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除了玩耍和偶尔的发呆外，其他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吃。

一顿接着一顿吃地瓜，菜只有白菜土豆之类的，做梦都想吃肉。但是那时家里不可能有钱买肉，想吃肉，就要自己动手。

夏至过后，在地下呆了三年的知了猴，从洞里爬出来。这是很好的肉食。

在我的老家山东省莒南县，人们不把这东西叫知了猴，更不会叫金蝉，而是叫“节留（音）猴子”或“节猴子”。

为什么会叫“节留”？小时没问过大人，现在也没弄明白；至于“猴子”，好理解：一个是它们从洞里爬出来时，浑身是泥，农村的孩子整天在地里玩，经常是一身泥，这时便被称为泥猴子；刚从洞里爬出来的这种东西，因为身上的泥，便也被称为“猴子”；其二，它爬树本领高，虽然爬得没有猴子那么快。

从村南到村西的小河边，全是以杨树为主的树林子。树林有沙土地的，有泥土地的。下午太阳还老高，我们一群孩子，就迫不及待来到沙土地的树林里“抠节猴子”。

我们分散开，低着头在沙地上寻找。沙土上有许多“窝”，这种窝有可能是某种虫子做出来的小陷阱，捉食掉进来的蚂蚁或其他小虫子；有的可能是树叶上滴落的大水珠砸出来的；当然还有可能是沙土地里的节猴子想钻出来的“前奏”。

节猴子想从沙土地里出来，便用两个大前爪挖头上的沙土，沙土松散，落进洞里，便在地面上塌陷成一个很小的窝。看到这样的窝，我自然是一阵惊喜和激动。蹲下来，扒开窝边的沙土，便能看到两个大前爪在不停地挠。

抓着它的两个前爪，轻轻一提，一个节猴子便到手了。

当然，更多时候，扒开沙土后，找到的是那种挥舞着两个前爪的小虫子，胆子小的吓得叫一声，跳起来走开。沙土地里还没出洞的知了猴，只要看到了，就很容易弄到。而在树林里泥土下的，想抓就需要一点“技术”，因为正准备出土的沙土地，会在地面挖出个很小的洞。用手一戳，小洞变大洞，洞口处的知了猴同样挠动着两个大前爪。

这种情况下，需要眼明手快：迅速捏住两个大前爪，把它从洞里拉出来。但如果技术不到位，一心急很可能拉断前爪，它掉回洞里。更多情况是，小洞变大洞瞬间，知了猴便收缩爪子，同样还是掉进洞里。

如何对待一个掉进洞里的知了猴，是个两难的选择。转身离开吧，那可是已经看到的“一团肉”；把它从洞里挖出来吧，那可是个大工程。树林下的泥土，人一遍遍从上面踩过，早已坚硬，即便是雨后土湿了，也并不松散。

孩子们不会带着铲子之类的东西到树林里来，不是怕麻烦，而是心性不定的孩子很容易把铲子丢了。不管能捉多少知了猴，只要丢了铲子，回家后很可能要挨一顿揍，至少也是一顿骂。在那个年代，一把小小的铲子，也是家里并不多的固定资产之一。

能用的，只有树枝。在泥土地上低头寻找的孩子，人手一段树枝。知了猴掉进洞里了，不想放弃，便跪下来，在洞的一旁，用树枝掘土。不能从洞口往下掘，工程量大不说，还很容易把知了猴掘“碎”。知了猴的洞，浅的十来厘米，深的二十多厘米。一个孩子，蹶着屁股，在洞旁沿着洞掘出一个直到洞底的口子，很艰难。这种情况下，知了猴绝对只呆在洞底，不会向上爬。

其实孩子们还是心眼少，只要不出动静，掉进洞里的知了猴，不用多长时间，就会自己爬出来的，等着就行。

天黑下来以前，一般收获并不多，能过十个，便是大胜利。这种东西之所以会选择在天黑后出来，主要是为躲避白天活动的天敌。

所以孩子们要在树林里等着天黑。

树林里已经看不清地上的窝和洞，孩子们便围着一棵棵的树，蹲下来，睁大眼睛，努力在微弱的光中寻找。这个时间很短，但也是知了猴集中出洞的时间之一。孩子们依然分散在树林里，沉默而紧张地寻找着。完全看不到地上的东西了，看不到时便用手摸。正因如此，我们那个地方，有个专有名词“摸节猴子”。手沿着树，向下滑，摸着了，心里窃喜。当然，也会摸到毛毛虫之类的东西，心一惊，换棵树继续摸。

从看不清地面，到在树上摸，大约二十来分钟后，就必须离开了。虽然我小的时候，树林里已经没有了狼，但一代代传下来习惯和心理，天黑后孩子必须回村，要不父母会站在村口，大声叫喊。

恋恋不舍地离开树林，向同样是在黑暗中沉寂的村子走去，手里或衣服口袋里，是七八个或一二十个知了猴，不会再多了。三个多小时，能得到这些肉食，我小时候就觉得这很划算了，完全感受不到长时间弯腰低头后的累，心里有的只是兴奋。

以后，家里有了马灯，吃完了晚饭，便增加了新行动——“照节猴子”。用马灯照知了猴，一个人不容易完成，于是总是大哥、二哥和我一齐上阵。在树林里，大哥举着一根树杆子，顶头是用绳子绑着的马灯；二哥拿着根更长些的树杆子；我手里攥着个布袋子（有了塑料布后，便变成塑料袋子）。

大哥举着马灯，从一棵树的根部开始照，沿着树，慢慢举起绑着马灯的树杆子，直到杨树的底层枝叶。我们兄弟三人先是看地面，然后看树干，最后看树枝树叶，寻找爬动着的，或者是选好枝叶一动不动等着脱皮的知了猴。地上和刚上树的知了猴，照到了直接拿过来装进袋子里。有爬上树的，便需要三人配合，大哥举着马灯，尽可能把它照得更清楚些；二哥用树杆子把它挑下来；我蹲下听它落地的声音。之后，大哥会照我指的地方，找到它。当然，也有我没听准落地声的时候，找不到，这种情况很少。

开始时，主要照地面和树干，这个时候知了猴刚从洞里爬出来时间不长，正在寻找树，或者找到了向上爬。后来，继续出洞的知了猴少了，出洞早的，已经选好了脱皮的地方，或者已经开始脱皮。这种时候，马灯便被高高地举起来，围着一棵棵树转。再到后来，照到的大多数不再是知了猴，而是刚脱了皮的知了，它们挂在皮上，翅膀半打开或全打开，水嫩嫩的，白中带着宝石一样的翡翠绿。

夜很深了，连在打麦场乘凉的人回家时，惊动的狗叫声都没了，我们才从树林里走出来。在小河边的沙地上，兄弟仨数着收获，四十来个或六十来个，过百的时候不多。走进小河里，洗掉脚上的泥土，也洗掉一身的疲乏，在星光或月色中，向村里走去。

再以后，有了手电，不用再举着绑了马灯的树杆子，照知了猴轻松多了。

大众报业·农村大众记者 孙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