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丫一样的脚掌

夕阳从山坳处沉下去，晚霞满天。这个坐落在崇山峻岭间的小山村被镀上了金黄色，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出了袅袅炊烟。

外公赤着脚坐在门砧上惬意地抽着一袋旱烟，他的两只青紫色的脚掌上沾着些庄稼地里的泥巴，十只脚趾每个都张开着互不挨连，就像树丫一样。外婆说这是外公不爱穿鞋，日日陷在泥土里久而久之形成的。11月的天气，地面还是很凉了，外公似乎毫无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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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姨小舅蹦蹦跳跳从外面回来，院子里充满了呛人的旱烟味，我连连咳嗽起来，外公笑了笑吐出了几口烟，磕掉了烟灰喊住我们仨。我和小姨小舅搬了张小椅子坐到外公的面前，外公饱经风霜的胖胖的国字脸爬上了几道刀刻般的皱纹，鬓角泛出些灰白的头发，一对如来佛般的大耳朵显得很威严。

他摸摸我的头慈祥地说“大妹，别跟你舅和姨玩疯了，明天跟外公到屋后山摘茶籽果，好吗？”我高兴地说“好，阿杏阿滔也要来。”

“好，好。”外公和蔼地回答。

“有你这么称呼长辈的吗？”外婆从外面赶着一群鹅叽叽嘎嘎地回来了，听见我对小舅小姨的称呼非常不满。小姨比我大两岁，小舅比我小一岁，我和他俩及我大弟四个一起长大，亲密无间，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外公从不责怪。

那群鹅一点不怕人，它们从我们几个人当中的缝隙中大摇大摆地穿行而过，有一只还“吧嗒”一声把粪便拉在外公叉开的脚趾上，我穿着白色的鞋离外公的脚最近，那泡粪便的飞沫还喷溅了一些过来，一股热腾腾的臭气熏得我差点吐了，我气得一下子蹦起来，使劲在那鹅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它“嘎”的一声钻进了鹅圈屋。

“不碍事”外公笑笑，便走到院子中央的井边汲起一些水来洗脚。他肥大的像树丫一样的脚掌经过温暖的井水洗涤，慢慢恢复了古铜色。我凑近去蹲下身给他擦去脚上残余的土沫，才发现这十只脚趾都没有长出一半的脚趾甲，而且脚趾甲的缝隙都塞满了黑黑的泥土或污垢。这些迹象说明什么？在我8岁的脑袋里并没有意识，只觉得这是一双很丑的脚。我对外公直言不讳“外公，你的脚好丑！”外公微微一笑“嗯，阿满（地方话，意思为宝贝），以后你要好好念书，不用和泥巴打交道，脚就不会这般丑。”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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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摘茶籽果的一天

“官娣、阿珍、阿杏、阿滔，都起来了，天亮了。”外婆在屋子里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喂她的那些鸡鸭鹅。外婆在天井里倒了两盘鸡鸭鹅共食的米浆拌和的粗糠，这些家禽经过一夜的饥饿，此刻正头晕眼花，它们你争我抢，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

“咕咕咕……这边！大块头，抢什么？！”外婆忙着呼唤未出笼的鸡鸭，一边忙着安排抢食的鸡鸭鹅，看到那只经常欺负别人的大公鹅又来抢食，就轻轻踹了它一脚，大公鹅发出“嘎！”的一声夸张的惨叫。

我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房门口看着这有趣的情景。特别是看到大公鹅被踢了一下，我觉得很解恨，谁叫它经常常欺负我？只要它一看见我手上有红薯就会来啄，我一害怕就把红薯拱手相让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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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的一天就在这一群家禽的吵吵闹闹当中开始了。喂好鸡鸭，她扯着嗓子把四个孩子（有两个已出嫁）喊起来。官娣姨起来急急忙忙梳好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迅速洗把脸，挑起水桶汲水去了。珍姨是个大美女，她起来先把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条大大的马尾巴，慢慢整理好衣服，洗完脸再照一次镜子才打扫卫生。

门口的角落里整齐地摆着一双破旧的大拖鞋，我知道外公已经出早工了。杏姨和滔舅及我自然是没有事情要做的，是因为我在，他们平时被打发的小事情都免了，现在的任务是看好外甥女。

但是今天有任务，要去采茶籽果哦。外公出早工回来早饭就开始了，还是很丰盛的，除了少分量的肉类，还有青菜、豆类和蛋，不是鸡蛋鸭蛋就是鹅蛋，但每天都会有。官娣姨会想着法子把这些蛋做成炒蛋或夹花生末蒸蛋或煮蛋，有时我会得到一只大大的鹅蛋，那是外公格外派发的，小姨小舅很不屑，他俩早就吃腻了。

太阳已经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外公带着小姨小舅和我向山上走去，这山其实就是屋子背后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平平的、矮矮的小山，山上长满了各种植物，有灌木、常青树、落叶树，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山花野果，不论什么时候来，我们总能在山上得到收获。

春天，野杜鹃会隐藏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中，红艳艳的花朵鹤立鸡群地开在枝头，我总是第一个找到它，并不声不响地采下一束，羡煞一起来的小姨和表姐妹们，经不住恳求就每人分发了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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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我们会满山疯转采捻子花，外公好言相劝别浪费了捻子花，否则等到摘捻子时节，捻子就少了，（捻子就像蓝莓果）我们要后悔莫及，但是没有人愿意听他的。秋天，雪白的油茶花怒放在高高的枝头，我们心里痒痒的想采下几朵玩玩，外公这时可是严厉地不准，因为采油茶花一定要爬树，爬树就会有危险。小姨总是偷偷地爬树采到油茶花，我一个胆小一个怕被责骂，不敢造次，但是小姨采了油茶花绝不敢不分点给我，因为怕我打小报告。不过有一次她狠下心来就是不分给我，那次我得罪了她，她说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分我半朵，还说就是告天皇老子也不怕。结果我觉得亏欠她的也就没有告外公。

小山有好几座连着，中间蜿蜒着一条比较平坦的有着银白泥沙的小路。我就是从那条小路上来的，有时是妈妈带着坐公交车来到公路边再走这条小路进来，有时是爸爸用自行车带着骑了一个多小时再到这条小路进来。所以我非常熟悉这条小路。外公带着我们就从这条小路走进山里，在小路上我总是跑得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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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赶时间，外公从小路直接进入丛林。我们穿着白鞋的脚踩在树枝荆棘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有刺穿鞋底的危险，这样不得不放慢速度，不一会我们三个就落在了后面。我看见外公赤着脚在丛林里行走如飞，什么断木残枝、什么石头、荆棘都奈何不了他的脚掌，好像他穿了铁做成的鞋子似的。我们面面相觑，望尘莫及。

等我们赶上外公的时候，他已经爬到了不太高的油茶树上，地下已经躺着几个新鲜暗红色的茶籽果了。小姨小舅也加入了摘果的行列，他们像猴子似的爬到树上摘起果来，我本来也要爬的，但外公死活不让，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我在树下捡果子。捡着捡着，冷不丁一个油茶果从树上掉下来砸中了头，便嘤嘤地哭起来。那时太不讲理，认为一定是小舅故意扔下果子砸我的头，因为他总是喜欢恶作剧。我就捡起地上的果子扔上去砸他，却没砸中，倒是老老实实地砸到小姨的背上，于是小姨也摘了果子来砸我，三人就这样树上树下打起了茶籽果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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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非常生气，狠狠地训斥小姨和小舅，但是一句也没有责骂我的意思。真的，我听得出来，在我家，每当我和大弟吵架，我爸就会使劲教训批评大弟，可是我听得出来，那一句一句都有批评我的意思。而这时我怎么听，外公都没有责骂我的意思，我想这就是宠爱，一个憨厚淳朴的老人对外甥女的宠爱有加。

三、石头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吗

外公的家门侧，有一片荔枝园，其中一棵荔枝树下有一块罕见的大青石。这块石头非常大，椭圆形状，颜色乌黑发亮，远看则像十几头并排卧倒的大水牛。石头面上光滑平整，适合孩子们嬉戏玩耍。这就是我曾经写过的《荔枝树下的大青石》里的主角。

我被“流放”到外婆家的日子，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石头上的消磨掉的，在上面游戏、看书、画画、休息，甚至有时吃饭也要到石头上，才吃得有味道。小伙伴每人端着一个小饭碗，面对面围成一圈，互相交换着碗中的菜式吃，还要点评一下家长的厨艺。

夏天的夜晚，荔枝园里有无数的鸣蝉，大家就会邀约着出来捉蝉虫，我也提着一个小电筒，跟在众人后面忙开了。大家捉到了蝉虫就把它们放在大青石上一字排开，然后趴下来，用手电筒照着，等待着蝉儿的褪壳，获得新生。往往是没等到蝉儿褪了壳，我早已趴在大青石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家长抱回床中做着了甜梦。第二天问起来，被小伙伴嘲笑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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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心里总是被好奇心支使着的，我们有一天就思考着这块大石头的来历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大家横七竖八地躺在大青石上休息，白花花的阳光透过浓密的荔枝叶照射到脸上，有点恹恹欲睡，我忽然说“这块大石头应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怎么可能？这么大一个，掉下来要砸死多少人？”一个表姐马上反对我的看法。

“要不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一位表兄不太确定地说。

大家立刻表示赞同，因为石头还有一半埋在土里，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一定是这样，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见到的这块石头没有今天这样大，这说明石头还会长大呢。”另一位表兄的意见令人毋庸置疑。

倔强的我立即站起来大声反驳“胡说八道，没见识！我在书上看过陨石的介绍，我知道它一定是陨石，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话还没说完，即刻遭到群起而攻之，于是一场唇枪舌战拉开了帷幕。

无奈我势均力敌，一张嘴要对付众多张嘴，焉有不败之地？吵不赢就哭了，好不伤心。吵输了回来，我很不服气就去找外公讨说法。万万没有想到，外公居然说“那石头十之八九是地上长出来的，我小的时候，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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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后来我终于知道我是错的，外公也是错的，我还知道我可怜的外公从来没有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其他字都不大会写。但是他打起算盘来，速度和准确度无人能及。他从来都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是去过离家四十公里的县城，而且一生只去过县城两次，第一次是和我外婆结婚要买些好东西，最后一次是86岁时患病在县城住院……

如今，他已离世10周年，作为他的长外孙女，我没有时间在他面前尽孝，也没有在他最后逗留的日子送他一程，只能写下些差点烂在山里的故事以纪念他，并以此文献给长眠地下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