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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起,天际渐渐蓄了云层,午阳被云沙洗刷如月盘,皎洁明亮,高高挂在正空,风刀子越发冷冽,傅娆吃将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皇帝蹙眉,垂眸看了她一眼,用龙袍将她裹紧,龙骧虎步,又快又稳沿着夹道回銮。远远瞧着,只当他怀里抱着一团丝绸。

傅娆虚弱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远方,那金瓦红墙,飞檐环殿,辍在稀薄的日头里,渐渐离她远去。她搁在皇帝的肩头,闭上了眼睛。皇帝将傅娆抱回了奉天殿的暖阁,他出了一身汗,粘结在衣裳里,热浪腾腾,却顾不上换衣裳,吩咐上回伺候过傅娆的小宫女给她擦洗,自个儿大步出了暖阁,来到奉天殿侧殿的书房。贺攸与唐旭此时正跪在殿中,瞧见皇帝来,二人磕头如捣蒜

“陛下,臣等有罪!"

二人早早被羽林卫带来了奉天殿,是以不知翡翠宫情形如何。

皇帝瞧见二人倒是没多少表情,只坐在一旁的圈椅,冷声吩咐,

“把今日之事如实道来。”

贺攸立即将青芹抵达太医院,直至被带走前的情形悉数道出。

皇帝听到中间牵扯到了皇后,眉尖微的一凝,语气沉了几分,“皇后突然插一脚,将傅娆叫去了后宫?"

贺攸有些不明所以,只愣愣点头,“是.....

皇帝脸色难看得紧。沉吟片刻,道,“行,朕都知道了,今日之事你们二人必须守口如瓶,吐出去半个字,朕要你们的命!"“臣等遵旨!"

贺攸并不曾见着傅娆,很是担心,“陛下,傅姑娘她...

他待要再问,被唐旭扯了扯衣角,忙住了口。

阜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略觉无奈,“朕已着人安置她,你放心,且回太医院当值。"

"是。”二人心事重重地退出了奉天殿。

下了奉天殿前方的玉阶,贺攸犹然对唐旭不满,"你刚刚扯我衣角作甚?"

唐旭匆匆揩去额尖的汗,蹙眉叹道,"你呀,就是这个倔脾气不改,你得学学周太医,少管闲事,闷头干活才是正理,陛下贤明,才不治你的罪,否则以你今日在翡翠宫提及三阜子之事,陛下该要处决你了。"

贺攸却不敢苟同,愤愤道,“我也不想管,可我能眼睁睁看着傅娆出事吗?她可是因我才入得太医院,我必须保住她,还有你,今日若不是你多嘴,我些许就不会让她去,眼下她定是被淑妃给打了板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陛下为了三阜子的名声,才隐瞒此事.……"

唐旭一听他敢编排陛下,气得跺脚,"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淑妃今日明显是冲着傅娆而来,你以为你不让她去,她就能躲过去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贺攸只觉他不可理喻,摔袖离去。

唐旭气得头疼,却也只能提着医箱,追上他。

皇帝将贺攸二人审完,正要去看望傅娆,却见一二品紫衣太监,并羽林卫都指挥使陈章大步走来。京中禁军共有六卫,其中品阶最高者为陈章,陈章乃皇帝生母的侄儿,这些年一直侍候帝侧,为皇帝心腹肱骨。二人同时行了跪礼,陈章先道,“陛下,臣已封锁翡翠宫,宫城戒严,不曾叫任何人泄露风声,一刻前,平康公主入宫欲探望淑...李嫔娘娘,被臣劝了回去,臣斗胆请示陛下,外臣若问起来,臣该作何回答?'

皇帝双手扶腰,闭目凝思,心头怒火久久不能散去,默了片刻,道,“李嫔病重,不许人探视。侍朕不恭,遂降封号。"

陈章闻言立即领悟,皇帝这是为了三皇子,保住了李淑妃的颜面,也是保住皇帝自己的颜面。“臣遵旨。”他起身退至一旁。

皇帝视线挪向那紫衣太监,司礼监另外一名提督,孙钊。

别看孙钊长得眉清目秀,功夫极深,掌内廷刑名,必要时外出监军,他与冷怀安一文一武为大晋内廷首领,宫外人人敬他二人一声“小内相”。

今日之事,便由他主理。

“回陛下,翡翠宫牵涉此事之人全部村杀,其余不知里情者,臣单独将其关押,过些时日待风波过去再发配掖廷为奴,臣审问了李嫔心腹宫女青芹,称是昨日在御花园听到有宫女私语,臣当即排查一番,抓了两名小宫女,牵扯至尚宫局的两位女官及阜后娘娘宫中一宫女,只是此三人口风极紧,只道是自己所为,臣用了刑,如今已是奄奄一息问不出什么来了。"

皇帝嗤的一声,不怒反笑。

刚刚从贺攸口中得知傅娆是因皇后入宫,孙钊又查到此事与皇后有关,皇帝几乎确认此局乃皇后暗中谋划。当真是心思深沉,歹毒至极。与当年那位阴沉的皇太后如出一辙。

好得很。

“既是牵扯到了皇后宫中,即便不是她所为,她也担负管教不严之罪,她以为朕是好欺瞒的,孙钊,你去传旨,剥夺皇后印玺,着她思过。"

孙钊立即拱手,“臣遵旨。"

彼时皇后正在坤宁宫里幸灾乐祸,只道是十年来最快慰的一日,不料片刻就得训孙钊斩了她几只臂膀,气得吐血,又兼阜帝夺她印玺,才知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越发肯定皇帝对傅娆是动了真心,此是后话。这厢孙钊暗暗瞥了一眼皇帝发青的脸色,轻声询问,“臣斗胆问,三皇子殿下该如何安置?"

此事皇帝倒是早有谋划,他淡声道,“凌儿跨过年关便五岁了,不能再长于妇人之手,即刻将他迁往隆安殿,每日与大皇子一同起居,进学,此外,从尚宫局拨一身世清白的宫女伺候他,其余内侍,你挑选四人,-一叫朕过目。"

“臣遵旨。"

隆安殿毗邻大阜子的福安宫,皇帝这是打算让两兄弟朝夕相处,大晋规矩,皇子满三岁习字读书,满五岁便正式安排翰林院侍读讲学,此前三皇子年纪小,每日会去大皇子殿中习字,眼下被淑妃这么一搅,倒是必须提前进学。"至于李嫔,从堂教司拨两名宫女并一教导嬷嬷给她,一是服侍,二是敦劝教导,翡翠宫幽禁后不许任何人进出,一应用物皆从你手底下过,不许她与外廷联络。"

“是。"

皇帝疲惫地摆摆手,“快去,将三皇子之事安置妥当。"

“臣领命。”孙钊与陈章先后退下。

皇帝又派人将刘桐传了过来。

他陷在圈椅里,目若明珠,眉峰隐隐透着几分锋利。

须臾,一身殷红飞鱼服的刘桐大步入内,单膝着地道,

“臣给陛下请安。"

皇帝撩眼看他,"此前你说太皇太后遣人去了江南,情形如何了?"

刘桐抬眸望他,禀道,“陛下,太皇太后遣的那两名内侍已到了江南余杭县,原来他们要找的人是一名老妪,年纪大约五十来岁,臣暗忖,该是十年前珍妃娘娘一案的旧人,只可惜这位老妪年老体衰,咳嗽不止,几番要上京皆是被病情耽搁..“臣着人,打着太皇太后的旗号,已暗中从她手里审出一份口供,如今口供还在途中..."

刘桐说到此处,露出了几分难色,“只是陛下,一份口供,怕是不足以撼动一国之后....

皇帝手撑额,目色幽幽点头,“没错。"

处置一名宫妃,光凭一道圣旨便可。想废后,必须经过内阁与三法司

皇帝轻声笑了笑,“朕的这位皇后,有乔家遗风,做事滴水不漏,你设法请人给那老妪治病,尽快护送入京。此外,将宫外太皇太后与皇后的人都给盯紧了。"

“臣明白。"

"下去吧。"

他自然也有法子对付皇后,只是不屑为之。

他必须名正言顺废后,不仅为自己颜面,更是为了给傅娆铺路。

皇帝处置完这桩事,回到暖阁。

那名宫女已伺候傅娆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裙衫,只见她屈膝坐在塌上,手里抱着一盅燕窝粥,正小口小口喝着。思及刚刚她柔若蝉蛹瑟缩在他怀里,阜帝心口的火又蹭蹭蜜起。他缓步至塌前,坐在她对面

那宫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陛下,奴婢要伺候姑娘,姑娘非不让....

"下去吧。"皇帝抬了抬手。

宫女如释重负离开。

皇帝眉心含痛,静静凝望傅娆,她那双查眼睁得大大的,清澈悠然,鸦羽如扇,一开一阖,似挠在他心尖,他伸手,将她嘴角一点水渍拭去,见她恢复了往日沉静之色,心中稍稍宽慰。"你告诉朕,可有哪儿不舒服?"傅娆缓缓摇了摇头,眉间依然有虚弱之态,娇靥似雨打过的芙蓉面,现出几分不胜娇羞的柔媚,

这样的她,比往日那番沉静自持,越发勾人心魄。

“陛下.…”她红唇轻启,语音绵软,"我想回家.…”四字说出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眉眼湿漉漉的,望着他胸前,也不与他视线相接,

皇帝扶她脸颊的手微微一凝,默了默,并未接她的话。

二人对峙着,良久无语。

傅娆察觉到他无声地拒绝,眼眶泛酸,豆大的泪珠儿一颗颗涌出,一滴一滴砸在他手心,渐而如断了线的珠子,汇成一行,跌落。不消片刻,他掌心已积了一滩水。

他缓缓将她往怀里一带,压在她软软的发梢,深深吻着,

"你想要朕放手,朕...却做不到,娆娆,朕怕是要食言了..

傅娆无声地抗拒着。

皇帝抱了她一会儿,将她松开,“来,别跟肚子过不去,先将这燕窝粥喝完。"

见傅娆撅着小嘴一动不动,他失笑,从她手中接过小勺,舀了一勺递至她嘴边。

傅娆眼眶红红的,眼睫依然挂着泪珠,模样儿如同小猫似的可怜,却是倔强地望着他,皇帝冷哼一声,捏了捏她鼻梁骨,“小妮子恃宠而骄了不是?"

傅娆气哭,将那勺子燕窝咬下,又去夺勺子待自己吃,皇帝却不许,又舀了一勺,决意喂她。傅娆抿着嘴,垂下眸,将下颌压在膝盖上不动。

皇帝也不恼,用那小勺子拨弄着她唇辨,一点点破开她牙关,将燕窝粥喂进去。

傅娆终究不是那等羞涩娇娇小姑娘,与他闹一阵,拗不过他,便乖巧将一碗粥喝完,总算是将饥肠辘辘的腹部给偎暖。

她下榻,跪在他脚跟前,如往常那般恳切望他,

“臣女谢陛下搭救之恩,时辰不早,臣女已两日不曾回去,家母难安,明日又是幼弟放学之日臣女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事呢,恳请陛下放我回去。"

对上她柔柔的眼,皇帝已是心软,将她拉起身,“今日是朕之过,叫你委屈了,你气色极是不好,朕不放心,你先睡一觉,朕让周行春来给你把脉。"

傅娆闻言,心又绷紧。

执意回去,只会叫他起疑,只要将周行春一关过了,她便万事大吉"好……”她柔声应下。

皇帝揉了揉她发梢,温声道,"你先睡,朕还有些事要处理。"

“嗯...”傅娆低眉顺眼地点头,缓缓将腿挪至榻上,见皇帝依然坐着没动,怔怔问道,“陛下您不是要去忙吗?"皇帝惬意一笑,眼含宠溺,“朕等你睡着了再走。”

傅娆心头犯难,她哪有心思睡着,眼下医囊就在身侧,得等在周行春来之前,做些准备。

不过强辩是无用的,她便乖巧地躺下,正要去扯被褥,一只手伸了过来,帮着她将被褥盖至肩口,他目光沉润,又温和,像哄小孩儿般,

“朕就在隔壁,你别怕.….安心睡一觉。"

傅娆定定望着她,心口情绪纷乱复杂,这辈子将她当小姑娘一般护着宠着的,也就他了。今日他如天神降临,将她护在怀里的那一刻,要说不撼动是假的只是那刻,心中更多的是对淑妃及皇后的怒气,以及对皇宫的厌恶。后怕的情绪褪去,那番激越的撼动又缓缓涌上心间。

“陛下,谢谢您...”她轻柔地说道。

皇帝含着笑,缓缓抬起手臂,轻轻拨弄着她耳边的乱发,"不必,是朕欠你的。"

他今日差点没保护好她,心中已是愧疚之至,

傅娆闭上了眼。

片刻后,均匀的呼吸声传来,皇帝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起身折出。

他忙了一上午,并不曾用膳,先匆匆吃了几口午食,去到议事厅,将上午未议完的章程提了起来。内阁几位重臣正在商议各部缺员人选,几方争执不休,等他裁决。

周行春到时,皇帝犹然不知,他手里拿着内阁初定的人选,正与吏部尚书与礼部尚书及程康三位重臣-一核对。小金子亲自接了周行春至暖阁外,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下,扑落上头的雪花,"好端端的,又下起了雪,今日您本该休沐,倒是劳烦您了。"

周行春含着笑将药箱放下,接过小内侍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暖身,"你说的什么话,陛下传召,老夫便是万里也得赶来。"小金子将披风递给内侍,拧着周行春的衣箱,靠近些他,低声耳语道,"今日淑妃...哦,如今该叫李嫔娘娘,她差点对傅姑娘用刑....

他话未说完,周行春眉间一颤,眼露惊光,

“姑娘受了惊吓,遭了一番罪,陛下将她抱回时,神色怪光,瞧着极是不好,陛下不放心,方接您来看诊。"

"我知道了."

周行春神色凝重了几分,立即放下茶盏,接过小金子手中的医箱,快步往里走,绕过屏风来到暖阁,正见傅娆在宫女搀扶下幽幽喝了口茶。

“周太医.……”她虚弱地冲他笑了笑。

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周行春略有心疼,蹙着眉暗自叹气,这还没入宫,淑妃便要弄死傅娆,入了宫,岂有活路?

一边思忖,一边将医箱放下,宫女帮着傅娆将手腕放至小案上,周行春朝她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宫女便与小金子退到角落里。

周行春隔着白纱,并不急着听脉,只低声与傅娆道,

"你这丫头啊,也是多灾多难,依老夫看,不如过几日便将你赶出京城,你去外地避一避风头吧.…"傅娆僵僵浅笑,并不接话,心中极是紧张,眼神时不时往周行春手上淌。

周行春这才将心神放在脉象上。

起初,脉象略有些浮,显见的气息不稳,受了惊吓。

他用力按了按,闭目,再听...

时间悄然而过,傅娆心中的忐忑越发浓烈,

片刻,周行春睁开眼,温声道,“换一只手。"

傅娆急得眼角发红,却不敢质疑,只稍稍侧身,慢吞吞的,将另一只手放上去,“周太医.…”她欲言又止地想探一点口风。

周行春不做理会,只安心切脉。

傅娆心中越慌,论理她刚刚用药灸贴了四个穴位,脉象定会受阻,且会弱许多,比上回更加稳妥,但是周行春这番八风不动的面容,令她没底。一盏茶功夫后,周行春放开她的手,温和道,“你好好歇着,老夫去给你开方子。"

医箱都来不及合,他立即起身,转身的片刻,脸色已是陡然一变,惊愕,无奈,惋惜甚至是心痛,纷繁复杂的情绪涌至他心口,最后皆化做眉宇间一丝凝重。

他疾步退出暖阁,辗转几道,来至侧殿议事厅,朝立在门口的内侍问道,“陛下可在里头?烦请通报,我有要事禀报。"

甬道与议事厅之间隔着一间茶水耳房,耳房狭长,只供四人并立,此刻,周行春便立在耳房窗口下,怔望着琉璃窗外。

暮色深重,寒风四起,殿下下九盏羊角宫灯,次第而开。

一束鲁雪花被残风掠起,缠绕那灯芒飞舞不绝

身后干钧般的步伐响起,周行春立即回身,迎上阜帝冷冽的眸光,干脆利落道,

“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周行春敛眉拱手道,“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皇帝脚步猛地一凝,怔愣地望着周行春,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本已不抱希望,今日接周行春入宫,不过担心傅娆身子,不料,意是喜讯..

一股不可思议的喜悦缓缓往上涌...只是还未涌至心口,却被周行春眉间那抹凝重给逼退,他心霎时一沉,涩声问,"然后呢?"

“有流产的迹象。”

皇帝的心蹭的一下,往下滑落冰窖,胸口那股热腾腾的欢喜,顷刻被浇灭。

最怕的不是傅娆未孕,而是有了孩子却要失去。

凝立片刻,这位征战杀伐的帝王,额尖微微渗出一些汗液,罕见地露出几分小心翼翼地紧张,

"是惊吓之故?”

周行春缓缓摇头,“据脉象来看,她应是心中忐忑不安,思虑过重,又兼劳累疲乏,是以脉象又浮又涩,再加之今日遭了罪,自然就不太好。"

阜帝神情微愕,往后踉跄一步,抬手捏住了眉心,深深闭上了眼。

担忧,愤怒,懊悔,心痛,诸多情绪煎熬在他心口,令他好一会儿都吐不出声响来,

傅娆显然早知自己怀了孕,近来绞尽脑汁隐瞒,自然不安。

一个未婚的姑娘,骤然间怀了孩子,何去何从,定是辗转反侧,彷徨无助,是以思虑过重。

怒肯定是怒的,若是她早些告诉他,他何至于令她奔波,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可怒有用吗?是能责她,还是斥她?哪怕现在一个沉沉的眼神扫过去,只会令她更加战战兢兢,于她于孩儿皆是不利。况且,她落到如今的窘境,皆是他造成。

将心头诸多纷乱的燥郁压下后,皇帝重重吁出一口浊气,缓声问周行春,

“可有法子保住孩儿?”

周行春躬身道,“臣可以开安胎药保住孩子,但是她的心病,怕是得陛下来治。"

傅娆能有什么心病,无非是不想入宫,不想成为他的妃子。

此前想留她是因私欲,眼下自该以孩儿和她身子为重,不如,暂且稳住她,令她安心养胎,待他将后宫料理妥当,以正妻迎之,她自无二话。

主意已定,皇帝抬首吩咐道,“此事你守口如瓶,切莫叫旁人知晓,你即刻,亲自去抓药,熬药,不假于人手,送来与她喝。"

“臣遵旨!"

周行春匆匆退出耳房,招来一小黄门,提着一盏风灯,裹上大氅,迎着风雪往后宫典药房走去。

窗外雪花漫天,雪片薄小如羽,落地即化,五彩灯芒下,似欢欣喜蝶。

而皇帝立在耳房窗下,久久不曾回神。

所有情绪于心口翻滚过后,剩下的,只余欢喜。

他又要做父亲了…..虽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与众不同,也得来之不易。

他转身,踏出耳房,沿着甬道,缓缓朝暖阁步去,他现在,只想好好看她一眼,看一眼那个怀了他骨肉的小女人。

她还小,虽比同龄的姑娘聪慧能干,可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稍有胆色的小姑娘,不能与她计较,他这般想。

高峻的身影,清爽疏落,一步一步迈向暖阁,甬道上方悬挂一排五角宫灯,风一吹,摇落一片五光十色的灯芒,将他一贯冷隽的眉眼拖出几抹柔和的剪影。

他压下心头的悸动,眉目舒缓,来到门口,他抖了抖衣袍,将尘灰抖落,负在身后,又整理一番心情,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及妥当了,他含笑阔步入内。

绕过屏风,清致的眸光徐徐往床榻探去.....

空空如也!

人呢!

皇帝脸色陡然一变,四下扫了一眼,哪里还有傅娆的身影,再转身,只见小金子与那名婢女似是匆忙折回,慌慌张张扑跪在地“陛下,不好了,傅姑娘偷偷跑了!"

皇帝几乎是一口淤血涌上嗓口,眼神如刀斧般迫人,"跑了?"

一刻钟前,周行春离开后,傅娆心思便活络起来,周行春若切出喜脉,当不会如此从容,若是不曾发觉,定是被她的药酒干扰,以为她身子虚亏,这么一来,他开的药方断不能喝。

届时陛下必定盯着她喝药,喝下,对孩儿不好,不喝,不是不打自招么。

是以,她趁着周行春不在,以如厕为借口,避开小金子,着那宫女扶她去净房。

恰好这净房为方便送水,有一角道通往后殿,她悄悄沿着甬道出了奉天殿

当时的羽林卫不曾收到禁止傅娆出宫的指示,自然没拦她。

风雪煞人,却好在不算强劲。

她裹紧厚厚的兜帽,匆匆沿着玉阶下了奉天殿,她悄悄循着暗处走,往东过慈庆宫来到宫墙脚下,再往南,出东华门,此门离大内及官署区近,时常有人出入。

傅娆手执皇帝给她那枚腰牌,畅通无阻。

出东华门,往前走一段,便是熙熙攘攘的闹市,此处多是达官贵人所住,街头小巷酒肆茶楼屯布,傅娆身为太医,曾看过太医院关于京城各处药铺医所标注图,她打小巷进去,寻到一家药铺。

她塞了一锭银子给掌柜的,允许她自个儿抓药,皇帝迟早会派人寻到这,没有药方,也不知她抓了何药。傅娆匆匆抓了一袋药,思及回去熬药,少不得惊动母亲,便交待药铺药童领她去后院,药铺皆有专门熬药之处。

她打算先熬上一壶,且喝下一碗,其余地带回去,再做理论。

奉天殿这头,傅娆失踪,连躺在塌上养伤的冷怀安也吭哧吭哧,腆着胖身来到了暖阁外。

"陛下,您看,要不要派习林卫去寻?"

皇帝扶着门框鹤立,顶着一张分辨不出什么颜色的脸,默立了很久,最后被气笑,笑声极为低沉,又闷又哑。笑到最后,只余一抹无奈。

这辈子能这般折腾他的,只有一个傅娆

到底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帝王,很快整理好情绪,摇头道

"不必派人寻,她还能去哪儿,她有个母亲有个弟弟,她只能回家,小金子,朕不放心她独行,你带上一辆马车追过去,遇见了她,送她回府,记住,千万别磕着碰着.."

他还有一句话没交待出来,他担心派侍卫去追她,只会吓到她,甚至冲撞她,她现在怀着孩子,禁不住一点风吹草动,他不敢大意。冷怀安听到“磕着碰着”四字,眉宇微微一动。

小金子二话不说,连忙往外奔去。

人是在他手里丢的,皇帝没砍了他已是万幸。

不消片刻,小金子果然踵迹寻到了那家药铺,只是傅娆已离去。

小金子做事一贯细致,问掌柜的要药方,掌柜的对着一位细皮嫩肉的小斯并不当回事,只懒懒应付道,“不知,她丢下一锭银子,自个儿给自个儿抓的药,这大下雪天的,谁有闲工夫管她....小金子见掌柜的鼻眼哼哼,默然地从怀里掏出一锭二一两的银子,往柜台一放,冷声道,“将她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仔细交待清楚!

后经药童述说,得知傅娆在此处喝了一碗药才离开,小金子着人将那药碗拿来,

“你也算来得及时,再晚一会,我该洗碗了……”那药童兴奋缺地将药碗递给小金子。

小金子寻思片刻,招来小黄门,“将药碗送回主子那,我去追傅姑娘。"

这边小黄门抱着个药碗,迎着满城细雪,飞快往奉天殿赶。

药碗送到皇帝手中时,周行春正热火朝天捧看一碗药来到暖阁各,瞧着基帝神色凝重V仕

槛,手里那捧着一普通的瓷碗,不由愣神,皇帝脸色不好看,甚至压抑着几分担忧及怒火,只将药碗递过去,凝声道,“闻一闻,她喝的什么药?"

周行春往里头瞄了一眼,不见傅娆踪影,再瞧这光景,已是吓一大跳,他连忙将自个儿的药碗递给冷怀安,接过皇帝的碗,低眉嗅了嗅,又从碗口拨动了一些残余的药渣尝了尝,

“陛下,这是安胎药。"

皇帝闻言,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扶着门框,竟是笑了出来。

这一笑总算是将压在心口那颗巨石给掀开。

他刚刚收到这只碗时,担心傅娆喝了打胎药,届时,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姑娘。

眼下知是安胎药,才露出惬意的喜色。

傅娆是想留下孩儿的,这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周行春从皇帝的神色,已大致猜到这位帝王所虑。

"陛下,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老夫去劝她回来?"

皇帝嗤的笑了一笑,仰眸,凝望那一盏五光十色的琉璃五角宫灯,灯面繁花似锦,流转波动,似月华般流光溢彩,映出他眼底的漫天星光。

“她瞒着朕这般久,却又不曾落胎,可见她打算留下孩子,既是想留下来,却又不告诉朕,说明什么?说明她心里打着算盘呢。"

“朕暂且不惊动她,且瞧瞧她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那姑娘的性子,遇强则强,倘若朕现在抓她回来,她指不定还要折腾,只当是朕束缚了她,不肯放手,一门心思往外跑,且不如让她去碰碰钉子,将招儿都使出来,等无路可走,晓得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她翻不出朕的五指山,自然乖乖回到朕的身边。"

“朕要告诉她,在朕这里,她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皇帝眉宇里那抹豁达,不动声色,又气势磅礴

周行春闻言眼底现出几分豁然之色,旋即更多的是钦佩与折服。

到底是手掌乾坤的帝王,高瞻远瞩,能洞察人心。

傅娆遇着了他,使是无处遁形,原先他担心傅娆因比失了天性,折了一身本事,如今瞧着,皇帝怕是不会阻止她行医,遇着了这样的帝王,该是傅娆之幸,

周行春笑了笑,拱手道,“陛下胸怀若谷,臣五体投地。"

皇帝摆摆手,“你回去休息,回头在太医院里,暗中照料她。"

“臣遵旨!”

皇帝也不可能真的就这般宽心,他着两名黑龙卫前往傅府,片刻不离,暗中保护傅娆安危。

又招来孙钊,

“你从掌教司寻一妥帖的宫女,想法子送去傅家,贴身照料她,她身边那小丫头毛毛躁躁的,真让人不放心。"

孙钊领命。

恰在他将傅娆之事安排妥当后,哨兵连夜入宫,递来八百里加急军情,原来北燕近来遭遇冰灾,牛羊冻死良多,境内牧民罹难,故而,北燕朝廷朝南发动战事,如今有数支部队侵边。皇帝连夜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军事。

傅娆在药铺喝完药,便又塞了银子给堂柜,从药铺借了一辆马车回府。

小金子一直暗中护送她回府方才折回皇宫。

傅娆并不知道孩儿已暴露,安稳回了傅家,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次日晨起,她呕吐之症果然缓解不少,唤来桃儿给她洗漱,打算去正院给郑氏请安。

昨夜雪花细软,绵绵下了一夜,到了晨起,雪便停了。

地面上覆了薄薄一层雪,簇簇如霜,煞是好看。

傅娆今日不欲去太医院,着府中小斯告了假,打算休息一日。

她如今住的院子极小,叫听香小筑,门前有活水绕过,院后有一片细竹,入了冬,竹枝枯落,自是没什么景色,却有两颗老君梅,微有些许绿色破寒而出。沿着长廊过了一穿堂,便上了正院廊庑。怎知入了正院,却见院子当中摆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箩筐,似是蔬菜果子菌菇之类桃儿将傅娆搀着至门口,俏生生扶着腰询问院中忙碌的几名小斯。

"这是怎么回事?"

领头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管事,傅娆见过,是她封地的庄头,皇帝封赏她的田庄山头在京郊不远处,她一直想去瞧一瞧,却是不得空,眼下怀着孩子,更不可能去。

这位姓施的庄头,曾经将田庄的账册及图册送来与她瞧过,是位细心的体面人。

施庄头穿着葛布棉袄,高瘦细眼,长得极是精神,瞧见傅娆,立即恭恭敬敬过来行了个礼,立在廊下温和回着:“县主,这不是快到年关了吗?赶着大雪封山前,小的们便将去山里头打了些野味,恰巧数月不曾拜访,遂与那账册一道送来,里头有一对乳,鸽儿,七彩野鸡,五只野兔,一对斑鸠,还有几只狍子,一篓子野生的黄鳝,黑鱼,皆是滋补佳品.."

“眼下入了冬,山上野菌不多,待开春,有好菌菇,小的再给您送来。"

施庄头笑呵呵数了一堆名儿,又道,“哦,还有不少时新的野果子,也不知您爱不爱吃,各色各样都给您送了些来."

傅娆抱着手炉往门外探去,只见外头还有不少活物的笼子,可见这施庄头是拉了大大小小十几车好东西入城。

"倒是辛苦你连夜送来,快些去偏厅喝茶。"

施庄头躬着身答,“不急不急,县主先歇息,小的先将这些东西送去后院,帮着府上料理好了再来讨您示下。"

桃儿神色一亮,"这敢情好,我们府上人不多,你送来这些野味好是好,只怕我们奈何不了....

她话音未落,那施庄头立即接话道,“唉哟,瞧我这记性,县主…”立即又朝傅娆打了个揖“小的还忘了这桩事,此次入京,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什么麻不麻烦的,且说来,”傅娆神色温和,一清早送来这么多年礼,可见施庄头忠厚本分。自然也想报他一二。

施庄头露出一脸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我们庄子上有一对兄妹,那哥哥呢,平日里没别的本事,是个当厨子的好料,这些野味你们城里人不一定操持的好,落在他手里呀,怕是比那宫中御厨不差,他如今年纪大了,也想找份活儿干,讨点银钱过日子,小的便想,府上缺不缺人,能否留他下来?"

桃儿闻言神色雪亮,连忙满脸期待望着傅娆。

傅娆失笑 ,“你将他带来我瞧瞧。"

须臾,傅娆跨入堂屋,先去里间探望郑氏,原来施庄头早已给郑氏请了安,如今那账册便留在郑氏手里,“是个厚道人,咱们也不能亏了人家,既是有人送来府上当差,更该纳下。”遂母女一道出来见了那对兄妹。

哥哥叫秋耳,妹妹叫秋香。秋耳长得结实,又机灵,秋香眉清目秃,瞧着是个稳重细心的。

傅娆一并留了下来。待一日观察下来,倒是发觉捡了个宝。

这秋耳不仅厨艺了得,砍柴担水不在话下,甚至还有几分功夫底子,若是看家护院当也可行,而那秋香呢,细声细气的,一日没几句话,却是妥妥帖帖将傅娆的犀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傅娆哪里晓得,这所谓兄妹俩,皆是皇帝所派,一人乃大内密探,曾在行伍市井中替皇帝刺探情报,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出手,曾在阜帝夺权的路上立下汗马功劳。

而那位秋香,则是掌教司一名年轻的女官,伺候主子那是不在话下。

秋香话少勤恳,比桃儿那粗枝大叶的话痨果然是好使许多,傅娆打算以后出门处处带着她,

待傅坤放学归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吃着山珍野味,怡然自得。

歇了一日,又悄悄服下安胎药,到了第三日,傅娆气色果然大好。

她使回太医院当值,怀了身子,许多事不敢操劳,遂将秋香也一并捎上,为此桃儿可是闹了许久,原先太医院也准傅娆带一名婢女,实在是桃儿话多,二则家里下人少,眼下多了一人手,傅娆也不想亏了自个儿。“傻丫头,你懂什么,秋香刚来,我且试她一试,你可是我的心腹,夫人身子不好,事事得你在家里看着,我才放心。"

桃儿闻言只当自己可堪大任,拍着胸脯保证,“姑娘放心去吧,家里的事都交给奴婢,”随后又颐指气使地警告了秋香几句,方扶着傅娆送上马车。

这头傅娆抵达太医院,先是寻了贺攸。

“贺太医,我有个不情之请。"

贺攸瞧见傅娆完好如初,激动地险些落泪,悬着两日的心总算落下,"你说。"

“我打周太医处得知,每年太医院要派太医巡视各州郡,您看,下一回,能不能安排我去?'

贺攸闻言先是一阵惊愕,旋即想起傅娆前日之祸,稍是理解,他沉吟半会,道,“眼下快到年关,下次派遣也该是开春之后,也好,你这次虎口脱险,我也是替你捏一把汗,不若你先外巡个一两年再回京,等宫里头风波过了,更为妥当。"

傅娆暗忖离着开春还有两月,眼下她有孕一月,再等两月,正好是整整三月,这三月她将胎坐稳,等开春再离京,时辰将将好。头三月还未显怀,也足够她遮掩。她也需要一段时间料理家中诸事,“那就麻烦您了,您可得把这事记在心上,"傅娆再三恳切道,贺攸颔首,又道,“我看这样吧,宫里除了陛下与大殿下,其他宫妃看诊,不再叫你,问起来我便说已将你的牌子摆下,你有闲暇带几个徒儿制药,或编制药典,其他诸事你少管。"

傅娆闻言泪泛莹光,屈膝道,"贺太医,谢谢您关照。"

贺攸苦笑着摆摆手,"谢什么,这都是我给你惹的祸,哦,对了,过几日玲儿出嫁,你也算是她与世子的媒人,可一定要到场。"

"这是自然。"

过了半个时辰,周行春步展阑珊入了衙署,傅娆见状连忙迎了过去,如常那般要替他拧医箱,却被周行春不着痕迹避开,傅娆随他一道入了他的值事房,又将门虚掩着,与他低声告罪,“周太医,那夜我有事急着回去,没能等到您的方子,不若您将方子给我,我自个儿回去抓药,也是一样的。”傅娆细细打量着周行春的神情。

周行春是什么人,怎会叫傅娆看出端倪,只作怒瞪了她一眼,又关切道,“你那日脉象极是不好,陛下动了怒,你这小妮子,可将陛下气得不轻,眼下陛下忙着西北军务,没工夫收拾你,只吩咐人在大厨房单独给你开了小灶,每日皆有食单,都交予老夫过目,晨起给你加了一味参汤,夜里加了一味燕窝...."

傅娆闻言愧色难当,她在这里隐瞒孕象,他却处处宽恕她,一时心里油锅似的,愣怔怔地出了值事房。周行春冲着她的背影虚虚一笑。

待午膳,一贯给傅娆送食盒的小黄门,果然拧着个硕大的食盒送来傅娆值事房,打开三层食盒,统共十五样菜碟,分量不多,却是色香味俱全。

鹦鹉虾仁,菠菜肉丸子汤,芙蓉鸡蛋,三鲜汤,薄薄的水晶脍等等。

傅娆吃得肚儿饱饱的,大抵是吃人嘴短,一边揉着小肚,一边心虚。

午后轮到她当值,她坐在太医院堂犀值班,孕妇嗜睡,不消片刻,她便打起了盹,

周行春慢腾腾打她身后经过,悄悄点了她的昏穴,又将她手腕放平,给她把脉。

手刚切上去,察觉到那蓬勃的脉动,不禁错愕。

这脉象平稳得很,已无流产征兆,歇息一日便好了?

虽是疑惑,周行春大抵是放下心来,下午给大皇子例行请平安脉时,顺带将消息送去了奉天殿,皇帝眉开眼笑,自当那般安排果然有利于傅娆养胎。

连着三日,傅娆吃好睡好,孕吐也不再那般频繁。

皇帝不曾寻她,她心中的负担也撂下不少,只当自己遮掩了过去。

她不知,忙了整整五日,将西北军务布防妥当的皇帝,是夜,望着幽幽夜空那漫天繁星露出浅笑,"来人,备马,朕要出宫。"

入了冬日子极短,用过晚膳不消多久,天色便彻底沉下。

通政使家的杨夫人来探望过郑氏数次,郑氏欲回礼,被这几场雪给耽搁,好不容易今日出了趟门。又与杨夫人一道去贺家送了压箱礼,是以累极,早早歇下。

傅娆陪着郑氏话了几句闲,待服侍她睡下,方出来。

快到十五,月盘如玉,自暮寒掀起的长风,飕飕灌入她领口,傅娆裹紧衣裳,踏着明净的夜色回了房。屋子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

两个丫头磨合了几日,越发配合默契,秋香打水洗漱,桃儿入梢间拿日常衣物,二人伺候傅娆沐浴换洗。今日荣善堂的管事送了账本来,一些药方也该做些调整,还有些七七八八的琐事。

傅娆吩咐桃儿将一长几搬来塌前,点了一盖银缸,坐下翻阅账册。

秋香给她盛了一盅燕窝,提醒傅娆乘热喝,傅娆置若罔闻,专注地核对账册,心里琢磨着若是离京两年,药铺该如何料理,四位药童勉强出师,两位管事也尽心尽力,可若主家无人,久而久之定会出事。

桃儿与秋香不知何时不见踪影。

傅娆托腮望着那一釭烛火兀自出袖,渐渐的,眼皮一搭一搭,打起了盹

皇帝掀帘而入,瞧见的便是这般情景。

一张洁白如玉的小脸搁在手肘处,时不时往下沉,眼皮费劲地撑了撑,似承受不住困顿,无力阖上。洗旧的粉裙垂直落在脚尖,脚下是一双绣花鞋,鞋底虽是厚实,可也不知怎的,她竟是踮起了脚,露出白色的足衣来,冻着可如何是好。

皇帝不由蹙了眉。

他缓步踱至她身侧,将她轻轻抱起,搁在了塌上。

一头乌发垂落,铺满了引枕,面容出水芙蓉般清丽,透着几分妩媚慵懒,他于覆在那软软的腰身,有些不舍得放,干脆退鞋上榻,挨着她躺下。腰肢儿又细又软,不堪一握,居然就怀了他孩子。手伸至她脚踝,果然有些冰凉。他将那对玉足握在掌心,轻轻揉捏,替她取暖。那张无暇的脸就靠在他手肘处,似乎睡得极是踏实,脚下略有些痒,她拱了拱身子,往他怀里侧了侧,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他将被褥搭在她身上,粗粝的手指越发用力摩挲着,傅娆察觉不适,秀眉微蹙,小脚踢了踢,沿着他掌心往手臂上滑,不可思议地蹭起疙瘩,如清羽挠在他心尖,他眸色闪过一抹幽黯,忍不住用力握了握,顿了片刻,终是松开,无力地笑了笑,干脆将被褥往自个儿身上一拉,将她一双玉足搁身上替她暖着。

总算是踏实了,窝着一动没动。

皇帝原想陪着她说会话,又或者听她在他面前扯谎。

怎知,倒成了哄睡的。

傅娆这一觉睡得舒舒服服,还做了个令人脸羞的梦

梦里,她与那人唇齿交缠,踮着脚费劲地承受着他的碾压,怀了身子的人是不能垫脚的,她急得不得了,扶着床榻要堪堪往下坐,给身子寻找支撑,他却始终不肯放她,她最后气急,踹了他一脚....

傅娆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天光明亮,暖融融的光折射琉璃窗,洒落斑驳的光芒。

傅娆坐在床上愣了许久,梦里的景象太过真实,以至于她脑子如浆糊般黏住。

目光不经意落在床前的长几...

等等,怎么少了些东西。

傅娆吓得立即起身,将长几上的账册及书本查阅一番,不由皱了眉。

傅坤的课业不见了,荣善堂这两年需准备的药单,及进货清单,也不见了。

环视一周,愕然瞧见窗下的宽案陈列着十几个锦盒,有长有方,整整齐齐叠放着。

傅娆几乎是确认,皇帝昨夜来过。

秋香在这时掀帘而入,瞧见傅娆一脸震惊,又往宽案瞄了一眼,立即上前扑跪道,

“姑娘,昨夜...陛下来探望您...您睡着了,陛下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她泪眼盈盈望着傅娆,眼底盛满了恐色,

傅娆吃惊,愣愣瞧着她,猜到秋香定是被皇帝的人给敲打过,她闭了闭眼,缓过一口气,问,"他可说了什么?"

秋香指着那些金贵的锦盒,一字一句复述皇帝的话,“陛下说,您明日要赴婚宴,他送些衣裳首饰来,希望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开开心心去赴宴。"

傅娆想起了那个梦,下意识抚了抚嘴唇,她踢得位置不是太好...只希望梦里不是真的。

他是天子,若是伤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及至衙门,傅娆旁敲侧击,问奉天殿有没有召周太医,一整天皆是心神不宁。

冬月十五,贺玲与谢襄大婚,京城一扫前两日的阴霾,晴空万里。

因是天子赐婚,规格堪比郡王,朝廷百官悉数到场,谢府门庭熙攘,贺客盈门。

傅坤恰恰休学,兼之谢襄家中亲戚不多,一再派人说要请傅坤随他迎亲。

是以姐弟俩起了个大早,这是傅坤第一次出入京城权贵圈,傅娆和郑氏替他拾掇一番,他着宝蓝的锦袍,外披玄色绣银纹的大氅,端得是俊秀清致,漪漪如竹。

傅娆寻常鲜少装扮,今日因是以媒人身份坐镇婚宴,少不得穿得喜庆些

翻来着去,寻不出满意地来,秋香打开皇帝那夜送来的锦盒,捧出一身海棠红的鲜艳鞋子,用金线绣的细密花纹,兔毛镶边,里头有一层夹棉,又轻又软,极是暖和,下裳配了一条粉红的素色长裙。再从紫檀锦盒里拿出一副镶宝石的金头面,与这一身衣裳极是相衬。

傅娆却摇摇头 ,“好是好看,太艳了些…"

“姑娘长得这般好,合该漂漂亮亮的才是..."

傅娆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微有些恍惚,淡笑道,“旁人的婚宴,不必太奢华..

桃儿望着明容昳丽的傅娆,思及上回这般装扮,还是她出嫁那日..…一时红了眼眶,罕见未与秋香拌嘴。

秋香便寻了一羊脂玉簪,一点翠抱头莲给她插上,再装点几片宝石珠钿,不显得奢华,却又搭配得当。

傅娆瞧了一眼铜镜,满意地点了头。

傅地提前打马去了谢家,傅娆后乘车缓缓抵达,府内已是喧声笑语,笑闹不休。

管事得了谢襄吩咐,将傅娆奉若上宾。

入花厅落座时,恰恰坐在了平康公主对面,

谢襄父母双亡,家中只一族叔替他操持,圣上开恩,命礼部,鸿胪寺及宫中内监协理,朝中有头有脸的官眷悉数到场。花厅内姹紫嫣红,拥簇如云,乍眼瞧去,仿若春暖花开。

傅娆坐下片刻,便觉有数道视线往她身上落,她略觉奇怪,朝秋香瞥了一眼,秋香顺着众人视线落在傅娆的发髻上,旋即苦笑。出门时,郑氏应是觉着傅娆的发饰素了些,压不住这一身海棠红,是以顺手从锦盒抽出一枚蝶恋花的珠钿。

这枚珠钿比寻常的珠钿要大,当中有颗硕大的毕金东珠,俗称鸽子蛋,珠钿用金丝缠绕,雕成戏蝶恋花之状,花瓣点翠,花丝镶珠,环嵌七宝珠石,奢华明艳,工艺精湛。

堪堪这一枚珠钿便将在场女眷比了下去

平康公主瞧出是宫廷御制,脸色极是不好看,这么好的首饰她父皇都舍不得赏她,居然给了傅娆?自然也有挑火的,平康公主火气越来越盛,只是想起宫中不明情状的母妃,只能生生压住。

沈柚常年行走皇宫,自然看出这是御赐之物,于一片嗡嗡声中,笑着宽慰,“乾宁县主数次立功,上回又救了大殿下,陛下赏赐隆重些也是常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此话正理。”平康公主高抬着下颌,顺坡下驴。

傅娆渐渐猜到问题所在,并不放在心上,这些闺中女子不是比衣裳就是比首饰,也怪无聊的,些许是当了医官,她越发不将这些女人家的争斗放在心上,任由旁人品评。

两位正主皆不吭声,挑火者只能做鸟兽散。

略坐一会儿,谢家已发亲前往贺家迎亲,大约至黄昏方能将新娘子迎回,府内贺客气氛便松散了些,有人提议玩投壶,花厅前头的院子里便设了投壶,姑娘们三两个依次上场。

见人往院子里聚去,平康公主终是按捺不住气性,轻轻刺了傅娆一句,

“傅娆呀,瞧着今日谢府喜宴,心情如何?这样的排面,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平康公主这话可谓是踩了傅娆痛处。

她这辈子确实是别想了,隐隐的有些刺痛,被她压下去。

今日是谢襄与贺玲大喜,她不能与平康公主拌嘴,是以起身避开,沿着长廊来到一处偏僻的回廊,凭栏而立,心口的呕心涌上少许,秋香连忙给她递了一枚酸枣,她小口嚼着方才舒坦些。

须臾,一道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傅娆回眸,正见徐嘉年身影颀长立在回廊口,清润如玉。

她愣了愣,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徐嘉未曾搭话,目光乍巡着她的脸颊,他从未见傅娆这般美,甚至有几分国色天香的气韵,印象中她荆钗布裙,闲暇便倒腾那些瓶瓶罐罐,身上从不见一件像样的首饰,那时他也曾想,有朝一日高中,要替她置办一身喜庆的衣裳,让她漂漂亮亮嫁给他。

“娆儿.….”他沙哑唤着她,目光略有迷离。

傅娆脸色一变。

秋香见状,立即上前挡住徐嘉的视线,冷冷呵斥道,“驸马爷这是做什么?"

平日唯唯诺诺的丫鬓,此刻如同小兽一般护在她跟前,令傅娆吃惊,不过想起农家的姑娘爬摸打滚,骨子里皆有几分悍性。

徐嘉无视秋香,目光直落傅娆的眉眼,“娆儿,我知你心意,我实在不忍瞧见你这般孤苦,你是不知,外头那些女人口舌锋利,话里话外皆是排揎你的,我听着心中绞痛…”徐嘉似做出一番决心,郑重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娆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是疯子,拉着秋香从另一处离开。

谢家人丁虽不兴旺,宅院却极大,傅娆在园子里绕了一圈,瞅见快要开席方回花厅,怎知上了廊宪,听见里头传来尖碎的噪音。"傅娆呢,把她给我叫来,她怎么有脸勾搭徐嘉?"

厅内闹哄哄的,聚满了人,好几位官宦夫人劝平康不要闹事,平康公主却是气红了眼,

"韩夫人,您是礼部尚书家的夫人,您评评理,徐嘉已是本宫的驸马,傅娆再怎么不甘心,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何以现在揪着不放?"

傅娆那般果敢的女子,怎会与徐嘉纠缠不清?

韩夫人不信,“殿下必是误会了.."

"怎么可能,沈家的丫头亲自瞧见的,您不信我的为人,难道不信沈柚?”平康公主指着沈柚身侧的侍女说道,

那侍女躲在沈柚身后瑟瑟发抖。

两刻钟前,她无意间瞧见徐嘉与傅娆私下见面,回来花厅悄悄说与沈柚知,偏偏被平康公主逮了个正着,抓着她不放,逼着她当众说出真相。

这下好了,闹得人家喜宴一锅粥似的,她回沈府怕是会被打死。

沈柚满脸窘迫,央求着道,“殿下,事情如何还不得而知,我这丫头眼神一贯不好,看错了也未可知,今日是世子婚宴,您有天大的事也得压下,待回头再料理如何?"

平康公主好不容易逮着傅娆错处,怎可错过,再说,搅了谢襄那病秧子的婚事才好呢,近来谢襄在督察院办了几桩案子,风头正盛,世人皆拿他与徐嘉相比,平康公主自然不好受,

谢襄,可是她不要的人,凭什么盖过徐嘉?

彼时,傅娆亭亭立在门口,数十道视线聚在她身上,皆是鄙夷与质疑。

傅娆有口难言,那头徐嘉赶来,也矢口否认,强扯着平康公主欲离席,平康公主将他甩开,指着傅娆道,“你们来得正好,三人对质,给本公主一个交代。"

徐嘉瞟了一眼傅娆,暗自懊恼,试图去牵平康公主的手,温声恳求道,“殿下,我若真要与她话闲,何至来这谢家,不是平白落人口舌吗?"

官眷夫人连连称是。杨夫人与杨姗姗百般开解劝说,平康公主置之不理,她死咬着沈柚不放,沈柚叫苦不迭。直到一清俊身影缓缓从石径步上,他身姿凛凛,眉如点漆,淡声道,“沈家丫头看错了,那个人是我。"

李勋话音一落,整个花厅鸦雀无声。

无数道视线戳在他身上,惊讶,惋惜,不解,不一而足。

李夫人正在嗑瓜子看热闹,不料瓜子磕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差点没从椅上跌落,连忙倾身向前。眼神锋利地制止李勋。自从李勋与梅玲筱解除婚约后,李家的门槛便被媒人踏破。

李家乃大晋老牌贵族,根深叶茂,其父李维中是内阁大臣,李勋更是生得芝兰玉树,乃年轻一代之翘楚,京中想嫁他为妻者,如过江之鲫。

平康公主顿时傻眼,声量弱了几分,“表哥,你是不是糊涂了?"

李勋目无波澜看向沈柚那位侍女,

“我身上有伤,恰巧碰见傅姑娘,随口向她讨教疗伤之法,并无他意..."

李勋视线冷冷淡淡从徐嘉身上掠过,垂目道,“我与他衣裳颜色相近,倒是叫人认错了,是以误会了傅姑娘.…"

语毕,他转身朝傅娆施了一礼,“是在下唐突,请县主见谅。"

傅娆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对上他幽深的眸眼,嗓子如同黏住似的,半响没吱声。

其他诸人扫了一眼李勋与徐嘉穿着,皆是蓝色袍子,也难怪丫头看错。

那侍女见有人相救,赶忙磕头如捣蒜,

“原来是李公子,是奴婢不长眼,瞧错了,还请公主殿下与驸马爷恕罪.."

徐嘉离她最近,一脚往她胸口踹下,怒道,“瞎了眼的狗东西!"

心中却对李勋冒然认领,生出浓浓的警惕。

李勋这么做,意欲何为。

平康公主却不信,上上下下扫视李勋,问道,“表哥,你受了什么伤?我怎么不曾听舅舅和舅母提起?"李勋悠然一笑,冷峻的眉眼似堆着万千风华,他稍稍触碰左膊,“我此处曾受了伤,起先不太当回事,近来却迟迟不好,闻傅姑娘医术高明,是以请教。"

李夫人见儿子胳膊抬得艰难,脸色一变,忙得上前搀住他,“你这伤是何时起的?怎么不曾与母亲说?"

"不想叫母亲担忧...."

傅娆闻言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上回行宫途中,她向李勋道谢,李勋不言自己伤势,而此刻却说旧伤....傅娆心中狐疑,来到他跟前,“李公子,可否让我瞧一瞧你的伤口?"

李勋微微错愕,旋即失笑,“不必了,男女有别,我不想再牵累姑娘闺誉受损。"

傅娆却是慨然一笑,郎朗回道,“李公子,我傅娆立志从医,他日若我夫君介怀此事,我宁可不嫁,李公子不必忌讳,眼下,你将我视为太医院医官便可。”若是皇帝在意,因此厌弃她,则正中下怀。李勋神色复杂望着她,见她眸眼坚定,也不好推辞,遂改口道,“那就有劳傅太医。"

李夫人犹豫片刻,也咬下牙关,“若傅姑娘能治好我儿,我有重礼相奉。"

言下之意是怕傅娆因此缠上李勋。

傅娆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只吩咐秋香,"去马车取我医囊。"

旋即着侍者领着二人去花厅隔壁的一间僻静院落,李夫人与杨夫人自然随行,杨姗姗也要去,被杨夫人制止,韩夫人为傅娆声誉着想,也含笑道,"我也去吧,也好给县主做个见证。”怕旁人再误会傅娆。

傅娆其实不在意这些,不过还是感激着朝她屈膝,“多谢夫人。"

这位韩夫人真不愧是宰辅之妻,胸襟宽博。

及入厢房,李夫人亲自帮着李勋将胳膊伤处衣裳解开,一条醒目而狰狞的伤疤露了出来,李夫人吓得脸色发白,手臂微颤,眼泪簌簌扑下,心痛道,“儿呀,这是何时受的伤....

李勋垂眸淡声道,“前几日去郊外狩猎,不小心所致。"

傅娆身子已是有些乏饿,略撑着小案坐下,细细查看李勋伤势。

伤口被剜去一块肉,虽长了新肉,可伤口泛青,显然是中毒之症...定是那日行宫狩猎,将她与谭正林遣开后所受之伤。

傅娆心情复杂,又见身子不适,额尖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李勋离她近,一眼瞧见,微微担忧,“傅姑娘,若是身子不适,便改日...

傅娆摇了摇头,直起身子,缓缓喘着气,“伤口之所以久久不愈,是因蛇毒之故,我今日且帮你解毒,还要将外面这层泛青的肉给割去,敷药方可。"

李夫人闻言默然落泪,又见傅娆谈及别肉神色淡然,心中对她存了几分凛色

韩夫人将她搀开,"让县主安心救治。"

秋香将医囊送来,傅娆便着手解毒剐肉。

李勋全程皆是闭目不语。

费了两刻钟,傅娆收手,已是大汗淋漓,李勋闻她喘息艰难,立即睁眼,瞧见她脸色泛白不忍道,“傅姑娘,辛苦你了..."

傅娆搀着秋香缓缓起身,疲惫地摇头,复又瞥他一眼,神色默然道,“该我谢你,李公子,好自为之。"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不医治,这人性情太古怪了。

李勋闻言眸色稍顿,握着手久久不言。

“着人去荣善堂买生肌膏三瓶,三日后你自行请贺太医给你查看,若毒素已出,早晚两次膏药,一月可痊愈。"

至门口,李夫人已整理仪容,朝傅娆一拜,“辛苦县主,晚间李府会将诊金送到。"

傅娆原想说不必,可若拒绝,这位李夫人多半以为她肖像李勋,便微一颔首,与杨夫人一道离开。黄昏时分,谢襄将贺玲迎入府内,宴席全开,筹交错,推杯换盏。

有好事者料想平康公主原本该嫁谢襄,眼下谢襄得皇帝重用,已是督察院名嘴,号称舌灿莲花。口如利剑,人人避之锋芒。

现场便有人吃过谢襄的亏,是以借着酒劲,欲让徐嘉与谢襄行酒令,一较高下。

这法子有趣,惹得满堂附和。

谢襄身为新郎官,岂有拒绝之理,遂答应下。

恰在酒酣之处,皇帝亲临,男客女眷皆跪地相迎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端坐主位,眉目端和扫了一眼院下,

“朕落驾时,闻喧闹之声,何事这般热闹?"

众臣遮遮掩掩,不敢据实已告。

有人暗想,这徐嘉是皇帝女婿,谢襄是皇帝爱将之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谁输谁赢,皇帝大抵不在意,于是大着胆子将比试一事回禀。

阜帝微微愣住,理了理衣袍,问,"比得如何了?"

"回陛下,第一轮徐驸马输了。"

“还有几轮?"

“还有两轮呢。"

皇帝慵懒地往圈椅一靠,金口玉言,“接着比。"

宴席氛围顿时高涨,老臣纷纷给阜帝敬酒,年轻的臣子起哄给徐嘉与谢襄助威。

华灯流转,波光涌动,气氛浓烈。

怎料,徐嘉人品不堪,才华实属罕见,最后竟是赢了谢襄

众臣之道,不愧是状元出身。

皇帝当初因赐婚一事,对徐嘉与平康公主极为不满,眼下谢襄得娶娇妻,那件事也该翻篇,李维中见状,暗暗示意自家一派的官员进言,“陛下,驸马今日也算给陛下长脸,陛下是否行赏?"

皇帝眉头微皱了皱,“朕视谢襄如子侄,他赢了谢襄,朕又何可喜,朕不怪他搅了喜宴已是宽恕。"

李维中见皇帝语气比平日要温和,今日机会又难得,而那徐府狭窄,公主抱怨数回,眼下淑妃在宫中受挫,只得他这个舅舅帮忙周旋,希望能求皇帝开恩敕造公主府,遂出列跪道,“陛下,刚刚臣等可是许了彩头,眼下陛下驾临,这个好处自该您来许。"

皇帝思及刚刚开口准许比试,默了片刻,抬目,看向院中那卓然温润的男子,问道,“你提个要求来,朕听听看。"李维中拼命朝徐嘉使眼色。

徐嘉闻言脑子轰轰作响,酒劲上头,熏得他俊脸绯然如霞,他眉目不经意扫过女眷席处的傅娆,只见她裹着一件银红的披袄,倚着柱子怔愣出神,姿态婀娜,娇媚无双.…..一时喉咙发紧,浑身热浪腾腾,他往前踉跄一步,扑跪在地,

“陛下,臣蒙圣恩,得娶公主,已是心满意足,只是每每见傅氏孤苦无依,名声败落,臣愧疚难当,是以,臣恳请陛下将她赐予臣为贵妾.…"

他话音一落,满院皆惊。

很快,更为震惊的事发生了。

只见平康公主缓缓从女眷席位列出,仪态款款步至御前,迎着满院红光缥缈,合袖一拜,

“父皇,当初女儿与徐嘉成婚,虽是阴差阳错,却也对不住傅氏女,女儿心中实有愧色,还请父皇准了驸马所请,今后女儿定与傅氏女姐妹相称,绝不苛责于她,也算给她一容身之处。"

平康公主额尖点地,姿态虚诚

暗忖,若是能将傅娆弄至徐府,岂不任她蹉跎揉捏?

这一计简直精妙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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