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沟贡米（小说）

黎青屏

清泉沟贡米种植基地

旺财进了枣园28亩地，今年又是好收成，金苗老稙谷一穗一穗都像马缰绳暴起了股股。
老陕州地面上有宝物：观音堂牛肉，清泉沟小米，菜园白菜，大营麻花，南泉水-----
清泉沟小米是贡米。后宫娘娘妃嫔们生龙养凤坐月子专门喝清泉沟小米熬的汤补身养颜。
清泉沟小米就出自这枣园28亩地种的金苗老稙谷。
那时候交通闭塞。年年秋后，州府县衙征收皇粮，乡亲们把自己打下的金苗老稙谷送到陕州城的官仓里。富家大户差长工吆骡马驮载，贫家小户靠人力肩扛背驮。过夜即起，带上干粮，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一步一步徒行40余里。
爹上了年岁，驮不了载，跑不了路。这差事就交给旺财接了过来。
陇海铁路由观音堂爬过陕州地面，皇粮交到区公所库里，不往城里送了。
爹没等到看见火车就下世（指去世）了。

老火车

陇海铁路上拉客的火车有两种，绿的叫绿钢皮，红的叫小红快。拉货的黑火车，人们都叫加点车。

乡下人手紧巴，花钱吝啬，出门远行舍不得花钱买车票，都扒拉货的加点车。民国18年遭年馑，旺财就扒加点车去陕西华阴庙吃过舍饭；旺财媳妇不开怀，旺财还扒加点车去陕西华阴上华山祈过子。后来生下锁扣。

清泉沟谷苗

旺财在枣园28亩地转悠转悠，拨拉拨拉，看过金苗老稙谷，猛然就想起下陕州城。

钻出五道庙壕，淌过香油河，爬上麻塘湾5里坡，纵贯魏店岭10里原，溜下磁钟愁坡，在会兴街上忽悠忽悠没敢多停留，顺会兴原一直往西。一路上，遇到的全都是陌生面孔，没有一个熟人。不期到了陕州城东城门，却碰见了爹------

旺财大病半年，卧倒月余，穿上老衣，悠悠断了气息。婆娘指点锁扣在门前点燃纸马，嚎啕烧过倒头纸。抬下土炕，发落到椅子上，在屋子中央象征性地坐过一会儿，支起门板就停尸了。嘴里塞进了口含钱，脸上盖了遮羞白纸片，脚脖上系了绊脚绳，袖筒里藏了打狗面饼-----

四邻八舍听见哭声，倾村出动，寻上门来，帮忙请先生课八字堪坟地，报丧打墓，张罗安葬。

各路亲戚渐次来到，本已入殓。表弟与他手足情重，一定要看看哥哥最后一面。看了看，又伸手抚摸哥哥面颊，不由悲从心头起，呼呼滋滋潸然泪下。抽噎着，抚摸着，竟然发现哥哥又有了一丝一丝悠悠的呼吸。登时转悲为喜，低声惊呼：“哥哥又醒来了。”

旺财真的又醒来还阳了。这一还阳又活了10年。

分拣后的谷穗头需要碾压脱粒

他说爹一看见他，就突然变了脸，满面的怒气，抡起大巴掌，“啪！啪！”搧了他俩拼瘪。拼瘪也叫火闪，戳脖，兜亘。都是陕州地面上土话。通俗的说法就是耳巴，耳光。

打过了，爹说：“娃还小，不再照护几年，你也跑来做啥？”

爹怒气不消，还要打。旺才不敢愣怔，转身往回走，刚抬腿，还没走呢，就回来了，醒来了。

小日本占了对河山西地面，时常往南岸扔炸弹，陇海铁路上火车白天藏在山洞里不敢出来。天黑了，关闭灯光，压低气门，溜出来，滋滋溜溜爬行。人都叫闯关车。小日本开启探照灯射过河面扫来扫去，一有风吹草动，就扔过炸弹来。

黄河遭禁，潞盐不能南下，陕州百姓一顿一顿，一天一天，一月一月甜饭淡食。直吃得浑身酸软，体乏无力。听说陕州城关沿河一带乡村有性高气傲的烈性汉子，乘夜色潜水过河，偷运潞盐。他们用的是牛皮筒或羊皮筒，装些盐冲些气，一件一件纤绳牵连，一拉一溜。人游回来了，潞盐也就牵回来了，十数件甚或数十件。

贯金票一路下跌，他们要拿粮食来兑换。

清泉沟农户正在分拣谷穗

旺财背了小米换下潞盐，回家心切，正要启程，小日本的炮弹扔过来了。旺财不会躲避，还没顾着反应就被炸死了。

旺财又照护了锁扣10年，笃定决心要尽快给锁扣把家成了。可是锁扣还是没成家。赶锁扣成家已是小日本投降，中央军退却，解放以后的事了。

村里成立了互助合作社，枣园28亩地和所有的地一样归到生产队里统一耕种。国家在黄河上修建三门峡水库，陕州城沉入了淹没区。城东高地-----上村原上建起了一座新的城市叫三门峡市。锁扣进城当了工人。转眼到了1960年，伙食标准骤降，锁扣忍受不住饥饿；村里解散了大食堂，各家重开小灶。锁扣更耐不住乡下又允许开小片荒地种借地的诱惑，放下工作回家了。

这一回，工人又成了农民。

过了1963年，乡下荒地，自留地，借地全都收归集体。城里供应标准恢复甚至还有所增长，工人阶级的优越性又凸显了出来。锁扣后悔了，当初自己目光短浅，熬不过一时困难，经受不起考验。可是没办法，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乡下农民种着地粮食不够吃；城里市民有固定供应标准，粗粮吃不完，倒是能节余一部分卖给农民。

清泉沟农户晾晒谷穗

锁扣院里有两颗香椿树，树干高大，枝冠阔硕。每年春天，采下香椿吃不完都要拿到城里去卖钱。那天遇见厂里同班组女工陶凤儿，买了香椿，问过寒暖，求他办一件事儿。说是闺女出嫁了，快生小孩了，请他给弄点清泉沟小米。

锁扣说：“小米是有，就是不地道。”

陶凤儿问：“怎么个不地道？”

锁扣说：“只有枣园28亩地出产的才是正宗的贡米。这么些年嫌金苗老稙谷难种，管理麻烦，产量低，改种红薯了。其实，只要是清泉沟小米都一样。不嫌弃，瞎二伯开了点小片荒地种的是金苗老稙谷。大队念他没有眼睛，又是五保户，没有没收。不过，瞎二伯不要钱，要兑换玉米或玉米面粉。”

陶凤儿说:“行.”

其实，锁扣卖掉香椿，就近到家属院里又买成玉米面粉了，都是市民们节余下来的国家供应标准。

锁扣再次去城里买香椿，捎了10斤小米。哪里就是瞎二伯的？是他自己的，他虚虚实实编了一通瞎话蒙陶凤儿。

这次进城儿子兴儿一定要跟他。他抛甩不下，想想让娃儿跟上也长长见识，就带上了。反正兴儿年龄小，个头也小，坐火车不买票。

清泉沟贡米谷穗特写

果然卖完香椿，陶凤儿提着玉米面来换小米来了，两下里过了秤，玉米面份量少了点儿，少的部分补成钱。锁扣说：“多给了5毛。”要退回给陶凤儿。

陶风儿说：“不要了，给小孩买冰棍儿吃。”

这一下点中了兴儿的要害毛病，他之所以死死活活要跟上爹进城，就是要吃那5分钱一根的冰棍儿的。在乡下买一回不容易。

兴儿知道爹对他进城不高兴，一直撮着嘴儿不吭声。经陶凤儿这么一提，爹和陶凤儿要分手了，他圪蹴（蹲）在地下就是不起来。锁扣只好把那5毛钱全给了他。

清泉沟农户正在剥玉米

本来兴儿想只吃一根冰棍儿，顶多吃两根。他也没想到有了5毛钱，断断续续就吃掉了10根。这下子真凉透了，凉得他上下牙齿嘚嘚嘚磕碰，浑身嗦嗦颤抖。5毛钱，2斤玉米面，够他们家吃两顿糊糊；再添1毛，够来回坐火车。锁扣还以为自己虚实参半唬了陶凤儿，没成想反倒是陶凤儿唬了他。第二年又去城里卖香椿，得知陶凤儿根本就没有嫁闺女。陶凤儿换小米是送给人事厂长儿媳妇坐月子。她对人事厂长说：“这是跟锁扣换来的正宗的清泉沟小米。”人事厂长高兴了，安排陶凤儿儿子招工进厂上班了。

锁扣懊丧极了，恨自己没出息，恨兴儿没成色。

兴儿高中毕业，赶上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锁扣满心思谋能分包上枣园28亩地，果然一抓阄还真抓中了。

兴儿不给锁扣打下手，一 头扎进城里不回来。先是批兑些菜蔬果瓜零敲碎卖。后来嫌赚头小，歇了业。跟上一家卖早点的打小工，数月下来，学会了炸油条熬稀饭。

兴儿学会了就不打小工了，另起炉灶自己给自己干。他卖早点，小米稀饭是纯正的清泉沟小米，入口难忘，回味无穷。生意就特别红火。数年下来，腰粗了，不练摊儿了。在城里置下房产，干起以前赚钱的营生。

清泉沟农户分拣谷穗中

人阔了，就爱谝，越谝越玄乎，越谝越谝得真假参半。人爱听阔人谝，越是真假参半越是爱当真话听。于是一方市井就有传言：清泉沟出贡米的枣园28亩地在兴儿的爷爷的爷爷手里是他们一家的，到他老爷手上三一三剩一平平掰开了。从此屡屡瓜分，转手-----兴儿卖早点起家，他的老师就是他跟上打小工学手艺那一家是停薪留职下海经商的陶凤儿------枣园28亩地改种红薯后，远在北京的江青，叶群曾向当时的洛阳地委书记兼行署专员关挺秀打探清泉沟小米。于是上级命令：停种红薯改种小麦，麦收后回茬晚谷-----锁扣给陶凤儿的小米是枣园28亩地出产，不过不是金苗老稙谷，是回茬晚谷胜利1#------

风吹日晒雨淋，清泉沟的屋舍倒塌凋敝，兴儿无心修葺。他的屁股下压的不再是永久牌的自行车，换过雅马哈摩托后，这会儿是桑塔纳小轿车。他自己开自己坐，要长做城里人，不回乡下了。

锁扣日渐衰老，他不到城里去住。他说乡下人迟早都要到城里去住，就是在乡下一辈不进城，死了都要赶到城里去。爷爷去了，爹去的早了挨了爷爷俩拼瘪打回来，又活了10年，后来还是去了。没成色的兴儿粘在城里不住乡下，100年后，想回乡下都没机会了。他要趁还有一口气再住些时日。

2007.6.30.于金渠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