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不赞成女人端杯，认为酒是男人的专利，酒桌上女人应该靠边站。父亲却没有这种偏见，所以我在父亲面前敢堂而皇之地高举酒杯，喝！父女俩你来我往，开怀畅饮，不亦乐乎。

（1）

我知道，烟、酒、茶是父亲生前的三大习惯，也是激活他一天工作动力的三大法宝，每天都不可或缺。从我沾第一滴酒开始，就跟父亲有关。

小时候，父亲经常要我到单位开的小卖店给他买酒。那时的酒大都是瓦罐散装酒，比如糯米酒，地瓜酒，高粮酒，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酒。

父亲最爱喝的是地瓜酒，每次拿一个空瓶子去打酒，不多不少，一斤，七角五分钱。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之所以每次只买一斤，而且要我不厌其烦地跑来跑去，是因为生活困难，一家五口靠他一个人微博的工资收入，日子过得艰难。买酒的七角五分钱还是母亲从全家老小牙缝里挤出来的。

买酒的次数多了，我的好奇心也重了。每当父亲看见我提酒回家，眼神都特别光亮，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美滋滋地给自己倒酒，然后，吃一口菜，抿一口酒，兴致勃勃地跟母亲拉家常。

我心里自问：这酒到底是啥滋味？有那么好喝吗？

终于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打开了酒瓶，偷偷抿了一小口。哦，又苦又辣，舌头都麻了，真难喝！吞进肚子里，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往心头钻。再试一口，嗯，好象不那么难喝了，身子慢慢暖和起来，有一种舒适感。

哦，原来就是这个味！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每次给父亲去买酒，我在路上都要拧开瓶盖，抿几口，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十分开心地跑回去。

（2）

后来，随着家境不断改善，父亲喝的酒也大不一样了。

平时家里储藏不少瓶装酒，白酒，红酒，黄酒，啤酒都有，父亲为此还专门做了一个酒柜，经常邀请朋友和同事到家里吃吃喝喝，十分热闹。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变成厨娘，在烟火中忙忙碌碌，而我成了跑堂的小二，给大家端茶，倒酒，添饭。

有一年暑假，父母都上班去了，我和小妹在家里玩耍。

年幼的小妹打开酒柜，看见里面红红绿緑的瓶子很好奇，指着其中一瓶红酒说：“姐姐，这好象是果汁饮料。咱们尝尝是什么味道，好吗？”

我说：“好呀，尝尝。”

于是，我找来开瓶器，拧开瓶盖，与小妹一人一杯喝起来。

因为没有节制，一瓶红酒被我们喝个底朝天。结果，姐妹俩都软瘫在地上,一横一竖，四肢朝天，半天爬不起来。

父亲下班回家，看见这一幕，吓得不轻，以为出事了，想打电话叫救护车，不想，“哐当！”碰到脚边的空酒瓶。

他捡起瓶子看了看，立刻明白家里发生什么事。他把我们一个个抱上床，坐在床边，一直等我们醒来。

我清醒过来，发现父亲瞪大眼睛正看着我，十分胆怯，以为今天会臭骂我们一顿。

哪知，他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我和小妹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父亲用手指用力朝我额头戳一下，说：“鬼丫头，以后不许偷偷摸摸喝我的酒，要喝上桌喝！”

从此，我可以堂而皇之地提着酒瓶，与父亲同桌喝酒了。一开始，喝红酒，后来喝白酒，再后来，红的，白的，黄的，什么酒都能喝。

酒喝上劲，父亲兴致也高了，经常一边喝一边对唐诗宋词。他念“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对“五陵年少金市东， 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他吟“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接“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 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3）

父亲与我同饮，也为我痛饮。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父亲要我在准备高考的同时，去参加单位招工考试，说女孩子找份工作不容易，两条腿走路，保险。

但我一心想上大学，不想先工作。为了应付父亲，还是参加了招工考试，希望自己考不上。

谁知，成绩挂榜出来，我又偏偏排名第二，而且招工考试比高考时间早，我想放弃找不到理由。

当母亲兴高采烈地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我时，我想都没想就撕碎了。

母亲大惊，说：“你知道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机会，你怎么就撕了？”

我坚定地说：“我不想工作，我要上大学！”

这事让在外地出差的父亲知道了，心里特别着急。

在回家途中，他坐在餐车里，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碟花生米，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喝酒。他的表情和举动恰好被他的好朋友苏伯伯看见了。

苏伯伯走过去，端起杯子，陪父亲一起喝酒，问他有什么心事。

父亲把自己的烦恼告诉苏伯伯，说大女儿从小脾气倔，心气高，有工作不干，非要上大学。我也想要她多读些书，但她是老大，早点工作，能为我分担一点家里的压力啊！

苏伯伯一听，放下酒杯，一拍大腿，说：“这还不好办？这样的倔脾气，送她去当兵，到了那里面，再倔的烈马也能调教出来！”

父亲摇摇头，说：“她视力不太好，当不兵。”

苏伯伯又说：“当不了兵，就当警察。这次招工考试有两个指标是公安分局的，你去跟分局招生办的说说，让他们调剂一下。”

父亲回家征询我的意见，我还是摇头，连忙说:“不去，不去。”

父亲厚着脸皮劝我：“你先工作嘛，只要表现好，单位可以送你上大学，每年都有指标的。条条道路通罗马，干嘛要挤独木桥？”

这话把我的心说动了。我跟父亲讨价还价：“只要能让我上大学，我就去！”

“那当然！”

父亲的话确实没错，后来我一边工作一边带薪上大学，不仅了却父亲的一桩心事，也圆了自己的梦想，两全齐美。

（4）

父亲放任我喝酒，也放任了我许多思想和行为，以至于我怀疑父亲既把我当女儿养，又把我当男儿教。所以，我的性格一半似水，一半像火；有时好静，有时好动。

每当我在学习和工作上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就说：“只要开动脑筋，办法总比困难多”。“女子和男子同在兰天下，除了力量弱一点，其他方面都不逊色，要学会扬长避短”。“力气是可以耗尽的，只有智慧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大脑可是个宝库啊。”这些话，都是他在酒桌上的谆谆教诲，令我一生受益。

父亲后来担任一个重大建设项目的指挥长，必须随项目举家迁移原来生活的地方。

那天，父亲问我：“我准备带你母亲和妹妹离开这个地方，你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如果不走，这里就只剩你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想了想，直摇头，说：“不想跟你走，也不想留。”

父亲很诧异，问：“你不想走，又不想留，到底想干什么？”

我满怀激情地说：“爸爸，我不想总是在你的翅膀底躲雨，我想到外面大风大浪里去闯一闯！”

我以为父亲会生气，没想到，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猛地擂了我一拳，说：“好家伙，这才像我的女儿！”

就这样，在父亲开赴新项目工作地同一年，我也紧锣密鼓地办理了调动手续，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南方城市。

与家人分开的前一天正值大年初三。

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一瓶茅台，一瓶湘泉，开怀畅饮。

我和父亲频频互敬，完全不计较长幼尊卑，又闹又笑，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

母亲忙上忙下，说我们父女俩一个是老癲子，一个是小疯子，直到我们都喝醉了，才松一口气。

第二天我和父亲都醒来了，第一时间问对方：“你没事吧？以后少喝点，少喝点。”然后，相视而笑。

（5）

远离父亲的日子，我尝尽了生活的酸咸苦辣，只有回家探亲的时候，才有机会与父亲同桌举杯，话新叙旧。

让我揪心的是父亲退休后遭遇三次中风，一次比一次严重，失忆，失语，失去自主能力，大部分时间卧床不起，需要亲人日夜守护，他生活中的“烟、酒、茶”三宝全都忍痛割爱了。

有一回我在外出差，一个多月没有回去看父亲，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爸最近心情很躁，嘴里嘟嘟嚷嚷，一会儿要笔，一会儿要纸，画来画去。我猜了好半天才看懂他画的是一个酒杯。他一定是想你了，快回来吧！”

我顿时脑子一片混饨，泪流满面，那是父亲在呼唤我啊！

我执行完任务，向单位请了假，马不停蹄赶回去，在父亲床前陪护了一个星期。陪他说话，给他讲故事，逗他开心。

给父亲喂粥的时候，我有意当他的面倒酒，装模作样地咂咂嘴，慢里斯条地品尝，还挑逗地问他:“嗯，不错。怎么样？想不想来两口？”

父亲因为中风左脸神经麻痹，没有知觉，笑起来的时候，嘴歪到一边，样子很滑稽。可正是他这一笑，乐坏了全家人，也美了我的世界。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每当孤独的时候，我都会给自己倒上一杯烈酒，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静静地回忆与父亲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在酒里，抿一口，热浪滚滚，万千思绪，都涌上心头。

我是女人，女人喝酒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