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周总理去逝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了……

柳河村的人们和全国人民心情一样，痛苦迷茫了一阵子过后，渐渐地又归于平静，安于日常生活，过起自己的小日子。而真正让他们惊心动魄的并渐渐消停的是“四人帮”倒台，和随之而来的群众运动结束。

素月这年十四岁，心中的快乐像潮水，忽张忽落。

自打上学以来，她的视野在一天天打开，思想也日渐丰富起来。在受到那么多打击后，不但没有走向偏激狭隘的道路上去，反而在刻苦学习的同时，悟出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成为一个爱思考而又勤奋向上的好学生。

童年的忧伤已不复存在，就像诗人普希金所言：那过去的，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回望小学阶段，素月感慨万千，那些年，没有一个同学肯与她建立友谊，反动派女儿的身份非同一般，上学路上没有同伴，回到家里没有玩伴，唯一的荣耀是她的学习成绩，那是别的同学望尘莫及的。

然而，她并不自卑，她还有一个当兵的二叔哩，这也是其他孩子没有的荣耀。二叔在部队早已入党提干，每次探家都能给她带来快乐和自信；爸爸的病也是靠二叔寄钱寄药来治疗才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只是再没走向讲台，而被留在村里干会计。

素月是心疼爸爸的，她理解爸爸平静而又沉默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冤屈的心，那心事沉重到能压倒家里发生的每一件快事。

如今，二叔也娶亲生子了，三叔业已高中毕业，弟弟妹妹都陆续入学，爷爷奶奶的身体还很硬朗，妈妈也不再以泪洗面，两个姑姑对他们更加关心照顾……一切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素月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

十月的白杨树叶已簌簌落满地面，柳河滩上的柳条已被人们割得一派利落，此时的河滩上开了一簇簇迎风拂动的野菊花，那些金灿灿、亮晶晶而又芬芳四溢的花朵，把柳河两岸打扮得更加秀丽迷人。

素月经常一个人到柳河边上散步，看风穿过树林，吹过青草滩，吹落片片树叶，飘向明镜似的河面，小河披一身黄叶，流得那么羞怯安闲……

因为这时没有一个朋友，但已上学的她，总以为自己是注定要从这条河边走过的人，她便固执地独来独往着，向来优异的学习成绩也培养了她一份自信与高傲，不肖与那些同龄人为伍。

在河边，唯一的快乐是倚在白杨树上遐想，或坐在青草滩上看斜阳，感觉风从树梢掠过，树叶悄然落下，草在风中点头，花在风里含笑，河水在脚边静静地流淌，心中便有抑制不住的快乐。

过年了，奶奶家堂屋的后墙上又添了几张新的奖状，有二叔的，三叔的，但更多的是素月的。

她一直跟奶奶住在一起，每学期结束得到的“三好学生”奖状也就不拿回家了，一并贴在奶奶家墙上，这让奶奶更喜欢这个由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孙女了。

大年初一，姐弟仨都来给爷爷奶奶磕头问安，奶奶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崭新的毛票，抽给弟弟一张五毛，再给姐妹俩每人一张二毛，明显的重男轻女，素月看了好笑，心中有数却没有提出抗议，妹妹素云却少了姐姐这份涵养，当场质问奶奶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啊？

“谁叫你是丫头呢？你怎能赶上小子主贵？” 奶奶慢吞吞地告诉素云。

“我不信，奶奶，你骗人。”素云不服，反驳奶奶。

奶奶也不生气，笑呵呵的，没再理素云，素云也没有再缠着奶奶讲理，又跑出去玩了。

素月却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想，过年真好，大人不生气，小孩不烦恼，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每个人穿新衣吃好饭，顺心乐意，就连爸爸也精神抖擞的，又被村干部请去排练节目了。

快乐持续着，增长着，似乎来得太多，美好的时光飞逝而过，又一个秋天到了。

这个秋天在柳河边焦黄的落叶上，坐着全柳河村的人，素月和她的家人也在这里，这是一个千人大会，老支书主持会议，这天是给四类分子摘帽的日子，她的沉冤七年的爸爸也得到了平反。

没人喊口号，没人敲锣鼓，但这个场面多么激动人心哪！素月和她的家人都流下了百喜交集的泪水。

散会了，夕阳把它的余辉洒满河滩，晚霞映红了水面。素月漫步在柳河边，十五岁的少女个头已长足，童年的遭际使得她比同龄的女孩显得些许成熟和稳重，不难看出她是个有思想的女子，她常常陷入沉思，而与身边的景色融为一体，像一幅画，浑然天成。

她个头细高，美丽端庄，梳着两条拖到腰际的大辫子，穿著朴素大方，一双秀目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那一河被晚霞映红的河水，心里的忧伤一去不复返了，而快乐在增长在澎涨，写在她的脸上，她感到了扬眉吐气。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个美丽温馨的傍晚，她的眼中都是太阳的光辉，贴近大自然这种最芳香的气息，她觉得这里的天空、青草滩和白杨树都很美很美。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一阵嘹亮雄壮的歌声将素月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她的宁静的小天地里闯进来一队荷枪实弹的民兵战士，他们一个个威武英俊、朝气勃勃，从柳河滩上，从她的面前唱着《打靶歌》走了过去，像一阵风儿刮过，让她感到风吹过后的安逸和欣慰。

那一群本村好男儿都对她含笑致意，流露出好奇，他们也许没有谁认识她是谁家的女儿，更不会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但他们看她时那友善的目光让她的心里感到温暖，仿佛觉得这个世界在一瞬间对她张开了怀抱，让她觉得天、地、人都如此美好，如此的可爱可亲。

爱幻想的女孩，此刻充满了浪漫情怀，想到自己经历了那么多凄风苦雨才见到这和风丽日，多么不容易啊，能这么满心欢喜地站在这儿看风景，也是头一次，而且，有人注意她的存在了，这让她生出些许少女的荣耀来。

民兵们兴高采烈的走过去了，又闯来一个人，一个冒失鬼，素月发现他时心中对他充满了天然的敌意，这个人是她的小学同学柳如飞，是大队副书记柳如絮的弟弟。

素月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去一向对她不友好，甚至在放学路上拦路打过她，被她无数次告到老师那儿并在受到老师批评后变本加厉地欺负她的这个坏小子，今天竟满脸歉意来到她面前，这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把脸别开，不去看他。

在她的父亲得到平反的这个时候，柳如飞的来意不言自明，素月就是不看他也感觉得到他那充满歉意的目光在把她注视，这个坏家伙一定良心发现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不想理他，对他反感极了。

可她万万没料到他会一声不吭地在她身后的林子中采那些金灿灿、亮晶晶的野菊花，见他没有什么轻举妄动，素月转过脸去看他，看见了他弯腰采花的情形，她感到诧异，不知这个坏东西又在耍什么鬼把戏。

她没有马上离开柳河滩，而是静静地靠在一棵树干上，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好奇心驱使她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会对她怎么样，按惯例，她和他狭路相逢时总要挨他打骂奚落的，今天他难道改变方式，不再那么可恶了？

关于柳如飞，在他上小学的那几年里也不知闹出多少恶作剧和笑话呢，最著名的一次就是他不按时完成课堂作业，中午被老师留在办公室里接着写。

“你罚孩子也不能这么办哪！”他的父亲找到学校，对老师慢吞吞地说。

“照你这么说，我留你孩子写作业留错了？”老师反问。

“没留错，但不是时候呀，大中午的，如果饿断了丝，那就不是你当老师的能担当得了的。”

“饿断了丝？”老师听了这话，本来对这位家长一肚子的不满也随着自己一声“呵呵”大笑烟消云散了。接下来，二话没说就让柳如飞跟他老子回家吃饭了。

这段对话后来也不知由谁传了出来，成为一段笑料，每当柳如飞不按时完成作业时，有些促狭的同学就会含笑奚落他：如飞同学，你就不怕被老师留下饿断了丝么？

素月想到这里，禁不住“噗嗤”一笑，幸好柳如飞离她有段距离，没注意她在偷偷笑他。她其实记不住仇，只是柳如飞太可恶，留给她的印象太恶劣，她才不想理他的。

素月陷入了沉思状态，目光迷离的注向河面，太阳落山了，河面上白雾缭绕，变得暗沉沉的了，一阵凉风拂面而过，掀起她的衣角，她打了个寒噤，蓦然抬头，发现柳如飞手里捧着个用野菊花编的花环有点儿难为情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送给你。”他将花环呈现给她，声音颤抖，满脸绯红。

素月吃惊的望着他，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曾经在梦里梦见过这种场面，难道今天又在做梦么？

柳如飞却不敢与她对视，低下了他那高昂狂傲的头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迟迟不见她伸手去接，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默了片刻，素月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这时，她也涨红了脸，竟下意识地伸手接过花环，又马上意识到不该，便怕烫似的将花环扔到河里。

金灿灿的花环滚动着划了大半个圆弧，落入暗沉沉的水面，顺水漂走了。素月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鼻中一酸，把脸别开了。

夜幕四合，尴尬中的柳如飞浑身的血仿佛都在刹那间流到了脚底下似的，脸色由通红变得煞白，十五岁的少年，自尊心如何受得了这般伤害？浑身又颤抖一下，一言不发，转身就去追赶那个花环。

暮色苍茫，那个金色的花环还没有漂远，他也不顾深秋水寒，够不着就一跃跳到水中，涉水去捞，好在水不太深，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花环捞上来了。

看着他那一连串异常飞快的动作，素月心中的冰山轰然倒塌了，她有点感动，鼻中仍酸酸的，想哭，情不自禁地迎视着他，见他拿着花环向她走来，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她打着屈疙瘩，靠在树干上，小声抽泣起来。

柳如飞手中甩着花环上的水珠，膝盖以下的裤腿和鞋子都水淋淋的，一步步向她走来，走到她面前站下来，痴痴地看着她，见她哭得那么伤心，终于向她开口道歉了。

“对不起，何素月，我过去不该对你那样，请你看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原谅我好么？”

素月听着这个一向称王称霸的狂傲家伙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了，心渐渐地软了，也许是哭过的缘故吧？她感到些许舒畅，于是，慢慢转向他，眼含泪花看着他，这才主动接过他的花环，戴在头上，无声的原谅了他。

柳如飞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看得傻眼了，他从未想到素月有这么好看，过去他一次次接近她，欺负她，不论她学习成绩有多突出，在他眼里她都是个丑八怪，一点都不讨人喜欢，那时仿佛恶鬼附体，他的一切行为举动都不受控制似的，总要欺负她，见她反抗，变本加厉地欺负，真是见鬼。

今天，从她爸爸被宣布平反那一刻起，那个恶鬼就悄然撤离了他的身躯，他像一个神经病初愈者，一下子认识到自己有多可恶，同时对这个默默无语的女孩生出深深的歉意。好在她原谅他了，这让他大喜过望。

“你真好看。”十五岁的男孩第一次用欣赏的眼光真诚的看待素月，由衷地把她夸赞。

在素月看来，那个痞子柳如飞也一变为一个翩翩美少年了，他那标准的运动员身材，健康的肤色，英俊的脸孔，都在她戴上他亲手编的花环时映入她的眼帘，也让她吃惊不小，怎么过去看他一点也不英俊潇洒，而今却这般帅气呢？

两个积怨成仇的昔日同学这时自然而然地反目成爱了。素月仰起头，凝视他片刻，想告诉他他也很好看，但终于没有。她是个不善言辞的女孩，有点内向，心是热的，表面却是冷的。

“让我们做好朋友，好么？”柳如飞进一步提出要求。

“天黑了，咱们回去吧。”素月点点头，轻声说道。

“你不要怕，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他不想走，表情热切。

“走吧，边走边说。”素月有点害怕，天已经黑了，她不敢在这儿待太久，感觉柳如飞还很陌生。

他俩不得不离开柳河滩，翻越河堤，向村庄上走去，柳如飞恋恋不舍，但还是遵从素月，陪她慢慢往回走。回家途中，他告诉素月，他要转学去新疆了，因为他父母早已去了那边，那边的亲戚本家也很多，他月底就过去。

“你……”素月侧目看看他，才和好就要分别，她心中生出些许不舍，却不知如何对他说出口。

“怎么啦？”他双手插进裤口袋里，像个大青年似的边走边问身边的女孩，有点顽皮的咧嘴笑笑，目光专注地看向她。

素月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她还不习惯和他交谈呢。

“在临走之前能得到你的原谅我真是太高兴了！何素月，你真好。”他有点语无伦次，激动不已。

“我，祝你前程似锦！”素月憋出这句话，脸上感到火辣辣的，不敢看他。

“谢谢！你是个好女孩，学习刻苦认真，好好努力，将来定有出息！我不行，打小顽皮，学不进去，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他显得有点不自信，叹息一声。

“没什么，你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也能学好的。”素月委婉开导他，担心他消沉。

“谢谢鼓励！我实在不行就去当兵，也许在部队能干出一番名堂。”他自嘲的笑了笑。

“上完学再说吧，你还小，莫想那么远。”素月在不知不觉中和他聊开了。

“或许，若干年后，还能回来见到你，那时，你可别忘了老同学啊！”到了村口，柳如飞向她道别，意味深长地对她说。

素月怔怔地看着他，听他说出这番话，百感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