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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燕牧云时,我正瘫在冷宫角落等死。

下腹部剧痛无比,血从双腿溢出,濡湿了身上罗裙。

就在我即将阖眼之时,一把匕首突然抵在脖颈。

少年把虚弱的我按在墙上,眼神里有亡命之徒的凶光,他低声威胁:「别出声,不然杀了你。」

杀了我?

还有这种好事?

1.

我惨笑不止,抬眸虚弱地挑衅他:「那你动手啊。」

还没等到他的回答,我便痛到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下躺的不是木板床,而是一床旧被子。

被面微微起球,但带着阳光暴晒过的气息,让人感到很舒服。

只是下腹处的隐痛和空空如也的肚皮,到底提醒了我一件事。

那个承载着我所有希望的孩子,那个还未出生还未见过太阳的孩子,没了。

「醒了?」推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哀伤,是那个试图胁迫我的少年进来了。

我眯着眼望着他。

少年一袭宫装,本来这种鹅黄与浅紫相间的长裙不是设计给男人穿的,只是他骨架纤细,五官却又极尽妍丽,肌肤更如凝脂,温而润泽。

盘起来的高髻上斜斜地别着一支碧玉簪,长长的流苏衬得下颌线更加清瘦,带着三分锋利。

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在皇帝面前得宠的嫔妃。

可我知道,他并不是宫内人。

真正的宫内嫔妃,又有哪一个敢在这后宫之中露出这副桀骜不驯的神情?

2.

「你是刺客?来杀澹台烈的?」我没有回答他,反而开口打探他的来历。

少年那双清亮中带着三分犀利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杀气,他看着我,薄凉地勾了勾嘴唇,开口讥讽:「这几天我扮作宫女,打听过你的事情。」

「怎么,哪怕是被挤兑,被诬陷,被鞭打,被丢在冷宫里流产,你还爱着澹台烈?」那少年见我沉默不语,趁胜追击,「那你可真下贱。」

他最后两个字语气极轻也极为刻毒,刺得我内心一痛。

我抬眸看他,顺手拢了拢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语气平静:「既然你都把话说死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辩白的。」

「我和澹台烈的事情,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你也无权评判什么。」

「看在我小产之后,你找来被褥的分儿上,我不会向任何人告发你,如果你不信,可以杀我灭口,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但有一点,若非对我下杀手,麻烦不要在我面前晃悠,看着你心烦。」

一口气说完,我又重新躺回到床上,闭着眼睛,做出一副不搭理他的姿态。

那少年似乎没见过当俘虏还能当得那么硬气的女人,凌厉的桃花眼里全都是寒光。

他伸出手来摸上我的脖子,还没来得及收紧手,就被我冷冷的话语打断了。

「为什么用手?用你那柄刀直接砍断脖颈,不是更快些么,我小时候见乡里人杀鸡都是那么杀的。」

「就是可惜这一身好衣裳,少不得要溅上血。」

一番话都快把少年气笑了,他下意识地把手从我脖子上挪开去摸刀,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刀在换衣服的时候放在别处了。

正在这时,冷宫的门又被人推开了,娇柔的声音传来:「本宫来看看夏婕妤。」

这个声音的主人,化成灰我也认得。

她是陷害我入冷宫的崔瑶华!

少年脸色微变,打算避开崔瑶华,奈何冷宫内空空荡荡,并无可以容他藏身的摆设,犹疑之间,崔瑶华已经推门进来了。

见到少年,崔瑶华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便冷笑着啐了她一口:「燕妃娘娘来找我麻烦,我夏皎皎认了,你这贱人来做什么?」

那少年若是被崔瑶华撞破身份,与他一室的我也绝对逃不脱追究。

崔瑶华入宫时间不到三月,澹台烈的后宫里面嫔妃不少,她绝无认全所有人的可能。

干脆三言两语地坐实了那少年是来找我麻烦的嫔妃,糊弄过去崔瑶华再说。

崔瑶华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所谓的「燕妃娘娘」,见他如此容貌,以为他是高位嫔妃,于是屈膝冲着少年行了个礼:「臣妾参见燕妃娘娘。」

少年身躯一僵硬,他嗓音清朗,显然不是女人,一旦出声,崔瑶华必会察觉不对。

但他反应也极快,伸手示意崔瑶华不必多礼,轻轻咳嗽两声,自顾自地向外走去,显然是要让崔瑶华随意处置我出气。

见没了人,崔瑶华娇媚的脸就换了一副神情,她抬手便给了我两巴掌,语气恨恨的:「夏皎皎啊夏皎皎,你也有今天。」

崔瑶华虽是深宫女子,这两巴掌不算太重,然而我刚小产,兜头又挨了她这两下,不由得头晕目眩。

我从小便一身反骨,阴错阳差进了宫后,哪怕是挨打挨骂挨罚,也从不服气。

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笑着嘲讽崔瑶华:「我夏皎皎就算是今日落魄,好歹也得过陛下的几分真心,你呢?」

崔瑶华受不得气,闻言更是大怒,抓着我的发髻,就往冷宫的墙上撞:「你这种采莲女,下贱坯子出身,也敢羞辱本宫?」

咚咚两声,我被崔瑶华撞得眼前直冒金星,但是输人不熟阵,哪怕是鼻血长流,我嘴巴也没有停下过:「你又算什么高门,自诩是清河崔氏,可谁不知道你娘是洗脚婢,你一个庶女,不过是进宫来给你的嫡姐当狗罢了。」

昔日我与崔瑶华交好,是从不会拿她的出身刺激她的。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早已撕破脸皮,又何来那么多顾忌,什么话戳她心窝子,我就捡什么话说。

崔瑶华被我逼急了,气得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簪尖磨得极为锋利:「我今日便刮花了你的脸,让你再也勾引不了皇上!」

眼看那簪尖在我的颊边划来划去,崔瑶华的手却被去而复返的少年拦住了,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一脸不赞成地看着崔瑶华。

「妃嫔宫人之间互相残害是大罪,我虽身在冷宫,却也是宫人身份,你刮花了我的脸,我豁出命去不要,也要到陛下面前告你!哪怕陛下看在崔氏的分儿上不计较,但你这种蛇蝎,这辈子就别再想着得宠了!」

我倒也不害怕,顶着散乱的头发恶狠狠地盯着她,直到对方悻悻地跺脚离开冷宫为止。

少年见崔瑶华走了,上前一步:「你怎么知道我姓燕?」

我伸手胡乱地擦了一把被崔瑶华打出来的鼻血,牵动了伤处,嘶了一声。

那少年见我没理他,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姓燕?」

我这才抬起眼眸看他,伸手一指冷宫大梁。

大梁附近的屋瓦破了一块儿,有燕子穿过破洞,在梁上筑巢。

少年也是聪明人,只一眼就明白了我是急中生智,随口编的,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我。

我顿了一下,还是接了帕子止住了鼻血,随口问了少年一句:「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轻地开口了:「燕牧云。」

「你是燕王府的世子燕牧云?」我面上显露出几分震撼,确认了少年的身份。

澹台烈的父亲澹台集本是世家出身,官拜陈朝的大司马。

不过澹台烈并不是忠臣,他借着陈朝昭宗皇帝的信任,在帝都造反建立了新朝,国号为凉。

陈朝的宗室几乎全都在那场帝都造反夜全灭,唯独时年四岁的摘星公主,在侍从的护卫下逃离出去,投奔了陈朝唯一的一个异姓王,燕肃。

燕家先祖曾经是陈朝开国皇帝的养子,燕肃作为陈朝的大将军,更是为陈朝镇守南疆多年,对陈昭宗忠心耿耿。

得知昭宗身死新朝建立后,燕肃收留了摘星公主,拒绝了澹台集的招揽,在南疆带着原本属于陈朝的二十万大军割据,世称「燕王府」。

澹台集曾经试图召集大军攻打燕王府,奈何南疆地形复杂,瘴气弥漫,多次攻伐都一败涂地,他本人在撤军的路上去世。

澹台烈继位后,更是把燕王府看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我在御前侍奉的时候,多次见过他为燕王府的存在而发火。

而燕肃只有一个儿子,与摘星公主年纪相仿,二人更是早早地定下了婚约。

便是我眼前的这个燕牧云了。

见燕牧云显然是默认自己燕王府世子的身份,我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着他:「既然你是燕王府的人,那你能不能帮我杀了澹台烈?」

燕牧云虽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我作为澹台烈的嫔妃,会如此刚烈而大逆不道,顿了顿,他问我:「你恨澹台烈?」

「他辜负我。」我咬牙切齿地说,眼神里全都是恨意与不甘心。

3.

我并没有对燕牧云说谎。

澹台烈确实是辜负了我。

我母亲是云梦富户的小女儿,招赘招到了我的父亲,二人成婚后,这种甜蜜一直延续到我的出生。

可男人的心,到底是靠不住的。

父亲拿着母亲的钱考上了功名,又一步一步坐到了云梦知府的位置,他的心就变了,不但与家中的丫鬟调情,还嚷嚷着要纳妾。

母亲性子刚烈,从小没受过委屈,又怎堪忍耐此等羞辱,一怒之下,便拿走了自己的嫁妆,与父亲和离了。

和离后的母亲,带着我打理从外祖那里继承的一百亩汀州,靠种菱采藕维持生计。

我虽失了知府小姐的身份,成了一名采莲女,日子过得倒也富足自由。

再后来母亲因病去世,我处理完她的后事,发现一个人打理不过来那么多亩汀州,干脆留住水质最好,淤泥也最肥沃的几处,余下的都卖掉,折算成金条,把它们和丧母的悲伤一并好好收藏起来,然后继续自己的采莲女人生。

采莲女,采莲舟,春日春江碧水流。

薄暮敛容歌一曲,氛氲香气满汀洲。

我本是云梦泽上,无忧无虑的采莲女,过着夏日采菱角,冬日喝藕汤的日子。

直到我遇到了澹台烈。

初秋的时候,我去汀州上收了芡实,趁着果肉新鲜,干脆驾着一叶扁舟走水路去了青弋江边的码头,想着要卖个好价格。

却在去码头的路上,遇到了一艘船,船上传来砍杀声和落水声。

青弋江横跨南北,将大凉一分为二,江面更是极为宽阔,水系四通八达,因此也是什么人都有。

我既疑心是遇到了水匪,又怕是撞上了武林中人的恩怨,赶紧把自己的小舟驶进了密密麻麻的芦苇荡中,藏好了自己。

待外面没有人声,我这才跳下水,向着落水方向游去。

若是能够救人一命,也算是我夏皎皎为亡母积德了。

落水的男人身形清瘦,脸上戴着个飞鹰面具,我把他拖到了芦苇荡,按压了几下胸腔。

不一会儿,面具男人就咳嗽了几声。

这便是有救。

我内心一喜,伸手去掀他面具,试图以口渡气给他。

那人却睁开了双眼,第一时间捏住了我的手腕,声音沙哑:「别碰我。」

我只觉得那人攥紧的手像是铁钳,把我眼泪都快抓出来了,脾气上来,便不管不顾地冲着他吼:「我好心救你一命,你是属螃蟹的吗?」

那人这才松开我,我还想对他说什么,却听到水中还有呼救声,知道还有活人,于是急匆匆地扭头再度下水。

这次救上来的,是个穿锦袍的男子,面容坚毅俊美,有种沉稳内敛的光华在。

我在云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英俊的男人,一时之间呆愣了一下,见那男人气息微弱到几乎没有,于是赶紧继续按压他的胸口。

男子许是被水呛得狠了,气息奄奄,我不得不俯下身来,以口渡气给他。

好不容易,他的胸口才有了一丝跳动。

把人救过来,我这才有空抬头望向芦苇荡中:「他终于活下来……唉?人呢?」

佩戴飞鹰面具的男子早就已经离开了,芦苇荡里只剩下被他和我压倒的草痕。

「真是个中山狼,早知道便不救你了。」我见那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于是蹲在原地,气鼓鼓地发火。

没承想我这边刚刚骂完,那锦衣男人就醒了过来。

他抬起被水沁得湿漉漉的眼眸望向我,有一瞬间惊艳的表情在脸上划过:「多谢姑娘相救,在下……苏烈。」

呵呵。

苏烈。

从一开始,澹台烈就在骗我。

4.

最初,我也是想过与苏烈好好过日子的。

他说自己在青弋江上遇到了水匪,若不是我救了他一命,他便会死在这青弋江上。

他说救命之恩,无以相报,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我见他身上有几处刀伤,叹了一口气,说:「好人做到底,你便在我家养伤吧。」

就这样,我把苏烈带回了我二进二出的小院子里。

苏烈的伤看着吓人,却几乎都是皮肉伤,我把他安置在院里的厢房,翻出自己的银钱来,系上面纱帮他去抓药。

药铺旁边就是成衣铺子,我顺手买了件青碧色的荷叶裙,站在铺子里光亮的铜镜前左顾右盼。

镜中的少女眸光盈盈,容颜已经初现几分艳色。

我是采莲女,偏偏生了一张如牡丹妖冶的脸,及笄之后,前来求亲的人差点把门槛磨平了。

那时候母亲还在世,每每看到我都会叹息:「容颜太盛而无保护自己的力量,多半会招来祸事。」

我不想看到母亲皱眉,从那之后,每次去汀州做活,都会以眉黛膏画上大片胎记。

奈何下水救人的时候,脸上的黑粉被冲了去,让苏烈看到了我的真容。

不过这样也好,他那惊艳的表情,并没有作伪。

话本子里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公子落难时有美人相救,两个人相知相许,几经波折,终得美满。

那时我的年纪还太轻,并不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

采莲女卑贱如泥,又如何担得起这样一副倾国倾城的好样貌?

是我痴愚,才招来了澹台烈这样的祸事。

5.

我正沉浸在回忆里,冷宫的殿门忽然被敲响,燕牧云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前来寻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诧。

只是被撞破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现下算是有经验了,纵身一跃,便跳到了冷宫的梁上。

进来的女子同样是宫装高髻,却极有辨识度。

毕竟满宫的莺莺燕燕,也只有她萧锦寒一个人,体重接近二百斤。

萧锦寒缓缓走到我面前,看着我鼻青脸肿的样子,叹了口气,示意身后和她同样壮硕的婢女递过来一个食盒:「你又和她们顶嘴了?」

「你是知道我的,我受不得这气。」被崔瑶华打了那么久,我也饿了。

干脆利落地掀开食盒,发现里面是热腾腾的牛肉汤和几个金黄酥脆的牛肉馅饼,端起热汤来一饮而尽,有吃的下肚,我脸上才有了几分血色。

「谁?」萧锦寒虽然因为外貌并无宠爱,但她出身于兰陵萧家,父亲是权倾朝野的萧丞相,自己更是京城第一才女,进宫之后位列四妃之首,地位不低。

处罚几个宫嫔,还是有权力的。

「崔瑶华。」我面对自己的饭搭子,毫不客气地告了崔瑶华一状,「她害我进冷宫还不算完,追过来给我一顿好打,还揪着我头发往墙上撞。」

「清河崔氏怎么净出这种人见狗嫌的玩意儿?今早上她姐崔洲月还在皇后面前公然嘲讽我胖。」萧锦寒很不高兴,眯缝眼里尽是寒光,「我胖怎么了?吃她们清河崔氏一口饭了?」

我没跟萧锦寒同仇敌忾。

我饿极眼了,被牛肉饼噎住了。

「阿呆,去,给皎皎倒点水。」萧锦寒见状拍了拍我的背,嘱咐婢女倒点热水给我。

我就着阿呆手上的热水,好不容易才把牛肉饼咽下去:「给点药,我流产了得调养一下,外面怎么样了?」

「我去求过情了,澹台烈没有理会我。你先在冷宫委屈一下吧,稍后我让阿呆给你送新的被褥和药,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萧锦寒说。

直呼皇帝的名讳是大不敬,但很显然,萧锦寒和我都没有尊称皇帝这种觉悟。

萧锦寒人虽然胖,骨子里却极为清高,因为有才无貌被澹台烈冷落,认为对方是个只会以貌取人的瞎子。

我则是因为被澹台烈骗惨了。

我与她之所以能够成为好友,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后宫嫔妃总是嘴碎。

萧锦寒如此体貌,家世虽好位分虽高,却挡不住悠悠众口,时不时 就有人用身材来刺她两句。

而我又仅仅是个采莲女出身,这宫中的人,就更不能放过了,经常聚在一起笑话我是小门小户出身。

被排挤得久了,我和萧锦寒也算是同病相怜。

另一个原因是,萧锦寒喜欢吃,后宫嫔妃却多半为了宠爱而节食,以求维持身材。

唯有我能够和她吃得到一起去。

我们云梦有句俗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宫中好多女子,为了维持自己的容貌身材,不顾一切地节食,人是瘦了,可脸色都变得蜡黄蜡黄,不得不用浓重的脂粉遮盖。

我宁肯多吃一些,然后偷偷躲在寝宫练舞,也不愿意有如此差的气色。

再加上萧锦寒有钱得很,时不时地能在自己寝宫开开小灶,我作为一个穷苦的采莲女,自然是想着抱抱大腿,蹭点好吃的。

所以,我成了萧锦寒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

她问我想吃啥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开始点菜:「来点鸡汤啥的,再炖个肘子,我爱啃这玩意儿。」

萧锦寒确认了我要吃啥之后,带着阿呆便要离去:「宫中人多眼杂,我不便在你这儿久留,先回去了,你切莫着急,先养好身子,再徐徐图之。」

我挣扎着起身,想给萧锦寒行礼,却被她按了回去:「别闹,你我之间的交情,照顾你是应该的。」

我低垂下头,都说宫中尔虞我诈,拜高踩低。

我却能遇到萧锦寒这样真诚爽朗的好友,何其幸运。

陷入沉思的我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萧锦寒身边的婢女阿呆,临走之前抬起头来,眼神若有若无地在房梁上一掠而过。

萧锦寒刚出冷宫门口,阿呆便轻轻地开口:「小姐,冷宫房梁上藏着人。」

「真的吗?夏皎皎厉害啊,这就找到下家了?」萧锦寒显然是想歪了,闻言兴奋地一拍手,「不愧是我的好友!遇到澹台烈这种狗男人,就应该给他戴十顶八顶绿帽子!」

阿呆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忌惮:「是个高手,我感知了一下他的气息,看内功是守元功。」

「我不懂武艺,阿呆,你直说便是。」萧锦寒闻言扭头看着阿呆。

阿呆两颊上的肉微微抖动,眼中闪过忌惮:「守元功是燕王府的成名绝技。」

萧锦寒脸色微变,出身名门又精通朝野之事的她,自然而然地明白燕王府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

「阿呆,我们为什么来到冷宫门口?」她状似无意地开口。

阿呆瞬间就明白了自家小姐在想什么,憨厚的胖脸上尽是茫然:「小姐,我们不去冷宫啊,我们只是要去御膳房拿炖好的鸡汤,走冷宫旁边这条御道会快一些。」

萧锦寒面对如此上道的婢女,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双下巴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抖动,随后她一撩披帛:「走吧,吃完饭,我们还得去找崔家那两个小贱人的麻烦呢。」

6.

燕牧云从梁上下来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她是萧相的独女萧锦寒么?」

我点了点头,萧锦寒才华横溢,长相特殊,在大凉非常出名,燕牧云在深宫中能打听到我,必定就能打听到她。

「萧锦寒身边的婢女武功不低,刚刚应当是发现我了。」没想到燕牧云下一句话就抛出了一个炸雷。

「你想如何?杀了她?她可不是崔瑶华这种不受宠的小鱼小虾,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定会有人追查到底的。」我望着燕牧云眼里的杀气,骤然开口。

见燕牧云紧紧地抿着薄唇不说话,我又补了一句:「阿呆既然当时没有大声地嚷嚷出来,就说明有替你我隐瞒之心。」

燕牧云轻轻地「嗯」了一声,目光掠过我身下:「我去找点新的被褥来。」

他走出冷宫之后,我才发现,小产过后又被崔瑶华抓住一顿好打,身下的被褥被暗红色的血迹浸泡得一塌糊涂。

阖上眼睛,我也顾不得身下的狼狈,径直躺在被褥上,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崔瑶华死定了,燕牧云找被褥是假,借机杀她是真。

刚刚她闯入冷宫殴打我时,我一边挨打,一边刻意点明了她有个出身清河崔氏的嫡姐也在宫内,是澹台烈的高级妃嫔。

又在萧锦寒走后,向燕牧云脱口而出,崔瑶华不受宠,死了也没人追查的事实。

燕牧云潜入宫内必有所图:「燕妃娘娘」这个借口确实糊弄得了一时,可崔瑶华只要同她的姐姐说起,便一定会发现,宫里根本就没有封号为燕的嫔妃,到时候,他会非常麻烦。

再加上我煽风点火的那句「不受宠的小鱼小虾」,以燕牧云那凶狠的作风,只怕不出今夜,崔瑶华就能去地府报道。

我能混到冷宫去,崔瑶华功不可没。

一天以前,便是崔瑶华当着阖宫嫔妃和澹台烈,信誓旦旦地告发了我:「夏婕妤在入宫前并不是清白之身,臣妾有证据!」

澹台烈看了呈上来的所谓「证据」,眼中震怒,压根没有听我分辨,一把将我推下了台阶去。

失重过后,便是身体撕裂了一般的痛。

随后我便被侍卫们拖到了冷宫等死。

哪怕我救了他的命,哪怕我为了他付出一切,哪怕我将自由奉送于深宫,哪怕我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

他还是不信我。

我早该知道,澹台烈现在是这整个大凉的主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早已不再是那个和我嬉笑怒骂打打闹闹的落魄公子了。

因着情绪激动,身下又传来一阵抽痛,我没有再想那些爱恨情仇,只是静静地阖上了双眼。

只有养好了身体,才能活着向澹台烈和满宫的嫔妃索命。

7.

时值傍晚,落日洒在了宫墙上,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崔瑶华那张娇娇怯怯的脸。

她身后跟着婢女泽兰。

泽兰虽奉命守在门口,没有同崔瑶华一起进去羞辱夏皎皎,却也显然是知道自家这位小姐是干什么去了,此刻走在宫道上,半是劝诫半是警告地说:「主儿,夏婕妤已经输了,您不必如此,传出去,对清河崔氏名声有碍。」

崔瑶华闻言停步,目光里冷意大盛,泽兰见势不妙,知道自己逾越了,于是忙不迭地赶紧跪下,却还是被崔瑶华揪住了耳朵,拔下头上的发簪狠狠地扎在了肩膀胳膊等处。

泽兰原先本是崔洲月的二等婢女,崔瑶华入宫后才被崔洲月拨到她身边去,与崔瑶华并不算很亲近。

崔瑶华刚入宫的时候,又刚好赶上夏皎皎也入宫不久,那位倾国倾城的夏婕妤,几乎将皇帝澹台烈的心魂都勾走了。

崔瑶华一月陪不了几次皇帝,被嫡姐崔洲月嫌弃无用,时常背地里在自己的寝宫发火,凌虐婢女出气。

宫规本是不允许凌虐宫女太监的,但崔瑶华虐打婢女的时候极为小心,从来不伤手和脸等容易裸露在外的部位。

泽兰并不敢向任何人说,她在宫外还有家人,无论是伪善的崔洲月,还是狠毒的崔瑶华,都不是她一个婢女能够得罪得起的。

感到后背伤处逐渐有血渗出,泽兰有苦无处说,也不敢痛呼出声,只得红着眼眶哆哆嗦嗦地跪在青石板上求饶,等崔瑶华怒气稍微平复了一些,这才试图起身。

没想到崔瑶华见她起身,又抬腿给了她肩膀一脚,重新把她踹了回去:「你给我在这儿好好跪着,仔细想想,谁是主子,谁是婢子。」

眼见着崔瑶华走远,泽兰这才咬住下唇,眼泪无声无息地顺着她的脸颊,沾湿了胸前衣襟。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崔瑶华甩掉了泽兰这个名为眼线实为沙包的贴身宫女,一个人走到了御花园的偏僻处,心中仍是愤恨不平。

「今日若不是燕妃在,我定要让夏皎皎这个贱人死无葬身之地。」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帕子,娇柔的眉眼染上了一层戾气。

「不过,这燕妃娘娘看起来美貌,为何没带贴身宫女?」崔瑶华有点奇怪,悄悄地自言自语,「而且我也没听说过有封号为燕的高位妃嫔,要不去问问姐姐……」

下一瞬,一双骨节修长的手,便骤然出现,把她拖进了御花园的阴影之中。

8.

「崔充媛投井了。」

我刚醒,就看到阿呆和另一位脸生的宫女站在我的床前,向我通报了崔瑶华溺死井中的消息。

见我脸上还带着迷茫,阿呆上前一步,低声冲我说:「据崔充媛生前的贴身婢女泽兰说,她最后一面见的人是您,太后娘娘派这位姑姑同我一起协查此事。」

我敛起了眉眼,澹台烈为了钳制世家,至今没有立后,中宫之位空悬,后宫的事务多由德妃萧锦寒和淑妃崔洲月分摊。

阿呆能够出现在这里,显然是萧锦寒在这件事上赢了崔洲月一局。

「崔淑妃为何不派人过来询问?死的毕竟是她的亲妹妹。」我点了点头,状似好奇地问。

「这宫嫔妃自戕乃是大罪……」阿呆似乎与太后身边的宫女关系不错,此时她话里有话地说了那么一句,那个宫女竟然愣是装没听到。

我立刻明白了好友萧锦寒的意思,崔洲月显然是被自己的这个妹妹连累得够呛,这是要我再加一把火,把事情往自裁上引。

于是我添油加醋地说了崔瑶华因为不受宠是多么的伤心绝望,从而对澹台烈和宫内众嫔妃怨恨不已,来冷宫找茬反而被我嘲讽,嘤嘤嘤地哭着跑出去了。

「后面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罪魁祸首的我,理直气壮地把手一摊,「万没想到崔充媛如此脆弱,被我数落一顿后就投了井,真是作孽。」

阿呆终于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冲着我点了点头,说了两句客套话,带着太后身边的宫女扬长而去。

只留下了一堆食物与药品,正是我之前开口问萧锦寒要的。

阿呆前脚刚走,燕牧云就从外面进来了,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今日换了身天青色的宫裙,裙摆泼泼洒洒的,如一泓碧水,衬着他那张迤逦的脸多了几分仙气。

这又是偷了哪位嫔妃的衣裳,我心中腹诽,却还是开口问他:「崔瑶华是你杀的?」

燕牧云点了点头,把手上端着的药碗给了我:「我怕她疑我。」

我摸了摸身下刚刚换好的被褥,接过药碗,一仰脖子全部喝了下去,任由苦涩的味道在我口中蔓延。

药水再苦,能比人生苦吗?

正当我感慨的时候,燕牧云却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枚蜜饯,见我呆呆地望着他,眉毛一挑:「不爱吃甜?」

从前我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采莲女时,也是个爱吃甜食的。

后来进到了宫中,如履薄冰地过着,生怕哪天失了宠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为了解压,倒是更喜欢吃一些辛辣的食物。

眼见燕牧云即将把手缩回去,我毫不犹豫地低下头,舌尖卷过他的指尖,将那颗蜜饯含在了嘴里。

清甜的味道一下子驱散了苦味,我抬头望向燕牧云,刚想说什么,却见他微微红了脸。

「怎么,堂堂燕王府的世子殿下,还没有碰过女人吗?」我见状,下意识地嘲笑了一句。

燕牧云不动声色地缩回指尖:「我心中只有复国大业。」

他一提起覆灭詹台氏,我的好奇心便起了:「你潜入皇宫,是为了刺杀澹台烈,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燕牧云拧起了好看的眉头,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冷宫的门口又有了动静。

来不及躲藏的他,这次依旧是在我的示意下,提气轻身,上了房梁。

进来的人黑衣龙纹,生得剑眉星目,极为英俊。

正是澹台烈。

「陛下不去安慰失了亲妹的淑妃娘娘,来我面前,是意图问罪吗?」我从床上支起身子,望了望澹台烈的身后,并没有随行的太监跟过来。

眼见没有白绫和毒酒,有些失望的我又重新躺了回去,幽幽叹息道:「你不杀我啊。」

澹台烈站在我床边,默默地凝视着我,眼中晦暗不明:「朕记得你初入宫的时候,娇俏可人,如今却是一副怀执怨怼的样子。」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把头蒙住,不想听他说一句话。

初入宫的时候,我确实把澹台烈看作是自己的全部。

我门第不高,和出身高门的嫔妃天生不对付,时常受其他嫔妃的为难,有一次被崔淑妃借故命人掌掴,身心俱疲地躲在寝宫里悄悄抹药。

澹台烈批了折子回来,从身后抱住我,锋利眉眼柔软下来,一遍一遍地哄着我:「皎皎,清河崔氏势大,你再忍忍,再忍一忍,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人的气。」

帝王的宠爱铺天盖地笼罩过来的时候,宛如明净而绚丽的美梦。

可掉了一个孩子,足够让我从这种美梦中醒来了。

他嘴上说着爱,实则从未有过实际行动维护过我,本质上不过是口惠而实不至罢了。

「也罢,」澹台烈看了一眼冷宫的环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朕会想办法证明你的清白,把你从冷宫里接出来的,皎皎,你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我要自行挑选身边的大宫女。」我沉默了半天,决定还是为了燕牧云搏一搏。

燕牧云既然能够顺利地潜入深宫,那就证明他在宫中必有人脉可以帮他混进来。

但无论是从他被追杀,还是我信口胡诌他是燕妃的事上,都能看得出,他的人脉仅仅是能帮他混进宫,却给不了他一个正经身份在深宫中潜伏下来。

如此,我便用贴身宫女的身份,来向燕牧云展现出诚意。

无论他想要潜入宫做些什么,燕王府与澹台烈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于我而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燕牧云,今日我算是帮定了。

澹台烈没有想到我提出这么个要求,闻言愣了一下,我却只是低着头,语气难得地柔软了下来:「臣妾不想再过着被人监视的日子了。」

从认识澹台烈开始,我便没用过这种姿态与他说话。

平日里以刚强著称的女子,一旦软弱起来,在男子眼中,就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情致在。

再加上……这句话,也算是直直地戳向澹台烈的肺管子了。

情到最浓时,澹台烈特许我可以破例进入御书房伺候,他在批折子的时候,我便在一旁的榻上慢慢地读着书。

耳濡目染之下,关于朝堂的那些事情,我比起后宫的绝大部分嫔妃都懂。

前朝选拔官员的制度是九品中正制,由于这种制度,「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公门有公,卿门有卿」,世家大族在中枢根深蒂固,牢牢地把持着朝政。

除此之外,门阀不但垄断了几乎所有文官位置,很多上层武将官职也被世家们掌握。

到了陈昭帝的时候,世家门阀已经近乎一手遮天了。

昭帝心有不甘,试图用考试而不是门第来选拔官员,这种行为动了朝堂之上所有世家的利益,于是在其余几个世家的支持下,澹台集造反,陈朝宗室除了燕牧云的未婚妻摘星公主之外,全被杀光。

澹台烈即位后,依旧被门阀所左右,后宫的嫔妃,除了我之外,几乎全部出身于世家大族。

不仅如此,就连宫中的许多宫女太监,都是这些高门贵女进宫时所带来的家奴。

之前我的贴身婢女,就是淑妃崔洲月所赐的家生子,素日里根本不听我使唤,陷害我不是清白之身的时候倒是没少出力。

澹台烈显然也很不满世家大族分散皇权的行为,我这句话踩中了他的心事后,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如我所愿:「既如此,便准许你自己挑吧。」

我难得地露出了三分笑意:「恭送陛下。」

澹台烈没想到他那边同意了,我这边就开口撵人,不过他与我相处许久,显然是习惯了我的性子,闻言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冷宫。

这边澹台烈前脚刚走,那边燕牧云便从梁上跳下,宜喜宜嗔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上下打量着我:「你在帮我。」

「这是我的诚意,世子殿下,我要看到你的诚意。」我冲他伸出一只手,作势要击掌。

燕牧云挽起天青色的袖口,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与我轻轻对击了一下。

这便是暂时合作了。

燕牧云的手掌和他的长相截然相反,如果说他的长相生得比三月春花还要明媚艳丽上三分,他的手掌却如同我能捉住的一小片月光一样,冰凉柔软。

「我潜入深宫,一来是为了大凉在南疆的布防图,二来是……为了摘星公主身上的剧毒。」燕牧云到底还是对我和盘托出了他的目的。

我没有在乎前者,燕牧云毕竟是出身于燕王府,潜入宫中偷布防图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后者才是重中之重。

起兵造反总要有个借口,被燕王府收留的摘星公主便是现成的再好不过的理由。

可是燕牧云现在告诉我,这位燕王府的核心人物,身中剧毒,命悬一线。

「她身上中的什么毒?」我皱了皱眉头,「已经严重到需要你这个世子殿下亲自进宫来取?」

「当年宫变,摘星侥幸逃出帝都,被侍卫们护着逃到南疆,」燕牧云提起自己的这位未婚妻,声音不由得有些低落,「南疆瘴气弥漫,摘星被追杀的时候,吸入了不少。」

「你们南疆人不是有解药么……」我刚刚说完才反应过来,澹台烈刚登基的时候,就对南疆全线封锁了,任何药材和食物都被禁运,违者斩立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燕牧云哪怕有解药的做法,在这种封锁下,也很难找到药方上的药材。

「南疆物产丰富,其余的药材都齐全,唯独少了一味碧眼巴蛇的内丹做药引。」燕牧云抿了抿唇,显然很是为难,「太医院我潜入了两次,没有发现此物,反倒被侍卫发现了踪迹,无奈之下才躲到冷宫里来。」

难怪我第一次看到燕牧云的时候,他似乎是被人追杀呢。

原来是为了未婚妻取药引。

「千年以上的碧眼巴蛇才会结成内丹,珍贵无比,去年太后诞辰的时候,澹台烈才舍得拿出来一颗送给太后。」我思索了一下,还是告知了燕牧云风险,「太后宫中守卫较为森严,不建议你去偷。」

「可是摘星她……她身上的毒等不了。」燕牧云的姣丽的脸上,登时现出几分焦急。

「这样,等我身子稍好一些,我带你去问问萧锦寒,她毕竟出身兰陵萧氏,怎么也会有点家底的。」我想了想,从太后手里忽悠到这颗内丹的可能性不太大,还是先问问自己身居高位的好友吧。

「那燕王府上下,便多谢夏姑娘了。」燕牧云敛了眉眼,正儿八经地冲着我深施一礼。

我望着骄傲明亮的小世子冲着我折腰,一时之间陷入了怔然。

燕王府虽已经叛离朝廷,但也算得上簪缨世族,子弟清贵无比。

燕牧云想来是爱惨了那位摘星公主,才肯为了她,对我这个采莲女出身的人折腰。

真是让人羡慕。

9.

在冷宫躺了没几天,燕牧云就正儿八经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是澹台烈身边的太监带过来的,「夏婕妤,这是您要的宫女,叫木芸。」

我打发了太监,这才望向燕牧云,他不知道用了什么药草,把自己白皙的皮肤变成焦黄色,面上还画出来几粒不大不小的黑痣,遮去了那副好容貌。

也是,他的容色极盛,若是被澹台烈看到,恐怕会有麻烦。

我刚刚想对燕牧云说什么,却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哭声,青天白日的,吓了我一跳。

按理说,大凉的冷宫应当有许多妃嫔和失势的宫人,然而陈昭帝的那群妃嫔们,在国破之后几乎全部被杀。

澹台烈的父亲澹台集临去世之前,更是留下了遗旨,将无子无宠的后宫嫔妃全部殉葬。

其中虽有太后本人的推动,但明眼人也能从中窥见澹台氏父子如出一辙的凉薄狠毒。

从那之后,冷宫里几乎就没什么人来,直到我进了冷宫。

自从我进了冷宫,这里比起路边的茶楼还热闹。

啧,我夏皎皎真是何德何能。

燕牧云同我对视一眼,果断拔腿冲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过不一会儿,他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宫女回到了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这个宫女脖子上带着一道深深的瘀痕,那痕迹都泛起青紫色,看着极为吓人。

伸手拨开她散乱的发髻,望清楚了五官之后,我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这不是崔瑶华身边的那个贴身宫女泽兰吗?

老熟人了啊。

以前我刚入宫那会儿,淑妃崔洲月老是借故惩罚我扇我耳光,这个泽兰在崔洲月罚我的时候,总是主动请缨。

她扇我的时候,比起崔洲月身边其他婢女扇我的时候,下手要轻很多。

后来崔洲月把她调到了庶妹崔瑶华身边,崔瑶华又假意同我交好,我与泽兰打交道的时候就更多了,深知她是个性子温厚不愿意惹事的人。

崔瑶华一死,按照宫中惯例,泽兰应当是调到别的地方去做活才对啊,为何要跑到冷宫来上吊?

「叫醒她,我有话要问她。」燕牧云都成为了我的婢女,我自然而然地开始使唤他。

他也不怎么在意,径自从冷宫的井里提了一桶水回来,照着泽兰兜头泼下。

泽兰被这凉水一浇,咳嗽了两声,悠悠醒转过来,见到是我,略略吃惊:「夏婕妤。」

「宫女自戕是大罪,会殃及家人的。」我念及昔日泽兰曾经抬手放过我一马,语气软下来,并不想她死。

没想到泽兰一听到我这话,立刻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涕泪横流,竟是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了。

她哭了半晌,这才停下来,表情凄切不已:「回夏婕妤的话,奴婢无能,没有看住崔充媛,连累了家人……」

想起淑妃崔洲月的手段,我打了个寒噤,泽兰的家里人怕是十死无生了。

并且,我敏锐地注意到,泽兰漏在衣袖外面的手上青青紫紫,想必她自己在宫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燕牧云递给我一张纸,是从泽兰身上搜出来的,我略略看了看,是一张自白书。

上面历数着崔氏姐妹虐打她的罪行,想必,她是想用自己的死来反击崔洲月。

我将泽兰的自白书揉烂了扔到她面前,语调冰冷:「不会有用的,崔洲月是清河崔氏出身,你只不过是婢女,别说上吊,哪怕你一头撞死在陛下面前,崔洲月都不会被连累的。」

「陛下知道了此事,哪怕不惩罚崔洲月,也会在心中扎下一根刺的。」泽兰豁然抬头,眼神里充满了仇恨。

我望着泽兰那张青涩的面庞,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当年澹台烈暂住在我家里,他的伤渐渐地好起来的同时,我也把心给了他。

那日,我采了菱角,走到家附近时,突然下起了小雨,为了采莲方便,那日我并没有带鞋,无奈之下,我便背着一筐菱角,赤着脚吧嗒吧嗒地踩在青石板上。

俊美公子带着一捧摘来的雏菊,迎着霏霏细雨推着我的院门出来,秀拔身形和夏柳水影融为一体,恍若他已在这里生活了若许年。

澹台烈熟悉地接过我的菱角,将雏菊递给我,笑着同我说:「皎皎,你回来了。」

目光向下,发现我未曾穿鞋,澹台烈忽然躬身放下菱角,自雨幕间将我抱起,我缩在他怀里,抬头望向澹台烈,只觉得怀里一颤一颤的雏菊花枝,像极了我彷徨不定的心跳。

那时的我,也是如此的莽撞,喜欢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大声说了出来。

「苏烈,我喜欢你。」我刚刚说完,澹台烈的亲吻就如同细雨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

随后,骤然而来的箭支,带着火油穿过窗棂,直直地射向我的家。

大凉的开国皇帝澹台集,其实有两个孩子,长子澹台烈为太子,次子澹台明为魏王。

澹台明勇武,很得父亲喜欢,以至于澹台集征讨燕王府的时候,带上了自己的次子。

后来老皇帝澹台集在南疆大败,又于回军中途中病逝,为了权力,这位魏王殿下,便派出了大量死士,想要除掉自己的哥哥。

我的家就是这样没了的。

蒙蒙的细雨没有浇灭铺天盖地的火光,大火熊熊燃起,将母亲留给我的房子与地契付之一炬。

那个夜里,澹台烈同我躲在汀州的水下,死死地制住我想要奔赴火场的举动。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我歉疚地说:「皎皎,是我对不起你,将来会给你补偿的。」

补偿又有什么用呢,再多的补偿,也不是我曾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房子了。

还有那些地契和金条,那本是亡母给我准备的嫁妆。

更何况,澹台烈的补偿,就是带着我回了帝都,把我硬生生地扯进了这个残酷的名利场里。

我定了定神,强制着自己从回忆里抽身,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燕牧云和泽兰都被我吓了一跳,我却掀开了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用手捏住泽兰的下颌,「你想要报仇吗?」

泽兰瞳孔里除了恐惧还有仇恨,她不顾下巴被我捏红了,忍着疼痛说:「想。」

「很好,」我满意地松开手,「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泽兰是刚刚死了家人的宫婢,我则是个出身卑微一无所有的采莲女。

在上位者的眼中,我们是蝼蚁一样的存在,可以随意地摆布欺辱。

可他们忘了,不是每个人都甘愿承受这种命运的。

我不想原谅澹台烈和宫里的任何嫔妃,什么破镜重圆的话本剧情,我不需要,唤起澹台烈对我的旧情,再报复他也未免太不痛不痒了。

我真正要拿走的,是澹台烈和后宫嫔妃们赖以活命的东西,是他们能够肆无忌惮伤害我们的倚仗。

等着吧。

澹台烈,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作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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