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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智齿发炎到第三次的时候,小璇生拉硬拽把我弄到了口腔诊所。

我无奈地叹气:「姐姐,再过段时间好不好?我今天的妆很贵,当然要用来约会的——」

尾音利落切断,我像忽然被掐住脖子那样噤了声,盯着面前身形高大的男人发怔。

三年过去,他已然出落得更加出挑,乌发微乱,瞳仁漆黑,轮廓分明到极致。

下巴上挂了只医用口罩,正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们。

小璇也哑了声:「陆……严。」

他眼底一片波澜不惊,又像是暴风雨前海面蛰伏的宁静。

锋锐的目光往我脸上轻轻一扫,转身要走。

我立刻跟了上去。

他停住步伐,回头看我一眼,语气冷淡:「这里没有你要约会的人。」

「怎么没有?」我冲他笑笑,摆出一兴致盎然的样子,「你不是吗?」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这款,太……」

陆严目光扫过我,冷笑着吐出两个字:「浪荡。」

这话里嘲弄轻视的意味太过明显,我心尖发痛,强迫自己仰着脸,笑盈盈地说:

「当初是谁在机场,揪着我的袖子哭着求我留下来,说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我——陆医生,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有些话是没有鞘的利剑,说出口的一瞬间,就伤人伤己。

我天生性子要强,哪怕是从前恋爱时,也半点不肯退让,永远要陆严来妥协我。

可陆严也是肆意张扬的人,次数多了,我们吵得昏天黑地。

最后一次吵完架,我提了分手,然后拎着行李箱径直去了机场。

陆严追过来,一身傲骨的人踩碎自尊,低下头恳求我:

「别走……是我的错,尤贞,我离不开你。」

那时我以为,他是真的离不开我。

直到他无意中翻到我手机的聊天记录,得知我一开始追求他,是因为一个赌约。

那么赤诚热烈爱着我的人,又是那么决绝不留情面地提了分手,连一点余地都没给我留。

陆严眸色沉冷,不再看我,转身进了一旁的诊室。

我不依不饶,在前台挂了他的号,进去找他看牙。

明亮的灯光下,他望着我:「拔智齿?」

「嗯。」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还在发炎,疼。」

他戴上医用手套,扶正我的下巴:「张嘴,我看看。」

我微微张开一点嘴巴,陆严不耐烦地瞥了眼:「嘴张大点。」

我摇摇头,抓住他的手,眼波流转:「会弄花我的口红。」

穿着白大褂的陆严身姿颀长,扶着我下巴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在灯光下呈现出玉一样的光泽。

他沉默片刻,倾身将嘴唇贴上来。

一个炽热又用力的吻。

带着几分凶狠的意味,像是啃咬。

我动了情,闭上眼睛,正要回应他,却被蓦然推开。

时隔三年,他冰冷又勾人的嗓音再一次响在我耳畔:「现在已经花了,张嘴吧。」

我愣怔片刻,忽然笑起来:「陆严,这算不算你强吻我?」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中的情绪因为逆光而模糊不清。

「这算你欠我的。」

2

智齿没拔成,因为还在发炎。

陆严给我开了点药,让我按时吃,等消炎了再过来拔牙。

我拿着检查单出去的时候,小璇还在大厅等着。

「怎么不走?」

她欲言又止地望着我:「怕你和陆严又吵起来……把人家诊所砸了。」

……哦对,我有前科。

顿了一下,她皱着脸向我自证:

「天地良心,我随便选的诊所,来之前真不知道陆严在这里工作。」

我拎起手里那袋药冲她晃晃:「没事,挺好,给了我旧情复燃的机会。」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陆严冷飕飕的声音:「谁要跟你旧情复燃?」

我转过头,看到他嘴唇上的伤口,满意地勾勾唇角。

「嗯,你不要,那算我回来还债,好不好?」

出门的时候小璇还在问我:「还什么债?你当初出国前还借了陆严的钱?」

「……」

我都被她整无语了,坐进车里才微微出神道,「大概是,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欠了他的。」

后面几天,每次吃药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陆严,想到那天在诊室那个急切到凶狠的吻。

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一瞬间就把我拖到了三年前,拖回那个暴雨的夏日傍晚。

陆严在外地交流学习了一个月,回来后就急不可耐地将我抵在玄关,一手解着领带,一手按住我的手腕,落下灼热的吻。

关键时刻,我却推开了他,低低地笑:「宝贝,我今天生理期。」

「……你故意的。」

「怎么会呢。」

他平息着急促的呼吸,将脸埋在我肩窝,闷声说:「那算你欠我一回。」

只是还没等到我把欠的这一回还给他,我们就彻底分了手。

可我骗不了自己。

我的身体和心都很想他。

再一次去诊所找陆严,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了。

他把麻药针头扎进来的一瞬间,我疼得眼泪都要飞出去,死死拽着他白大褂的衣摆不肯松。

陆严低头看我一眼,紧绷的神情略微缓和:「不会太痛,放松点。」

我最怕疼,从前生理期疼得满床打滚,陆严就把我捞起来,按在怀里细细密密地亲,温热的掌心贴着小腹,一下一下地帮我揉。

陆严还记得这事,我心里又燃起一丝微薄的希望。

可惜麻药打完,他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等嘴巴没知觉了跟我说一声。」

我紧紧盯着他,用几近贪恋的眼神: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没知觉耶,陆医生,要不你亲亲我,帮我判断一下?」

调戏得过于直白,一旁辅助的小护士差点打翻了手里的不锈钢托盘。

陆严神色如常:「给自己一巴掌,不疼就是没知觉了。」

三年过去,他性子收敛不少,嘴倒是一如既往的毒。

3

智齿拔完,我半边脸都肿起来,吐出的棉球上也全是血。

却仍然不肯走:「陆医生,你快下班了吧?正好我开了车过来,我送你?」

他低头写病历单子,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用。」

我还要再说话,进门的小护士非常客气地来送我:

「尤小姐,伤口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请离开吧,陆医生还要接诊下一位病人。」

天都要黑了,哪还有什么下一位病人?

无非是他不想理我。

我也不气馁,出去后就坐在车里等。

结果还没等到陆严,麻药的劲儿渐渐过了。

伤口传来的疼痛尖锐又剧烈,我被这疼痛催生出几分委屈,没忍住趴在方向盘上掉了几滴眼泪。

这时外面有人敲车窗户,侧头一看,是陆严。

我没开车窗,直接开了副驾的门,他被我逼得上了车,递过来一只冰袋。

「二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怕疼。」

他示意我用冰袋敷脸,我照做,结果冷得龇牙咧嘴,表情管理直接失控。

刚回过神,就听见陆严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在车里哭什么?」

「等你,疼。」

陆严深吸一口气:「尤贞,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伸出另一只手,一点点勾开他衬衫领口的扣子:「我想把欠你那一回还给你,不可以吗?」

话音未落,手腕忽然被人握住,接着一股力道倾身而来,将我困在车座之上、两臂之间。

从他瞳孔倒映出的景象里,我看到自己头发微微凌乱,面色苍白,半边脸都发肿的样子,突然后悔了。

怎么就等不及,偏偏选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去引诱他。

这陆严能动情吗?他本来就讨厌我。

果然,在我心底刚冒出这个念头的同一时刻,他忽然嘲弄地笑出声来:「你确定,现在?」

其实这三年,我的脾气已经收敛不少,但陆严好像总能轻而易举牵动我的情绪。

我被他眼里的不屑和嘲弄刺得发痛,微微偏过头去:「噢,逗你玩的。」

陆严嗤笑一声,退回到副驾上,眼神凌厉地望着我:

「尤贞,别再来找我了。你有那么多玩具,不要盯着我不放,我怎么配?」

「陆严,你在否定你自己吗?」

「我在否定你。」他推开车门,最后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不觉得你喜欢过我,一天都没有。」

他太了解我了,知道什么话能让我最疼。

我们在一起那热烈盛开的两年,就被他用一句话轻易地抹杀了。

陆严离开后,我独自在车里呆坐了一会儿。

直到指尖的凉渐渐变得刺骨,才蓦然回过神,把冰袋扔进车载冰箱,驱车回家。

原本这种前任相见不相认的戏码,最适合借酒浇愁。

然而我刚拔了牙,伤口拉扯着喉咙一并肿起来,连喝水都吞咽困难。

回去后拉开冰箱,才发现除了酒和汽水,真的一点吃的都没有。

想了想,我给刚在诊所加上的陆严的微信发了条消息:「饿。」

他理都不理我。

我不气馁,又问了一句:「陆医生,现在可以喝酒吗?」

「不怕死的话就多喝点。」

他终于回了一句,大概是医生天职,忍受不了这么猖狂的病人。

「不喝了。」

我抱着手机,窝在沙发里噼里啪啦地打字,「陆医生,那我应该吃什么啊?」

「清淡流食,小米粥一类的。」

陆严回得公事公办,我却又不长教训地,忍不住撩拨他:

「可是我不会做耶,陆医生,你可以来我家送饭吗?」

然后陆严就彻底不理我了。

4

我放下手机,盯着茶几上拎回来的那一袋药怔怔出神。

其实离开前护士叮嘱过,让我回去就吃止痛药,但一路开车回来,竟然也渐渐习惯了那一开始尖锐到刺骨的疼痛。

在陆严离开后,我总是能很快就习惯一切,哪怕是曾经最无法忍受的疼痛,哪怕是骤然跌落谷底的生活。

哪怕是,没有陆严的日子。

在国外的那三年,我甚至短暂地交往过一个男朋友,是个比我小三岁的中国人,笑起来,眉眼之间与陆严有那么一点相似。

遇见他的时候,是在打工的餐厅后面的小巷里。

我被几个找麻烦的黑人堵住,他正巧路过,替我解了围。

在一起,是他跟我表的白,却也是他提的分手。

「尤贞,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不希望,你是在从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分手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四岁生日,小孩拎了个蛋糕过来,在吹灭蜡烛后同我告别,

「再见了,如果未来还有机会的话,你最好能爱上我本人。」

他离开后,我把小桌子搬到阳台,对着月亮小口小口地塞着蛋糕,然后想了一夜的陆严。

很奇怪,他在我漫长的二十四年人生里,只占了好像微不足道的两年。

可如今再想时,却觉得有捡不完的回忆。

后来我回国处理家里的事情,强迫自己把属于陆严的记忆寸寸剥离,可猝不及防下再见他的下一秒,最原始的欲望几乎是咆哮着从心底涌上来。

我忘不掉他。

我不可能忘记他。

我盖着小毯子,在沙发上蜷缩着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嗓子愈发疼得说不出话来。

原本想借机跟陆严卖个可怜,想到昨天他在车里的反应,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于是热了杯牛奶喝完,就去公司帮着处理合同的事。

一直到中午,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尤女士,请问您昨天拔牙的创口好些了吗?」

清脆可爱的声音。

是昨天那个在陆严旁边辅助的小护士。

我怔了怔:「还好……谁让你问的?」

「呃……我们诊所有回访病人的习惯……」

小护士支支吾吾了几秒,忽然又问,

「啊对了,您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哑,是不是不太舒服?您喝酒了吗?」

我冷笑一声:「你叫陆严接电话。」

电话那边一下子安静下来,片刻后,熟悉的冷淡声音响起:「尤贞,你是真不怕死。」

我转着指尖的钢笔,漫不经心地开玩笑:「我死了你会来我墓碑前送花吗?」

陆严直接把电话挂了。

我把钢笔随手扔到一边去,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

快下班的时候,我妈打来了电话,问我周末要不要回家吃饭。

她的语气听起来小心翼翼,格外卑微,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说:

「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吃饭,我可以把你接出来。」

「贞贞。」我妈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他毕竟是你爸爸……」

「再说就挂了。」

「好好好,不说了。」她赶紧转移了话题,「贞贞,天气越来越冷了,不要只图漂亮,要穿暖和,少喝点酒,别那么拼……」

我缩在车里,安静地听着她念叨。

车窗外的天色渐渐滑向沉暗,只有天际一抹瑰丽的霞色穿过车前玻璃,轻轻落在我的指尖。

到家后我洗了个澡,正琢磨着要看个什么电影打发时间时,门铃忽然响了。

打开门,是陆严。

他目光往我系得松松垮垮的睡袍上扫过,冷然道:「你平时就是穿成这样给别人开门的?」

5

我不答话,反问他:「你来干什么?」

他冷哼一声,拎着东西走进来,站在玄关居高临下地望我:「不是你喊我来给你做饭?」

灯光晃眼,我盯着他被光线柔和的脸颊,有一瞬间的恍惚。

很快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诊所的回访单上有地址记录,你自己填的。」

陆严把东西放在玄关柜上,我粗略扫过去,居然看到了一把翠绿的小葱。

「陆医生,三年不见,你倒是贤良淑德了不少。」

我笑着调侃,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大脑都空白了一瞬。

陆严神情微微一变,几步走过来,停在我面前,扶着我的下巴:「张嘴,我看看伤口。」

今天他没戴医用手套,温热的指腹直接贴过来,细腻的皮肤纹理让我心猿意马了片刻,记起过去那段恋爱里,某些热切的画面。

「有点红肿,我给你开的消炎药没按时吃?」

陆严轻挑了下眼尾,放开我的下巴,从茶几上拿起还没拆封的药盒,掰出两颗胶囊给我,「吃了,我去做饭。」

厨房灯光照下来,光芒像水流一样在他身上涌动。

陆严穿着一件软软绒绒的卡其色毛衣,编织物柔软的触感,让他身上专门针对我的那种锐利感都模糊了三分。

在这样温情的氛围里,我几乎要生出某种我们从未分开过的错觉来。

我搂着抱枕,出神地看着他在厨房里忙活,大半个小时后,端出一碗温热的瘦肉小米粥。

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我饿坏了,但伤口还疼着,就只能小口小口喝着粥。

刚放下碗,一抬眼就看见陆严走到了玄关。

「你去哪儿?」

「我走了。」

他回过头,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睛扫过我,像一缕没有情绪的烟雾,

「锅里还有小米粥,足够你把明天对付过去。」

停顿了一下,他嗓音低沉:「尤贞,别再找我了。」

羞耻和苦涩迅速填满我的心脏,在理智制止自己之前,感情已经先一步失了分寸。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玄关,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直直望着他。

陆严也看着我,正要说话,眸光却蓦然一深,喉结动了动,偏过头去。

我这才发现,睡袍上那原本就松垮的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开了。

低头看了看,我干脆把它扯得更开:「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陆严沉默了两秒,忽然大步走到我近前,攥着我的下巴,吻了上来。

大概是顾念着我的伤口,这个吻不算用力。

他扶着我的那只手力道甚至非常轻柔,然而其中蕴藏的宛如岩浆涌动般的热切,还是飞快地点燃了我。

接下来,一切失控。

眼前光影错落,意识一片空白后,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遇见陆严那年,我二十岁,正是人生中最风流肆意的时期。

追他的时候,大捧大捧的玫瑰花送过去,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最后我受不了了,把他堵在图书馆门口,笑着问:「说吧,要什么才肯动心?」

微风过耳,陆严望着我挑眉:「我不要你的玫瑰,我要你的真心。」

于是我把我的真心捧到少年面前,他也珍而重之地给了我更热烈的回馈。

那时候,我真觉得,我会和陆严携手走到生命的尽头。

「你少跟我吵点架就好了,宝贝。」

陆严闷笑着,把脸埋进我肩窝,「不然我怕我被你气得先走一步,那就没办法和你白头偕老了。」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冷漠又傲气的模样。

只有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面。

他撒娇的样子,动情的样子,被我气得无可奈何,盯着我看,然后用力吻上来的样子——

我翘着腿,骄傲地扬起下巴:「那你就听我的,有任何分歧都以我为准。」

「……好。」

6

我早就知道陆严是陆家的私生子,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家里忽然出现剧烈的变故,我爸把私生女和怀孕的初恋一起带回家,宣布他要和我妈离婚。

争执间一片混乱,谁也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从楼梯上滚下去的。

我只知道,我爸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儿子没了。

暴跳如雷的他嚷着要把我送进监狱,我妈想办法,急匆匆地把我送出了国。

我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这么狼狈的样子被陆严看到,哪怕那时他几乎是我唯一的浮木。

而且,前路一片迷蒙,全数未知,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国,也不会再见到他。

所以,我找小璇帮忙做了场戏,用极尽轻蔑的口吻嘲讽:

「真可笑,我怎么会看上一个私生子呢?如果不是当初打赌输了,陆严下辈子也别想摸到我的裙摆。」

「这么久,也差不多腻了,可以分手了。」

陆严红着眼睛把那段聊天记录甩在我面前:「是真的吗?」

我点了支烟,吊儿郎当地望着他:「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我吐出一口烟雾,看着他恶劣地笑,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是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严打断了。

「在意,我非常在意。」

陆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曾经只针对我一个人的温情如潮水般褪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深海般的冷,「分手吧,尤贞。」

我捻着烟,垂眼笑道:「不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如何才能不吐出来吗?」

陆严嘲讽地刺了我一句,拎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静地抽完最后一支烟后,我简单收拾了些东西,然后打车去机场。

直到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好心提醒了我一句:「女士,您的嘴唇在流血。」

「是吗?」

微怔,抬手随意擦了一下,手背与伤口摩擦间带来刺痛,我才意识到,嘴唇被自己咬破了。

压抑情绪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理智还未完全回笼的时候。

醒来后,手臂贴着一片温热。

我困倦地眨了眨眼睛,搂紧陆严的腰,软声调笑:「承认吧陆严,你对我旧情未了。」

安静片刻,他拿开我的手臂,冷漠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想多了,我只是寂寞。」

「而你和我,彼此熟悉,又自己送上门来,我也没必要拒绝。」

一字一句,像尖锐的碎冰扎在我心尖,疼痛覆盖热切,我的脑子一下清醒了。

锐痛像是扎进轮胎的图钉,密密实实地嵌在那。

我嘴唇都有点发抖,但还是强撑着笑:「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这样保持下去?」

「不必,你也不过如此。」

抬眼望去,陆严已经下了床,正背对着我将揉皱的衣服一件件穿好。

最后,他顶着那头微微凌乱的头发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尤贞,你欠我的,还清了。」

7

拔牙后的第七天,我的伤口该拆线了。

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陆严。

他已经把话已经说到那个地步,纵使我仍然为他心动,也不会舍弃骄傲和尊严。

他自觉已经和我两清,当然也不会找我。

我就近找了个口腔诊所,把线拆完,然后又投身到工作中。

所幸最近公司正在谈两笔大合同,我忙得要命,也没空去想陆严。

只抽空和小璇吃了顿饭,告诉她,我和陆严彻底完了。

「怎么会!」小璇大吃一惊,「我看他的眼神明明就是对你旧情未了的样子,再说了,当年你出国后,他还特意来找过我呢。」

我有些愕然,但又很快平静下来:「之前没听你提起过。」

「因为那时候你家出了那种事,你在国外也挺忙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小璇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又把我面前的酒换成温牛奶:

「后来好像听说他被陆家接回去了,应该过得挺好的,就更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我回过神,把杯子里的牛奶一饮而尽:「是没什么必要,这样就很好。」

「但是那天遇见后,我觉得陆严还是没忘记你——贞贞,你有没有和他把话说开啊?」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小璇最清楚我当初和陆严提分手的原因,也知道我当初和他,是动了真格的。

「没什么可说的。」

我想让她放心,于是故意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尝过了,也就那样吧。何况我在国外的时候交了新男朋友,他昨天还联系我,说要回国了。」

这倒不是说谎。

昨天晚上,许灼一年多没动静的微信忽然弹出两条未读消息:「尤贞,我要回国了。」

「你可以来接我吗?」

我没答应他,只说到时候再看。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凑巧。

我刚说完这句话,余光瞟见隔着半墙的邻座,忽然站起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严垂眼扫过我,冷然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连忙追上去:「小严,等等我。」

「小严,靠,叫得这么亲密。」

小璇拍案而起,「那女人看起来比陆严大好几岁,他拒绝你,是因为现在好姐弟恋这一口?」

我盯着陆严的背影,那女人边喊边疾步追上去,陆严停了步伐,在门口等着她,最后两人买了单,并肩出去了。

我被激起了好胜心,猛地灌下一杯酒,深吸一口气:「不就是姐弟恋,难道只有他会谈?」

拿出手机,我给许灼发消息:「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去接你。」

他这三年都没回来过,一下飞机就吵着要吃火锅。

我开车把人带到火锅店,解决了午饭才送到酒店,提前订好的房间。

「你先住两天,周末有空我再带你去租房子。」

许灼没跟我提他家人,我便也没问。

这世上,总不可能只有我一人不幸。

我转身要走,他在身后揪住我衣摆,叫了一声:「尤贞。」

不等我应声,却又放开,后退一步,仰头望着我:「你去吧,我会再联系你的。」

我平时工作忙,小孩也很善解人意,自顾自在城市里兜了一个礼拜的风。

那天中午,他忽然打来电话,语气有些怪异:「尤贞,我家里人找过来,我得回去一趟。」

「好。」我握着手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跟我提。」

第二天晚上有笔大合同要谈,喝酒是必不可少的,我入了酒局,很快就被灌了好几杯。

对面的梁总敲敲桌面,冲着我笑:

「这不是尤家的大小姐吗?怎么不帮着你爸打理自家生意,倒出来为别人跑腿卖命?」

我已经有些醉了,攥紧酒杯,抬起眼望着他笑:

「瞧您说的,我不过就是个打工吃饭的,哪来的什么自家生意?」

凡是生意场上的人,哪有不知道我爸当年被女色迷惑,把生意交到情人和私生女手里,结果被坑到公司破产,人还中了风的事情呢?

看人从高处跌落,再过去踩上一脚,大概是很痛快的一件事。

梁总不肯放过我,把面前白的红的混在一起,倒了满满一杯,推到我面前:

「既然如此,这一杯喝了,我就签你的合同。」

8

在国外的那两年,我的日子算不上好过。

出国后没多久,我爸就停了我的所有卡。

家里的经济大权掌握在他手里,我不想再挤压我妈那点可怜的私房钱,便谎称申请到了学校的全额奖学金,还有好心的外国夫妇高价聘请我去讲中文课。

那两年,我断断续续打了七八份工,除此之外还要听课、考试、拿奖学金,把自己的每一秒都压榨到极致。

也因为不规律的作息和三餐,得了胃病。

当初答应许灼的追求,是因为胃出血昏迷在学生公寓后,他把我送进了医院。

在病房睁开眼的一霎,隔着模糊的视线,他望向窗外风景,对着我的那一边侧脸,被光线模糊成一片柔和。

像极了二十岁那年夏天,在图书馆门外和我第一次碰面的陆严。

他穿着白衬衫,挺拔地站在那里,像是烈日下的一块冰,又被我灼灼的目光包裹融化。

他是冷清的,骄傲的,爱上后就孤注一掷的。

许灼终究不是他。

「虎父无犬女,尤大小姐果然是爽快人,比尤总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过神,我已经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梁总带头鼓了鼓掌,眯着眼冲老板笑:

「看在尤大小姐这么爽快的份上,这合同我不跟你们签都说不过去了——尤小姐,再喝一杯?」

等合同顺利谈下来,我已经被灌了许多杯酒。

胃里翻江倒海的痛翻上来,喉咙里涌起血腥的泡沫。

老板送梁总一行人出去,我冲进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出去时,胃部的抽痛愈发剧烈,只好仰起头,一手搭着额头,脊背紧靠着走廊墙壁。

灯光炽亮,照得我眼前一片乱飞的光点。

「我以为你丢下我出国,是奔着你的锦绣前程去的,怎么现在混成这样?」

陆严清冷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我眯着眼睛往过瞧,正对上他情绪复杂的目光。

似怒似恨,又仿佛含着一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丝线般密密实实地向我缠裹而来。

醉意上涌,我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这下更是没心思和他硬杠,低下头道:

「嗯,混得不好,看来是我玩弄你感情的报应。」

声音在酒里浸润过,带着一丝黏连的软,像是认输。

「报应?」

这两个字被他从舌尖推出来,森冷又低沉,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神思渐渐回笼,我忽然意识到他刚才话中的不妥。

三年前我出国,分明是在他提了分手之后,怎么在他口中,倒成了我丢下他出去?

我愣怔间,陆严又往前跨了一步,几乎将我困在他两臂之间。

他的眼睛像是月光下的冰湖,那里面清晰倒映出我如今的样子,头发散乱,口红花成一团,眼睛里醉意迷蒙。

细想起来,似乎重逢之后,我在他面前,已经有过两次这么狼狈的模样。

真是不应该。

我定了定神,反手撑着墙壁,勉强站直身体,刚要开口,陆严却伸出手,将我脸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捞起来,一点点捋顺。

他的眼神滚烫又细密,看上去像要过来吻我。

「陆严……」

然而我刚吐出两个字,一旁忽然有熟悉的年轻男声响起:「尤贞。」

侧头看去,是许灼。

刚才在席间,我怕今晚出事,借着桌子的遮掩,给许灼发了定位,让他一小时后来接我。

他像模像样地穿了套西装,在看到陆严的那一瞬间,神情先是错愕,接着便是恍然大悟。

陆严的目光却顷刻间冷了下来。

他微微顿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重新站直了身体,看我的神情又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和讽意。

「……我来接你回家。」

许灼走过来,站在陆严面前,不肯服输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陆严冷笑一声,转头走了。

我胃疼得难受,睫毛剧烈颤抖着,浑身强撑出来的气势一瞬间坍塌下去,只听见许灼问我:

「尤贞,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失了力气,脚下一软,向前扑去,被他勉强接住。

许灼的手在我腰间收紧。

他身上的气息熟悉又陌生,与如今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在曾经的异国他乡,为风雨飘摇的我捉住了一份安定。

我把脸埋在他肩头,轻轻叹了口气。

他很敏锐地听到了:「尤贞,你怎么了?」

我由着醉意在神思中搅合,喃喃低语:「如果我能喜欢你就好了。」

因为没有抬头,我自然没有看见——

走出去几步的陆严折返回来,刚在许灼身后站定,却在听到这句话后,浑身僵住。

9

我从小就有个极坏极坏的毛病。

越在意的人面前,越不肯有半点妥协和服软。

上初中那会儿,我爸有段时间早出晚归,特别忙。

看多了小说的我,突发奇想打算跟踪他,眼看他消失在一家大型 KTV 门口。

我被保安拦下,从后门翻墙溜进去,结果不但没找到我爸,反而被发现我的工作人员报了警。

我妈拿小指宽的柳条抽我,逼我承认自己去那里的目的。

我咬牙,盯着她的眼睛,坚持不肯承认:「我就是好奇!我就是想去见见里面是什么样子!」

我爸倒是很快给了她理由。

他说,他是去谈生意的,他身为尤总,还不至于看上那里面的女人。

我妈信了,然后转脸给我交了住宿费,让我住进了学校。

后来和陆严恋爱,我永远不肯服软,每逢吵架,一定要他先认错。

很多次,小璇都看不过去了,她劝我:

「宝,你又不是不知道陆严有多在意你,只要你撒个娇,什么都解决了。」

我不肯。

我永远不肯。

于我而言,撒娇只是调情的手段,绝非示弱的途径。

我一身硬骨头,有些已经长成了坚硬的负累,那我也不肯丢弃。

我和陆严吵过很多次架,有一回,是在我的生日宴上。

他所在的医学院,有个暗恋他许久的学妹跟过来,喝了两杯酒,装醉卖傻故意弄掉了我的生日蛋糕,抹着奶油往陆严怀里蹭。

我当场把整个蛋糕掀在她脸上,让陆严把人赶出去。

他无奈地看着我,伸出手来,好像要碰我的脸。

他说:「贞贞,脾气别这么坏。」

我目光一转,看到他那绿茶学妹在他背后,挑衅地冲我笑,当即拍开他的手,冷笑:「我就这么坏。」

「你要是喜欢好的,身后就有个现成的。去吧,带她去吧。」

那一次闹得太凶,小璇都以为我们要分手了,最后还是陆严回来找我服软。

我坐在自习室靠窗的位置,他敲开窗户,递给我一个新的小蛋糕,还有一张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

那天晚上,我们又出去住了。

幽暗的灯光下,陆严的眼睛像是礁石间的水母,柔软又发着光。

他替我理顺汗湿的头发,恶劣地在我唇上咬了一口:「还不是吃准了我太爱你。」

我懒洋洋地应声:「乖,我也爱你。」

「那下次换你道歉?」他挑眉。

「才不。」我捧着他的脸,抬身迎上去,「你永远也别想,陆严,你离不开我了。」

那时的我,骄傲又笃定,总觉得陆严的喜欢能持续到永远,总觉得他永远不舍得我伤心。

没料到未来有一天,他也会嘲弄地挖苦我:「尤贞,你也不过如此。」

这一句话,好像把我们过去那两年的恋爱,和我这三年来藏在心底的念念不忘,彻底否决了。

「尤贞。」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将我从梦境唤醒,我睁开眼,看到面前的许灼。

他端着一杯温水,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你酒醒了吗,要不要喝杯水?」

不是陆严。

这个念头涌上来的一瞬间,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这一次,我和他是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10

半个月后,我抽空和我妈见了一面。

其实回国后,我很少和她见面,原因是我爸中风后,她依旧坚持对他不离不弃,哪怕这个男人曾经做过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情。

「尤贞,他毕竟是你爸爸。」

这句话她挂在嘴边念叨了太多遍,后来我再听就直接挂电话,她才不在我面前重复。

一场婚姻,哪怕已经失败到千疮百孔的地步,还是把她困在了里面,挣脱不得。

把她送回去后,我正要折返回家,忽然接到了许灼的电话。

「尤贞。」

他的嗓音不似从前清朗,反而染着一丝颓气,「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许灼要请我帮忙的事情,是在他母亲面前假扮他的女朋友。

也是在开车去医院的路上,他才慢慢告诉我他家里的一些事。

比如多次出轨的父亲,和沉溺爱情骗局、没名没分就甘愿生下他的母亲。

「我这次回国,本来是不愿意联系他们的。上次我妈找到我,说她生病了,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说着,微微偏过脸去,「她用这个理由骗了我很多次,但这一次,居然是真的。」

在医院里,我见到了许灼的母亲,那是一个美丽又苍白的女人,绝症和苍老加在一起,都没能让她的美貌完全折损。

许灼轻轻握住她搭在被子外面的手,低声道:

「你放心吧,这是我女朋友尤贞,她已经怀孕了,我们准备过两个月就结婚的。」

为了让这个谎言看上去更可信,他甚至准备了一份伪造的孕检单。

卧病在床的女人已经没有能力分辨真假,只是抽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反反复复地念:

「好孩子,你们好好的,我也就走得安心了……」

晃神的瞬间,我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陆严。

分手前,他曾经提到过,要带我去见他母亲一面。

但我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将我从回忆中唤回的,是呼吸机发出的刺耳声响。

病房里一阵兵荒马乱,最终还是没能救下许灼的母亲。

「其实我知道,她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在等我。得知我未来有了可以相伴的对象,她也就能毫无牵挂地走了。其实以前我跟她关系挺不好的,她也总是训我,逼着我回许家要钱,逼着我讨好我爸。但……都过去了吧,生死面前。」

抢救室外,许灼低着头说完这一席话,尔后抬起眼望向我:「尤贞,谢谢你。」

我摇摇头,心里闷得难受。

想抽根烟,又知道场合不合适。

安静了一会儿,许灼又说:「我要离开了。」

我有些惊讶:「去哪儿?」

「伦敦。其实毕业后我已经在那边找好了工作,回来除了想见我妈最后一面,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吧。」

他抬眼望着我,轻轻地笑。原本活泼又跳脱的小男孩,好像一瞬间就长大了。

「想见你,想知道和你还有没有可能。但见面之后我就知道了,没可能——你太喜欢他了,尤贞,我再也挤不进去。」

人会永远爱自己二十岁那年夏天爱上的人吗?

我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时间还是奔涌着往前走。

半个月后,我送许灼去机场。

在安检口,我和他抱了一下,小孩贴在我耳边,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

「尤贞,或许未来有一天,你会怨恨我。」

「但又或者会感激我吧,谁知道呢。」

我没理解他的意思,反正小孩总是爱说些怪里怪气的话,便也只是松开他,望着他眼角的伤痕皱眉:「你受伤了?」

「嗯。」许灼抬手摸了下伤口,不在意地说,「前两天回了趟许家,然后被人揍了。」

他提起行李箱,冲我挥了挥手:「走了,尤贞,不要太想我。」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转身正要走,面前的光线忽然被人挡住。

抬眼看去,竟然是陆严。

他穿了件简单的白 T,头发大概有段时间没剪了,有些已经柔软地垂至耳下,稍微柔和了脸颊的锋利的线条轮廓。

沉默片刻后,我到底是率先开了口:「好巧啊,陆医生。」

「不巧。」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我,「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我眼里的愕然刚浮出一点,他的声音就已经传入耳中:「尤贞,结婚吧。」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响在这一刻凌乱下去。

我张了张嘴,看着面前的陆严,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出这样荒诞的提议。

转过头去,窗外有飞机在跑道的尽头起飞,巨大的轰鸣声被玻璃窗隔在外面,只有夕阳橙红的光芒落下来,像是一条条织进我生命里的光带。

夏天已经过去了。

11

坐进车里后,我仍然没有缓过神来。

陆严侧身替我扣好安全带,凝视着我的眼睛:「回家,还是去我那里?」

这一声终于把我拽回现实,我回过神,又好气又好笑:

「你有病吧陆严?我有男朋友,为什么要跟你结婚?」

他目光微微一暗:「他已经出国了,不是吗?」

「他出国了我也不能绿他——」

我话没说完,就被陆严吻住了。

他口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气味,其实算不上难闻,我只是有些吃惊。

毕竟在我的印象里,陆严是从来不抽烟的。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才结束,其实算不得很深,只是绵长如涓涓细流,我心里那些横冲直撞的躁动,乱成一团的心绪,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抚平了。

陆严抵着我的额头,轻轻喘气:「尤贞,我来向你服软了。」

「所以,跟我结婚吧。」

他眼底冰湖一般的冷漠被撕开一角,我得以窥见曾经独属于二十岁那年夏天的飞扬和热烈。

心头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我曾以为自己会永远为这种热烈而妥协。

但那只是我以为。

稍微平息了呼吸后,我推开陆严,抚平自己前襟的褶皱,慢条斯理地冷笑:

「凭什么,陆严,凭什么你来服软,我就该原谅你?还和你结婚,你算什么啊,你觉得我会永远喜欢你吗?」

陆严整个人僵在那里,眼底浮出几分鲜明的痛意。

我也觉得痛,可又觉得畅快。

「是你自己说,我们两清了,现在又跑来作这副姿态,是在干什么呢?」

我学着他的语气,冰冷地嘲讽道:「陆严,你也不过如此。」

他却出乎我意料地没有动怒,只是平静望向我:

「是,我放了狠话,又对你旧情难忘;我嘴上说着不在乎,实际天天都在想你。我不过如此,不过是个口是心非的尘俗凡人。」

「所以,尤贞,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吗?」

12

「所以,你真的和他结婚了?」

小璇坐在我对面,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我摇摇头,端起面前的鸡尾酒啜饮一口,平静陈述:

「他说我的作息和饮食都不规律,他要搬过来照顾我,我只是同意了他搬进我家的请求。」

小璇一脸欲言又止,我挑挑眉:「有话就问。」

「贞贞,你还喜欢他吗?」

我一时怔住。

喜欢吗?

情感上,我没法否认自己见到他时仍会动心。

但理智上,我又很清楚,陆严这一次找回来,大概率是为了报复我。

是的,报复。

思前想后,找不出其他理由,只有这个原因,看上去比较符合陆严的性子。

毕竟那次睡过后,我已经很清楚,他再也不可能爱上我。

那么……大概是恨我恨到难以释怀的地步,恨到能强装出从前的爱意,在我面前精心出演那一场戏,就是为了让我也体会到他曾经「被玩弄感情」的感受。

听我说完,小璇愤怒到拍案而起:

「至于吗,这他丫的至于吗?当初你们在一起那两年,你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装的,难道他陆严看不出来?」

「那,贞贞,你打算怎么办?」

我点了支烟,袅袅的白雾中,一切都模糊不清,连同我刻意回避的,自己的心。

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我垂下眼,轻轻地笑:

「我陪着他演好了,也许等这场报复结束,我也就真的不会再记挂他了。」

从酒吧回去,已是深夜。

家里亮着一盏暖黄的灯,厨房里传来炖汤的香气,陆严走过来,闻到我身上的酒气,神情忽然一变:「你出去喝酒了?」

「嗯。」我懒洋洋地应着声,俯身脱了鞋子,「喝了酒,还抽了烟呢——怎么,你是第一天才知道这回事?」

他大步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你就真的一点都不顾着自己的身体?」

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

他演得也太好了。

我偏了偏头,有些惊诧地望着陆严,听见他不容置疑的声音:「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

「不用了。」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转身要走,却被陆严扣住手腕,向后一拉,脚下一个踉跄,然后就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搂着我的腰,下巴抵在我肩窝处,用的是几近恳求的声音:

「你去检查一下身体,我不跟你去,不给你压力,你只要告诉我结果就好了,行不行?」

我未料他能做到这个地步,沉默半晌,到底是答应下来。

但检查,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

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的胃病,再加上轻微的贫血,医生开了两盒维生素,嘱咐我回去后补充营养,按时吃饭和作息。

我说好,然后出了医院,顺手把检查单扔进垃圾桶。

晚上回去,陆严问起检查结果,我微笑着告诉他:「医生说了,一切正常。」

他看上去像是舒了口气。

我却忽然好奇:「陆严,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死了,你会觉得难过吗?」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

良久,我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我愣了一下:「谁?」

「许家那个许灼。」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提到出国的许灼,正要说话,陆严却又先我一步开口,哑声道:「算了,你不用回答我,吃饭吧。」

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细心照料着我的一日三餐,和我分房而居。

一开始我只想冷眼旁观,看着他是如何演戏,如何报复我曾经的戏弄,想借由此番种种,彻底磨灭我心里百折不挠的那些情愫。

可后来,还是克制不住地亲身入了局,并生出荒谬的贪恋来。

倘若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那天早上起床后,我忽然接到了许灼的电话。

「抱歉这么早打扰你,国内应该还是早上吧?」

我穿好外套,应声道:「没事,我已经醒了。」

「其实就是过来出差,正好路过之前遇见你那家餐厅,忽然就很想你。」

电话那边有风声传来,伴随着许灼轻浅的笑声,

「不过你现在应该也不会再想起我了。尤贞,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祝你幸福。」

我握紧手机,愣怔片刻,到底轻轻开口:「许灼,再见。」

开了卧室门,才发现陆严就站在门口,保持着要敲门的动作,似乎出了神。

我微微挑眉:「有事吗?」

他垂眼望着我,眼睛里仿佛有雾气弥漫:「给你做了早餐,吃完再去公司吧。」

13

最近几天,公司在谈合作,竞争的公司里就有一家陆氏主要持股的。

会议期间,老板调了张照片,放大给我们看:

「这是陆家目前主事的两个人,陆严和陆瑜,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两个都是私生子女,只不过陆瑜这女人更狠得下心,之前陆家股权变动,就是她一手策划,带着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起折腾的。」

听到陆严的名字,我凝神看去,却忽然愣在原地。

那照片上的女人,赫然便是之前我和小璇在餐厅遇到的,和陆严同行的那个女人!

她竟然是陆严同父异母的姐姐?

愣神间,身边已经有同事认出了陆严:

「诶,这陆家的主事人,怎么看上去之前给我拔智齿的那个牙医啊?」

老板明显知道些内幕,淡淡道:

「嗯,他的确是学医的,四个月前刚被陆瑜拉进生意场。而且三年前,他母亲病逝后,他就挺憎恶陆家的,不知道陆瑜是怎么劝动的他——总之,这女人应该很难缠,我们要做好一切前期准备工作。」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宛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陆严的母亲三年前过世了?

那不就是我刚出国后几个月的事情吗?

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小璇说过的话。

「当年你出国后,他来找过我,后来被陆家找回去,也就没了消息……」

心里一团乱麻般,有情绪在横冲直撞,迟迟找不到出口。

讨论方案一直到天黑后,终于下了班,我驱车回家,陆严却并没有在客厅等我。

推开他住的次卧大门,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而他倚在飘窗上,目光潋滟地望向我,眼睛里醉意缭绕。

「尤贞。」他哑着嗓音喊我,「当初你出国,我是该一起跟着你出去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沉默着走过去,正要开口,却被陆严抓住手腕拽进他怀里,欺身吻了上来。

月光轻柔似纱,晕开在他冰消雪融的眼睛里。

上一次,他仿佛恨不得弄死我一样力道巨大,这一次却轻得像是落在我们之间的月色,几乎令我错觉他对我还有情。

还有怜惜。

还有舍不得。

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迎合。

第二天我醒来,陆严已经起来了,正背对着我,站在窗边。

「陆严。」

我叫了他一声,眼看着他缓缓转过身来。

这就是他的目的吧,像之前那次一样,引我沉沦,再当着我的面羞辱我,让我也尝尝被玩弄感情的滋味。

我闭了闭眼睛,等着他接下来的嘲讽。

然而没有。

陆严走过来,指尖轻轻触碰着我的脸颊,声音也温柔又怜惜:「是我的错,尤贞,是我莽撞了。」

我一时怔住。

他又问:「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应该满三个月了,不知道会不会伤到你肚子里的孩子……」

啊??

我整个人愣在那,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陆严抿了抿唇,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之前许灼为了骗他母亲,伪造的那张孕检单。

后来病房里兵荒马乱,东西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因为是假的,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那天我和陆瑜去许家谈之后的合作相关事宜,正好遇见许灼回去。他跟许家的老头子说,他要出国工作,去伦敦,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我问他,那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他说只是想和你玩玩,又不会真的对你负责。」

我忽然想到那天在机场,许灼脸上的伤口,还有他古里古怪的话。

当即试探地问:「所以,你和他打了一架?」

陆严紧绷下颌,神情万分严肃:「对。」

我揉了揉眉心,无奈地说:「可是我没有怀孕,陆严,你不用再照顾我了。」

他神情忽然有些僵住,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句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用再因为觉得我是个被抛弃的孕妇而可怜我了。」我掐着手心,迫使自己微笑地看着他,「我不可怜,我和许灼不过是各取所需。」

陆严望着我,眼神像是深海。

「那昨晚呢?」

手心的锐痛强迫我在心底筑起坚固的高墙,让我云淡风轻的表情看上去毫无破绽:「你就当作情难自禁,或者一场醉酒失控后的梦境吧。」

14

那天之后,陆严从我家搬了出去。

几番打听,我终于弄清了我出国后发生的事情。

我出国后没多久,陆严的母亲就病重了。

她过世后,陆严被接回去,作为陆夫人争夺股份的筹码,用过后,又把他踢出了陆家。

而陆瑜也是在那时候联系到陆严的。

她的说服持续了三年之久,一直到小半年前,她查到陆严母亲的死很可能和陆夫人有点关系,最终说服陆严加入了她的阵营。

「加入陆氏的商业战场后,陆家那小子应该也知道你家的事情了,包括你当年出国的真正原因。」

帮我去查这些事情的,是昔日的狐朋狗友,说完这些话,他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就望着我吊儿郎当地笑。

「知道又能怎么样?」

我连酒都不想喝,只是盯着手里的酒杯发怔,

「我和他,是一开始就不合适。我脾气太差,他又不可能永远迁就我。」

他是万花丛中过的浪子,理解不了我的矫情:

「我说尤贞,你以前好歹也是潇洒过的,怎么就栽在那小子身上?栽就栽呗,现在人都回来了,他明显还对你念念不忘,你又搞什么?」

「脾气差?那你改改呗!」

其实那天他在走廊质问我的时候,我就隐约猜到,陆严大概是知道我之前出国的真正原因了。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了解他,他的骄傲并不逊于我半分。

他也一定很生气,我为什么不肯把事实告诉他,反而演了那样一出戏,就是为了和他分离。

爱与伤害在我们心里同时存在,并不能互相抵消。

我摇摇头,执着地固守着心里残破的城墙,却在目光流转间,看到了不远处卡座里熟悉的身影。

是陆严,他也正看着我。

愣怔间,他已经放下酒杯走到我面前,轻声道:「出去走走吧,尤贞。」

酒吧就开在江边,从侧门出去,跨过两块草坪和一条马路,就能看到倒映霓虹灯的江水。

夜风凄清,我把手揣进风衣口袋里,侧头看着陆严,却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神。

我轻声问:「陆严,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你刚出国那会儿,我妈生病走了,我真的挺恨你的,尤贞。」

「好像就是一夜之间,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自己。」

「可我远离了陆家,几乎就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的时候,你又回来了。」

我们停在了台阶最下面的位置,这里没有围栏,江水奔涌着,几乎从我们脚边拍打过去,偶尔有冰凉的水花溅上我裙摆下的小腿,又湿又冷。

这种冷让我心尖跟着一颤:

「我当初骗了你,我不是因为所谓的打赌才去追你的,陆严,我是真对你感兴趣。」

「我知道。」

他笑了一下,眼尾微微上扬,江面倒映的光照在他脸上,呈现出明暗不一的色彩,

「我还知道,你装成许灼的女朋友,陪他去见了他母亲最后一面。」

这句话他只说到这里。

我却很明白未尽的意思。

对许灼来说,哪怕是假装的,至少我跟着去见过了他母亲。

可陆严呢?

他一直想带我去见他母亲,可到最后,是我先丢下了他,任凭他一个人去面对至亲的死亡。

我几乎要被这种深重的痛意压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连背也跟着弓下去:

「对不起,陆严,你还是不要原谅我了。」

他沉默的那几秒,我的心也向无底深渊跌落下去。

「可是尤贞,我不想跟你谈原谅。」

很久,陆严终于开口了,

「那天在许家,跟许灼打起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尤贞,遇见你那年,我二十二岁,现在二十七了,五年对我来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光。」

「人生不过百年,除了生死,再无大事。这五年里,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我妈,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不是单纯因为你怀孕才回去找你的,我是真的想跟你重新开始——」

他停顿了一下,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道,「因为我还爱着你。」

我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清晰的,正在流眼泪的。

陆严伸出手来,停在我手边。

「尤贞,我来服软,我来妥协,和三年前一样,你只要握住我的手就行了,好不好?」

我说好,然后抓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15

和好后我才知道,其实陆严并没有真的搬走。

他只是把行李搬到了同小区的另一栋楼,所以才能如此及时地出现在我去的酒吧里。

「所以你是笃定了我会回心转意喽?」

我眯了眯眼睛,望着他,陆严勾起唇角:「如果你不想回心转意,何必在口腔诊所的时候就来撩拨我。」

「想跟你玩玩,然后再跟你说一句,你也不过如此。」

他有些恶劣地在我耳垂咬了一口:「真是记仇,我到底是不是不过如此,难道你不清楚?」

再后来,我跟着陆严去城郊的墓地,看了他母亲。

出来的时候,外面下着濛濛的小雨,我坐进车里,忽然一阵反胃干呕。

陆严怔了怔,倏地转头看向我:「你上一次生理期,什么时候来的?」

我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好像……快两个月了。」

最后陆严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

我真的怀孕了,细算起来,就是许灼最后一次打来电话,而陆严在门外听到后,喝醉的那天晚上。

「从目前的检查情况来看,胎儿各项指标都比较健康。」

医生一脸严肃地嘱咐我们,「但未来要及时产检,烟酒都不能再碰了。同房这件事,也要等满三个月才可以。」

出去后,我站在医院的走廊,手足无措。

下意识摸出烟盒,想到医生的叮嘱,又赶紧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最初的慌乱过后,陆严已经镇定下来,握着我的手安抚我:

「没事,没事,之前我以为你怀孕的时候已经做过功课了,会没事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只觉得新奇万分。

这里面,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属于我和陆严的孩子。

出了医院,陆严把车开回家,然后翻箱倒柜地开始找东西。

「怎么了?」

他停住动作,抬起头看着我:「尤贞,我们结婚吧。」

我们去领证那天,阳光特别好。

冬日难得有这样灿烂的日光,不免令人想到难以忘怀的盛夏。

那个夏天,我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了陆严。

人会永远爱自己二十岁那年夏天爱上的人吗?

我的答案永远是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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