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有一大块白块是怎么回事(眉心有一块儿白)眉心有一大块白块是怎么回事(眉心有一块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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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心有一大块白块是怎么回事(眉心有一块儿白)

眉心有一大块白块是怎么回事(眉心有一块儿白)

我五岁那年,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

他看着我,满目惊奇:「女公子眉间有颗胭脂记,福相啊福相!」

我爹听了,转手就将我卖给了他人,不过,因着这句「有福之相」,我比之前多卖了一吊钱。

爹笑得很畅快,摸着钱串不住地点头:「果真是个有福之人!」

我记不得五岁之前的事儿。

爹说,是因为我生过一场大病,所以才不记得了。

我不晓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不是我爹。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我的爹爹,不该是他的模样。

但他那样笃定,好似本就该是这么回事儿。

或许是年岁小,到底也分辨不清,他这般说,我便真心实意地喊他一声「爹爹」。

可这声「爹」,也只喊了三个月。

他带我去赶渡口,将我抱上船后,自己却不上来,我看着他接过一个人的钱,心里害怕,伸手便去抓他的衣角:「爹,千万别卖我!」

爹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给钱的人把我抱进船舱里,笑着对我说:「以后,可得叫我爹了。」

如此我便明白了,原来谁买了我,谁就是我的爹。

我被卖到白家那年,十二岁。

在此之前,被转手了多少次,我也记不大明白了。

只记得,我叫过许多声「爹」,朝着许多原本不认识的人,还叫过许多声「娘」,但她们也通常有着不同的相貌。

只有脖子上挂的石头吊坠儿,一直陪着我。

大概是十岁那年的某一天,上午我才刚被买来,下午便又立马被卖走。

也正是这回,我被卖给了一对夫妇。

我的新爹娘带我回了家,他们似乎很忙,经常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

这样也好,我实在是漂泊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我都不知道,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是什么感觉了。

新爹娘对我不冷不热,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卖我,但我不在意,总归有了个落脚的地儿。

直到某一日,他们带回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

他们把她留在家里,嘱咐我将人看住,匆匆地喝了口水又离了家。

我看着那女孩儿,穿得富贵体面,怎么也不能是心甘情愿地跟着来了这里。果然,她一醒来,便央求我放她出去。

「这位姐姐,你行行好,放我走罢!」

她哭声哀依,满脸的急切:「家里头只我一个孩儿,被拐了来,家里爹娘不晓得会急成个什么光景。好姐姐……好姐姐!你就放了我罢!」

我这时才晓得,我的这对儿新爹娘是专门做拐子生意的。

这女孩儿哭得实在可怜,可仔细想想,至亲骨肉分离大抵也是天底下最叫人难过的事情。我叹了口气,将她扶了起来:「外头这么乱,你年岁这般小,便是我放了你,你又该如何呢?」

她擦干净眼泪,急急地抱住我手臂:「姐姐只管放了我,別的事不论,我自有法子!」

真好啊,她还有爹娘还在家里等她。

可若我放了她,爹娘回来后,肯定不会轻饶我,说不定还要将我给卖掉,这些年被卖来卖去,我实在是被卖怕了。

女孩儿的哭声愈发悲戚。

「你走罢!」我犹豫了许久,最后咬咬牙,还是给她开了门,「只管走,别回头看,去找你的爹娘。」

「好姐姐……」

她喜极而泣,殷切地看着我:「这回你既帮了我,妹妹至死也不能忘记你的恩情……」

「我不要你记得我的恩情。」我把她送到门口,给她指了条路,「好妹妹,你且回家去,与你爹娘团聚,便算作是对我的报答了。」

女孩儿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既高兴又害怕。

但我也并不觉得后悔,既然决定放了她,便是已做好了不能善了的准备。

三日后,爹娘回来了。

没见着人,果然将我一顿磨搓。爹拿起灶前的烧火棍,棒子下雨似的落在我身上。

娘也气得发狠了,冷眼看着我挨打,只是在那棍子往我肩膀上来时,急忙地提醒了一句爹:「别伤着脸!」

她立起眼睛,就要骂人:「不长眼的东西,伤了脸,还能卖上几个钱?!」

爹啐了一口,摔了棍子,怒瞪我一眼:「好不容易找了个隐蔽的地儿,还没安生几天,现下又要重新找……都怪这小泼皮,真是个扫把星!晦气!」

说罢爹娘就开始收拾家当,带着我离了这地儿,往别处赶去。

半个月后,我跟着爹娘走到了礼镇。

他们在一家青楼门前停下,老鸨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纵然是再不知世故,我也晓得,自己若是被卖进窑子里头,这辈子怕是也没什么好念想的了。

于是我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抱住了爹的腿,不住地哀求:「爹、娘,千万别卖我!」

可是爹不肯,他一脚踹上我的心口,眼里憎恶得简直像是要吃人:「边儿去!」

娘冷笑一声:「偏你事儿多,这会子插什么话!怕不是棍子挨得少了,没能封了你的嘴!」

看着爹娘摆出这姿态我便知道,今日他们真是铁了心要把我卖进窑子里了。

我咬着牙,转头看了看大门前的石墩子,说句真心话,我实在是不想死,可如今……与其进了这里头生不如死,我倒是宁愿一头撞死了干净!

眼看着爹就要伸手把我往里头拖,我暗暗地发力,刚想往那石墩子上冲去,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声:「慢着!」

这便是我和白家太太相遇时的光景。

她带了个婆子,出来买针线,顺道也买下了我。

「这女孩儿生得真灵秀。」

白家太太笑吟吟地看着我,朝我伸出了手:「讨来与我家做个媳妇,倒是相宜得很!」

「太太……」

在我眼里盘桓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白家太太的出现,叫我晓得了世间还是有好心人的,纵然稀少,可总是有的。

我能遇上一个,已然是十足的好运气。

白家太太将我带回了家。

刚进门,就冲着东厢房喊了一声「衡哥儿」。

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灰衫少年拿着书走了出来:「娘怎回得这般晚——」

话只起了个头便顿住,他看见了站在院子里头的我。

捏着衣角,我局促极了,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慌忙中,我讷讷地开口:「少、少爷……」

太太拉起我的手,声音很是快活:「娘给你讨了个小媳妇儿!你快瞧瞧,漂不漂亮?」

「娘!」

少爷生得很斯文,我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现下他看着虽然有些无奈,却并不生气。

不生气便好,我放下心来,自己应当不会再被卖掉了。

太太「哎呦」一声,拍了下手:「光顾着说话,竟是忘了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没有名字,十二岁了……」

我只回得起一个问题,这些年来,我被当作猫儿狗儿一般地养,并没有个正经名字,于是我对太太说:「太太好心地买了我,我便是您家的人了,您叫我什么都成!」

太太便叫少爷帮我取:「衡哥儿,你念了那么多书,千万得想个好听的!」

少爷四处看了看,然后指着水缸里开得正好的藕花,笑了起来:「不若就叫你阿菱罢!」

从此我有了名字,叫作阿菱。

知道我的身世后,太太叹了口气,面露不忍:「怎么就这般可怜……」

少爷语气温和,他看着我,对我说:「你且放心,来了我家,再不会有人卖你。」

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不会卖我,不知怎地,就很想哭。

自五岁那年被抱上船,我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只小船,漂啊漂啊,没个去处。漂得太久,乍一听这话,突然便觉得自己若找到了一个渡口似的,总算可以歇一歇,不必再急着赶路。

我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被太太买回白家的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

白家人口简单。

老爷前几年病逝了,家里只剩下太太和少爷相依为命,外加雇的两个婆子,如今,又多了一个我。

多个人多张嘴,我心里总有些过不去,太太发觉了,却要我别担心:「家里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也还算宽裕,你人小,吃的又不多,难道还养不起?」

说罢,便带着我去看戏。

我穿着一身新衣裳,跟在她身后,走着走着,太太就拉起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很软,我有些舍不得挣开。

虽说是头一回被人这么拉着,可我总觉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被这般温柔地对待过。

走到戏园子门口,太太松了手进去买票,我便站在门口等她,一会儿太太又出来,招呼我过去:「阿菱快来!还傻站着做甚?」

我呆呆的,她只好又走过来,拉着我往里头走去。这时候我这才意识到,太太买了两张票,毕竟我也算是个大孩子了,定然是要算钱的。

「太太,我不看的!」

我反应过来,急忙拉住她:「我在外头等着就成!」

「来都来了,我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

太太扯着我一同在板凳上坐下,给我抓了一把瓜子,眼睛却只看着戏台:「小阿菱,今天唱的是铡美案,那个黑脸儿的,就是包青天!」

太太爱看戏。

可是戏园子不是天天开,当然,她也不能天天看。

冬月里,少爷的私塾放了假。

太太便说:「阿菱,明天起你就跟着衡哥儿学认字,总归他闲着,等你学会了,兴许还能给我念念戏本子!」

少爷大了我三岁,脾气很好,知道我要跟着他学认字,也不生气我耽误他读书。

半个月过去,少爷对着太太夸我,说我一点就通,学得又快,记得又牢:「阿菱真是聪明极了!」

我被夸得有些难为情,太太却很高兴。

她给我夹菜,有些憧憬似的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少爷:「这么说来,阿菱很快就能给我念戏本子了?!」

我红着脸点头:「阿菱一定认真学,以后给太太念戏本子。」

日子平淡、安心地过。

我渐渐习惯,每天早上起来边熬粥边看书,然后和太太一起做针线活儿。

偶尔邻家几个婶婶会过来,摆些家长里短。

我只听着,不插话。

太太扯了块布,做了件新衣裳,还絮了厚厚的棉,除夕那日,她把我叫到跟前,给我换上。

真暖和啊。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握着脖子上的石头吊坠儿,睡得无比安心。

第二天起来,我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家里雇的两个婆子回家过年了,太太昨夜吃了点儿酒还睡着。

没人打水,我倒是有些高兴,自己终于能做点儿什么。

可我没想到,就这点儿小事,最后也还是没做成。

水打得有点儿多,我正想着要怎么弄回去,少爷就提过了水桶,我都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来的。

少爷笑着看我:「小阿菱,提了这么重的水,你会长不高的。」

「长不高才好呢……」

我跟在他身后,想起太太给我做的那些衣裳,有些发愁:「长得太快,费布。」

「想这些做什么?」少爷把水倒进缸里,放下水桶,摸了摸我的头,「左右家里只有你一个女孩儿,娘喜欢打扮你,你便随她去。」

「可、可是少爷——」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少爷打断:「不要叫我少爷了,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怎就那么多规矩?」

他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我:「阿菱,要叫哥哥。」

「不。」

我使劲儿地摇头,极认真地看着他:「一定要叫少爷的。」

先前我被卖给太太,为了卖上更多的钱,爹娘签的是奴契,所以我现下是贱籍。少爷人好,愿意把我当妹妹,我却是晓得什么叫分寸。

这些年来,我学到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守好分寸。只有守好分寸,我才不会惹人厌恶,就能晚些被卖掉。

少爷见我坚定,好像很遗憾似的,他说:「都依你罢。」

可他这样说,却不这样做。

此后他一有机会,便总是逗我:「小阿菱,叫哥哥。」

起初我还会不知所措,不晓得怎么回应,后来被逗得次数多了,每每再遇见这事儿,我就索性不理他了。

恰巧太太收租回来碰见了,她就总要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糖塞进我手里,再看向少爷:「要死了!衡哥儿,你做什么又欺负阿菱!」

我躲在太太背后,看着她指使少爷去拉烧饭的木炭。

家里头的重活儿都是少爷来干,按照太太的话说,就是:「家里头就他一个男人,整天只晓得念书,万一念成个木头脑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谁来护着我俩?」

我便不再抢着去做这些,太太既然这般说,自有她一番道理。

过了年,戏园子活泼起来。

太太三天两头地便要带我去看戏,她说春日里天气好,不看戏可惜了。

现在家里只雇了蔡婆婆,没有以前那么闲,忙完家务事,太太通常是下午抽了空,带我去看。

今天要唱《四郎探母》,得了这消息,晌午后太太就开始收拾。

我梳好头,从厢房里走出来,恰巧碰着蔡婆婆关门,手里还拿着一个碗。

「蔡婆婆,可是有谁来过吗?」

我有些好奇,不晓得她拿个碗做什么。

蔡婆婆抬头,见了我便摆手:「嗐!一个过路人,敲门讨碗水喝!」

话音刚落,她又叹了口气:「也是可怜哟。」

原来那老丈是个跛脚乞丐,早些年也是富贵人家,只是多年前唯一的女儿被拐走,妻子悲痛病重,撒手人寰,他因着苦命的妻女,也哭瞎了一只眼。后来为找女儿,他又散尽家财,不得已只能四处流浪乞讨,打听女儿的下落。

「他方才还在问呢,可曾见过一个女孩儿,眉间——」

「阿菱——」

太太收拾妥当,喊了我一声,我便没听清蔡婆婆后边儿的话,往太太身边去了。

「快快走罢!」

太太有些急:「收拾得太久,竟是要误了看戏的点儿!」

我顾不得蔡婆婆还没说完话,打了声招呼,就跟着太太往戏园子去。

紧赶慢赶,总算是踩着点儿地到了。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太太身边,看着戏台子上唱念做打。那佘太君坐在椅子上掩面而泣,这下,该轮到杨四郎唱了。

「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

我想起早前那讨水老丈,这会子听见这句唱词,总觉得难过得很。

「啊呀!」

太太抽空转头看了我一眼,吓了一跳,连忙替我拭泪:「好阿菱,你怎地哭得这么伤心?!」

听到太太问,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看戏看得要掉眼泪。

「太太,阿菱心里头难过。」

我茫然极了,晓得自己难过,可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么难过,就好像是错过了什么要紧事似的,心里堵得慌。

「兴许是这台戏唱得太好了。」太太安慰我,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糖,剥了纸皮儿送进我嘴里,「阿菱心软,哭一哭也不打紧……甜不甜?」

一丝淡淡的甜自舌尖蔓延,嘴里心里的苦刹时便被填满。

我看着太太,使劲儿地点头:「甜!」

太太摸摸我的头,见我不难过了,才又转过头,继续看向戏台子。

我含着嘴里的糖,不敢用舌头去吮,只盼这甜味儿能多留上一会儿,别散得太快。

戏台上母子正团聚,也盼他们别散得太快。

春去秋来,我长高了一大截儿。

太太扯了许多布给我做衣做鞋,我见着这些新物什,想起箱笼里那些半旧的好衣裳,愁得快要掉头发。

以前的衣裳还崭好呢,可如今我穿着却不太合身了,实在是太可惜。

「太太,别再给我做新衣裳了。」我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找到了太太,心痛得要命,「将这些旧衣裳改改,也还能穿上许久……」

可是太太不肯,她顺手给我编了两条辫子:「阿菱生得好看,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成。」

她在匣子里挑挑拣拣,而后选了两根与我裙子相宜的青色发带,绑在了我的辫子上。

拉着我在面前转了一圈儿后,太太满意地点头:「阿菱生得真乖!」

我便知道,自己是说不动她的了。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老是皱巴着脸?老婆子似的,都不漂亮了!」

太太拍了拍我的背,不疼,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然后就听见她说:「放下心罢,这些穿不下的旧衣裳,我拿去给姨妹家的女孩儿们,总归不会压在箱底落灰。小阿菱,这下不算白费了布料吧?」

其实有些不舍得的,但我转念一想,太太远房姨妹家女孩儿多,光景也不大明亮,拿去接济倒是正好。

我没了心事,总算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走出太太的房间,路过院子边的大石缸,里头的藕花早已开过季,只剩下残败的枝干。我总觉得有些可惜,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连少爷放课了都不知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现下虽败了,来年总会再开的。」

少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身去看他。

这些时候,少爷也长高了许多,他仍旧是那副好脾气,也仍旧喜欢逗我,从背后拿出一串糖葫芦,少爷笑着看我:「小阿菱,叫哥哥!」

我眨眨眼睛,转过头就要喊太太。

少爷连忙把糖葫芦塞进我的手里,咬咬牙:「都晓得告状了!」

我拿着糖葫芦,心里隐隐地有些得意,太太都说了,就是要告状才好呢。

可许是报应,我刚吃了糖葫芦,第二日月事儿便来了。我刚来月事儿没多久,还不大规律,完全没有料到它会来得这么突然。

太太出去收租,蔡婆婆告假,少爷上私塾,家里头只剩下我一个人。

也幸好如此,我才能自己偷偷地洗裙子。

可我没想到,只是进屋拿了个皂荚,出来就看见少爷从门口进来。

他满脸的高兴,朝我走过来:「今日先生有事,所以回来得早些……小阿菱,这么冷的天,怎么用冷水洗衣裳?」

说到这里,他已然皱起了眉头。

平时洗衣裳的活计都是蔡婆婆做,冬日里会烧点儿热水兑一兑,可我图快,想早些把裙子洗了,自然就没那个心思烧水。

我捏着皂荚,整个人都傻掉了,眼看着他走过来,又羞又慌,急忙挡在木盆前。

「不许过来!」

少爷脚步顿住,茫然地看着我。

我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又走过来,顶着发烫的脸催他去温书。

少爷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他转头就往小厨房走去,边走边叫我站着别动,说要去帮我烧热水:「不然我就亲自动手帮你洗了!」

我只好站着等他,心里羞恼极了。

少爷动作很麻利,没等多久,热水就烧好了,他舀了满满一桶给我提了过来。

进去温书前,还不忘叮嘱我:「用完了喊我,反正不许再用冷水,当心生了冻疮,疼得很。」

我红着脸洗完裙子,再晾好。

然后就是好几天都不肯和他说话,太太察觉到不对,以为少爷欺负我了。这天吃饭时,她看看少爷:「你欺负阿菱了?」

少爷摇头,冤枉得很:「我怎么会欺负她?」

太太又转头,看着我道:「阿菱,是不是衡哥儿欺负你了?莫怕,你只管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我捏着筷子,不晓得怎么说,只好低着头扒饭,闷闷地说:「少爷没有欺负我。」

可太太兴许是误会了,以为我不敢说。

她看了我几眼,突然一巴掌拍在少爷背上,声音气得很:「你真是长本事了!」

「欺负了阿菱,还不准她告诉我!」

少爷突然被打,疼得龇牙咧嘴的,又很委屈,我也懵住了,等反应过来,立马就拉住了太太:「好太太,少爷真没欺负我!」

「娘,我真的没有欺负阿菱!」

少爷揉了揉肩背,看着太太:「我也纳闷儿,这几天她怎地都不理我?那天她洗衣裳,我还帮她烧了热水呢……」

「不许说——」

我急急地打断,又想起了那日的羞窘,面上开始发热。太太和少爷都看着我,我不晓得怎么办,索性就埋下头吃饭。

吃过饭了,我又连忙跑进厨房收拾,好像这样就能躲过去似的。

可是不一会儿,少爷就红着脸过来了,含含糊糊地喊我:「阿菱,娘叫你过去……」

说罢,就同手同脚地进了屋。

看着真傻,我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可旋即想到太太叫我,又有些不安。

进了屋,太太的声音从里间传来:「阿菱来了?」

自那晚后,我见着少爷,总觉得别扭。

少爷好像也不大适应似的,每回看见我,目光总是闪躲。

可我在院子里做事时,他又总是偷看我。

实在是受不住了,我放下针线篓子,走过去将他的窗户大力地关上,脸上的热度总算是消下去了些。

拿起绣棚,我不由得想起那晚太太说的话。

「阿菱,你觉得衡哥儿怎么样?」

我呆住,不晓得太太说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一转眼,你都在家里头待了两年了。」

太太怜爱地拉住我手,眼神温和:「先前我买你的时候,的确是存了做个媳妇的意思。可人嘛,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好阿菱,我真喜欢你,你若是愿意,等衡哥儿过了秋闱,我便做主将你俩凑成一对儿!」

顿了顿,太太继续说道:「若是不愿,也不碍事的,我将你当作女儿养,这心是真的。」

我鼻子发酸,哽咽着喊了一声「太太」。

太太把我搂进怀里,轻轻地安抚着:「阿菱不哭,我问过衡哥儿了,你要是不愿意,他做个哥哥也使得;你要是愿意,他便做你的夫君……不论怎么,等你住满三年,我便能替你销去那奴籍,你只凭自家心意,不必觉得难做。」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

我抱着太太,哭得厉害:「太太……太太……阿菱不想离开您,不想离开白家!」

从我来到这个院落那天,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离开。

我是一只小船,这里便是我的渡口。

太太说,少爷会对我很好的,如果不好,她是万不能依他的。

这话,我是相信的。

毕竟太太和少爷是那么善良的人。

十四岁这年,我定了亲,等秋闱一过,我便能嫁给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叫白思衡。

是个温柔、斯文的读书人。

或许是定了亲,真就成了大人,我和少爷都没怎么说过话了。

从前他惯爱逗我,现在却不好意思起来。

除了帮太太传个话,别的时候,他不来找我,我便也不会主动去寻他。

实在是没办法,一说话就总是要脸红。

他见不得我羞窘,每回买了什么小玩意儿,就悄悄地放在我的窗台上。

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一年。

在白家将要待满三年时,少爷收拾了包袱,往省城赶考去。

离家前一晚,他却突然找上我说话。

彼时七月天气,还闷热着,我晚间刚洗了个澡,正拿着帕子绞头发,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太太来了,连忙过去开门。

可开了门,站在外头的人却是少爷。

我吃了一惊,虽然晓得自己穿得很规整,可还是忍不住面皮发烫。

少爷的耳朵泛红,但仍旧是温和地看着我。

「阿菱。」

我侧过头,继续绞头发,实在不敢看他。

少爷说:「阿菱,你伸手。」

踌躇许久,一想到明儿一早他就要走,心里头就隐隐地难受。终究是有些不舍得,我还是伸出了左手。

一个木镯被套上我的腕间。

我垂眼看着,立马就晓得了,这木镯是他自己做的。

少爷没待多久。

他给我戴了镯子,轻轻地说:「阿菱,你等我。」

看着他的背影,我摩挲着手腕上的木镯子,它实在有些粗拙,可我却喜欢得不得了。

少爷真傻。

我不等他,还能等谁呢?

八月,我满了十五。

太太要带我去官府,销去我身上的奴籍。

这天,我们起得很早,太太还特意叫我穿上了新衣裳。

「一会事情了了,我带阿菱看戏去!」

太太很高兴,特意给蔡婆婆放了假,带着我走上街去。这回不仅要销籍,还要将我的户口记在少爷名下。

我心里期盼着,捏了捏荷包里的卖身契,早在很久之前,太太就将它给了我。

过了今天,我便是真正的白家人了。

只等少爷回来,我们便拜堂成亲,坐实夫妻之名。

可世事难料。

后来我清醒的每一天里都在后悔,为何那天,自己穿了一条绿罗裙?

谢磐说,那日路过礼镇,他一眼就瞧见了穿绿裙的我。

他这个人,想要什么东西,那便一定是要得到的,于是当即就命家丁扯开太太将我掳了来,全然不顾天理王法。

「天理?王法?」

他嗤笑一声,不以为然:「我就是天理,我就是王法!」

我想起太太惊恐、悲痛的脸,心都要碎了。

她被推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着「阿菱」,甚至不晓得到底是谁掳走了我。

我被堵住了声音扔进马车里,隔了老远都还能听见太太悲恸的哀求声。

「各位街坊、好心人!快快去救我家女孩儿!求求你们,去将我阿菱抢回来……我家女孩儿被那贼人抢走了……」

我就这么地被带到了京城。

一路上,我无数次地想要寻死,又无数次地贪生。

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看着手腕上的木镯,我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我还要回家同少爷成亲。我答应过他的,我答应过的,要等他回来。

许是真怕我死了,谢磐没有碰我。

他将我带到了国公府,收走了我的身契,才又将我带去见他母亲。

我这才晓得,他们是国公府的亲戚。

谢太太骂了谢磐一顿,却仍旧是拿他没办法,将我留下了,暂且给谢磐的妹妹做个丫鬟。

我求谢姑娘放我走,可她却说:「没有路引,身契也在哥哥手里,便是我放了你,你又能去哪里呢?」

「阿菱,我不能。」谢姑娘可怜我,可态度仍旧坚决,她叹了口气,「若是放你走了,哥哥混账起来,我娘该怎么办呢?」

「将你放在我身边儿,我娘已经算是很护着你了。」

她这般说,我便知道,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十一

国公府里,有泼天的富贵。

谢姑娘带着我四处走动,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我心里总觉得苦闷。

有一回,碰上了府里的玉姑娘,她说我有灵气,愿意教我写诗,我便跟了玉姑娘一段时间。

少爷从前教我认字,戏本子没给太太念几页,却在现下有了用处。

后来偶然读到「红藕香残玉簟秋」时,我突然想起院子里那缸藕花,心里头一阵颤动,说不清楚什么感觉,倒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地方了。

所有人都笑我,学诗学痴了。

只有玉姑娘不笑。

她说:「身不由己……阿菱,你心里一定很苦吧。」

唉,玉姑娘,您是个好人,府里头都说您尖刻、小气,我却说您的心肠最是柔软。

您说得对,阿菱心里,真是苦极了。

心里千回百转……可我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

我怎么能说苦?

我怎么敢说苦?

从小就被卖来卖去,好不容易有了个家,却又立刻幻影似的给戳破。

这大概就是我的命,一生流离,不得安宁。

在谢磐的眼里,我是个不能称之为人的小玩意儿,他笃定,小户人家拿他没办法,便是光天化日之下抢了我,又能如何?

是啊,太太确实拿他没办法。

谁都拿他没办法。

谢太太是他的母亲,尚且管不住他,我能怎么办呢?

在谢姑娘身边待了一年,谢磐闹了一年。

终于,我十六岁这年的秋天,谢太太找到我,说要把我许给谢磐做妾。

我给她跪下,使劲儿地磕头,求她放过我。

谢太太答应了,可当晚我就被送进了谢磐的房间,第二日醒来后,我病了。

病得很严重。

我想我约莫是没有放弃的,一直期望着少爷能找到我。可这回,我是真的挨不下去了。

神志不清的时候,我总是看见以前的爹娘们,他们把我带到集市上去,在我头上插根草便开始叫卖。

我好着急啊,我哭着求他们:「爹、娘,千万别卖我!」

可我却总是挨打,又总是被卖掉。

最后我被卖给了太太,太太给我做新衣裳,少爷说:「阿菱,你等我。」

我想,我应当是等不了他了。

可即便我不能再和少爷成亲,我心里却总还是有个念想,想再看太太和少爷一眼。

最后我还是没咽下这口气,醒了过来。

玉姑娘坐在我床边,她清减了许多,看着我喊「阿菱」。

我呆呆看地着她。

玉姑娘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谢磐厌弃了我,听了谢太太的话,娶了夏家的姑娘为妻。

我过得浑浑噩噩的,她们都在说,我疯了。

可我心里晓得,我没有疯。

我清醒得很。

若我是个痴人,那这国公府,岂不成了个吃人的地方?

小半个月后,国公府里挂起了白幡。

玉姑娘死了。

我想,这国公府,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十二

白幡只挂了七天,国公府里又恢复了热闹。

谢姑娘人缘好,别府里的姑娘来玩耍,总要来找她。

入了冬,来得人就更多了。

也不晓得是哪一天,大概离除夕还有三四天时,尚书府的姑娘来了。

她们在院子里赏梅,顺道儿说些贴心话。

我坐在耳房里,她们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有个姑娘说:「……我爹爹巡视嘉州路时,遇见了个丧母书生,往京城来,说要寻他的妻,叫什么来着?……是了,白什么衡的,见他可怜,我爹便带着他一同赶路,可是没两天,他就病死了。」

丧母书生、寻妻……白什么衡……病死了……

我脑中一片晕眩,倒在了地上。

没有家了。

我再也没有渡口了。

十三

这一年除夕,国公府里仍旧是热闹非凡。

谢姑娘去赴尚书府姑娘的宴,谢太太去了前厅,同国公府的老祖宗说体己话,谢磐走商还未归府,院子里只剩下新娶进来的夏大姑娘。

她进门时,按理说我该给她敬茶。

可我不觉得自己是谢磐的妾,又病得严重,便没有去跪她。

这些天,她也当我不存在似的。

我觉得自己大概是没几天活头儿了,这寒病来得这样急、这样重……兴许是老天爷觉得我可怜,总算愿意来收我了。

外头传来烟花爆裂声,国公府里的太太姑娘们爱看,是以这烟花,总是要放几个时辰不休。

就在这烟花爆竹声中,我被几个婆子拖下了床。

她们说,我偷了夏大姑娘的东西。

我看着坐在富贵椅上的漂亮新妇茫然极了,然后就听见她说:「是了,正是她挂的那根石头坠子。」

婆子们来抢,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那项链攥在手里,谁也扳不开。

我也就这么一点儿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了。

又不值钱,抢什么呢?

我忍着身上棍棒落下的痛意,去看上首的人,夏大姑娘喝着茶,再也不提石头坠子。

刹那间我明白了,她并不在意这个石头坠子,她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不喜欢的东西,自然要打发得远远的。

于是我被扔出了国公府。

婆子们把我扔在后门那条街上,守门的小厮早已见怪不怪,明儿一早,自然有人来收拾。

我趴在厚厚的雪上,下半身已然失去了知觉。

天上下起了小雪,我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蜷缩着一个乞丐,我捏着石头坠子,想了半晌,喊了一声「老伯」。

他抬头看我,左眼上蒙着黑布,我刹时就想起了,那年问蔡婆婆讨水喝的瞎眼老丈。

真是巧,该不会遇上的,是同一个吧?

我也不想那么多了,将坠子抛给了他:「老伯,天寒地冻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这项链,兴许还能买上两文钱……」

两文钱,应该能买上一个粗面馒头了。

那老丈捧起石头坠子细细地看,看着看着浑身便开始发抖。

他缓缓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我,喉咙里「啊啊啊」地响着。半晌,他扑倒在地上,艰难地朝我爬过来。

许是近了,终于看清了我的脸。

他的眼泪沁出来,打湿了左眼上的黑布,死死地看着我,从嘴里挤出了两个字。

「顺英——」

这一声将我喊得清醒了。

我趴在雪地上,终于想起来了,我是谁。

顺英。

我是顺英啊。

我爹爹是宋应平,十里八乡有名的富绅,他是个心肠极好极好的人,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将要五十岁时,才得了我一个女孩儿。

他多爱我呀,连路都舍不得我走,成日里抱着我。

我从假山里探出头,喊他:「爹——」

他便长长地应一声「诶「,娘说不要太溺爱我,爹爹点头说「好」,可是紧接着,又将我托上了肩头。

原来,我也有着这样好的爹娘。

原来,我也曾是别人掌心上的明珠。

可是我对着旁人,喊了那么多声「爹」,现在对着我血亲的爹爹,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像做梦一样。

该不会我喊了这一声「爹」,他就要不见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爹爹,不愿意眨眼。

爹爹也看见了我浑身的血痕。

他癫狂地厮打自己的手,恨极了自己,又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名字。

「那一年除夕带你去看花灯,你在我怀里,一眨眼就不见了……」

「顺英!爹爹没抱紧你,是爹爹没有抱紧你!才让拐子将你掳了去啊……爹爹寻了你十一年,终于找到了你……」

我痴痴地看着他,既高兴又难过。

可是爹他兴许是太难过了,嘶吼着:「顺英孩儿,痛煞爹爹也——」

然后,他就趴在雪地上,再也不动了。

我朝他爬过去,攥紧他的手,轻轻地喊了他一声:「爹……」

这回,再也没有那一声长长的「诶」。

我抬起头,去看国公府牌匾旁的镶金灯笼,真好看。

就像当年的花灯一样。

我突然便明白了:有些错,人一旦犯了,就再没有改正的机会,即便这错,甚至都算不得是错,可偏偏就是不能被原谅了。

譬如五岁那年的除夕夜。

我本该搂紧爹爹的脖子,而不是转头,去看那盏兔儿灯。正看得入迷,一双手伸过来,将我从爹爹怀里扯走。

自此,骨肉分离。

一个孩童,贪看漂亮的花灯,又有什么错呢?

可偏偏就是不能挽回了。

将脸贴在爹爹的手背上,困倦却安心,看着腕间的木镯,我轻轻地笑了起来。

「除夕夜啊。」

「爹爹,我们团聚了。」

(完)

作者/樱胡柰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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