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月娥

农村集体化那会儿，俺们生产大队有个人名叫狗娃，打小脾气特别犟，人送外号一根筋。

说起这个外号由来已久。俗话说“七岁八岁狗也嫌”，狗娃长到惹人嫌的年龄，有次自制了一把弹弓，随手在地上找了一个小石子，一只眼紧闭，一只手握弓，另一只手用皮筋绷紧石子，瞄准院子里的一棵歪脖子树，慢慢移动寻找目标，好想打下一只麻雀啊！可是偏偏树上的麻雀走走停停，要不在枝叶间上下飞动，一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狗娃胳膊酸困了，手指僵了，眼皮子耷拉下来了，实在绷不住了，“嗖”一下，随着胳膊下滑，石子箭一般飞了出去，偏偏这时候他爸正好走过来，还没反应过来，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脑门上，他爸疼的抱住脑袋哇哇大叫，立马脑门上起了个红肿大包,胸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臭小子，真是秸秆架冬瓜--越看越来了，顺手在院里拿了根小木棍，朝狗娃走了过来，一边还揉着头顶的大包，嘴里“咝咝”叫着。没成想，狗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梗着脖子，不跑也不躲，更不求饶。“唰”一声棍子抽了过去，狗娃的脸涨得通红，不吭气，再一棍子抽过去，狗娃趔趄几步没站稳，等站稳的时候，又向前迈了一大步，站回原地。他爸更生气了，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人，打死都不挪地儿。后来还是他妈磕头求饶：“他爸呀，你要是打死他，俺也不活啦。”抚摸着儿子一身黑青，心疼得泪蛋蛋掉了一地。他爸撂了棍子，背着手气哼哼回家了，狗娃扭头就往外走，他妈拦都拦不住。正是夏季打完麦子的季节，麦秸在生产队的场地里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座小山头，后来听说狗娃就在麦秸堆上睡了好几黑间。最后，他爸磕头捣蒜好说歹说才把他领回家。一根筋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时光荏苒，转眼一根筋一十八了，个子高高的，身板结结实实，两个大脚板走起路来能把地面砸出坑来，活脱脱一个敦实大后生。像这个年龄的后生，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或早或晚学会了骑自行车。所谓的自行车也都是那种脚蹬子掉没了，锈迹斑斑，除了铃声不响哪儿都响的破烂自行车。架不住穷啊！就这自行车家里有一辆都美得不行。一根筋却碰都不碰一下自行车，他爸问他为甚了，一根筋不说话。老头子一发狠，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买了辆半旧的自行车。别看是半旧的，全村第一辆豪华自行车，铃儿脆生生，响当当，车轱辘锃亮。老头子拿了块布子，越擦越喜欢，车把都快照出人影来了。他妈还特意给座上自制了大红条绒带花边的套子，老两口在院里打扮自行车的样子就像打扮个待嫁的姑娘，心里美滋滋的。一根筋回到院子里正眼都没瞧那辆车，他爸说了：“狗娃啊，今儿个俺陪你出去学骑车，中不？”

一根筋闷声闷气：“俺不稀罕那玩意。”

“你说，你个年轻后生，不学会哪行？俺还指望你用这辆车娶亲呢。”他爸说的一点没错，那时候娶亲就时兴骑自行车去，新娘羞答答坐在后座上，新郎官骑着带回家。

“要骑你自己去骑，俺不学。”一根筋把后背转过去急匆匆往屋里走。

“为啥不学？”他爸堵住他急切地问。

“俺就奇了个怪了，明明是两个轱辘，就能跑？”

“对呀!”

“俺就不信这个理。”

他爸气急败坏，几乎跳了起来：“你是不长眼还是咋的？别人不都是骑得好好的。”

“反正俺就是不信，俺也不骑。”一根筋又梗起了脖子。

一根筋他爸气得直跺脚，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小子真他妈犟！一头犟驴。

一根筋家的豪华自行车被生产大队的人家借了个遍，成了专门的接亲车，娶回来一个又一个新娘。

一根筋的婚事却一再耽搁，他宁死都不肯摸一下自行车把，谁愿意嫁一个一米八大个连自行车都不敢骑的人呢，而且还是出了名的犟。 直到一根筋二十三岁那年，娶了个二婚女，女方自然不敢提过多要求，成亲那天，跟在一根筋屁股后面步行着嫁了过来。

一根筋媳妇对他早有耳闻，知道遇着的是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的人，所以平时家里大事小事一根筋说了算。

一根筋媳妇头胎二胎都生了男孩，三胎生了双棒俩男孩，一根筋乐得合不拢嘴，第四胎又是男孩，一根筋终于坐不住了。妈的，清一色男孩，都五个了，俺就不信这个邪了，继续生！

第六胎还是男孩。

第七胎还是男孩。

第八胎不折不扣还是男孩！

这下可苦了孩儿他妈，孩子们混穿衣服，合盖被子，今儿个上午老四打了老五，明儿个下午老七老八合伙揍了老三，老大的鞋底子还没纳好，老六的鞋脚趾头都露出来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横七竖八，炕头的，炕尾的，横着的，竖着的，男孩子调皮捣蛋，谁没回来都不知道。一根筋经过反复实践，得出最好的一个办法，那就是趴在地上数鞋子，数够八双十六只鞋子，孩儿们齐了！

一根筋老婆最后放了狠话;“你再敢让老娘生，老娘不怕再离婚一次！”

一根筋蔫蔫耷拉着脑袋没吱声。后来社员们议论起这件事还说，那是一根筋自己不会生，如果他会生孩子的话，哪能善罢甘休？这话还真不假。

不过令社员们津津乐道的是还在后头呢。

那年春天，天气刚缓了过来，队长就急巴巴盘算着往地里上农家肥。头天晚上做了安排，明儿一早每人往山上的地里送十担沤好的粪土。那时候都是人工挑，用藤编的那种筐。人们也不惜力气，也没偷奸耍滑的，挑水、挑粪、挑粮食，再不就是秋收时候装在麻袋里扛，靠的都是大伙的肩膀。俺们生产大队平川地少，山上的地多，都是羊肠小道，马车还真是去不了。

不过，这可难不住一根筋，他那个大块头，天生就是干力气活的料。那晚，一根筋睡到后半夜怎么都睡不着了。辗转反侧，硌得浑身肉生疼。干脆起来站在院子里，清冷的月光照得院子里亮堂堂，周围死寂死寂的。一根筋顺手拿起扔在院子一角的筐和铁锹，挑着出去了。

别说，这一根筋是出了名的胆大，不信神不信鬼。平时社员们讲鬼故事，他就说胡扯了，除非你把鬼拽俺跟前来。这不四周静悄悄，连个鬼影都没有。一根筋吹着口哨，来到指定的粪堆前，拿起铁锹，吐两口唾沫，一脚踩下去，粪土铲松了，再铲进筐里，用铁锹压实了，把扁担放在宽大有力的肩膀上，出发！一路上大脚板稳当当，迈着大步，哼着曲，唱着歌，乐颠颠喜滋滋，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赶天亮的时候，一根筋的十担粪刚好送完回来，队长和社员们从暖和的被窝里打着哈欠走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根筋撂下担子，一头的热气，齐声问：“狗娃，你这是……”

“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准备回去睡个回炉觉了。”一根筋擦着额头的汗水说，一边用鞋底子蹭铁锹上的粪土。

队长一把拽住一根筋的衣襟，一脸狐疑；“你是说，你已经挑完十担了？”

一根筋瞪着队长：“对呀！”

社员们开始起哄：“鬼才信，你几点就起来了？”

“谁知道几点了，俺又没看表。”一根筋不依不饶。

“就是挑了，谁能证明你挑了十担。”大家也不依不饶起来。

一根筋气哼哼挑了空筐，向山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叫嚣：“俺这就给你证明去。”

任凭队长怎么阻拦，一根筋就是不搭茬。他愣是在队长眼皮子底下从地里把十担粪土一次一次原原本本重新挑了回来，不过挑回来的路上，不哼曲，也不唱歌了，气哼哼的样子。完事了，还不忘用铁锹把那十担粪土压瓷实了，堆了个小山形状。

作者；魏月娥，山西省孝义市人，热爱文学，喜欢写作，闲暇用文字记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