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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枪突突的是怎么回事(喷枪突突突什么原因)

喷枪突突的是怎么回事(喷枪突突突什么原因)

01

第二天一大早,刷完牙洗完脸,赵飞在宿舍的门缝里就发现了一张字条。赵飞那时算个诗人,也是我的师傅,在测化组主管化验。我当工人,被抽上来协助他们工作,因此谁的话都得认真去听,并且愿意做一种微言大义式的理解。他说话习惯于庄重,充满了暗示。他的这种状态让我感到他很有力量。

其实,我们都认为那里面有一些夸张的东西会时常激发起他的兴奋来,但内容简单明了。他是一个认真而努力的人。在晚上的帐篷里,他说,“是师傅的亲笔信。”这师傅我没见过,但我喜欢听他讲故事。“亲笔信”这个词很有造型感,在我的想象当中,师傅就应该是这样的,有范儿,还有一些高深莫测。他似乎也很自豪,一这样讲,就把我的兴奋点勾起来了。

信上说,他感谢赵飞到家里去看他,不过他现在正在思考一些事情,因为思考和回忆并举,所以其它一切都还好。赵飞激动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浑身刺痒得难受,心里火烧火燎的,嘴里有些干渴。他跑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喝了一通,等身上凉下来舒服一点了,才蹑手蹑脚地往回走,推推门,检查一下,那门也是上了牛头暗锁的。营地的厨房相当于“党中央”,栓了几条大狗。

赵飞跟它们是朋友,白天照顾得很好,晚上见到他也只是细嚼慢咽地哼哼几声,逗他玩,不大当真的。

他知道对门宿舍里的三个人上夜班,听一听,里面没有动静,再轻轻掀开门帘,只见三个人蒙头大睡,脚上身上全是泥,安全帽也不挂起来,扔在头顶不管。这井很难打,灌注桩碰到了漂石。我们在荒野里熬夜值班,监视异常情况。

外面的灯很亮,虽说有了霜降,可那些扑火的飞虫还是像夏天那样不管不顾,碘钨灯就像一个彻夜不眠的烤肉机,冒着青烟。有时候短路烧坏了,倒不是因为质量不好,而是这些“湿虫”的液体惹的祸。这时的天气很容易起风,我们宁肯听突突突的发电机的噪音,也不去点篝火,那样太危险。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令人惊诧的草腥气,那种青烟邪性的气味,透出一股子金属般的腥锈。不知怎地,迷幻中特别适合赵飞那样的口吻和行动。

我们围着炉子,这又是一个夜不闭户的生动事例。他们三个都是后来才到的,去年冬天领导让我讲课,也就是冬训什么的,那时候我们都集中在总部的平房。他们除了听课,还不断地回来抄笔记,认真的程度就连到保管那里领桌子都等了好久。

保管嫌他们装,一生气,下象棋去了。等分到宿舍和桌子,他们又骂声不断,也不知道原来住在哪儿?为何又受了这般的委屈?野地里的事,谁都说不准。在他们中间,有一种惊魂未定的东西到处弥漫,因而也就看到了时代的希望。

后来三个人空前地抱团,今年一致要求分在一个班组里,要上白班都上白班,要上夜班都上夜班,好得就像一个人。他们三个彼此间说话的内容都是些很实际的具体问题,鸡零狗碎的,有时候为了一件小事还要争吵一番,仿佛是另一路人活在另一个空间里,斤斤计较的做派有点像少白头。

不像在赵飞这里,早早地分享着额外的快乐。或许是因为我还能急就章似地当冬训的老师,赵飞才瞧得起我。而我认为,自己应该更认真地听赵飞的讲说,才能保住比那三个人更“高级(也就是更有意思一些)”的工作。

02

八十年代的赵飞代表了一种潮流,他能看得起我,让我借调到这里,不知和领导建议了多少回。这我是能看出来的。不能说我们不沾亲带故,但以前确实不认识。

当熟悉了之后,我就想,大概我们可以算作一类人吧。再往深聊,他竟听说过我爷爷。这应该算是一种直接的联系和认定吧。如此说来,退伍军人一家能住到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我知道他是兵团的。他的用词总是有意无意地介于知青和老兵之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兵团的人。

他们的那种腔调很诗意。正是由于有了赵飞,我和那三个人即便是在荒野中,彼此之间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因为他们是分别不出来的。我被内心这种大尺度的回荡激发出过于丰富的想象。

那种正常的“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的情谊,就让位于我们这种“毫无来由”而又自然而然的深度状态了。更不可救药的是,我被他在业余时间的讲说给迷住了,而那种框架居然决定了我和那三个小弟兄之间的关系。

我总被“来往不多”这样的顾虑纠缠着,不能和他们交心,因此我也无法叙述赵飞讲给我的那些故事。没有那样的能力是一个因素,更多的是怕赵飞知道了嘲笑我的蹩脚。如果遇到这种尴尬,我就失去了朋友,那在这种星空下的夜不闭户其实也就是个形式了。

我珍惜这敞开心扉的感觉,我希望他们在有精神头的时候,也能加入到倾听的行列。事实上,没有人阻碍他们的加入,只是工作性质不同而已。我记得有一次,他们上白班的时候钻机坏了提前回来,正赶上赵飞讲到高潮处,几个人高兴坏了,眼睛亮亮的。

我发现我们之间交流的眼神是那样的默契,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少白头现在也不在,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每天都是这样,很忙的。少白头是技术员,有文凭。赵飞总想超过他,也有“敌对”和为难人家的意思在里边,但碰到棘手问题,他还是乖乖地请教少白头。

虔诚是真实的,不服气也是真实的,但少白头的大度和对具体问题的精准理解,却有不能真实起来的感觉盘旋在我们之间。我和赵飞都是“野路子”,没想到第二年,他一下子考上了中专,走了。

少白头对赵飞的男人气概和诗人气质不屑一顾,仿佛有一种天然的免疫力,从不搭腔,一看人多,围着赵飞笑个不停,也不是特别的忙,就背着手走了。仿佛他很愿意帐篷里能有这样的气氛。

我看着他那两只短粗红润的手,迷惑不解。可是那三个人就不一样了,和少白头即便是很琐碎的事也能交流得津津有味,而那种气氛竟很适合荒原的无意义。

那是一种直白有力而又隐隐约约的语言,那种沟通似乎可以笼罩住所有虚空的景致,彰显了人的意志和肉体的存在。如果你耐下心去倾听,仿佛技术上的细致问题与生活琐事具有同等的价值,而他们的肉体在我的幻觉中都是张开的,甚至是鲜红的,在风中,俨如一圈儿野生疾呼的花朵。我对他们的这种趣味一直无法适应,少白头也不是那种惊魂未定之人。

但我能感到他们和这些事之间存在着更为内在的诗意。在高大的野草和成堆的白云之间,有时候少白头那笑眯眯的眼睛里闪现出的宽容和不确定性,令我毛骨悚然。

我看着他身后沙墚上窜起的一个小旋风,或是耀眼的雪原,思绪总是被他的眼神击碎,因而痛苦不堪。每到无人之处,就会悄然看到自己的魂儿扭动不止,到处乱跑……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突然觉得我是一个孤魂野鬼。难道说,我才是那个惊魂未定的人么?

可能是赵飞一贯小心的缘故,他们对他的事情似乎并不很清楚,好像人家也不太感兴趣,或许认为那就是他回城之前那个时代的乱麻团了,根本无法理清的,与其在那儿瞎耽误工夫,不如干点正事。

但现在有字条出现,事情就不像他过去讲的那么简单了。从少白头那里出发,我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简单的人和简单的事了。总之,他们都特有定力,也坚持,真有点儿匪夷所思呢。

我在两个时代的缝隙之间,用另一种语言翻译着他的那些个故事。他依然很直接,曾自忖道,最好是让师傅能保重身体,出来后那双手依然灵动如初。

从赵飞的腔调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思念弥漫开来。这时候,他的左臂有了那样的跳动,不是舞蹈,要撑破似的,仿佛在衣衫里说了一句他不该听懂的话。他师傅肯定是加工东西的高手,我被他的这一举动惊住了。

在火光中,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注视着他。他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今天他能休息。在他们之间这种奇妙的联系中,我发现居然有一种电影里的舒展和顺畅。

他的胳膊一旦跟着舒展起来,就连衣服也顺着那个意思走了,啪啪地细微着转形变换,使身体充满了意义。我有点儿惊叹那一代人的丰满了,这种传奇的意思说起来,或许是由于徒弟们看师傅都有那种感觉的缘故……

03

“李文辉,你听懂了么?”他盯着问我。

我惶惑地点点头,但没觉着有什么不懂。

我今天真的不知道他在讲什么,身心处在什么地方了。他说他把纸条藏好了,穿上衣服,找了一个旧军用挎包,里面装了铝质的饭盒,拿了肉票,就开门出去了。

他觉得给自己的师傅出些力是值得的,因而心里十分畅快,脚下轻生了许多。我也愉快地发现,他的暗示性极强,而他那时也因为自己那张字条的出现,竟哼起了歌儿,那份快活甚至让他觉得马上就要见到师傅了。我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听明白了。

诗人在解释他创作的动因时,总喜欢声东击西,拿比喻说事。在他要我依附的强烈暗示里,即便是出于私心,也要拿出正大的理由来照耀我。我喜欢他的这种比较人道的方式,同时也认为他师傅的更高级。

他被自己的淳朴和善良左右着,但那东西已经掺杂了太多的现实性因素,这让他一时很难猜透自己的心思。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知道这是他对我,也是对自己的一个说明,却没有答案。

我想,即然没有完全传达出来,也就说明那种东西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但传递本身具有持续的不可变性,竟也能指出我此时的心情。这讲说描绘了我的经验和想象,却让自己深陷故事里不能自拔。我对这种状态颇感惊奇。

他过去只说他是兵团的,而“师傅”这种称呼不可能在兵团里出现,于是我怀疑诗人有什么目的不敌现实的追杀。我对他杜撰的能力十分钦佩,因而不管有多少矛盾之处都深信不疑。就我而言,能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弥补它们,深感荣幸。

即便他觉得自己够善良,够忠厚,在现在这种时代里,一种作为人的生存意识也让他感到那畅快里是隐伏着一丝恶魔般的得意的。这种东西其实我比他还要熟悉,就比如现在。

我参加工作两年了,感觉比较幸福。在小圣贤村的时候,儿子追杀父亲往“石匠坑”里逃是常有的事,那是一种被现实催逼出来的恶俗。在那个恶的起点之上,我们都在新时代的壕沟里重新寻找着自己向善的途径。

肉铺在大院外边马路的对面。漆成了绿色的店门板和窗户挡板,被小孩用铁器画了许多小人儿,钻了几个深浅不等的坑。这种表达很有趣。

肉铺门外已经站了八九个人,有人不时到旁边不远处的铁栅栏大门外看里边传达室的动静。铁栅栏大门下有一条浅浅的排水沟。夏天,会有苍蝇自由地出入。没有人知道里边到底有多少冻猪肉。

里面静悄悄的,看门老头还在炉子旁睡大觉,他什么肉都能看得见摸得着,不必担心猪肉的问题,所以这类人的觉儿完整、丰富、健康,梦也是丰富多采的,属于能笑醒的那种,虽然没人能看见他笑。太阳那么好,栅栏的中间部分包括锁头都是油光光的。老头的梦漂着油花呢。

实际上大人也就那么几个,大部分是孩子。人们找来砖块、石头代替自己排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站在秃树下闲聊。爬树、上窗户、钻大门探听消息的都是他们。

一会儿说上肉了,冷藏车早就把肉放进了冰柜,轻微的机器声和冻肉的切割声他们都听到了。最主要的是,那个老头其实一直没睡,早醒了,在里边帮着售货员剁肉呢。

他们大呼小叫地忙乎着,嘴上冒着气,耳朵红红的,说看门老头正在挑好肉往水泥柜台下面放,膘有四指厚呢。一会儿又说看到了肉铺主任,就是那个经常抽烟的大嘴老太太,把烟灰磕到了放肉的水泥台上了。

赵飞知道这都是幻听幻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人们早就烂熟于心了。考虑问题比较实际的大人们都知道,早晨7点半是不可能有什么人在后面做这些准备的,辛苦而无所事事的永远是需要东西的人,这样他们便蹲在树下盯着自己放着的石头和上面的饭盒发呆,任孩子们跑来跑去。

早晨的冰雪渐渐退掉,天气开始热了,雪还在融化着。大人们越来越多,他们偶尔议论一下猪肉的情况,有的推测说,这次的肉可能还是60年代初最早冻进去的那批,中央就是英明,那时候就开始战略储备了。

上次吃的肉,冻可是还冻着的,但肥膘已经黄了。即便如此,也因它如老故事一般遥远,叙述上就透着智慧与明亮了,因而从实用性上说,声音才是主要的,这就是言论自由的意思了。

离树不远的一块路边地存了冰水,几个孩子小声说着话,用手里的竹条不停地抽打冰面。丢石子的孩子可不管这些,他们在冰面上冲来冲去地滑着。这帮人开始吵闹起来。被人喊住了,他们才分开,过不了一会儿,又是抽的抽,冲的冲。

买肉是件苦差事,尤其是大冬天挤起来的时候。大人们让他们来,除了没有时间,哭声也是一件武器,还能从肉款里余出几枚硬币买螺丝糖吃。现在,他们正为投身于挤肉的队伍中做着最后的心理准备。

也可能是好长时间没有真正买到肉了,大家不抱太大希望的缘故,关于秩序的游戏在今天就显得特别的空虚而无趣。没人相信今天会发生奇迹,因此大人们都放得开,只顾围在一起由着性子说一些没头没脑的闲话,用那些说书般的声音温暖着属于自己的石头。而盯着石头发呆的人似乎也充满了幻想,脸上带着没有什么表情的那种表情,像是得道的高僧。整个说来,那些排着队的弯弯曲曲的石头和围着树的人,看起来像是利用一种法术搞的一个特殊的祈祷仪式。

赵飞当然是希望买到肉的,可要是买不到呢,他也不后悔,毕竟是尽心尽力了。这种事往往传得飞快,别人马上就会知道你在干什么,和夜不闭户相联系,那种无障碍快速传播的状态,让你感到共产主义好像已经提前到来了似的。也许因为许多东西老是没有办法得到,所以其他人也愿意知道你的心意,只要你有所表示就成。由于行动本身构成了意义,事情的完美性你是丢也丢不去的。

门开了,许多人闻讯赶来,看来里面有东西可卖,果然是一哄而上。站在柜台边,前面的几个孩子被挤得吱吱乱叫。赵飞也在前面,感觉血液只在胸脯以上循环,下面全在水泥台上贴着。

其实刚才人们煞有介事地用石头排队,只不过是为了度过那段信以为真的美好时光,现在里面真的有东西可卖,事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家必须像仇人一样对视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仿佛这事由那些闻讯赶来的人引起的,那排蛇一样的石头被人踢了个七零八落,每一块都现出它们本有的丑陋,冻在那里。

04

1

世界推开一扇真实的门。他把脖子上的黄挎包放在台子上,带子依然挂在脖子里,里面的饭盒响个不停。生肉的浓烈气味猛地吸入鼻腔,身体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发现人们的身体飘飘地虚扩了一圈儿。一种欲望被勾了出来,人显得比较高大,牙齿雪亮,嘴唇鲜红。

他们的精神很饱满,热气哈哈的,表情也出奇的生动,孩子们嘴里发出幼兽一样的叫声。和刚才带着妄想说话时比,完全是另一种动物了。赵飞双臂撑住柜台,大嘴主任抽着烟,一声不吭地看他们表演。在她的脚下,肯定躺着几份早就挑好了的肥猪肉。

她满手油亮,浑身散发着富贵、好闻的猪肉味儿。这时孩子们的声音立刻变成一串求救的呼喊,赵飞侧过身来,左手拉住一个小伙子的领子,把自己撑起,大嘴老太太指着赵飞说了些什么,一群人便畏惧地松出一道逢,让几个孩子从下面能够拿出饭盒。

大嘴老太太打开他们的饭盒,拿出里面的肉票和皱皱巴巴的钱开始作业,只见她手起刀落,上秤一称,不多也不少,不肥也不瘦。这是一个还带着古老的商业道德痕迹的神圣时刻。孩子们趁着这一刻的准时到来,顺着刚刚唤醒的‘人道胡同’鱼一样地溜走了。

“排队,排队,听见了没有?”赵飞说完掏出一杆油笔,在那些被生肉味催眠了的人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开始编号。

没有人提出异议,他们有的鼻子上流着血,却闭着眼睛对着左右的胳膊擦一下,没事人一样继续往里挤,只是嘴里愤怒地骂着,也不知道在骂谁。

虽然是编了号的,人们依然分出两派,很有节奏地对抗着,中心线就在大嘴老太太的台秤中间。那刀条状的秤杆因为有了刻度而平视着一切,一动不动。秤面上的长方形铸铁盘却乌亮乌亮的,没了绿油漆,轻轻地晃,表示着它的灵敏度。宽大的水泥台上有轻微的颤动。

人们嘴里说着排队的事,眼睛却注视着墙上那个热情服务、漂亮丰满的女售货员,这样就可以让那些温情逗留得久一些,不至于把身体里的废墟感洪水一般全部放出,将嫩苗似的欲望彻底摧毁。在人浪的接缝处,迅速多出一坨拥挤,赵飞就是这三股势力上的一朵浪花。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漂亮售货员是不能被信任的,这样的人往往自我感觉良好,常常会不知深浅地多藏几份冻猪肉,丝毫不懂得顾客脆弱的心理,无所顾忌地和里面的闲人谈论敏感的话题,这样的女人最愚蠢,仿佛她的心被猪油给糊住了似的。

在这个女售货员旁边,是公平秤和剖开的鲜猪肉,上边奢侈地写着几个汉字,字样很大很夸张:‘热情服务’。‘满意周到’。横批有五个字:部位示意图。赵飞想,画这种血淋淋的东西的艺术家很了不起,能让林子里的猛兽看到猎物呢,居然可以通过恰到好处的颜色来放大那撩人的味道,这就让人亢奋了。

女售货员的另一边画着鸡与蛋、羊与牛、草与山、风与花,乱糟糟的一大片,既不是什么风景画,也不是专门的示意图,大概想表现一种生态吧,这个生态此时叫做繁荣兴旺。靠里门一堵墙上是最高指示,它们都一起裹在三面红旗里飘向那扇岛状船形的猪肉地。

赵飞最后是从他们的脑袋和肩膀上爬出去的,皮肤被全面摩擦后感觉十分受用,好像刚哭过一场,心里非常痛快。他站在树下换气,里面的人还在龇牙咧嘴地挤来挤去,样子有些可笑。

一群少年冲他走来,他抖抖裤子迅速藏在树后,没想到那帮半大孩子已经从转角处追过来了。或许是因为他弄疼了别人的脑袋和肩膀,这才招来一帮人跟他打架。总之,这件事又一次证明了城市奇特的传播机制的健全和迅捷,也让他更加敏捷和兴奋。

赵飞似乎已经无法管住自己了,就拣起石块还击,石块又远又准地落在人堆里,看来放羊娃的技艺并未荒废,这让他有点惊讶,还有点得意。我觉得他用“放羊娃”这个词来描绘自己,是想增加一种神奇的效果。他不是兵团战士么?在草原上放牧,是他的本职工作。但他说这是给师傅买肉,这就比较诧异了。他还有肉票!原来他是我们那座城市里的一个小痞子。

他们散开,躲避,他身上却挨了几弹弓。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愤怒过,哇哇大叫着,左臂突突乱跳。这种描述要说也是“红卫兵”对于自身感受的一种独特说法。

在他的身后,楼上的人都伸出脑袋来看。那些少年把他追到了城外,阳光那么刺目,高大的土塔依然令人不快地矗立在那里。赵飞看着他们挥臂投石的样子,公兽一般闻着自己身上的汗味,竖耳谛听对方细弱的尖叫,竟一时糊涂起来。这种感觉很对,也真实。

他精疲力竭地呼吸着如水的空气,觉得周围除了自己的体嗅之外,并没有其它东西存在。他的那种行为,难道说是“红卫兵”大势已去的表示么?其实,这种石头仗可以在任何人身上随时发生,在那个混乱的精神世界里,秩序总是不堪一击,没什么强度可言。

但他的讲述总是有棱有角,你能感受到在他的人性宽度中,他居然可以是任何人!在他面对着所有人的经历时,他让你不得不把那些旮旮旯旯都猜测到。我突然感到,他只有这样才会让自己放心,恍惚中就像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自己。

所谓故事的精彩、讲说的高超对于他来说,其实就是他想让自己恍惚起来的那个浓度或者粘稠度什么的。他钻在里面,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便怡然自得起来。难道说,他才是那个惊魂未定的人?

他转过身冲着魔鬼塔走去,草原已经开始退化,周围到处都是光滑的卵石,地上某种微小的力量结成一张又一张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跳动的薄网,无色火焰一般的冷空气炽烤着人,就像无数头尾不辨的软体透明生物。他想,这里曾经是黄河故道呢。

所谓魔鬼塔,我是知道一些的,也就是古代遗留下的烽火台什么的。这台子曾经很高大、很结实的,但我没有上去过,主要是早就给围起来了,说是要加固保护,但已经很低了,没什么看头。

不过它的蹊跷之处是,总说要加固保护,也就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恢复那个高度和整齐威猛的样子,却总也不见施工动弹起来。赵飞投石准确,他们并不敢贸然上前,对峙了一会儿,也就散了。这显然是一个神奇的故事,其神奇之处就在于,我永远都不可能上去了。

这才是他的炫耀处,知道在那上边的感觉只存在于他的心中。他说,魔鬼塔被人钉了木橛,很容易爬上去。这话虽说是客观描述,却有着无法描述的奢侈感和造型感。

他说,看来许多人都对它感兴趣,那些人的心情虽然无法揣测,但总不至于闲来无事,想必是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原因。看来,他那时的好奇就像我现在的一样。

他闭着眼睛回忆道,当他战战兢兢地站在高耸入云的塔顶上的时候,稀疏的烟囱就像火柴棍一样细弱,而眼前的城市变得特别的怪,废渣山堆在一处,城市里烟雾弥漫,再往外看,又是一片荒凉景象,只有一条河比土地稍微亮一些,蜿蜒曲折地扭着走了。

而那条臭油河因为风向的缘故,一股异味浓浓地涌了过来,让他恶心得直想吐。看到眼前的城市晦暗难辨地隐藏在烟雾之中,再加上那股奇怪的味道,赵飞简直都要绝望死了。

这哪里是什么天堂,明明就是地狱!他的结论在此时说出,就连没机会上去的我都知道了。但我明白他那时能说出这句咒语般的话,需要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而内心世界要有多么大的震动。

魔鬼塔这样的称呼就这么传出来了,但看起来并不是寻短见这么简单。拆除它并保护起来,难道不是一个时代的阴谋?我想,魔鬼塔上的秘密应该是:许多默默上去的人,并没有去寻什么短见,而是像赵飞一样长久地寻找着所谓的正能量,坚韧地消化着那些噩梦,并在现实中探索着自己的精神出路。这大概就是他不断地讲故事的真实动力吧?

05

回到家后,他发现自己过去的种种感觉一下子全没了。过去你对城市或工业的所有赞美竟变成一种嘲讽,甚至就是一种异样的想象,现在他好像走进另一个世界了似的,接着就产生了诸多恐慌。他知道魔鬼塔的魔力控制住他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找到破解的法子。

他找了一个空瓶子,打了一瓶散装白酒,把油炼出来把肉炖上。他要给师傅送去一碗熟肉,好让他们一家人在过年的时候能吃上炸酱面。这一次,赵飞想要独创一个驱除它的法子。他嚼着老咸菜,小口小口地咋着烈酒,努力地排解着来自体内的折磨。

在某个稍微平静的时刻,他的意志爬上心头,一想到自己的人生竟被哄着喝了尿,便不由得窜出一股邪火,这火也让他生出一个邪念,想到这儿便心跳不止,黄医生她……

他用门牙使劲儿地捣着嘴里过咸的菜疙瘩,呼呼地喘着粗气。等安静了,又想,城市的骗术也他妈太离奇了点儿吧?嗯?先用一种极为平和的手段,一点一点地完成着它的包围,再让你服服帖帖地跟着走……魔鬼塔,这座城市灵魂的飞散地!只有它才是清醒的,定海神针呢。

他以前一定是一个城里人,并在工厂里呆过,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那个让他心碎的地方。赵飞是认真的,这一点我们都清楚,不能说他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但城里人都有这个毛病,想拦也拦不住。要说他认识我爷爷,那也可能是一种心血来潮式的胡乱答应吧。或许单位搞秋菜什么的,去过我们老家……

赵飞喜欢一个人是有一种直接性的,就像他的玩笑话那么有趣。工厂和农村的奇特联系可以有很多的渠道。但问题是,现在就个业要有多困难,要找多大的门子才行?他果真有这样的豪气离开一个工厂么?这件事我是无法想象的,但他第二年考走了,也验证了我的猜测。

不过临走的时候他却说,他对目前这个行当很感兴趣,和大家也有感情,因此呢就学这个专业了。依然是故事的风格,那种豪气夹杂着好奇,又一次让他回到了起点,掩饰都掩饰不住。

他的酒越喝越清醒,便又换了一个思路:买肉的消息肯定能传到师傅的耳朵里,但要找到他谈何容易!写字条,多么奇特的举动。我根本就没有到过他家,而他却用了这样的方式来促成我“帮他”。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样做才能找到他呢?或许人家就是为了迷惑你,不让你知道,才叫师傅写了字条,以便打消寻找的念头,直接到他家送肉过大年,然后呢大大地安慰一下师娘和孩子,同时自己也可以拍胸脯作出某种保证……

赵飞对“头汤尿”是知道的,就是早晨起来的第一泡尿。据黄医生讲,“尿激酶”的作用早在我国民间用童子尿做药引子的时代就有所体现了,是可以治疗跌打损伤的。

古代的稗史典籍里也有关于尿疗的说法。近代医学开始取人尿作为药用,经过加工处理、提纯,制造尿激酶,这些都有过报道呢。胰岛素的研制成功,使人们对尿里的低分子蛋白、氨基酸、微量元素、尿激酶等物质成分产生了兴趣,对尿也就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看法。中等剂量的尿激酶可以治疗急性脑梗死的实验,更是让人惊喜不已。

赵飞马上接着道:“这等于说是在自己身上永远罩着一张强身健体、防治疾病的网,类似于过去讲的金身不坏。”

我问:“喝尿是啥味道?”

在荒野里说这种邪性的话,可真有一种无聊和胡闹的味道。

他没理我,继续讲。黄医生说,这是她研究了有关尿素的各种报道后,得出的结论。她喜欢深究事物内部发展的机理,对科学的最新发现有着浓厚的兴趣,希望能从日常经验中找到感知科学的尺度。

作为生活中的时髦话题,赵飞觉得黄医生能和他很高雅很庄重地谈论这些,是看得起他的意思。人家有着很高的文化素养呢,而不是像他从前认为的那样,在她身上存在着某种匪夷所思的神力。他说黄医生在他们村里的时候,用针灸和试管液救过人的性命。这种事我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过,非常神奇。

她后来还在城里的医院里说,所谓科学,就是一套又一套能够梦想成真、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铁成金的方法。他感到那方法因为别具一格而又实实在在,让人耳目一新,受益匪浅。

神力和科学毕竟不同,但把喝尿的理由叙述得那么堂皇,还是让人吃惊不小。在夜晚的帐篷里,把胡闹和起哄说成是真实的事件,不管怎么讲,总有一种很邪性的东西在里边,让人无法接受。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他希望那堂皇的论证能落到他的头上,他那时对她有一种出奇的着迷。这种感觉给我的印象,就像是僵尸突然伸手笑出声来一样。但他乐观地认为,有了“头汤尿”做药引子,那样的好日子就为时不远了,后来他果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并且在第二年考上了学校。赵飞简直太有意思了。

其实,赵飞对少白头也没多大的意见,但当听说“素族人(我想可能是外省建委的苏主任吧,他一定是一个少数民族么?)”过来视察工地,少白头这才上来坐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了。

这一天他倒休,闲来无事,想一想新近发生的怪事情,也不知怎地,总觉得不是个滋味儿。这一点,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要是只这一件事也就罢了,在这当口,赵飞正好说到了黄医生的新理论,当他真的被她的尿理论和尿想象折腾得喝了尿之后(还不知道那是多会儿的事呢,但我宁愿有现在这样的顺序),也不知什么力量起了作用,竟隐约地嗅到了对方一丝张扬着的得意。诗人有时候总给自己讨没趣。

“那时我们没什么特效药,伤筋动骨一百天。师傅出了工伤,又被强迫着参加什么学习班,灵魂深处闹革命,家里没人管。一看到字条,我就觉着他的情况很严重,实际上已经失踪了,无法联系到。那地方保密啊,你根本打听不到。那时我还年轻,但那也是我过的最为奇特的一个大年了,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他看着炉火,低着头说,“其中的原理,至今无法搞清,包括我当时的感受都是稀里糊涂、稀奇古怪的。”我知道即便是赵飞也只能谈出他的大概印象,但令人颇为吃惊的是,只这一谈,他现在讲的这个荒诞的故事,就够人受的了。或许我们可以客观地说,这也是他此时在荒野中复杂心情的曲折表现。他想家了,老婆孩子让他牵挂。“明天我要到海子里去游泳,你去吗?”他抬起头来,恳求似地问。

我摇摇头。因为少白头昨天还在强调这件事,命令所有的人不许擅自下海子游泳,不许捕天鹅、钓鱼。他怕出事,没法和家人交代。黄医生是他的老婆,在那种突然变化的进程中,你能够感受到他的雄心壮志和神来之笔。

但我明白,在他那精髓之处,赵飞是出现了可怕幻觉的。他的故事其实也并非是有意炫耀什么,只不过那惊人之处全都在那个交错的地带徘徊着,从质感上说已经飘荡着让人无法容忍的东西了,但故事却因此出奇地好听起来。

我不知道“素族人”是什么人,他模仿的那个腔调很怪的,是缘了一个特殊地方的口音肆意地加以象征,他的形象也变得陌生起来。但令人不解的是,在他足以掌控的秩序中,其内里的意思竟因多种暗指而头绪繁乱,情绪也阴晴不定,听得人上气不接下气。

可以说,某种暴乱就是让人受不了的那个罪魁祸首。“素族人”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出现了,有一种无法比拟的阔大感,仿佛是一个部落的名字,正描绘出他那割舍不断的一段经历。

海子,在塞外高原也是某种心情的再生日。多少次的观赏,就叠印出了这种独特的印象,挥之不去。

06

在阴山和黄河之间,我们从一座城市的边缘走出,迷失在这恩赐的安睡之地,总算没有亏待这方铁马传奇的水土,一年来,荒原更养育了一方淳朴厚道之人。从帐篷出来,那宁静挺拔的芦苇和湛蓝的湖水以及鱼的涟漪,也让透明的无遮无拦的阳光叙述出一种遥远的神性,要恢复人类空间里的那种最初的尺度。

看来人真的需要在自造的幻影里来来往往。我理解赵飞,觉得自拒绝了他的请求之后,自己在灌木趟子里瞎转悠,并不是通常认为的那种消食。我为又失去了一个朋友而苦闷着,也就只能靠着不断回忆他的故事,来度过我那枯燥难耐的青春岁月。

文化。梦想。有一丝的陌生和野性吸引着我,陡然在虚无中显现出双重的残酷,犹如幻影本身。都说疲惫是阅尽秋色的恰当表达,在快速“倒带”的空白中,成为卸载密码、破译归零的工具。可我怎么就没有一点好的感觉呢?我发现在烦闷中长期观看荒野的四季变化,竟不能“正规”地理解眼前的一切了。我被青春控制住了,这事闹的。

风景是禅。我曾经也在自己城市的一个海子里浪游,感受天地的造化。

当你坐在耕出无数诗意的飞艇上放浪形骸,当你倾耳细听那坚硬而巨大的风骨挫动芦苇的穗头,要归于禅境的时候,看着光秃秃的铁色阴山,你便极力恢复那混沌初开、“没有棱瓣(土语,意为没有规矩、冒傻气,引申为原始的、尚未张开的)”的苍茫景象,现代人想要寻找的是在现实中早已迷失的“本我”,而我有那个吗?

在那个空虚之后,我是被迷住了双眼的,因此怀疑书本里的假想,那是宗教派生出的一种隐晦的说法。事实上,我有的只是全身心的摹拟。赵飞就不这样,他做梦都在突围,也不相信前定的那个命运。

我突然想起刚来的时候,曾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看到一幅真画面,湖后那海海漫漫的灌木丛,铁枝划动着春风的巨浪,天空中没有一丝的云彩,脚底下软软的,晕晕的,透着湿气,犹如走在海底。此时想起,竟让人心里一惊。

这是我多年前确曾去过的一种经验的回升,可为什么要深入到这里?对了,好像是为了一次更远的种植。一种纯净如期而至,铺天盖地,却有一种害怕、陌生的感觉,多少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这里与赵飞相遇,感到了遗迹的野性,哪怕只露出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让我知道那视野之外的真正的大地的奇迹。这是关于冬天来临的真相大白的开始么……

吴良堡在他那个时代也算是威风凛凛的人物了。当然威风凛凛是需要特别靠实的证据的,不过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可以喝八两酒,身材接近一米八,打牌总能赢,做得一手好菜的人,在我们这里当厨师,也算得一个奇迹了。

吴良堡和赵飞是怎么也打不散的朋友,自打我拒绝了他之后,赵飞真的没有去游泳,只不过他的热情都扑在了酒上。两个人意气相投,来劲的时候也没有了跟我们讲说时的张致,速度很快,直抵内容的核心,比日常交流更有滋味些,却决不是少白头的那种做派。他们的谈话在我听来,倒暗含了黑话或者隐语。

人家是不需要和外人作什么解释的,我自然听不出那种滋味来,便觉得自己和赵飞真的远了。我无奈地想,就连他的混乱也与我无关呢,这事闹的。

我在海子旁瞎转悠,就发现潜水泵给冻住了,眼前顿时一片苍茫。

吴一丁年前的想法在大年初五终于实现了。一列火车没有任何声音,缓缓地驶进一个地方。周围的山坡也是缓缓的,山色安静,已经是快要太阳落山的时候了,树木露出了杂驳的暗影。

铁轨划出一道弧线,露出灰白的光,这说明只要肯往前走,路程还有,并且可以通到任何地方。

其实这里没有车站,连暂停的标记都没有,火车驶到这里,并且停了下来,也不能说明什么,却是任何一个原因都能说明它为什么要在这里停顿下来的。这样一来,火车的到来反而显出了周围的荒蛮之气。

这时,从车顶上爬出来一个人。他艰难地爬着,蠕动着。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辨认方向,从鼓鼓的帆布包上抬起头来,只过了一会儿,就只能爬在那里喘粗气了。四周静静的,山上的树木已经是深褐色的了,没有雪,也不知道是融化了还是被白毛风吹走了。

他爬了下来。除了这列火车的顶部还有一些稀落而模糊的光影外,地下已经是一片水色青深的幻影了。这洼地,曾经是柔软的湿地,我晕。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几处散落的房屋和几株孤独的树。他想象自己正怒气冲冲地砸着门,里面传来模糊而惊慌的声音。

他进去了,脸上带着僵硬的表情,嘴就像气壮的火车。因为那表情,他觉出自己是怒气冲冲的。不快。那几小片飘摇不定的墙,就是他越来越僵硬的表情。不快。本来他是想逃离的,一想到那遥远、无措的声音和接下来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熟悉的生活,心里就有些烦,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现在脚下那片虚幻的湖水正在变黑,大地上一切实有物质的边际越来越模糊,猛然间处于被淹没的状态,让人产生一丝绝望。不远处的那列火车就像一节堤岸,让他感到那里正透出一点点的温暖,仿佛让他看到一排灯光之类的东西。

他又被吸引到火车这边来了,而不是大步走出去,拍人家的门,大声喊叫。是的,这里的荒凉正在变成一个让人惊恐的死海。他为自己这时候能够产生责任感而暗自庆幸。责任感的确是个好主意,它让自己找到了准备清醒的理由,尽管他现在浑身疼痛,没有一点子力气。可是让他奇怪的是,当他刚把自己想象成奋力保护火车的英雄的时候,竟感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

原来他还可以爬下火车,大大地走了几步,甚至感到自己已经走到死海的中心了。在海的那边只有几点飞鸥凝固不动,现在则像星星一般闪烁着。奇怪呀,多么熟悉而陌生的一个地方!

第二天凌晨,少白头吴一丁就像一节摔倒在帐篷里的木头,赵飞和吴良堡大吼着一起甩过来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够确切地知道。我收拾着自己的残梦,赵飞像个牧人一样从脑袋上卸下石头壳子似的皮帽,拿出一个洗衣的大盆就往出走,脸上、鼻子上、嘴上都是冻伤,两条长腿变得异常沉重。

毡疙瘩靴子上满是冻成雪珠的血痕。吴良堡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走回厨房,外边的雪橇上放着高高的一大垛石头、冰块样的脏东西。风呼呼地响,在雪橇里长长的撕扯和翻卷上,奇怪地拽着树棍和雪坨子。我认出来了,那是白灾中我们的装载机援救附近的牧民后,人家给的羊。

被狂风暴雪凌虐的畜牲死后就是这个惨样。我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牛头,这才感到那些是羊。当我们熟练地使用工具收拾好我们的驻地后,我就进入了梦乡。吴一丁说,他要趁天气好的时候回去汇报工作。

吴涛涛抱着“儿子”在楼梯上大呼小叫。女儿一路上热热闹闹地来到他们家,吴良堡的老婆和孩子、黄医生都在。吴一丁还在厨房里准备着饭食,他老婆武雪咪领着闺女,被大包小包弄得呼呼直喘,楼道里的唏里哗啦就听得真真切切。从农村来的吴良堡的老婆,把小闺女也带来了,对着吴一丁一声一声地喊舅舅,也不怕人。

她妈脸上堆着笑,紧着纠正:“正经叫叔叔哩。”孩子熟悉了之后不管不顾的,寡着嘴,呲着一嘴的黑乌,正高兴得要疯。城里的好东西多,又是过年,吃了这个吃那个。这娃娃黑肉上散着三颗茶色的牙齿。妈妈一路的教导,让这娃儿(赵飞的是个儿子,已经大了,不跟着过来)充满了幻想。

“舅舅(她可能觉着舅舅亲)”第一次来看他小外甥女的“新房”,自然像孩子一样充满了想象。吴涛涛走到哪里都抱着“儿子”,仿佛铁定了要替妈妈圆这个梦,和这个妹妹同在一起玩时竟充满了好奇。过节的气氛和他媳妇的热情相邀,使他们准备了许多的话。

吴良堡的老婆说,孩子她舅舅是村里的电工,属于自学成才的那种,很牛气的。孩子看看她妈,动动嘴,性格里的那股豪气现在挂在苍老的牙齿上,很是逗人。她说她今年四十五岁了,三个孩子。她来城里过年,一方面是为了感谢吴一丁的那台收音机,一方面要见见姐姐、姐夫。姐姐瘫在床上快一年了。

一家人因为两个孩子而热闹非凡。拜年给钱、喝酒吃饭。吴一丁的媳妇把家收拾得特想让人夸奖。“舅舅”看着她们忙里忙外,说个这个说个那个,还不时和小孩子搭着话开玩笑,过去的事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舅舅”把赵飞他们缩得很小,直到成为两个单独的个体。吴一丁很是兴奋,她们油汪着脸炸东西,用温柔而潮湿的眼睛看他。

“舅舅的村里有很多马,村外就是无际的草地。”那娃儿也抢着说。“爷爷的村子在山上,他养了好多羊。”她接着道,仿佛正在和“舅舅”对话。可是舅舅过去老来城里,知道好些事情,于是她就和“舅舅”研究起马鬃如何做毛毽,没少提建议。

“舅舅”给她出的主意总是别开生面,因而马皮的气味在她的想象中显得格外凛冽。阳光下戴着黄军帽的舅舅可以放倒任何一匹烈马。割皮、揪鬃、封铅、包皮。一只怪异的毛毽逗得他哈哈大笑。

“舅舅”摸着她软软的小肚皮,告诉她哪些地方能割,哪些地方不能割。短粗红润的手指把她摸成一匹狂啸的烈马。眼前一根根闪亮的鬃毛在无垠的旷野上慢镜头一样徐徐摆动,笑声银亮亮地骑在马上狂奔。满屋子的樟脑味儿灰灰地静在四角处看他,此时竟淡了许多。

女儿在惊讶中也随着那娃儿的想象瞎跑乱逛,并不无嫉妒地提醒着父亲,说让那娃儿小声点儿,别让外面的人给听了去。她大概觉得那口音有些土气,因此屋子里狂野的感觉在无声的大笑中,变成一只棕色的蚯蚓,扭动着,无力地挂在她的嘴边。吴一丁发现,这种怪异的感觉真让人着迷。

现在“舅舅”像当年姥爷一样嚼着一片水晶香肠无法下咽。水晶香肠的水晶部分是一块透明的裹肉的猪皮,咬下来的猪皮就像一根宽粉条。“舅舅”说,我这是跟你爸爸学的。抬起头来端起酒,正色地对几个女人说:“老吴好手艺,来,和两位嫂子干一杯!”说完,第一个和女儿碰了一下。两个孩子满嘟嘟地端着一杯橘子汁,张着红红的小嘴,不说话。

要把这根猪皮粉条解决了看起来颇为费神。一只火锅把商店里买来的羊肉卷儿煮得平平静静的。女人们内心很充实,饺子在锅里煮着,几盘炒菜已经上来了,炸的小东西正在窗户底下凉,准备让吴良堡的老婆带上。这是黄医生的手艺。

她想说儿子不来,就拿来两个橙子,说是逗孩子的。巧妙而新鲜的礼物,他想。圆圆的橙子皮厚厚的,他用剪刀破口,手撕皮,饱满的汁水犹如齐射的喷枪。吴涛涛嘻嘻抹脸,吃手指头,满脸的惊奇。黄医生面带微笑,他看到了。

“舅舅”看着娃儿和自己炒的菜,又跟几个女人碰杯喝了白酒,没有了想象中的胃口。可是父亲说他能喝一斤酒。父亲自来到屋里就一直像个影子,和她们搭不上话,只有点头笑的份儿。不过你能看出来,他很为儿子的这个创意自豪。

吴一丁只好和那娃儿一道,陪着她的舅舅、姥爷、爷爷喝了起来,想象中的乐趣一开始泛滥,父亲就能说话了。那么多的记忆在初五的这个中午展开,女人们终于安心地展开了她们的话题,记忆这个东西真奇怪。在火锅中,语言就像一股洪流交织在一起。在这座城市,很多人家只有在过年时才这样吃火锅。

“对了,你们光顾着喝酒了,连炮都没放。小孩子赶紧的,今天破五。”父亲说,仿佛在众人的隐匿中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噢,破五喽。放炮!”

“咦,破五啦!放炮咯呀!”

大年初七,我们再也没有叫醒吴一丁。正月十五的晚上,我们一帮人喝着酒,吃着吴良堡炖的羊肉和牛头,赵飞为我们讲述了破五那天的故事。但是在化验单的背面,我发现了他写的诗。这诗又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和死亡无关,充满了冬季的喜庆和阳光,就像他的讲说。

07

现在我把这首诗抄录在此:

大年是祖先们凝聚快乐的地方

笑声穿行而过,与草与树寒暄

白色的时间举着冬季大片的叶子

茁壮的图景挤着安静的汉字倾诉

所有的行为都去舞动图腾的幻影

盼望一种潮湿和洁白酿成的仪式

爆竹似大地亲近苍天的红色使者

那爆炸的方式有各种问候的语言

在威严的山峦与山峦之间

用膝盖清点亲人们的尊严

历史的骄阳祭奠那些古歌

酒的香醇传唱金樽的荣耀

词语的无能在季节里尽显

血液把家族秘密逐渐融化

祖先果真和我们没有语言上的联系

可是年里的金樽让古老的阳光泄密

通道竟是如此的窄小细长,无法回避

歌声探头,已成为另一种陌生的花朵

沉默而贯通的记忆犹如这环形的生活

想象在这里也无法找到它所有的意义

作者简介

温少波

包头市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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