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家里就很穷。小学去隔壁村读书，没钱买保温饭盒，只能用小茶壶带着素汤饭去学校，能热的时候就去别人家借借火，借不到的时候吃凉的也没问题。下雨的时候山沟水太深，妈妈总是站在过膝盖的水里把我们抱过去。没有雨衣，没有雨伞，塑料米袋制成“帽子”顶在身上，到学校全身滴着水，坐凳子太难受，只能站着听一天的课，从早上到下午基本就干了。

地处两省交界，小时候吸毒贩毒的人太多，为了让我和哥哥不学坏，爸爸妈妈一直守着我们。为了把我们供出来，搬砖、砌土、掏粪……什么能挣钱做什么，长期干体力活，爸爸双臂骨质增生不能弯曲。高一那会儿，爸爸送我去报道，准备带我去买一些新衣服。刚到城里读书，爸爸带着我往牌子店跑，我说款式不好看拽着他走出来，走进了一家样样50元的店挑了一条裤子。路过精品店，爸爸看上一顶帽子，一看30元，他就收回了手，说下次再买。我知道，那个下次就是没有下次，他就是这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我和哥哥不负所托，都考上了大学。等高考分数那几晚上，爸爸几乎没睡觉。分数是凌晨出来的，爸爸一收到短信就激动地冲进我的房间（我和妈妈躺着，也都睡不着），爸爸十分高兴，说虾儿，二本稳了，有大学读了，后来我上了重点。

之后工地活越来越少，爸爸的双手也越来越不好，爸爸跑上了摩托。冬天冻得瑟瑟发抖，夏天双手被晒蜕皮，像烤熟了一般。我十分心疼，可是又无能为力，内心十分自责。见爸爸妈妈在家日晒雨淋的，劝他们和堂哥他们出门打工，进厂也比在家好。可是守在家里十几年了，没见惯外面的世界，妈妈总是不习惯。爸爸想在外多挣点钱，一直不想回来。一个月之后，我不幸检查出了先天性肿瘤。刚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开口，一个人偷偷蹲在路边哭，后来还是被发现了异常，舅舅慌乱中给他们打了电话通知了他们。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打着电话笑着说一点事都没有，我一点都不害怕，希望他们也不要放在心上。挂掉电话我便放声大哭，不是畏惧死亡，而且害怕他们失去最爱的女儿。听妈妈说，一向坚强从没在我们面前掉过眼泪的爸爸一夜未眠，坐在地上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工资还没结他们就坐上了回程的飞机，那是十几年来他们短暂的出门时光。我在他们的陪同下住进了医院，听说我进手术室的几个小时里，爸爸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一直盯着手术室的门。我对当时的印象只有医生把我从昏迷中叫醒，爸爸把我从推车上抱到床上，一群人把我围住。术后6小时不能睡着不能吃东西，爸爸一直站在床前看着我，旁边的阿姨都说爸爸特别关心我，生怕我有一点问题。那天晚上，我肚子像个气球，他们没有去休息，妈妈蜷缩在我的脚边，爸爸在医院的楼梯间躺了一夜，时不时进来看看我。第二天给我端来50块钱一碗的鸽子汤，说是好东西要给我补一补，不料我吃了狂吐，扯着伤口疼得直冒汗。术前爸爸就回老家专门买了两只老母鸡，第一只炖得很烂但是放了姜，听人说手术的人吃不得姜。待我出院爸爸又炖了第二只，妈妈在旁边看着我叮嘱我一定要多吃一些。后来我在舅舅家养着，他们回老家种了庄稼。

哥哥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后来处于失业在家的状态，爸爸妈妈为此总是忧心。哥哥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也不找女朋友，爸爸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消极。再到我快要毕业的时候，他总是担心我找不到工作，当听说我第一次应聘就有大公司要我的时候，告诉我先签工作，即使离家很远爸爸也觉得可以出去闯一闯。后来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就想考编留下来。拖着已签的工作没去报道，心想考上编就不去了，爸爸担心我最后一样没捞着，每天电话都在告诉我要把握好。在那几个月里，我充满了煎熬，不能让爸爸妈妈失望，他们已经很担心哥哥了，我不能再加深他们的忧虑。但是也造成了我自己的负担，我患上了抑郁症和焦虑症，当然我一直没敢告诉他们，怕爸爸更加崩溃。所幸我是幸运的，考编成功了，也没出省。爸爸妈妈感到非常开心，我也成为了他们的骄傲。我的抑郁和焦虑也逐渐好起来了，我以为一切都是幸福的开始。

第一次发工资，虽然不够还账（抑郁期间的治疗费），还是给爸爸转了1200，希望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是和他们分享的，可是他们死活不收，想着我刚出来不容易。后来爸爸生日，给他买了一件几百块钱的衣服，他打电话骂我乱花钱，但是我想他心里应该是高兴的。可是他还是不舍得穿，借口说自己穿不了浅色的衣服，给了哥哥。钱几乎用于还账，过年回家没剩什么钱，装着3000多块钱回家过年，本来计划给爸爸妈妈一点，后来一想回来要交1700的房租水电，还要吃饭，寻思着下个月再给他们钱吧。坦白地和爸爸说今年可能没钱给他们，他说谁要你的钱，你那点工资自己留着用，我们不缺钱。初二的晚上，和他聊天，他叮嘱我要好好对待百姓，说他们就像爸爸妈妈一样文化水平低，有时候也想不到那么多道理，所以要把他们当成和爸爸妈妈一样的人去尊重。不用爸爸说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所以告诉他一定放心。爸爸也在帮村里做事，他还告诉我想入党，就算不能入也想试一下，我非常支持他。我入党很大程度上也受了爸爸的影响，我家已经发黑的石灰墙上还挂着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像。

离家的前一晚上，爸爸妈妈务工的猪场里的猪要下崽，我和他们守到了三点多，因为第二天一早要赶车，他们叫我先回家休息。担心我害怕，送我走了一半路，我为了不让他们再走，撑着胆子往前跑。到家接到爸爸的电话，说他们的床插着电热毯很暖和，让我睡他们的床，我不想他们半夜回来睡冰的床，就去自己床上睡了。第二天八点，他们回来了，我从屋里走出来，爸爸问我怎么不睡他们的床，也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失望，他总觉得我不带男朋友回家是担心家里穷男朋友家看不起（其实我俩已经商量今年过年见家长，事实也证明男朋友家里人都很好）。还没怎么和他们说话车就来了，我叮嘱他们赶紧休息就坐上了车。

正月十五，早上和同事们开心地参加完活动，等着晚上一起做饭包汤圆。下午四点，写着稿子，接到了舅舅打来的人生最痛苦的电话，舅舅哭着说虾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个事。重复了几遍之后，舅舅说：“你爸死了。”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举着手机没哭没叫，顿了一会儿，一直拍桌子，问舅舅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然后瘫软在地上，哭声引来周围几个办公室的同事，他们努力地抱起我，送我回了出租屋。

和舅舅连夜赶回家的路上，只有不止的泪水。曾经一度觉得生活艰难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看着寝室门口的窗户想跳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到爸爸妈妈抱着自己冰冷的身体崩溃绝望，告诉自己不能那么自私寻求一了百了的痛快。患肿瘤的时候也担心的是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把自己养出来，自己一定不能有事。无数次幻想要是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在了，即使自己四五十岁的时候，自己也是无法接受的。可是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意外就是那么猝不及防。爸爸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把我们供出来，我好不容易走上正轨，成为了他们的骄傲，他就意外离我而去。回到家跪在他冰冷的尸体旁，我多想俯下身子抱一抱他，家里人告诉我不能掉眼泪在他身上。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掉眼泪在他身上，他会忘不了我们，我多希望他忘不了我们，可又害怕他忘不了我们。

为我们付出了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的爸爸，想着我毕业带着妈妈出去旅游的爸爸，幻想骑着摩托车带着妈妈兜风的爸爸，到最后也没花过我一分钱，我的人生从此充满了遗憾。多希望能经常见到他，即使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