲我摆了摆手,几个将领便一拥而上,前来抓我。

陈子龙看着周温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军中不留女人,能留在军营的,只有军妓,您深知其中规矩,还望见谅。”

怪不得顾太傅临行前,要对我说一番怜惜的话,原来,那时他已经决定要舍弃我了。

我不愿让周温替我担心,当即动手御敌。周温显然已经气急了:“是顾太傅要你们这么逼我的?”

陈子龙笑了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得看清楚,脱了一身皇袍,您现在连自个儿的女人也护不了。”

眼看我就要被抓走,周温情急之下摸出了我的匕首,抵在了脖子上:“今日你们伤她分毫,我绝不会让你们如愿。”

陈子龙又是一笑:“您可以试试,不过我得提醒您,您一时血崩晕了过去,铃铛姑娘身上受的苦,可半分都不会少,咱们军营的弟兄很久没见过漂亮女人了。”

话音落后,陈子龙瞥了我一眼,语气变得冷硬起来:“抓起来,带走!”

我一人难敌四手,到底还是被他们制住了,看到周温慌张无措的样子,我心里顿时疼了起来。

我知道,我是周温的软肋,只有我活着,他们才能用我胁迫他,我若真的死了,周温绝不会再回皇宫,顾太傅到底是周温的老师,不会真让陈子龙杀了他,因此,他们八成会放他走,这样,周温才能有真正的自由。

想到这里,我最后看了周温一眼。

“我们约好要去的塞外,铃铛先行一步,日后您若去了那里,便会发现,晨风是我,暮雨是我,朝阳晚霞皆有我的影子,我会永远陪着陛下。”

周温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当下便服软了:“放了她,朕同你们回去。”

陈子龙却没有丝毫退让:“顾太傅说过,这根软肋到了今日不拔,日后还会发作,陛下,对不住了!”

话说完,陈子龙的人就将我粗暴地拖走了。

当年在塞外一个人闯荡的时候,我从相熟的镖师那儿弄来过一枚毒药,平时就藏在嘴里,关键时刻咬破便能保证不受屈辱。

我轻轻闭上了双眼,牙齿已经抵上了嘴里的药包,可就在这一刹那,我听见了“扑通”一声脆响,再睁眼时,周温已经双膝跪在了地上,他的腰挺得极直,眉眼里却全是落寞。

“朕求求你们,放了她。”

周温这辈子,八岁做了皇长孙、十三岁与八王平起平坐,到二十几岁登基为帝,也只对他的皇爷爷行过这样的大礼。

我不敢想象如今卑躬屈膝跪在地上,向诸位将领磕头的人,竟然是周温,那一刻我有些控制不住,我捧在心尖上的人,岂能容得别人这样作践?

可我越是难过,周温的头磕得越是猛烈,仿佛他们如果不答应他,他便要磕死在这里。

一时间,我发疯一样地想要挣脱,想要冲过去扶起他。

陈子龙似乎也被这样的场面震慑,他和几位将领对了眼神,最终还是命人放开了我。

我将周温抱在怀里,听他带着哭腔的感慨:“原来,朕这么的没用。”

我感受到他的眼泪静静流淌在我的衣襟,将我的心泡得极软:“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明明那么想要自由……明明那么想要离开那座紫禁城?”

周温淡淡地抿了唇:“你为什么不明白呢,和你在一起,朕才自由……”他撬开我的嘴巴,用修长的手指取出那枚毒药,扔在了地上,直直地看向我:“再晚一刻,朕的命就没了,你知不知道?”

我一言不发,握住了他的手,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了。

今日的周温,让我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即便皇宫是地狱,后半生都要囚禁在那里,我也希望我能陪着周温,时至今日,我实在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更不能允许天底下任何人伤害他。如果他注定要做那个镇守着江山的怪兽,我又何妨做他手中的火把?

我以为,我下了这样的决心,前面无论有多少风雨险阻,总是能和周温一起从容面对,可我没想到,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周温还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十月初九,周温借着北庭都护府的军队一路平叛,起初,朝廷内还为了安抚人心,宣称皇帝还在病重,所谓的周温军队,只是叛军的幌子。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辨真伪,朝堂内又出了一件大事。

十月十一,顾太傅被十三王爷赐死在府上,死前写下一封血书,例数了长孙策和小十三利用赵无良弑兄篡位的事情。

顾太傅是三朝元老,人品贵重,他的死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平日站在十三那里的朝臣,也忍不住揣测,唯恐小十三会因为自己曾经效忠过周温,而赶尽杀绝。

血书流出后,各地的布防将领如同商量好了一般站出来响应,很快朝内的局势就倒向了周温这一边,我们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杀回了长安。

这一路过分的顺利,让我忍不住有些质疑,小十三刚刚准备称帝,正是需要稳定军心的时候,长孙策就算再急功近利,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杀顾太傅,我实在不懂,小十三为什么一定要将顾太傅赐死呢?

我拿这个问题去问周温,周温神色黯然:“或许,十三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十三了。”

这个答案,我不能接受,总觉得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在长安外攻城时,我收到了一封鹦鹉的密信,要我避开周温,见他一面。

鹦鹉素来洒脱,不是那种喜欢死缠烂打的人,我拒绝了他以后,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所以我猜测,这一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刚刚到了客栈,我便见到了异装的郡主。

郡主穿了一身漆黑的长袍,断了长发,脸上涂抹了黛色,这是吐蕃的丧服,我不解其意,郡主却在我面前行了大礼。

“我知道,狗皇帝定是要杀周沅的,我是他妻子,你送我去陪他吧。”

我看了鹦鹉一眼,鹦鹉尴尬一笑,解释道:“对不住了,你上回那么一走,哥哥在家醉了几场,没多久就被郡主看出了端倪,她猜到你和周温是一伙,也知道情报都落在了周温手上,当场就急了。我杀不得她,又不能一直囚着她,只好带她来见你。”

我闻言扶起了郡主:“对不住,是我骗了你。”

郡主却很洒脱:“各为其主,你这样对我,我已经知足了。若不是对立,咱们定能成为很好的姐妹。”

我拉着郡主坐下,请她放心,周温对小十三不是没有感情,以我对周温的了解,他不会赶尽杀绝的。

郡主听我这样说,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狗皇帝从很早以前,就打消了退位的念头,他是在钓鱼!用他亲弟弟,去钓那些沉在水底的叛贼污垢!”

怎么会呢?

我不敢相信,郡主许久没见过十三,口径却和十三如出一辙,见我沉默不语,郡主拿出了一封截下来的密信。

几个月前,周温和我去蒲州赈灾的时候,已经暗中调动了蜀中的兵马,只等顾太傅一死,造了势,就绝地反击。

信上的确是周温的字,可我不敢相信,那时候,在蒲州,我们明明还浓情蜜意讨论着走出皇宫后,去江南塞外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为什么他一转脸就能背着我做这些事?

郡主见我仍是不信,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狗皇帝一开始或许真的打算和你一起离开,但在蒲州时,他一定已经改变了主意,可他一直骗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郡主越说越觉的愤慨:“男人就是这样的,江山也想要,美人也想要,他或许曾经把一颗心献给你,但就只有一瞬间而已,等他反应过来了,绝不会为了一个已经得到的你,舍下身家皇位,陪你去胡闹。”

我愣愣的站在原地,脑海里回想的全然是三个月前周温跪在陈子龙面前磕头的画面,我不敢相信,那样真的情意,那样深的眷恋,难不成都是演戏?

郡主想要让我警醒,依然在咄咄逼人地甩证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泪开始从眼眶滑落,泪水越攒越多,已经影响了我的其他感官,以至于我看着郡主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再也听不见任何一个字,鹦鹉大概受不了我这个样子,他怒极了点了郡主的哑穴,一点点地擦我的眼泪。

“这婆娘气急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依哥哥看,周温也未必是她想的那样。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好。”

我直视着鹦鹉的眼睛:“所有人里你最客观,你觉得,郡主说的是真的吗?”

鹦鹉羞赧的一笑,很是自嘲:“丫头,你在和我开玩笑吗?涉及到周温,涉及到你,我怎么能客观?”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不肯再说这些敏感的话题,转而打了个哈哈:“来的路上,哥哥给你想了个办法去探探周温,万一他没有骗你,你还走自己原先想好的路,今日就当没见过我们,若他真的负了你,你也好及时止损。”

不得不说,鹦鹉做惯了细作,在这方面有极大的天赋,他分析得很透彻,周温是否把小十三当做诱饵,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便是他心里对小十三的感情。

若是他一心一意捧小十三上位,却遭他反杀,那么他对小十三更多的是失望,日后,周温还朝,或许会杀小十三,但绝不会动小十三的孩子,因为小十三才是过错的一方,即便有子嗣,子嗣也会明白周温的不杀之恩。

但如果,是周温拿小十三做诱饵,最后又借他杀了奸细,那么周温和小十三就是宿敌,他对小十三,有愧疚,更有恐慌,愧的是,他曾利用了他,恐慌的是,担心小十三还留有一口气在,东山再起,所以,如果是这种情况,周温不但不会放过小十三,连小十三的子嗣也会斩草除根。

鉴于这些分析,鹦鹉要我撒一个谎,告诉周温郡主当初孩子没有流掉,后来想办法保住了,如今已经好好地养在了身边。近日郡主便要起身回边境,鹦鹉要我去看周温的反应。

我答应了他,鹦鹉问我的打算,如果周温真的骗了我,他愿意在外面接应我,带我离开。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不想再逃了,十三当初是因为相信我,才放了周温离开,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也要保下十三。

鹦鹉感受到我语气里的决绝,似乎担心这一面就是死别,他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回去。

我淡淡地抿了嘴角,露出温和的一笑,第一次这样对他掏心掏肺:“其实我知道,你这个人嘴损了一点,骨子里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把心捧给了我,我不能让它在我手上碎了,所以,现在,我把它好好地还给你,以后,你一定会遇到一个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姑娘,你们一定会甜甜蜜蜜地生一群小孩子,在边境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鹦鹉听我这样说,语气难得的正经:“如果,哥哥已经遇到了那个姑娘了怎么办?”他摸了摸我的发心:“如果,哥哥宁愿那颗心在你手上痛快地碎了,也不想让它整日念着你叫我寝食难安,又该怎么办?”

他说完,自嘲的一笑:“你不用回答哥哥的问题,哥哥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给人添麻烦。”

说罢,他扶我上马,笑着替我束好了缰绳,笑着对我道别。

“走吧!哥哥看着你走!”

那一刻,看到鹦鹉脸上的笑容,我有些哽咽,想要和他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也只剩下了一句:“鹦鹉哥哥,你……保重。”

长安城外,周温见我披着夜色归来,眼里有几丝焦急的神色。

“今夜就要攻城了,你去了哪?”

我冲他笑笑,波澜不惊:“鹦鹉来找我了,说是要送郡主和孩子回吐蕃,来和我道别。”

周温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一笑:“当初的孩子竟然保住了,十三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我有些诧异他是这样的反应,若有似无地开了玩笑:“我以为在这个关头,陛下会把孩子弄到手,当成攻城的筹码。”

周温拧眉看着我,似乎有一丝陌生:“在你眼里,朕是这等小人?”

我笑了笑:“我以为陛下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我说罢,转身便要出帐子,不料,周温从背后抱住了我。

“别走……铃铛,今夜,你不对劲。”

说实话,鹦鹉让我去测周温,我本不应该和他说这么多,可是我心底里盼望周温表里如一,真的没有骗我,所以我也在用我的方式挽回他。

那时,我心里想,哪怕周温真的动了手段,如果最终能因为我的反常,放弃对小十三的子嗣动手,这样,至少我还有骗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正在我和周温眼神交锋的时刻,城中突然传来急报,十三和长孙策负隅顽抗,竟然抓了老弱妇孺来做肉盾。

周温若是强攻,就算攻下了城,也会被长安百姓唾弃,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和陈子龙商议进城的办法。

临走前,周温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今夜结束,一切都会过去,你在这里等朕回来……朕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和你说。”

我对他笑了笑:“陛下这么说,莫不是有事瞒了我?”

周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深深地看着我,艰难的说了一句:“朕走了。”

我以为,按照我和鹦鹉为他下的圈套,周温一定会在这时候,派人去找十三的子嗣,当做筹码。

一旦他真的这么做了,我也就到了和他翻脸的时候,但我没想到的是,周温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深沉。

他居然真的没有动小十三子嗣的念头,而是派了一骑轻兵去找小十三谈判。

我不知道那一夜周温的人和小十三说了什么,到了深夜,城外突然鸣金收兵,小十三竟然敞开城门,放周温进城了。

这一夜风云变幻,我整个人都是懵懵的状态,等我随军赶到皇宫时,周温已然坐在龙椅上,眼里是我看不懂的神采。

“小十三呢?他为什么要放你进来?你把他怎么了?”我急切地问他,周温冲我笑了一笑,这一次他用了肯定的语气:“你出城见郡主,郡主一定告诉你,朕一直在骗你,对不对?”

我唯恐连累鹦鹉,下意识的摇头:“没有……”

周温冷冷的笑了,认识他以来,他头一次露出如此凉薄的表情:“你不再信朕了,从你说郡主的孩子保住了的那一刻,你就已经不信朕了,对不对,铃铛?”

我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咬牙沉默着。

周温又笑了:“我猜,一定是有人告诉你,朕从很早的时候就没打算让小十三继续登位,转而用他做了靶子,所以,他们要你回来试朕,如果朕对小十三的子嗣赶尽杀绝,便说明朕心里有鬼。对不对?”

我不敢相信周温已经到了多智而近妖的程度,仅仅因为我说了一句,郡主的孩子保住了,他就猜出了全部的套路。

可是,既然他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将计就计骗我呢?此时,放了十三一家,等我忘了这件事,再悄悄动手。

到那时,江山美人尽归他所有,这不是很好吗?

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周温了。周温见我迷惑地看着他,笑容变得苦涩起来:“十三的孩子,是不可能留下的,从蒲州回来后,顾太傅便已经密信告诉朕,十三耳根子软,被郡主和公孙策游说,对朕起了疑心。他天性单纯善良,不愿意与朕起冲突,更不愿直接来问朕,后来,郡主提出,日后一旦朕真拿他做了饵,他们可以引吐蕃兵力入境,护十三上位。”

周温摸了摸我的头发,眼里的情绪很深:“你一定记得,从蒲州回来那一晚朕逼十三审讯郡主,十三把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当时你怨朕太不近人情,可是,你不知道,十三那么做,并不是只为了保护郡主。他抽自己,实际上,是心里对朕有愧,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告诉朕,郡主帮他留了最危险的一手,引吐蕃兵入境。”

周温的话,让我联想起了那恐怖的一夜,想起了周温一言不发浑身戾气的一幕。

那时,我觉得周温太过冷漠,却万万没想到,他才是被人伤了的那一个。

我抬头看了周温一眼,想要知道的更多:“本国国事,却引外邦进来混战,是治国大忌,所以,郡主的孩子,没留下,是陛下的意思?从那时起,陛下便知道,十三不是能够托付皇位的人了,对不对?”

周温摇了摇头:“这件事,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一刻,朕确实意识到,小十三并不是最好的继位人选,但,朕没有放弃他,放弃他的人,是顾太傅,逼朕就范的,也是顾太傅。”

原来,从蒲州回来后,顾太傅就已经猜出了周温想要小十三继位的意图,他绝不能允许周温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在审问郡主的时候,便着人做了手脚,动手拿掉了郡主的孩子。

随后,顾太傅伪造了周温与他往来的书信,联合谋害郡主子嗣的证据,一同送到了小十三那里。

这样的操作后,郡主对周温的臆测,以及长孙策的游说全部变成了真相,顾太傅用这样的方法,让小十三彻底与周温离心,同时,也逼迫周温做最后的决定,要么,把小十三当做靶子,勾出朝廷里的乱臣贼子,玩一手漂亮的釜底抽薪,要么,坐以待毙,等着小十三和他的势力将周温蚕食殆尽。

顾太傅老辣至极、这一招又狠又准,若我是周温,大概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到了这一步,周温依然想要逃离皇位。

我去幽州时,周温瞒着顾太傅,让人在大理寺外制造了一起刺客行刺事件,假意中毒,若小十三帮他宣太医,太医便会想办法帮周温死遁。

可周温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一贯单纯善良的小十三,在那一刻,也陷入了犹豫,他信了顾太傅的话,信了长孙策和郡主,他不知道自己该救周温,还是任凭他自生自灭。

若不是我硬闯宫殿,从小十三那里带回了周温,此时此刻,周温应该早已被长孙策的人害了。

我茫然地看着周温:“陛下的意思是,若我没有听从顾太傅的话,带你去北庭都护府,我们本可以逃走的?”

周温沉默片刻,脸上生出一丝苦涩:“或许走不到边境,或许只有一两日,便被路上的刺客杀害了,若是你没有听信顾太傅的话,朕确实再也不用回到这座紫禁城。“

我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我抱着最真诚的心去救周温,结果却亲手将他送回了这座他舍命逃离的紫禁城。

周温见我的眼睛红了,握住了我的手:“铃铛,这不是你的错,在去都护府之前,朕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提醒你,都护府是顾太傅的诡计,要不要和你拼死一搏,逃去一个危险但自由的地方。朕辗转反侧,到最后,朕发现,朕不敢拿你的命去赌,在朕心里,没有什么比我们都好好活着更重要,只要我们还在一起……那些阴谋诡计,朕可以继续去想,那个守江山的怪物,朕也可以继续做下去。”

周温情真意切,说的话句句都很在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已经不敢百分百地相信他了。

周温太高深莫测,太超乎我的想象,我分不清他对我的情有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演戏。

最终我感到全身心的疲惫,对周温点了点头:“当初,小十三因为相信我,放走了陛下,如今我食言了,终归欠小十三一命,如今,铃铛别无所求,只求陛下饶小十三一命。作为交换,我陪陛下一生一世困在这紫禁城里,好不好?”

周温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对我吐了几个字:“朕答应你。”

诏狱里,小十三面容枯槁,坐在角落发呆,甚至连我进来了,他都没有察觉,我深深叹了口气,敲了墙壁,小十三终于抬起头来看我,刚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铃铛姐姐……是我错怪了皇兄。”

小十三的话,让我十分意外,后来,我才知道,公孙策和吐蕃联系的事情,周温早就掌握了,若不是周温雷霆手段,恐怕公孙策早就引狼入室,到那时,国将不国,小十三估计会成为千古罪人。

我微微皱了眉头:“所以,你打开城门,放周温入城了?”

小十三摇了摇头:“皇兄算计远高于我,皇城里,其实早就留有顾太傅的人手,皇兄表面是派人来劝我投降,实则是让我知道了他的实力,他劝降不过是为了给我一个台阶,若我执意不从,他也有其他的办法。”

我拉住了小十三的袖子,要他振作:“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你皇兄已经答应我放你出城,你和我走吧。”

小十三显然不敢相信,周温竟然同意放了他。他摇了头,微微一笑:“铃铛姐姐,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你让我走到哪里去呢?”

情急之下,为了让小十三保命,我只能循循善诱:“十三,郡主还在城外等你,今天我已经见过她了,她说过,你若死了,她绝不会独活,就算有天大的负罪感,难道抵不过一条活生生的命吗?你不能让郡主空等一场。”

十三听到郡主,眼里有了别样的光彩,片刻后,他冲我点了点头:“铃铛姐姐,我跟你走。”

周温的皇宫内,一共九道宫门,出了最外面的一道丹凤门,便是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

小十三随我走到丹凤门外,突然顿住了脚步,他眼里带着孩子气的笑意:“我小的时候,皇兄常常带我到这里来玩,他说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最完整的长安。铃铛姐姐,我就要离开这了,能不能让我最后看一眼长安?”

或许是话本子看多了的缘故,我对于小十三的一举一动都很警惕:“你别是想爬上去,再跳下来吧?我告诉你,这没戏。”

小十三忍不住扑哧一笑:“铃铛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小十三在丹凤门的城门楼上,足足坐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好似做了什么决定,随我坐马车出城。

城外,鹦鹉和郡主还在客栈里等我的消息,见小十三来了,郡主当即按捺不住扑了上去。

我和鹦鹉被这等架势弄蒙了,本以为郡主要和小十三甜蜜一阵,却不料,郡主反手就抽了十三一耳光,竟嚎啕大哭起来,她怨小十三没有及时来找她,更怨小十三竟打算娶公孙策的女儿,让她一个人回吐蕃。

小十三不躲不避,任由郡主打他,片刻后,他拢住了郡主的手,将郡主抱在了怀里,轻声对她道:“这一次,我和你走,我们再也不回长安了?好不好?”

郡主点了点头,终于小鸟依人地趴在了小十三的怀里。

至此,我和鹦鹉对视了一眼,明白这事儿算是圆满解决了。

我与周温有约,不愿在外面长留,鹦鹉却极力劝说我吃完了晚上的践行宴再走。

见我犹豫,鹦鹉轻轻一笑:“你说你是不是傻,皇宫有什么好?晚上宫门一下钥,跟鬼城一样,你后半辈子都要呆在那儿呢,如今有机会在外面快活快活,还不抓紧机会?”

说着,他凑近了我耳边:“偷偷告诉你,郡主这边埋了不少吐蕃的细作,今夜都要来接应,他们那儿有最正宗的青稞酒。”

见我沉默不语,鹦鹉有些不高兴了:“丫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存着不良的心思,故意和我拉开距离?哥哥是那种不洒脱的人么?你走吧!哥哥不留你。”

见他急了,我连忙拉住了他的袖口:“别生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留下吃完饭再走。”

鹦鹉不领情,反倒拿起架子来了:“算了!吃个饭犹犹豫豫的,真不局气。”

我挤出一丝苦笑,说出了心里话:“其实,我是害怕……害怕在这儿呆的太开心,反而不愿意回皇宫去了。”

鹦鹉听我这样说,显然一愣,他拉住了我的手:“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话是内心实实在在的感受,半分没有掺假,我不明白鹦鹉为何要这么问,很坦然地告诉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从哪又听出别的意思来了?”

鹦鹉红了脸,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憋了半天,最终也没说出来,只叹了一口气:“罢了,现在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走!哥哥带你去喝酒!”

酒桌上的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原来,因为公孙策的手段,吐蕃的势力没有从中原撤走,反而渗透进了不少重要的地方。

当晚酒桌上前来郡主的便有不少乔装打扮的吐蕃人。

这一夜,是一个让人难忘的夜晚,郡主喝得开心,甚至当众跳起了吐蕃的舞蹈,小十三一边无奈地拉着她坐下,一边给诸位吐蕃的要员敬酒。

我在这种欢快的气氛下,喝得微醺,脸蛋红扑扑地看着他们傻笑,鹦鹉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丫头,我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说。”

“小十三,他今晚上没给你敬酒啊。”

听他这样讲,我一口酒险些喷了鹦鹉一脸:“小气,我一个平民丫头,凭什么能被王爷敬酒?不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鹦鹉摇了头:“不对,今夜是你救他出来的,我虽然和王爷接触不多,但看得出来,他这人比周温好太多了,是会用真心待人的那种人。”

听鹦鹉这样讲,我的酒醒了一半:“今夜的送别宴,是谁张罗的?”

鹦鹉闻言,脸色白了一白:“我听说,是十三王爷感激大家这些日子对郡主的照看,特意要与诸位设宴辞行……”

鹦鹉话音刚落,我联想到十三坐在城门楼上的样子,心里开始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可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动作,就有一个吐蕃的细作吐血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宴会的舞乐变得撕裂而嘈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毒发,直到鲜血的气息充斥了整个饭局,郡主都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混乱的场景里,小十三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铃铛姐姐,我有一句话,要你帮我带给皇兄。”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九岁那年,皇兄带我上丹凤门看长安城,他曾告诉我,皇家子孙受天下百姓朝奉,就该肩负庇护苍生的责任,十三曾经做错了,但十三不会一直错下去。”

小十三说到这一句,嘴角开始氤出了血迹,郡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十三嘴角流出的血:“是你引他们来?故意替你皇兄除了埋在皇城里的吐蕃细作?”

十三没有回应郡主的质问,只是小声地念了郡主的小名:“蛮蛮,我是真心想和你回吐蕃去的……可是,活着的我没有那个资格……”

眼看着小十三的血大滴大滴地落下,郡主明明已经伤心到极致,却还是努力压抑着:“怪我,我早该想到,周温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你这种烂好人,又容易内疚,我怎么心这么大,竟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周沅,这帮废物死了就死了,我不怪你,你撑着,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郡主便要抱起小十三,我和鹦鹉见状,连忙去帮忙,却不料,刚刚搭上手,便察觉到小十三的气息越来越弱。

这么下去,绝对等不到医馆,便会咽气。

十三拉着郡主的手,一直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可郡主却直白地制止了他:“别弄得像交代后事似的,谁允许你死了?你心里的话,等见了大夫再和我说!现在给我死死的扛着!”

从客栈到医馆,只有一炷香的路程,可这一路却是那样的漫长,我多少有些武功,其中从半路便能感觉到,小十三已经没了呼吸,可郡主却还是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样子,护送着小十三。

我一时心酸,想要开口劝慰她,却被鹦鹉拦住了。

鹦鹉对我笑了一笑:“若真的心疼她,就替她赶那些阻拦马车的车马行人吧,她若不能把他送去,是会崩溃的。”

这一刻,我发现,鹦鹉其实是一个很暖的人,想得也远比我周到,于是我冲他点了头。在一片虚张声势里,将小十三的遗体送去了医馆。

抬小十三下马车的时候,我和鹦鹉都很默契地假装小十三还活着,配合郡主帮他请大夫来看,郡主见状终于出言制止了我们,红了眼睛喃喃自语。

“其实我知道的,他撑不住了,可我就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认输,因为愚蠢,我甚至都不知道周沅临走前要对我说什么话!你们说,我平常也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就比猪还要笨呢!”

我被郡主问的哽咽,答不出话,鹦鹉主动给郡主递了一张手帕:“你很好,比太多恐慌害怕、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都要好,王爷临走前,知道你能那么从容自若,一定是安心的。”

鹦鹉的话落地,郡主终于再也撑不住了,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是一个喜欢落泪的人,以前也总觉得掉眼泪是最没用,也没出息的事情,可今晚,我却控制不住的想哭。

这些眼泪,为小十三、为郡主、也为我自己,明明就在不久之前,我们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谈笑风生,探讨长安好玩的去处,如今人生无常,小十三走了,郡主和鹦鹉将回吐蕃,而我则要被永远锁在皇宫里。

这一刻,我开始觉得,皇宫似乎变得没那么可怕,因为,我拥有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关在哪里,似乎也不重要了。

十三出殡的事情,按理说该由周温来办,郡主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她绝不能允许一个害死小十三的人,为他下葬。

我知道郡主对周温有很深的偏见,试图和她讲明白,这一次,周温确确实实放走了小十三,这一路上,都是我守着小十三,他绝不可能中途给小十三递话。

郡主冲我笑了一笑,觉得我还是天真,周温或许,并不是故意设计小十三去死,但他至少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却没有阻拦。

如果,周温真心想要救小十三,他不会让我带小十三出皇城的,他会把小十三好好的庇护在羽翼下,等风头过去,再给他另寻出路。

郡主的话,我不能否认,也不想再为周温辩解,或许他决定回到皇位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开始强迫自己变回从前那个样子了。

最终,我被郡主说服,打算一起处理了小十三的后事,再分道扬镳,却不料,周温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竟带人出城,阻拦了我们。

周温执意要带回小十三,葬在皇陵,郡主誓死相抗,双方僵持下,我问了周温一句话。

“陛下,允许我带小十三出城时,就想到了今日,对不对?”

周温被我问的一怔:“朕说没有,你愿意信吗?”

“陛下说没有,我就信没有,但周温,这是我最后一次的信任,你要想好了再回答。”

周温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你猜的没错,朕的确想到了,朕没有阻拦,是想尊重小十三自己的选择。”

“你放屁!”郡主听他这样讲,已然怒不可遏:“你根本就没想给他留活路,哪怕你和他说一句,你原谅他了,周沅也不会这样孤注一掷去给自己赎罪!狗皇帝!你虚伪!”

周温派人拦下了郡主,急切地过来牵我的手:“朕已经完成了诺言,铃铛,你随朕回宫去吧。”

我对周温笑了一笑:“好。”

其实我知道,从周温承认那一刻,我对他的心就已经死了,既然心已经死了,这身肉,是出宫还是陪着他,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一贯胆小不爱惹事的鹦鹉见了这一幕,竟然跳了出来,从周温手中抢过了我的手。

“丫头,别和他回去,哥哥带你走。”

我看着鹦鹉有些怔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这是已经说好的约定,别胡闹。”

鹦鹉嗤笑一声:“这好比你和人商量好,用自己后半生自由,赎你的至亲,结果,救出来的至亲早就服了毒,丫头,我问你,究竟是谁没有遵守约定?”

周温很不满鹦鹉这番说辞:“陆宣,再胡言乱语,朕不客气了。”

鹦鹉笑了一笑:“陛下对我什么时候客气过?之前赦免陆家不过是为了恶心我罢了,我和陛下不一样,陛下讨厌我,只敢用阴招,我讨厌陛下,偏要当着你的面骂你,周温,你这个**&**&**&**&**……”

周温大概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被人这样骂过脏话,他当即便怒了,要人拿下鹦鹉。

情急之下,我用匕首抵住了周温的脖子,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恳求。

“别伤他,我和陛下回去。”

周温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有些不敢置信:“在你心中,他已经和朕一样重要了么?”

我无法直面这个问题,只知道这样做,是我下意识的反应,于是我回答他:“我朋友不多,他真心待我,我便真心待他。”

周温轻轻一笑,表情很是嘲讽:“朕已经被你刺过一刀,如今也不怕被你再刺一刀。”说完他不再看我,转头下令:“今日,就算朕血溅三尺,也要拿走他的命!违命者斩!”

我认识周温这么久,除了之前他喝醉酒,这是他第二次失态。

我知道,他是在赌我不会真的伤他,可是这一次,他赌错了,他一定没想到,我真的为了鹦鹉,让他倒在了血泊里。

倒下的那一刻,周温或许已经知道就要失去我,脸上露出的竟然是一抹嘲讽的笑容。

我不敢再看他,很快就和鹦鹉、郡主并肩站在了一起,一起御敌。

从城门里逃出来时,我和郡主都是轻伤,鹦鹉却负伤惨重,血一直流,我很担心,鹦鹉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含着血冲我笑:“丫头,你不知道,哥哥今天有多开心。”

我摸了摸他的头,很烫,心想他大概是烧糊涂了,鹦鹉却拿开了我的手:“哥哥认真和你说话,丫头,其实你喜欢我的,你可能还没意识到。”

这种话题,我不知道该怎么接,索性坦然地回应:“我救你,是把你当好朋友,换成郡主和小十三,我也会这样做的。”

鹦鹉笑了一笑:“是么?那内次,哥哥亲你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卧槽……我万万没想到,他都快死了,还敢开黄腔,郡主闻言,自觉地捂上了耳朵,示意我们继续。

我忍不住红了脸:“鹦鹉,你大爷,你是不是嫌死的不够快,用不用我帮你?”

鹦鹉没理我,低低一笑,自顾自道:“你们说,我这样,算不算绿了周温?这么一想,伤口好像都没那么疼了!”

他越说越离谱了,我终于听不下去了:“你快闭嘴吧,我怕我忍不住给你补上一刀。”

鹦鹉显然没有听话,他絮絮叨叨说了一路,以至于马车上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直到我们到了驿站,请了大夫,鹦鹉终于闭嘴了。

这一刻,我才知道,其实鹦鹉的伤远比看上去要重,他只是怕我担心他,才一路上和我打趣。

如今,到了医馆,鹦鹉再也撑不住了,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大夫说,鹦鹉可能挺不过这一个晚上,我听完后,整个人有一种失真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在一场梦里。

这一晚,从前和鹦鹉一起经历的画面,一幕幕在我脑海里浮现。

我想起,边境里初次相遇,我被他叫去守店,他一脸戏谑地看着我笑:“真是个傻丫头,哥这个店里,最值钱的就是我本人了,你守什么店啊,守我就行了。”

我想起,长安的客栈里,我身份暴露,想要逃跑,鹦鹉一脸愤怒地绑住了我,在我手心写下了他的名字,告诉了我他的身世和小字。

我不解其意,鹦鹉却是一脸笑容:“你觉得哥哥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就好好想想!”

我还想起,我要回长安的那个晚上,鹦鹉心里已经认定,我去了周温那里就不会再回来,终于勇敢地告诉我他的心意。

“如果,哥哥已经遇到了那个姑娘怎么办?”

“如果,哥哥宁愿这颗心在你手上痛快地碎了,也不想让它整日念着你叫我寝食难安,又该怎么办?”

那时,我因为郡主的话,对周温产生了怀疑,他本可以逼我回应的,可他没有,到了最后,他也只是自嘲的一笑:“你不用回答哥哥的问题,哥哥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给人添麻烦。”

而后,他目送我回城,只说了一句:“走吧!哥哥看着你走!”

至此,我渐渐明白,鹦鹉和周温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给的爱永远不会超过我的需求,一直以来,他是如此小心翼翼,藏着对我的喜欢,也藏着自己的心。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鹦鹉,忍不住落了眼泪。

郡主见我这个样子,终于开口:“说实话,你俩真的只是朋友吗?第一次见你们扮夫妻,我完全被骗过去了。你若是自己分不清,我教你一个办法,我作为朋友,看他这样,虽然很焦急,但却没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我的心痛只留给周沅。你摸摸自己的心,好好问一问自己,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郡主说完,便留下了我和鹦鹉独处。

我开始很清晰的意识到,我对鹦鹉,是心痛的,这种痛,和今天看到小十三咽气的感受完全不同。

如今到了这一步,我开始意识到鹦鹉没有说错。或许,我真的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只是我自己还没有察觉。

这一刻,我想起了鹦鹉从前打趣我说过的话。

“你什么时候要是对哥哥有意思了,记得告诉哥哥一声。这样,我才好把你放在考虑范围内,再细细的筛选。”

我苦涩一笑,摸了摸他的耳朵。

“鹦鹉,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筛选我的,你一定要撑住,亲眼看到那一天,才好呀。”

当晚,鹦鹉高烧不止,大概子夜时分,郎中特意进来给鹦鹉补了一回药,这副药下去后,鹦鹉开始有了起色。

到了第二天下午,鹦鹉终于睁开了眼睛,病恹恹地和我讨水喝。

我喂他喝了足有两大碗水,他却还是不够,我忍不住蹙了眉头:“你刚刚好转,喝这么多水,不好吧。”

鹦鹉微微红了脸:“不喝水,那吃点东西吧。”

我点了点头,很快给他端来了粥,转身要去告诉郡主他醒了,鹦鹉却一本正经地制止了我:“我拿不动勺子,要不你受累,再喂我一会儿……”

我看他这副样子有些好笑,忍不住调侃他:“平日,不是哥哥前哥哥后的称呼自己么,如今病了一场,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鹦鹉勾起嘴角:“你在哥哥耳边说的话,哥哥听到了,什么‘也许有一天,会让我筛选你的’非得这么含蓄么?你怎么不直接说,你看上了哥哥,馋哥哥的身子?”

我被他呛得咳嗽起来:“我呸!”

鹦鹉冲我一笑:“你觉得我现在像小孩子?”

“难道不像吗?你平日里不是调侃我,就是损我,什么时候和我撒过娇?”

鹦鹉撇了撇嘴:“那是因为平日里,你对我没一点意思,我这是战略后退,藏着掖着,如今情况不同,男人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原本就是孩子一样的,你不知道?”

听鹦鹉这样讲,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竟是一年前的长安客栈里,周温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抠洞的样子。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准备和鹦鹉开诚布公的谈谈。

“鹦鹉,我们正经说会儿话好不好?”

他听我这样讲,语气难得地正经起来:“好啊,你想说什么?”

我抿了抿唇,缓缓道:“小十三的事情,我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恨周温,他既然选择了做皇帝,就会尊重自己的角色,这个关头,他能答应我放小十三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出事以后,我只怪我自己,是我没有守好小十三。”

“所以,即便你说,周温在十三的事情上,藏了心眼,这也没有改变我的决定,如果不是最后你和周温起了生死争执,我一定会和他回皇宫去,就这么呆一辈子。”

鹦鹉听我这样说,显然有一些意外,但很快,他平静下来,问我:“丫头,你有没有想过,你和他回去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其实我想过的,那时候,我或许会在周温的保护下成为一个宠妃,住回离他御书房最近的洗梧宫。

白日里没事就在院子里种种花,耍耍剑,等待着他的临幸,我的一天仿佛就为了夜里的那几个时辰而存在着,很快,我会觉得等待周温不再是一天中最甜蜜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患得患失的不确定感。

我不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寄托在自己掌握不了的事情上,因而,我会悄悄收回对周温的爱,让他在我的生活里变得不那么重要。

这样,即便,周温偶尔不来看我,我也能有我自己的乐子。

久而久之,我和周温会形成一种默契,在每次他来探望我的时间里,我会尽量扮演一个日日思念他的女人,而他,则要努力假装我在他心中比江山社稷还要重要。

我们对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没有办法拆穿。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我们在后宫中能够和谐相处的办法。

很快,周温会对我们的处境感到无力和厌倦,或许,他会找借口来和我大吵一架,企图找回一点往日的真情实感。

到那时,我会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再爱他,也不会为了他变得失去自我,从前,我讨厌和他后宫的女人们打交道,如今,也依然讨厌,从前我不愿意和人虚情假意的套近乎,如今也依然不会。

他有更重要的江山要照料,我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哪怕只是习武练剑、看书作画,这些看起来没有用的东西,我只有多尝试,多涉猎,才能想办法找回自己人生的意义,这是爱情给不了我的东西。

我们一旦陷入了这样的争吵,大概率会陷入冷战。

以我对周温的了解,冷战的时候,他会假装偶然翻到我的牌子,我也会学着其他妃子的样子,客气而疏离的伺候着,终于我也变得了无生机,成为了皇宫的底色。

周温不会习惯这样的我,可他又挑不出我的错,每一次,他大概都会因为愤怒而离开,下一次,便要隔很久才能鼓起勇气来找我。

在这个过程里,周温会发现,无论我们多么努力,都改变不了他是天子,我是嫔妃的现状,就算抬我做了皇后,我也注定成为帮他平衡势力的工具。

在后宫,我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思来想去,万分小心,我要开始学会揣测周温的情绪,提防有人在我们中间挑唆,也提防有人趁着我们的矛盾,来离间我们。

这样下去,我和他之间的感情,不再纯粹,也不再全心全意。

就这样,我们挣扎着、彼此伤害着,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情被无限地消耗掉。

终于,周温不常来看我了,逢年过节宫里的宴席,他也免了我的拜见。

渐渐的,宫里没有人再叫我“铃铛”,大家只知道洗梧宫里住了一个不受宠的辰妃。

我在洗梧宫找着自己的乐子,就这么渐渐地老去,到了临死的时候,我不会再想着和周温相关的任何事情,我只会想念回不去的余杭,想念我阿娘那艘不知道漂到哪里的画舫。

鹦鹉听我平静的说完这一切,眼里有丝丝的震惊:“那时,你已经想到了这些,却还是决定和他回去……丫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周温对我的影响太深、太浓烈,他就像是一根穿入手指的刺,已经长进了我的血肉里。

即便知道,会痛苦下去,我还是习惯了接受着他的存在。

鹦鹉听我说完,自嘲地笑了一笑:“丫头,其实你想回去,并不是对那些痛苦无所谓了,相反,你很爱他,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他。而我……我就像你在绝境里遇到的一个讨你欢心的小玩意儿,你没有那么喜欢我,你只是在找一个解脱。”

是么?可明明鹦鹉濒死时,我是心痛的,鹦鹉闻言笑了一笑:“傻丫头,你或许有点喜欢我,但那不是爱……至少,不是你对周温的那种感情。”

我沉默了很久,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鹦鹉摸了摸我的头发:“你和哥哥讲良心话,要是知道哥哥以后三妻四妾,每天只见你几个时辰,你还得提心吊胆应付哥哥的其他女人,就这样,你会选择和我过下去吗?”

“……那显然是不会的。”

鹦鹉一笑,有些自嘲:“瞧瞧吧,这就是区别。”

可以说,鹦鹉是一个极其通透的人,他总能三言两语打开我的心扉,道破我的困惑。

见我再度陷入沉默,鹦鹉抿了抿唇:“丫头,你其实是一个挺干脆的姑娘,过去,为了周温,死都死了一回了,如今,即便明白去后宫会断送自己的一辈子,你也决定要去了。你现在难过,只是因为不明白,你明明为周温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会对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这看起来似乎不合常理。”

我苦涩一笑:“大概,我其实是个花心大萝卜。”

鹦鹉闻言,扑哧一笑:“哥哥倒希望你是……可你不是。”很快,他收敛了笑意,变得一本正经:“丫头,在我看来,你已经为了周温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哪怕悲惨度过余生的后果都接受了……可是,人这种动物,天生就是向往光明、向往温暖的,你的潜意识想要自救,我,便是它指给你的救星。”

说罢,鹦鹉摸了摸我的发心,语气意外的温柔:“只要你愿意,哥哥不介意救你一次。”

我愣愣地看着鹦鹉,不知该说些什么,鹦鹉的眼睛亮亮的,带着几丝笑意,他轻声道:“哥哥不求你像爱周温那样爱我,哪怕终其一生做不到也没有关系,日后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只分一点点给我就好,哥哥和你反过来,这样我们拼起来,照样也是完整的。”

我摇了摇头:“这对你不公平。”

鹦鹉点了我的额头:“傻丫头,哥哥这是撒网呢,等你上钩了,心里全装着哥哥了,哥哥再向你讨债不迟……到那时,哼哼,哥哥的汗衫、袜子都要你洗。”

我忍俊不禁:“你就这点出息?”

鹦鹉见我没有一口回绝,慢慢来拉我的手:“小爷乐意,你管我呢?”

这大概是我和鹦鹉第一回十指紧扣,我觉得有些别扭,鹦鹉却紧紧攥住了,不肯松手。

“丫头,我们试一试吧。”鹦鹉的语气十分坚定:“他带给你的伤疤,哥哥帮你照看,等你痊愈的那一天,我们就成亲。”

明明最合适的选择已经摆在了眼前,我却没有立刻答应鹦鹉,直到长安城内传出周温四处通缉我们的消息,我开始明白,周温这一次,是铁了心要抓我们回去治罪,为此已经杀了不少相关的人,就连十三王府里跟郡主八竿子打不着的吐蕃厨子,也被他斩了。

周温一反常态的癫狂和失控,让我终于意识到,那一刀下去后,我们两个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我的执念,或许,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执念。

我开始决定要忘掉周温以后,鹦鹉如同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他连夜拿出了一堆偏方,一本正经地教我:“丫头,你最讨厌的东西是什么?”

我绞尽脑汁想了想:“大概是虫子?”

鹦鹉很满意:“很好,你一想到周温,就想象他脸上爬满了虫……这样恶心来恶心去,你就不会再想他了。”

噗!听他这样讲,我忍不住要吐了,鹦鹉一边过来拍我,一边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刚说完你就想他,还有没有点出息?”

我忍不住敲了他的脑袋:“这根本不是想不想谁的问题,你那个描述……就是会让人吐的好不好?”

我很好奇,鹦鹉从哪里找来这些不管用的东西,鹦鹉起先支支吾吾,后来被我问急了,终于松口:“哥哥那时候自己疗情伤,花钱买了点偏方。”

我有点明白了:“所以,你也用这种疗法,想过我?你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我的?也是虫子?”

鹦鹉憋了半天,最后红了脸:“不是……是想象你……算了不说了,反正没有用。”

“说!”我拦住了他,不依不饶。

鹦鹉的声音越来越小:“哥哥说了你可不许急……你知道我的,我最讨厌知了……我想象你变成了一只长着人脸的知了,白天晚上没完没了的叫。我以为,我很快会厌烦你,但没想到,那以后,我见到知了,居然也不觉得它们吵了……真是作孽。”

我促狭一笑:“该!叫你想那么多损招!”

鹦鹉看着我,笑意渐渐深了,他拿出了一面镜子给我照:“瞧,这样笑着多好看,以前总是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还以为谁欠了你几百万。”

镜子里的我,脸上还有没散尽的笑意,眉目里少了戾气,多了温和,原来,我也可以这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活着。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主动拉住了鹦鹉的手:“有空的时候,去挑个吉利的日子吧,趁着郡主还没有回吐蕃,我们也好找她做个见证。”

我的话大概有些含蓄,鹦鹉一时愣住了:“见证……什么?”

我敲了他的脑袋,提点道:“我是说,要不,我们成亲吧。”

鹦鹉惊喜之余有些不可置信:“丫头,你认真的?不后悔?”

“这么问的话,还真有点后悔,这种事居然叫我一个姑娘家主动提,啧啧……”我轻声一笑,鹦鹉见我逗他,立马接住了我的话茬。

“后悔也晚了……这下可被哥哥抓住把柄了,以后要有人问起,哥哥就光明正大地说,是你这个丫头,先肖想的哥哥。”

“呸!要不要脸?!”

“乐意,你打我呀?”鹦鹉高兴极了,我被他的情绪影响,也变得开心起来。

见他就要出门,我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去哪?”鹦鹉促狭一笑:“这就离不开哥哥了?天色还早,哥哥去找人算算日子,早定下来,早叫你过门。”

“出息!”

“乐意!”

鹦鹉走后,我静静地坐在屋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发愣。其实我明白,现在不是成亲的最好时候,可我不希望鹦鹉再陪着我蹉跎了,他没有义务为我疗伤、治愈我的痛苦,既然是我决定要割舍周温,那么这个狠心,合该我自己来下才对。

鹦鹉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见他两手空空,十分奇怪:“你不是找人算日子去了么?八字合盘呢?”

鹦鹉叹了口气:“刚一出客栈,就发现城里进了不少周温的探子,这种时候哥哥哪敢把咱们的八字给出去让人算?这不是找死么。”

我点点头:“也罢,你我都不信鬼神,算日子不过是遵循旧习俗,等我们逃到下一个小城,就成亲吧。”

鹦鹉歪着嘴角看我:“不对呀,丫头,你怎么突然这么着急起来?”我见他深思,担心他觉得我照顾他的感受,故意勉强自己,刚想要安抚他,不料鹦鹉冲我一笑:“哥哥莫不是要喜当爹了?”

呸!他这一句话,把所有气氛都破坏了。

“我看你是皮痒了!想挨揍!”我揪着鹦鹉的耳朵,就要揍他,鹦鹉顺势一躲将我抱在了怀里,轻笑着咧开嘴角:“你这人,真是开不得一点玩笑。没有幽默感。”

“就你有?”

“那当然了,哥哥是你的开心果。”

“我呸!”

鹦鹉挑眉看我,自卖自夸:“真是不知足,你知道当初在边境时多少人请哥哥去说单口相声?哥哥都不去。”

“你还会说相声?”

鹦鹉得意地笑了一笑:“小爷什么不会啊,你想听啊?”他拍了拍自己的脸,“这儿,亲一口讲一个。”

我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商量道:“今天就不讲了吧,既然有探子进来了,待会夜深了,我们就得出城。”

鹦鹉显然有点不高兴了:“行吧。”

鹦鹉带着一身不满洗漱回来,像活死人一样躺在了床上,我见他这副样子,心下一横,扯过他的脸,亲了一口:“好了,安心睡吧。”

鹦鹉怔了一瞬,下一秒脸上就带了笑:“丫头,你这样,哥哥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

鹦鹉撇嘴笑笑:“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说哥哥误会什么?”说罢,他探头过来,目光带笑地盯着我的嘴唇看,我有些不自在:“要亲就赶紧的,磨磨唧唧地忒不爷们。”

鹦鹉扑哧一笑:“你倒是想得美。这么下去,哥哥的清白都要被你毁了。”说罢,他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眼里带着几丝笑意:“剩下的事情,咱们梦里见……”

“登徒子!”我忍不住羞赧,鹦鹉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你莫不是想歪了吧!哥哥说的剩下的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个啊!”

“我呸!”我不想和他计较究竟剩下的是啥了,反正和他斗嘴,我从来讨不到好,索性踹了他一脚:“再说话就割掉你舌头!”

鹦鹉显然没有受我威胁,轻声一笑:“也可能真是你想的那件事儿,这么说,咱们想一块去了!”

“鹦鹉!你大爷!”眼看我就要跳起来揍他了,鹦鹉终于抿唇消停下来:“好了,别闹……半夜还得留着力气赶路呢。”

“……”

夜渐渐深了,鹦鹉一脸恬静地睡着了,我从床榻上披衣坐起,走到窗边去看天上的月亮。

月色皎洁,撒在地上,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长安的夜晚,如果足够幸运,这一辈子,或许我都不会再回长安了。

对着月亮,我悄悄地许了一个愿。

希望周温一切都好,希望,我们这一生,永远不要相见。

长安同一轮圆月下,周温披着月白色的披风站在洗梧宫门口,尚舍局的给使见周温驻足洗梧宫,十分有眼力见地向周温禀告:“奴才前些日子听闻陛下要迎辰妃娘娘回来,特意派人将洗梧宫洒扫了一遍,摆上了娘娘喜爱的物件。”

周温平时话很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哦?你知道她喜欢什么?”

给使小心翼翼道:“娘娘在这儿住的时候,奴才观察过,娘娘喜欢古剑、喜喜欢余杭的九曲红梅……”

周温微微摇头:“她不是喜欢剑,是喜欢拔剑江湖,纵情肆意的生活,她也并不喜欢喝茶,只是在这里,唯有余杭进贡的新茶才能让她一直记着家乡的味道。”

给使见周温这样讲,顿时害怕极了,跪在地上狠狠磕头:“奴才妄自揣摩主子,奴才万死。”

周温挥手让他平身,随后对着洗梧宫轻轻一点:“以后,朕不会来这里了,把它封了吧。”

给使早就听闻陛下四处抓人,时刻等待着娘娘回来,第一时间去献殷勤,却没料到,周温今日会这样讲。

封了,这两个字,有太多含义,它可以是任由它废弃在这里,也可以是日日精心照看,如同娘娘还在的那样。

给使摸不准,硬着头皮再问周温:“陛下,奴才斗胆问一句,娘娘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周温闻言笑了笑,笑容里溢满了苦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是吧。”

周温说罢,最后看了一眼月色中的洗梧宫,便去御书房批奏折了,留给使一个人愣在原地,他忍不住碰了碰身边随侍的宫女。

“顺利不是就给抓回来了么?怎么顺利反而回不来了呢?陛下莫不是口误了吧?”

宫女也没想明白,只悄悄道:“许是陛下太累,说错了?”

给使点了点头,有些无奈:“那这洗梧宫,还要不要日日打扫了?”

两个人正没主意,刚巧碰见了进宫汇报的陈子龙将军,近日来,周温捉人的事情都交托给陈将军去办,给使想也没想就去套了近乎,试图从他口中套出点准信儿。

没想到,陈子龙对此也是一头雾水,心里烦得很。

御书房内,周温已经等了陈子龙片刻,见陈子龙来了,便没有给他好脸色:“陈将军好大的排面,要朕在这儿等你了一炷香时间。”

陈子龙瞥了一眼周温眼前的线香,好吧,明明才烧了一半……他虽然是个粗人,但心里也明白,周温曾经因为一个女人跪了他,心里自然是顺不过来气的,更何况,那女人还跟着别人跑了……

陈子龙想到这里,顿时有些可怜周温,卑躬屈膝道:“臣遇上了尚舍局的朱给使,他问臣了一个问题,臣答不上来。”

周温听出话里有话,点了点头:“说吧,朕听听。”

陈子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他问臣,陛下究竟想不想要辰妃娘娘回来?”

周温笑了一笑,摸了摸自己颈间一道疤:“她当众伤朕,朕扬言捉她,这事情你需要问朕吗?”

陈子龙垂了眼眸,声音软了几分:“起先是笃定的,后来……反倒看不清了……陛下伤了以后,根本没有像当时表现的那样暴怒,看着颈间的伤疤,反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臣恍然想起,娘娘颈间也有这样一道疤,听闻是早年间为陛下留下的……臣忍不住想,陛下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一天,娘娘会刺伤陛下……”

周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这样想?”

陈子龙拧紧了眉头:“臣后来才知道,陛下那日出城,暗中明明还有不少人守护,可您对付那鹦鹉,并没有把人全叫出来,还有……当夜陛下的人就追上了娘娘一行三人,可您没有下令抓人,反倒半夜把医馆郎中叫了出来,偷偷给了他一瓶上好的药,去救娘娘的朋友。”

周温依然没有回应陈子龙的疑问:“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朕交代你做的事情,你做好就好。”

陈子龙为人犟得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臣不明白,从很早前就不明白了。当初太傅临走前,曾交代过臣两句话,一是,铃铛姑娘是陛下的软肋,必须要除,二是,铃铛姑娘是太傅的女儿,必须要护。臣是个粗人,不明白太傅的哑谜,可无论臣怎么问,太傅只要臣一件件做便是,其余的便不肯再多说了。”

周温闻言,有些伤感:“当初朕一意孤行,决意要从皇位上退下来,顾太傅察觉后,曾告诉朕,他是朕的老师,无论朕闯出什么样的局面,他都会为朕收拾,哪怕豁去一条老命也在所不惜,可他要朕回答他一个问题,为上位者,勤政爱民,勤政朕已经做到了,可究竟怎样,才算是爱民?”

周温看着窗前,仿佛想到了当时的场景,他缓缓道:“当时朕不欲与太傅理论,随口答了书本上的话搪塞他,可太傅到底还是棋高一着,在北庭都护府,你们在朕面前要欺辱铃铛时,朕明白了太傅想要的回答。”

周温眼里的伤感一丝丝流露出来,他对着月色,身板挺立,掷地有声:“爱民,不是简单地守着他们,真正的爱,是普渡天下,让百姓在朕的疆土上过各自想要的生活,若要大家为了朕,成为本身不想成为的人,做本身并不想做的事,那便不是爱民,而是害民,就如同,那一日,铃铛为了朕,不惜舍命求死。”

说到这里,周温自嘲一笑,叹了口气:“太傅,不愧为朕的老师,临走前依然教朕了珍贵的一课,是朕有愧于他的教诲,有负于他的栽培。”

陈子龙听周温这样说,有些怔然,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北庭都护府,周温跪在地上,哭得双肩颤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时他心里以为周温受不了跪臣子的屈辱,心里还有些瞧不上周温,但如今想来,从那一刻开始,周温就明白了顾太傅想要对他说的话,所以决定要对铃铛放手了吗?

若真是这样,未免太过可笑,铃铛因为周温的一跪,决心要同他终老皇宫,周温却因为这一跪,决心要放她自由。

他如此爱她,她却再也无缘知晓。

陈子龙想到这里,很多事情豁然开朗,当初攻打皇宫,铃铛被鹦鹉叫走去城外见面,陛下心知肚明,却没有深究,陈子龙起初还觉得陛下或许没有那么喜欢铃铛,如今细细一想,鹦鹉与铃铛见面、铃铛送十三王爷出城,亲眼见证十三王爷的死,与陛下产生隔阂,乃至后来,陛下怒极要杀鹦鹉,铃铛为了朋友,刺伤了陛下。这其中每一件事,若不是陛下抬手促成,都不会那样发生。

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地演着计划好的一场场戏,将自己最爱的女孩送离自己的身边。

至此,陈子龙终于有些敬佩周温,他跪在周温面前,语气中有许多不忍:“陛下,儿女私情,臣不懂,原也不该掺和,如今只斗胆问一句,陛下要臣派人跟着他们,一路围而不攻,就不怕铃铛姑娘察觉吗?万一她察觉了,定时要回头的,陛下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周温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是啊,朕有时候也弄不明白自己,明明希望她永远不要发现,就此远走高飞,却又期待,她察觉了蛛丝马迹,重新扑进朕的怀里,永远陪在朕的身边。”

“那……”陈子龙有些为难了。

周温饮了一口九曲红梅,语气轻松起来:“开玩笑的,朕不是那般优柔寡断的人,且等一等,等他们途径余杭,朕欠她最后几样东西,还完了,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周温的语气那样轻巧,可陈子龙却明白,陛下不是开玩笑,他真心的那样想,也真心的那样期盼过,可理智告诉他,不能有那样的奢望。所以,他便狠心斩断了最后一丝期待。

陈子龙泫然欲泣,有点不忍的意味,周温看一个大老爷们露出这副姿态,忍不住笑着调侃他:“与其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朕是个记仇的人,你那件事儿,没那么容易了结。”

“陛下……”

“好了……朕从小就学会了割舍,已经习惯了。”

是啊,或许习惯了,便不会那么痛苦了,一开始,是喜爱的狸花猫,到后来,是母后和敬重的恩师,最后,是他此生唯一一枚软肋。

习惯,于周温是一个可怕的词,此时此刻,他已经开始习惯去做一个孤家寡人。

临近三月,长安还陷在一片倒春寒里,江南却已经色彩斑斓。

逃亡路上,鹦鹉折了一朵最好看的桃花别在了自己的衣襟上,引得郡主频频嘲弄:“看不出来呀,你这傻鸟还挺爱俏?”

鹦鹉瞥她一眼,也不计较:“怎么?爷不美吗?”

我忍不住呛了一呛:“别闹了,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逃下来很多地方不太对劲。”

我指了指小城四周的岗亭,东门、西门、北门都有严厉的把守,唯独南门是松懈的,这个城是这样,上一个城好像也是这样,冥冥之中,仿佛故意有人要引我们去什么地方。

鹦鹉看了一眼地图,点了点头:“看上去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至于,若他们真有本事引我们去哪里,何苦多此一举,直接抓了绑去不是更便捷吗?”

鹦鹉的话很有道理,郡主也十分赞同,可我看了地图,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地图上的其他路都有戒备,只这一条无比通畅,若是按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便是余杭,余杭,是我和周温初识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女人的第六感,或许是因为最近逃亡一直绷着一根弦,我和鹦鹉提出,要兵分两路。

由他带着郡主,而我自己走,出了余杭,我们再找地方汇合。

鹦鹉显然不满我的安排:“丫头,你是不是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了?若是这样,我跟着你,让她自己走。”

郡主见他这样说,也不示弱:“说的没错,我还不乐意跟着他呢。”

我摇了摇头,骗他们道:“别多心,余杭是我的故乡,我只是想再去看一眼我娘和我住过的画舫,三个人目标太大,我不能拖累你们。”

鹦鹉对我的话并没有疑问,他点了点头:“按现在的脚速,我们明日下午便能到余杭,后日清早我们在城门口等你,你莫要来晚了。”

我“嗯”了一声,最后抱了一下鹦鹉,鹦鹉的脸微微发红,他挑眉看我满是笑意:“怎么?开始舍不得哥哥了?”

我点了点头,鹦鹉笑了,拍拍我的脑袋:“别怕,你尽管去你想去的地方,出了什么事就放信号烟,哥哥会来救你的。”

鹦鹉和郡主离开以后,我开始整理自己身边的匕首和暗器,我把他们一件一件别在衣襟深处,随着动作,指尖竟然开始微微发抖。

其实我很怕在余杭再遇见周温的手段,但此时此刻,我已经猜到,引我们去余杭,很有可能是周温的决定。

他究竟想要怎样呢?

让我像初识时那样,卑躬屈膝地恳求他带我回宫吗?亦或者,还有其他的新鲜手段,让我心甘情愿地放弃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了一整夜,都没能想明白,到了清晨起来,我下了决心,无论周温想要怎么做,我和他都需要一个了断。

就这样,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回了故乡,原以为,这里会有周温布下的天罗地网,意外的是,城内没有我想象中的肃杀气氛,反而是热闹而喧嚣的。

走到茶馆外,我要了一碗九曲红梅,刚喝了两口,便有几个歌姬打扮的人来和我打招呼。

我定睛看去,发现她们竟是故人,当年老皇帝巡幸江南,召余杭歌姬演绎当地歌舞,她们曾和我同台献艺。

在这里重新遇到我,她们大概有些不可置信,拉着我来来回回地看:“姐姐不是被那老皇帝赐给了当时的长孙殿下,如今的圣上,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审视着她们的表情:“大概是性格不适合呆在皇宫,后来我逃出来了。如今皇帝正四处抓我,你们沾上我,恐怕要有麻烦。”

歌姬们面面相觑,有些尴尬:“姐姐别多心,我们不会和人说你在哪里的,既然相识一场,不如我们送你出城?”

我勾起了嘴角,并没有拒绝她们。

很快,歌姬们帮我换上了舞裙,让我混在她们当中,借宴饮的名义坐画舫出城,画舫里有淡淡的甜香,我闻了一刻,便知那是引人入睡的香料。

等我再次醒来时,歌姬们已经不在我身边,我躺在胭脂色的床榻上,眼前站了一个青衫落拓的背影,未等他转身,我便抿了唇,朗声道:“陛下别来无恙。”

“你知道,她们是朕派去引你相见的?”周温未转身,声音是冷冷的。

“知道。”

“你本可以逃的,为什么不逃?”

“陛下想做的事,铃铛从来阻止不了,既如此,何必再做什么挣扎?你要我来见你,我见便是了。”

周温闻言笑了,瞥了一眼我的袖子和衣襟,点头道:“是啊,你早就准备好了,匕首、鸩毒一应具有……也难为你了,朕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怕?”

我摇了头:“这些东西不是给陛下预备的,是给我自己。”

周温听我这样讲,眼里有微微的惊讶,我淡淡道:“陛下骄傲如斯,必然不会强迫一个女人,从前我逃跑,陛下宁愿强迫自己忘了我,也没有动手捉人,所以,我猜这一次陛下出手,定然也不是为了抓我回去的。”

周温似乎有些惊讶我如此的了解他,他微微地勾起了嘴角:“那你说,朕这回见你,是要如何?”

我静默片刻,缓缓道:“或许陛下打算亲手给我一个了断,也或许,陛下希望我为了自己的逃跑付出代价……我不知道。周温,这么多年,我从未看透过你。”

周温惨然一笑,转过身来正对着我,这时我才看清,他穿着当年皇长孙时期穿过的外袍,整个人的装束,正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

他抬眼看我,眼神里不再是当初温润的笑意:“你觉得,朕亲来余杭,是为了亲手了结你?”

我抬眼看他:“陛下日理万机,江南距离长安又有千里,如果不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会出现在这里。”

周温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所以,你早早地和那两个人分开,是希望朕了结了你,便不再追究他们?”

我点了点头。

“郡主是小十三的遗孀,又是陛下的弟媳,鹦鹉则是一个闲散的江湖走卒,若不是因为我,陛下没有为难他们的理由。”

说罢,我拿出袖子里的鸩酒,为自己斟了一杯,对周温露出一笑:“十三的事情,是我失约在先,刺伤陛下在后,这杯酒,我给陛下赔不是。”

周温冷冷地一笑,打翻了我手中的酒:“想要以死谢罪?”他突然有些生气,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一死就能摆平所有麻烦?还是时至今日,你依然觉得朕会因为你的死,痛苦自伤无暇顾及其他?”

周温摇了摇头:“你错了”他扯开了衣领,露出颈间的伤疤:“这一刀下去后,你在朕这里,就已经不再特殊了。”

说罢周温拍了拍手,很快,底下的人便抬了郡主上来,我看到郡主被绑十分震惊。

周温却是冷冷的笑了:“论智谋,你从不是朕的对手,从前朕多番忍让,是因为把你放在心尖上,如今,朕要让你知道,你已经不在那儿了。”

说罢,周温拔了我的匕首,比在了郡主的胸前,他看了我一眼,片刻没有犹豫,直挺挺地刺了下去。

郡主应声倒在了地上,鲜血如注。

周温对我笑了一笑,笑容残忍至极:“这是朕送给你的第一个礼物。铃铛,你喜不喜欢?”

我一时间被眼前的场景震得说不出话,还没来得及冲向郡主,她的尸身便被人拖走。

“周温,你疯了。”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蔓延了一脸。可周温却还是微微笑着:“你的鹦鹉哥哥是个聪明人,见你执意要兵分两路,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可他还是纵容着你,听你的话,带着郡主先行一步。到了余杭,他让郡主先行,自己留在城中接应你。也正是这个原因,朕还没能抓到他。”

“你有什么冲着我来,他们都是无辜的。”我对周温已经词穷了,可是除了继续求他,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周温动手挑起了我的下巴,细细地端详着我:“从前,你总说朕喜欢演戏,让人分不清真假,其实你应该庆幸,那时,朕还愿意对着你演戏。如今朕累了,心里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你只要想到他们的下场都是因你而起,便不会觉得他们无辜了。”

我不敢相信周温在短短一个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可理智已经不许我再对他优柔寡断,如今,我已经救不了郡主,至少,还可以试着挽救一下鹦鹉。

想到这里,我握住袖子里的短剑,试图制住周温,可没想到的是,刚刚摸到了短剑的剑柄,周温便察觉了我的意图。

他反手制住了我,将我摁在了床榻之上。

“你伤过朕两次了,铃铛,这一次,你没有机会了。”

说着,周温卸掉了我身上的利器,将手放在我的腰带之上,我察觉到他的意图,开始奋力反抗。

周温轻声一笑:“朕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你做什么的。那多没有意思。等你的鹦鹉哥哥来了,好戏才真正登场。”

我失神地看着周温,不相信他会这样卑鄙,可周温接下来的话,却再次挑战了我的底线。

“当初,小雀岭一役,你为了救朕,去了八王的营帐,床笫之间对他虚与委蛇恐怕是你这辈子最糟糕的记忆了吧。”周温挑着我的下巴,语气轻佻:“可惜啊,如今为了你的鹦鹉哥哥,这悲剧的一幕,可能要再上演一次了。”

周温的话,一字一句在我心上扎出一道道血痕,当初我带着对他全心全意的爱,去了八王的营帐,任凭自己被八王像对待牲口一样虐待。

到今天之前,我都没有后悔过自己当年的付出,直到这一刻,我全心全意爱过的那个人,把我最痛苦的回忆做成了一把刀,在我的心间捅了一道又一道窟窿。

这一瞬间,我已经不知道痛为何物了,这一瞬间,周温和我所有值得回忆的过往,在我脑海里成片的崩塌。

我曾经以为,即便离开了周温,至少我会将这份爱珍藏在心底,当做年少时的回忆,可如今,他不再是曾经和我执手相看的那个人了,永远也不再是了。

我看着周温,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嘴角却强撑着灿然的笑容,对他道:“陛下认识的铃铛,大多时候带着一身傲骨,能让陛下见见我下贱的模样,也算不枉陛下与我相识一场。”

我想,那一刻我的表情一定又疯又傻,以至于周温不敢直视这样的我。

片刻后,他别过我的脸,绑了我的手,将我扔在了塌上,便转身走了出去。

画舫内的囚室里,郡主满身是血的倒在塌前,她本以为周温那一刀,已经要了她的命,但没想到,自己竟然很快就醒了过来。

郡主看了看伤口,才发现,伤得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狗皇帝果然是极会演戏的,当初看到他出刀的力度,她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郡主正在出神,周温已经悄然来到了她的塌前,缓缓道:“那一刀下去,朕与你、与吐蕃的恩怨,便已了了,日后,只要你父王安分守己,朕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

郡主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狗皇帝,要杀就杀,别在我这儿玩阴谋诡计。”

周温叹了口气:“今天不要骂朕,朕心里难过。”

郡主一听便乐了,周温这辈子似乎还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软话:“你故意在铃铛面前,演这样一场戏,是什么目的?我告诉你,没有你这场戏,铃铛和鹦鹉也能过得郎情妾意,你别装得一副情圣的样子,自己感动自己,人家没准根本就不在乎你呢!”

“是啊,你说的对。”周温笑了笑:“可朕想做的,并非只是你想的那样,她曾爱过朕身上的光芒,朕便刮了这身光芒,做一盏送她远去的油灯,再将这盏灯送给那个能陪她远去的那个人。”

郡主显然不明白周温言语中的深意,她皱紧了眉头:“狗皇帝,别跟我打哑谜。”

周温抿了唇:“民间有过一个狐仙的传说,故事说,狐仙爱上了一个员外郎,两人情深意笃,后来狐仙要遭天雷之劫,不得不离开员外,于是,她舍了自己的样貌,把样貌送给了和员外定亲的姑娘。朕初听这个故事,觉得狐仙傻得可以,如今想来,自己却做了相同的选择。”

周温抬眼看月,声音朗朗,带着几分愁绪:“当初她爱上长孙殿下,是因为戏里的那个皇长孙,愿意为了她舍弃全世界,如今,朕做一个局,让她见到一个真心愿意为了她不顾一切的鹦鹉哥哥。如此以来,从前于她而言,才真正地过去了,她可以彻底敞开心扉,去爱新的人。”

周温歪头看郡主:“朕是不是很体贴?”

“变态!你这样的人简直是有病,你有没有想过,人家也许想要记住你呢?人家也许觉得过去的记忆很珍贵,想要藏在心底呢!”郡主依然骂着周温,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周温笑了一笑:“如果让你选,你愿意做死去的小十三,还是做带着回忆留在世上的呼朔郡主?”

郡主被周温问得哑然,周温长叹了一口气:“被回忆困住的人,都太不幸了,所幸,从此以后,被困住的人也只有朕一个人而已。”

郡主沉默了片刻,突然有点可怜周温,嘴上却不饶他:“你就不怕我去告诉铃铛,让你的计划落空?”

周温莞尔一笑:“你不会的,这世上,最希望朕倒霉的人,就是你了,不是么?”

郡主闻言,粲然一笑:“没错,我巴不得铃铛永远觉得你是一个心黑手狠的大王八!和她的鹦鹉哥哥快快乐乐浪迹天涯!”

“如此甚好。”周温看了一眼明月,淡淡道。

深夜后,郡主被周温派来的船接走,悄悄送往了吐蕃,而我躺在塌上,心里想的却是郡主死亡时,口吐鲜血的模样。

我想不明白,周温为什么要杀了郡主,她是小十三的遗孀,十三生前又那么爱郡主,难道说,周温对小十三,连一点兄弟之情都没有了吗?

我没能想出来一个结果,心里只有彻骨的凉意,这时周温慢慢走近了我的塌前,近距离地看着我。

我看不懂他眼里的神色,可我知道,此时我的眼中一定充满了厌恶,周温或许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伸出来摸我发心的手,僵在了半空。

“你恨朕?”

我摇了头:“当初在八王的大营,我也没有恨过八王。不相干的人,顶多只是讨厌罢了。”

周温大概最近生了大病,身子有些虚,他听我这样说,轻轻点头一笑,鼻子里竟渗出了一丝血。 周温摸到血,似乎有些尴尬,他看了我一眼,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仿佛此刻他就是血崩而死,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至此,周温更加尴尬了,实话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俩为什么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但事已至此,我已经不愿去多想了。

因而,我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狼狈的样子,周温静默地擦干了鼻子上的血,平躺在我的身侧。

屋子里静的吓人,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两个死人。

直到卯时二刻,画舫外传来侍卫的呼叫,说是抓到鹦鹉了。终于,周温轻手轻脚地从我身边坐了起来,对着我莞尔一笑:“起来吧,好戏要登场了。”


画舫的甲板上,鹦鹉被五花大绑摁在了中央,衣襟上还别着那枝漂亮的桃花,他见周温来了,露出淡淡的一笑:“本以为陛下不屑做这样的事情,没想到到头来,也是个孙子。”

鹦鹉的话激到了周温身边的侍卫,眼看着侍卫就要掌鹦鹉的嘴,周温拦了他们,微微抿了嘴角:“你掳走铃铛,便早该想到会有今天。”

说罢,周温挥了挥手,让侍卫呈上了两个碟子,其中一个放着两张木牌,另一个则是一盏毒酒。

周温朗朗道:“这两个牌子只有一张刻了标记,你们谁抽到带梅花的木牌,朕就赐谁这杯毒酒,放另一个人走。”说罢他莞尔一笑:“现在可以开始了。”

我知道周温有心刁难,并不想按照他的规则被他耍弄,却没想到,鹦鹉的动作比我要快,他径直翻开了两张木牌,露出了梅花的标记,丝毫没给我任何一个赌命的机会。

翻出木牌后,鹦鹉摘下了胸前别着的桃花,插在了我的鬓间,语气里带着笑意:“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年轻的时候,哥哥也肖想过将来成亲时候的样子,我那时候想,像我这样张狂的个性,我娶得娘子一定会是幽州城最风光的姑娘,但没想到后来家族遭难,到了想成亲时,连最简单的凤冠霞帔都不能给你……进城时,哥哥在花间挑了最漂亮的一朵桃花,原本是想在成亲的时候给你戴上的,这些天一直小心呵护,没想到,最后竟是在这个场景下给你了。”

我听了他的话,有些哽咽:“那我现在就是你的娘子了。”

鹦鹉扑哧一笑,摆了摆手:“别闹,现在它没有意义了,以后在江湖上,你会找到比我好一万倍的人,至于从前哥哥说的那些傻话……你都忘了吧!”

说罢,鹦鹉没有片刻犹豫,径直饮了杯中的毒酒,嘴角开始渗出血迹。毒酒没有立马要了鹦鹉的性命,只是让他陷入了昏迷,周温见我怀着一丝侥幸去探鹦鹉的鼻息,忍不住冷冷一笑:“见血封喉,有什么意思呢?朕要你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生命,逐渐枯萎,就如同他给你插上的那朵桃花。”

我在就要失去鹦鹉的那一刻,终于开始意识到他在我生命中的分量,一时间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竟然直接拿刀冲向了周温,逼他给我解药。

那一刻,我的脑袋极不清醒,大概心里想着就算周温的侍卫杀了我,我也不过是和鹦鹉一起入黄泉做一对鬼眷。

可我没想到的是,从来没有眷顾我的老天爷竟然在这一刻帮了我一把,周温来杭州的事情传出去后,竟然意外招来了朝堂里的刺客。

刺客上船后,整个局面乱成一团。

周温仿佛怕刺客伤了我,竟然让侍卫护送我和他一起走,趁着他们分散精力抵挡刺客的时机,我想也不想便把周温掳进了船舱,反锁了舱门。

片刻后,我对他下了命令:“你让他们去取解药。”

周温笑得意味深长:“如果朕说这种药,没有解药。你信不信?”

我没时间和他迂回,直接向他拔了刀,周温不躲不避,竟然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他死了,你留在朕的身边,不是很好吗?”

我不敢相信这种时候,他居然有脸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我径直拔刀刺向他的胸口却意外在胸前触到一块硬物,我摸了过去,竟发现是一个和毒酒瓶子一样花纹的药瓶。

“这是什么?”

周温脸上的尴尬已经告诉了我,这便是解药,我们之间久久没有对话,在这个漫长的沉默中,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涌现出从前的许多事。

当年,在皇长孙府,周温和顾太傅学兵书,回来同我讲过,用兵切忌不能一击毙命,让对方有还手之力。

一直以来,他的行事作风都是这样,就连对待他最爱的弟弟小十三,也没有留第二条退路。

可如今,在鹦鹉的事情上,周温简直漏洞百出,且不说他准备的毒酒根本没有即刻毙命,也不说杀来画舫的刺客,是多么的巧合,就说这枚解药,以周温绝不做多余事情的性格,他凭什么会把解药带在身上?

除非……除非他从一开始就算好,想要等着我趁乱挟持他,拿走解药,救鹦鹉一命?

这个猜想太过惊悚,惊出了我一身冷汗。

我故意假装没看出瓶子内的便是解药,继续逼问周温,周温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竟然假装不经意的提醒,他的举动直接证实了我的猜想,原来周温是想要放过我们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联想到前后经历的种种事件,很多之前似是而非的事情越来越清晰,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从很久很久以前,周温便想放了我,这一次,先杀郡主,再杀鹦鹉,他对我演完了这辈子的最后一场戏,是要毁了我信中对他所有美好的回忆。

这一刻,对着周温的脸,我想起了我们从前太多太多的过去,想起最初在余杭画舫上的初遇,想起长安客栈里的重逢,想起他在镇北都护府痛彻心扉的一跪,想起曾经我问他,如果我们一无所有浪迹江湖,他会不会后悔?那时他笑着对我说:“即便再苦的日子,只要想到有你在身边,就算去劈柴,朕也会劈得很开心吧。”

原来,我深爱过的周温,其实没有变,他因为我爱上他的伪装,用了最大的努力,把自己变成了我喜欢的那个皇长孙。

他从未骗过我,也没有欺瞒我,我们之间,变了的那个人是我,我不再是十七岁时,愿意为我爱的人葬身小雀岭的那个傻姑娘了。

我也想有我的生活,我也奢望后半生能够快快乐乐,背叛我们的那个人,原来是我。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周温看到我这样的表情,眼神中有一丝慌乱,似乎怕我识破他的一切,他说了漂亮的反话,催我行动:“你莫要伤朕,解药让你拿走。”

我藏着哽咽,点了头,拿走了他身上的解药,就要离开。

周温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身上那件舞衣,是初遇时穿过的,不如留给朕,做一个纪念。”

我迎着他的目光,退下了舞衣,却没有交到他的手上,而是直接点了一把火,我看到周温的眼睛一点点发红,嘴唇惨白,竟有些发抖。

看到这样的周温,我险些控制不住想要说一些安抚他的话,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世上不是所有感情都有结果。既然他那么努力走到了这一步,我希望我能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

最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陛下杀伐果断,内心没有多余的感情,何苦留一条裙子,假装深情?”

许是因为不常演戏,我的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周温一愣,片刻后,冲我笑了一笑:“你说的没错,裙子的主人,心里恨不得朕早点去死,朕留它又有何用?”

那一刻,我们彼此都说了伤人至深的话,脸上却是眷恋温和的表情,我想,周温一定知道,我明白了他的苦心,选择了尊重他的决定。

我们用最后的默契配合着演完了一场心照不宣的戏,把彼此从艰难的人生里拯救出来。

从此以后,周温不必在感情和朝堂中摇摆,我也不必在自由和爱情里挣扎。

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为彼此做的最后一件事。

人生最好的时光里,我爱过周温,周温也爱过我,只是这份爱,经历重重波折,而今,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等我带着鹦鹉上小船离开时,画舫的刺客已经被摆平了,或者说,周温的戏,已经落幕了。

他坐在船头遥遥地看着我,露出淡淡一笑,一如当年余杭画舫初见时,那个温柔腼腆的皇长孙。

我意识到,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周温了,尽力撑开嘴角,露出了我能做出的最好的笑容,可是,舟已行远,那个笑容,周温永远也看不到了。

半月后,鹦鹉伤好,我们去了润州定居,我打定心思要把周温的事情烂在心里,变成永远的秘密,安定后便催着鹦鹉成亲。

鹦鹉闻言,罕见地露出苦涩的表情:“哥哥不是大傻子,周温若真想要我的命,他不会给你机会带我逃走的,哥哥知道,这一次是他放手了”说罢鹦鹉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这样一想,实在憋屈,本来是我们甩了他,现在倒像是他甩了你?你说气不气?”

原本我心里还有一些难过,听他这样讲,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你这家伙天天都在想什么呢?这种事也能拿来计算?”

鹦鹉见我笑了,牵了我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擦:“哥哥知道,你着急拜堂,未必是真心那样想,而是想用拜堂这件事,让我心里安定,可是你不知道,有时候,安定这种感觉,不是另一半给的,而是自己给的,我中意你,也知道这辈子会一直中意下去,所以,什么时候有那个仪式,没有关系。”

我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咬了唇:“也不单单是你想的那样,你难道不介意,我最年轻、最漂亮的时光,都是和周温在一起?难道不想赶紧将我据为己有,免得我左右摇摆?”

鹦鹉笑了一笑:“哥哥不是圣人,最早的时候,也遗憾过,可是后来,我想通了,前半生你历经坎坷,弄了一身伤疤,哥哥在边境求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们最美好的时光,不是在从前,而是在未来。未来的路还很长,岂能被周温打乱节奏?此时你没有真正感受到欢天喜地嫁人的滋味,若是单为了我一己私欲,委屈了你,这不是哥哥的作风。”

见我沉默,鹦鹉牵了我的手,微微一笑:“傻丫头,人生这条路这么美,哥哥想和你慢慢的走,一个风景也不要错过。”

鹦鹉的话让我感到释然,看着鹦鹉的笑容,我开始相信,我们会有那样的一天。也许是在润州,也许是在余杭,终有一日,我会和鹦鹉嬉笑怒骂,过上热热闹闹的日子,到那时,过去种种都已消散,一切正如鹦鹉所说,我们这样历经坎坷的人,最好的时光不是在从前,而是在未来。

此时此刻,我已经开始期待我们的未来。

(全文完,还欠你们周温番外。待补。)

番外篇(一)

周温登帝后的第五个年头,后宫凋敝,如同一潭死水,皇太后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联合朝臣施压,终于,中秋前后,周温批准了选妃纳吉的奏折,群臣如释重负。

大概是皇城里太久没有办喜事,內侍宫女们都闷坏了,一听说要选妃,便兴高采烈的忙前忙后。此时,宫里的每个人都期待周温能选一个神通广大的姑娘进宫,把后宫这滩死水重新搅活。

可惜的是,这种想法,在周温眼里却无比可笑。大伙分明知道他要选的,从来不是执手相看的恋人,而是政治牺牲品,却幼稚的期待着他能和那些政人演一出伉俪情深的大戏。

从前,他或许还能够配合,但自从铃铛走后,他渐渐觉得身心疲惫,已经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任何一丝情绪了。

周温的这种心态一直持续到选妃的花名册呈上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单子上,看见顾家秀女“顾思悠”这几个字。

当年,铃铛初去边境,周温为了给她方便,特意安排顾太傅为她造一个户籍册子。

顾家到铃铛这一辈,是思字辈,当时他们为了铃铛的新名字争执了许久,最终才由周温拍板定下这个名字,可笑的是,九五之尊和当朝太傅千辛万苦选出来的名字,被一个小丫头原模原样的退了回来。周温脸上便只剩下尴尬。

如今,这个名字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忍不住让周温浮想联翩。

仅仅一瞬间,他脑海里瞬间便过了千百种可能:或许铃铛在外面过得不开心,回过头来找他了?也或许铃铛始终放不下他,愿意为了他留在宫里?……不会的,铃铛那样倔强的姑娘,一旦选定了她要走的路,便不会返回,又怎么会回来呢?

这些可能分明经不住推敲,周温捏了额角,饮了浓茶,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回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持,迫不及待地想要选妃那一天尽快到来。

在周温甜蜜的期盼里,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早早叫內侍准备了一套常服,样式、颜色都在不违制的前提下,尽可能的模仿皇长孙时期的袍子,选妃当日,皇太后提醒周温这衣服不够威严,让他再斟酌斟酌,周温还罕见地回敬了一句。

“威严,若是只靠衣袍,难道朕脱了这身衣服,就不是皇帝了吗?母后,您不是这个意思吧?”

皇太后被周温噎得一愣,觉得周温实在反常,平日里就算他们有再大矛盾,这厮都是一副孝顺听话的样子,暗中搞算计,今天,她只是好心提醒一句,居然被他上纲上线将了一军。

为此,皇太后只能暂避锋芒,表示自己最近风寒头痛,言语有失,要早些休息了。

皇太后走后,周温暗暗松了口气,母后不知道,衣服上的小心机,是他给铃铛的见面礼,或许是他害怕两人许久未见,铃铛对现在的他感到陌生;也或许,是他明白,此去经年,早已物是人非,所以才迫切的想要留下当初的感觉。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周温终于穿着这件精心准备的衣裳,到了秀女们面前。他等着盼着,终于等到了顾思悠上前觐见。

看到她的那一刻,周温笑了。

这一笑,里面有太多含义,他心心念念的人终究没有回来,顶着顾思悠名字来见他的姑娘,是顾太傅的女儿,顾思音。

她抬眼看了周温,并没有一丝对于欺君的畏惧,反倒对周温说了一番他想不到的话。

“先父生前曾严令禁止家中女儿选秀,陛下是先父的学生,定会尊重先父的意愿,不许思音进宫,因此,思音斗胆,用了妹妹的名字,这才见上陛下一面。”

“妹妹?”周温笑了一笑,似是在为铃铛抱不平“她在的时候,没有人把她当做妹妹,如今她走了,你们倒是连名字也不放过。”

顾思音听出周温的怒意,跪地不起:“先父在时,为陛下鞠躬尽瘁,如今先父自尽,顾家不复往日荣耀,无数小人虎视眈眈,想要对顾家不利,思音想要进宫,也在是无奈之举。”

周温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她自小被顾太傅捧在手心里养大,及笄后,又由顾太傅做主,相看了户部侍郎的儿子宋桢,周温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居然胆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是谁告诉你做了妃子就能保家族平安?你难道不知道,你既无宠爱,也无依仗,进了宫或许比在外面死得更快。”

顾思音抬起眼来看周温,目光竟有一丝坚定:“先父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想必不会看着思音受欺负的,况且……思音与陛下的心上人都是同父所生,定然有几分相像,思音不介意做她的替身。”

周温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些庆幸铃铛没有留在这深宫里,或许,这个地方只适合那些满眼写满欲望的人,他们为了达到自己欲望,甚至可以背弃自己的尊严,成为另外一个人。

终于,周温叹了口气:“你冒着欺君的风险,只身进宫,话里话外都仰仗着你那位死去的父亲,朕的恩师,觉得朕定然会因此卖你面子……或许,你还觉得,若是能在宫里留下来,你就能借着铃铛的名头,一路高升,把朕对她的留恋偷到自己身上,对吗?”

“陛下息怒……”

周温累了,他摆了摆手:“你的算盘打歪了,把另一个人当替身这种事情,只有懦弱又无能的人才做的出来,朕不会那样自欺欺人。”

他打量着顾思音,缓缓道:“我记得你父亲曾说,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只学琴棋书画,洁白无瑕的长大,看来,他实在是不太了解你。”

顾思音听他这样讲,有些着急:“陛下有所不知……思音正是为了父亲,才要进宫。”

“哦?”

顾思音叹了口气:“先父一生忙于朝堂,唯一一点爱好就是书画收藏,为了这些东西,他不知道跑了多少古玩摊子,来来回回的比对算计,才买到了许多真迹。父亲死后,族人催我嫁人,我便想把父亲那些字画当做嫁妆,一起带走,但这时,他那些兄弟突然跳出来,说这些古玩字画都是顾家的传家宝,应当传给家族的男丁……我知道,他们是看见父亲后继无人,才想着欺负我们,可我顾家的女儿,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已经守不住父亲了,若是连他最后一点心头肉都弄丢了,思音……思音实在无颜面去见九泉下的父亲,所以,即便知道欺君,我还是来见了陛下。”

“你以为做了皇妃,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顾思音点了点头。

周温抿了抿唇:“或许是吧,但你有件事弄错了。”

“请陛下明示。”

周温淡淡的叹了口气:“太傅他最后一点心头肉,不是那些古玩,而是你……顾思音,若他活着,听到你说要做别人的替身,恐怕会当场气得吐血。这么多年,他用琴棋书画将你熏陶成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忍心看你在后宫里,放下尊严和那些女人厮杀?”

听到周温这样讲,顾思音一直隐忍着的那股力量终于泄了气,她在大殿上委屈的哭了出来:“我也怕的厉害,可我没有办法,爹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总要为他做些什么。我做不到心安理得的看着他的收藏被人掠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我做不到……”

周温点了点头:“这件事朕知道了,你放心,太傅留下的收藏,一件也不会少,至于今天的事情,朕就当没有发生过,户部侍郎那门婚事很好,以后,朕就是你的娘家人。”

顾思音没想到周温居然这样轻易的放过了她,她抬眼看周温,有些怔然:“思音,谢过陛下。”

“退下吧。”

思音告退后,头也没有回,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座深宫,这让周温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看吧,连这些迫于无奈对权势有所求的人,都不愿留在这里,更何况是本来就喜欢自由的铃铛呢。

字画的事情,是顾家的家事,即便是皇帝也不好贸然插手,周温回去后,拨了一笔钱,派人乔庄成皇商,高价从顾家后人手里买下了顾太傅的收藏,日后,再作为赐婚的礼物转赠给顾思音。

这样一来,虽然明面上没有训诫,顾家人心里却明白,皇帝在背后为顾太傅的女儿撑腰,他们得知后必然诚惶诚恐,大概率,还会把卖画的钱想办法退给顾思音,让她去找皇帝求情。

算来算去,肥水没流外人田,周温觉得自己还不算太亏。

做完了这些事情后,天色已经很晚了,周温却没能休息,因为选妃的事情,他特意空出了一天不批奏折,但如今看来,这一天假请的似乎没有必要。

于是,他深夜去了书房,再度翻开了厚厚的折子,戍边大臣传来急报,有几股小势力在边境作乱,大臣怀疑他们和朝堂上的人有勾结……江南的贩卖私盐案查出了结果,祸首举家自尽了,但督办的人却查出,那家人和皇太后家的亲戚有私,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查……还有最近科考要开始了,不少人举荐一个之前暗中跟过小十三的人做主审官,这举荐是无心之举,还是结党营私,都需要他细细分辨。

批完所有奏折,已经接近三更,马上就要早朝了,周温看着蒙蒙亮的天色,忍不住叹了口气,皇帝的日子太难了,这一天天的阴谋阳谋简直看不到尽头,他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是一个昏君,这样,当初铃铛要走的时候,他也能不管不顾的和她一起离开。

可是,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走不了,只有他留下,铃铛奔赴的那个世界才是安全美好的。

那里没有战乱、没有饥民强盗,那里有酒有诗,甚至还有乡邻间定期举办的歌会,那里的一切都是他为她创造的,这么一想,周温便觉得自己的留下,是有意义的。

这样想着想着,周温靠着书桌睡着了,睡梦里,他长出了白色的胡须,整个人变得很老,身上穿着便服,不知身处何地。

这时,有人叫他,他回过头,发现是同样白发苍苍的铃铛,铃铛似乎开了家酒肆,正当垆卖酒。

“陛下这是第七次巡幸江南了……怎么还是喜欢一个人溜达,身边也没有人跟着?”

他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铃铛见他犯傻,把他请进了屋里:“江南细雨伤身,陛下喝杯黄酒暖暖身吧。”

周温接过铃铛递来的酒,小心翼翼的打量她住的地方,很好,并没有其他男人的影子……他不敢想象自己这么老了居然还是惦记着这点事情,反应过来以后,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

铃铛看出了周温的眼神,对他笑了笑。

“我和鹦鹉哥哥试过在一起,但可惜,中间还是离散了,他后来看开了,娶了郡主介绍的表妹,去吐蕃做官了,现在儿孙满堂,过得很好,前几天,还给我写来了信。”

铃铛开开心心要去拿信,被周温拉住了:“朕不爱看他写的东西……你坐下,陪朕说说话吧。”

铃铛笑了笑,满是宠溺:“陛下要说什么呢?”

周温想了一想:“这么多年,你后悔离开吗?”

铃铛沉默片刻,摇了头:“我走了,陛下没了软肋,后宫里也没了隐患,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周温笑了一笑:“你走以后,后宫嫔妃为了争宠,巫蛊案都查了两次,若是你在,大概率是你被陷害,朕恐怕真的应付不来。”

铃铛也笑了:“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周温点点头:“这么多年,朕总算扫清了朝堂里的余孽,平复了边关的战事,还培养了一个合格的皇储,已经放心天下交付给他,如今,朕年纪大了,不想再回紫禁城了,不如留在江南陪你一起生活吧。”

铃铛等这句话似乎等了很久,她的眼睛红了一红,拉着周温的手去了一间早已收拾好的屋子,里面的样式多是按照周温的喜好置办的。

她看着周温,眼里满是情意:“我在这里,等陛下几十年了,还以为,这辈子,等不到你了。”

周温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满是感动,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拥抱铃铛,但就在拥抱她的那一刹那,內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陛下,该上早朝了。”

梦,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醒了。

內侍见周温还穿着那件为铃铛定制的衣裳,提醒他该换龙袍了,周温没有反抗,或许是梦还没完全清醒,他木然地看着內侍将那件衣衫一点点地从他身上脱下,眼泪终于崩不住的流了下来。

內侍被周温吓坏了,当即跪地不起,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周温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当即擦干眼泪,命內侍起身,让他给自己穿上龙袍。

內侍大概猜到了周温的心事,小心翼翼地提起:“前不久,奴才差人去打探了辰妃娘娘的近况,那人写了封信,想要呈给陛下。陛下若是要看,奴才这就去拿。”

周温仔细的想了一想,最终让人把信烧掉了。

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最好的结局,或许有一天,梦里的那一幕会真实的发生,也或许,他会在等待那一天到来的过程中,渐渐放下这段感情。

不管怎样,新的一天开始了,文武百官已经候在殿外,他不能停留在梦里,更不能停留在原地,他只能向前走。

随着周温前行,金碧辉煌的大殿门被內侍推开,周温迈过台阶,缓步走上了那座龙椅。

冰凉的龙椅上,一声声“吾皇万岁”的呼声响在耳畔。

周温抬眼,看着朝堂百官,心里渐渐释然,或许,这才是属于他的世界,到了这里,江南的烟雨便再也与他无关。


(周温番外完——感谢大家一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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