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八十年代毕业于师范院校，在我们一大堆中青年教师中，她是一个有经历、有故事的人。

这个故事跟周老师有关，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讲述周老师上学期带班时遇到的一件棘手事。后半部分是周老师回忆自己年少时的故事。

要不是周老师班级里发生那件麻烦事，我们都不会知道，周老师头上有一块三十多年也未平复的疤痕。这疤痕，带着周老师和我们，一起回到了过去那些纯粹而质朴的时光。

那天是班级活动课。班里一个叫丁楠，一个叫赵成佳的男生，约好去操场打球。

1.

收拾桌子的时候，两人闲扯起来。

“你相册里是不是有武小雨的照片？”丁楠问。

——小雨是隔壁班的漂亮女生。

“有怎么了！”赵成佳答。

“看看呗！”

“怎么可能！”

……

丁楠收好东西，趁赵成佳不注意，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就跑。

边跑边说：“不给看，我就自己翻！”——丁楠知道赵成佳手机锁屏密码，赵成佳也知道丁楠的。

两个人天天厮混在一起，天热时喝一瓶矿泉水，天冷时宿舍里挤着盖一床被子，也就差不知道各自的银行卡密码了。

赵成佳见状，赶紧跟着，要把手机抢回来。武小雨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

在教室追了几个回合，眼看被赵成佳追上了，丁楠一边往教室门外冲，一边拉过教室门使劲关上，想把追上来的赵成佳挡住，给自己个跑远的机会。

​一步之遥，岂能让丁楠拿着手机逃走？赵成佳猛紧追不舍，看见门反弹回来，赶紧一躲。

坏了！这一躲用力不小，头磕在门框边上了。

赵成佳的额头立时磕出一个口子，一条红红的血印子像蚯蚓一样、顺着脸颊流往下爬。

教室里的学生大多去操场练习跑步去了，因为近期体育课将要测试长跑。

剩下的几个学生，看见有人受伤流血了，也不敢怠慢。

有人上去查看伤情，有人赶紧去喊班主任。

2.

班主任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女教师，姓周。

听说学生受伤，周老师赶紧扔下手头工作，一路小跑来到教室，看见赵成佳已经用纸巾把伤口敷上，血已经止住了。

校医闻讯赶来查看了伤情，她说看着没啥大事，只是磕伤了表皮。但伤口在头上，还是去医院请专业医生看看稳妥些。

周老师马上把赵成佳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挂了急诊。

医生包扎伤口后说：“回去观察一下，如果不舒服，明天再来检查。”

医生处理伤口时候，班主任给两个学生家长打了电话，建议他们双方约好时间，到学校见个面，看这事怎么解决。

3.

第二天一早，赵成佳爸爸早早就来了学校。

问了孩子情况，赵爸爸跟周老师说：“伤口在头上，谁知道会不会撞坏脑子！孩子还小，得去做检查，万一以后发现问题找谁去？”

赵成佳爸爸的话听上去也是合情合理。医生也说了，如果有问题就再去复查。

班主任跟学校学生处打了个招呼，带着受伤的赵成佳和家长去了医院。

医生查看伤情后问：头痛不？有没有头晕、呕吐、视物模糊等症状？

赵成佳说：“就有点头疼，别的还好。”

医生说，“出现头疼反映是正常的，一两天就会减轻消失。可以不用检查化验。”

赵爸爸不同意：“不做检查，万一孩子是内伤，后面内伤发出来找谁？”

这会儿功夫，丁楠爸爸妈妈也赶到医院了。医生和赵成佳爸爸的话，他们都听见了。

4.

既然对方家长要求再做检查，那就检查吧。事怕万一，早点检查，以免后面生出枝节。班主任把想法跟丁楠爸妈说了，他们表示没有异议。

医生开了B超，CT单子，赵成佳爸爸还要求医生开了验血单，怕孩子流血过多出现什么问题。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各种报告单都拿到了。

双方家长，班主任，学生处主任都在场，坐下来商量怎么处理这个事情。

教导主任让两个孩子各自讲述了事情经过，两个孩子讲的大同小异。

赵成佳除了说当时抢手机的经过，还说起两人平时相处中的不愉快，说丁楠经在常言语上挤兑他，让他难堪等。

事发时，看他冲上来，丁楠故意使劲关门，他为了躲开，头才撞在门框上。

5.

班主任的意见是，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是正常的事情。现在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孩子过一天去换药就行了，医生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赵成佳家长不愿意。这事情不能这么早就了结，他的理由有两个。

第一，孩子受伤害没有痊愈，谁能保证后面不会伤口感染，不会出现其他症状。

第二，丁楠平时就欺负咱家孩子，这回他故意关门，导致赵成佳受伤。学校必须给丁楠处分，不然他以后再欺负赵成佳咋办？

问题明显小事变大了！任凭教导主任摆事实讲道理，任凭丁楠爸爸妈妈说好话，赵成佳爸爸的目的很明显，一是要丁楠父母赔偿，二是要求学校处分丁楠。

周老师劝说赵爸爸，医药费丁楠爸妈愿意出。赵成佳并没有出现其他不良反映，CT也说明没有头部器质病变，要求其他赔偿说不过去。

再者，孩子之间发生摩擦冲突也是正常的事情，丁楠是有过错，但赵成佳追赶时碰破头，自身也有一定责任，要求学校处分丁楠，也不合情理。

任凭怎么劝说，赵成佳爸爸态度很坚决。调解失败，双方不欢而散。

此后，因为父母都忙着上班，家里没人照料，赵成佳并没有回家，还是住在学生宿舍里。隔天换药，周老师就带他去医院。每天三顿饭，周老师在家做好带给赵成佳吃。

周老师希望赵成佳的伤口早点好起来，为早些处理问题做好准备。

第二次处理赵成佳跟丁楠冲突事件，是在事故发生一个月以后。

赵成佳的伤口早就长好了，每天活蹦乱跳的，欢实得很。

1.

第二次处理问题前，周老师已经跟双方家长沟通过。

丁楠父母说，只要不给孩子处分，多赔点钱也认了；如果给孩子处分，他们坚决不答应。赵成佳爸爸坚持说，自己的立场还是之前那样，行就解决，不答应他的条件，就拖着。

那天约好见面的时候，还是教导主任和双方家长在场，还有当事的两个孩子。

周老师首先发言说：“这是咱们第二次处理两个孩子的事情了。我想先说几句。”

周老师并没有讲下去，而是把自己一头齐耳根的头发从顶上分开，给在场的人看。在她头顶靠右的地方，有一小块没有头发，头皮白亮亮的，泛着光。

大家都很纳闷， 不知道周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老师说：“处理事情前，我想耽误大家些时间，分享一段亲身经历的事情。”

2.

我那时上小学三年级，是在七十年代末的时候。

有一回，学校组织学生义务劳动，到山上去捡树种，支援国家植树造林。

我的班主任朱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气质端庄，有着现在外交发言人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对学生一向严厉。

出发前，朱老师敲黑板讲了三遍外出纪律。同学中不知哪儿得到的消息说：大家捡回来的种子都会收集起来，装满飞机。飞机飞到山梁上撒下种子，那些光秃秃的山坡上，来年就能长出成片碧绿的小树来……

学校在一个盆地边上，靠山也不算很远。全校十几个班都去捡树种了。小伙伴们在老师带领下，排着队，唱着响亮的儿歌，从平坝走上几里路，来到眼前的丘陵山地。

晚秋时节，一场秋雨过后，天上流云缥缈，山间小溪潺潺。

野菊花散发出淡淡幽香，洋槐、橡树、皂角、无患子叶子都已经黄了，等待着寒风中飘落，它们的荚果也已经成熟，有的掉在了地上。

每个小组带了一个小竹篮，捡到的树种，就放在篮子里。

我们班经过一座小山岗，前面是一条雨后形成的溪流，水面不宽，水也不深，但深秋的气温已经比较低了，打湿衣服鞋子也会觉得冷。

面对溪流，男孩子都大胆地跨过去。女同学一个个站在那儿愣神。

那时候我不到十岁，因为是班干部，看见我们班主任朱老师去不远处找石块，我马上明白过来，也去边上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会儿工夫，发现了一块汤盆一样大的石块，对孩子来说，分量也不算轻。

我把石头搬到溪流边，蹲下身轻轻往下放去，免得溅出水花，打湿自己和别人的衣服鞋子。放下石头，正要站起来来时，“咣”的一声，感觉头顶一阵生痛，接着变得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满手是血……

3.

原来，班级那个叫马川平的男生，看见大家往溪水里搭石块，也忙着去捡石头。他拿着石头，没到跟前就朝溪水里扔，正好砸在我头上。血顺着我的头发流，一直流到脸上……

朱老师就在不远处，她赶紧跑过来，轻轻挪开我的手，查看伤口，找出一条手帕，帮我斜绑在头上。看着边上吓得发抖的肇事者，朱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口气，又忙着帮我清洗脸上的血渍了。

朱老师把班级学生交待给别的老师后，一个人带我下山，去山脚下一家厂矿医院。为了早点赶到医院，朱老师制衣要背我走。

怎么能让老师背我呢？正在不知所措时，朱老师已经蹲在地上，轻柔地说：“孩子，我背你吧，这样快一点。”

朱老师也不是经常出力气的人，伏在她背上，听见她不停的喘息声。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两三岁，我生病时，父亲背着我去医院买药。软软的、边走边颠簸的感觉，让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歇一会儿，走一会儿。几里路，朱老师背着我走了快一个小时。来到山下厂区的医院，医院陈设十分简朴，却干净整洁。

医生查看后说：“伤口不小，得缝几针！”那时的我，甚至不知道缝几针是什么意思。朱老师交了费，拿到麻醉药。

打完针，医生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帮我缝合伤口。

朱老师拉着我的手说：“勇敢点孩子，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我问：“缝针痛不痛？”

朱老师温柔地看着我说：“打过麻药了，不痛。一会儿就好了！”

朱老师的话，让我变得平静。医生缝针的时候，朱老师的手一直抓着我的手，我一点也不觉得紧张，也没觉得痛。

4.

从医院出来，朱老师把我送了回家里。

那个年代，没有汽车，甚至连脚踏车都没有。一二十里路，朱老师走着，有时还要背着我。

到我家的时候，父亲不在家，母亲正在做饭。看见老师送我回来，我头上还多出了白纱布，母亲很着急。

朱老师跟母亲说明情况，安慰母亲不要担心。孩子小，伤口长的快。医生说，一星期后拆了线就好了。

第二天，我正常去学校上课。放学时，朱老师拿出一个毛巾缝成的小布包，里面装着十几个鸡蛋。

朱老师说：“这是马川平家里送给你的，拿回去让妈妈煮给你吃，伤口会长的快些！”

​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只是觉得老师对我好，却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师表达自己的想法。带着感激，也带着些敬畏，我收下了老师给我的鸡蛋。

​路上，我小心地捧着那包鸡蛋。袋子是用一条新毛巾缝起来的，仔细看，上面印着“奖给优秀教师朱**”几个字。

那以后，朱老师还在办公室帮我头上换过一次药。再过一个多礼拜，朱老师又带我去那家厂矿医院拆了线。

送我回家的时候，朱老师告诉我爸妈，看伤的医疗费已经由马川平家长出了。他家里人很内疚，就不亲自上门道歉了。

那以后，我头上就留下了这块疤痕，一直陪伴我到今天。

5.

几年过去，大概我上初中的时候，听人说朱老师一家已经从我们小县城回到大城市去了。从那时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得到过朱老师的任何消息。

上高中时，马川平跟我同一所学校。有一回遇见了马川平，无意间问起他当年他家送鸡蛋的事情。马川平说，他家里从来没有送过鸡蛋。当时家里很穷，爸爸知道他砸伤别人后，想方设法，求东借西，凑到15元钱，送到了朱老师那里。

朱老师知道那些钱的来历后，坚决不肯收，说钱都垫付了，等马川平长大赚了钱，再把钱还给她。

我终于明白，在那个物资相对匮乏、鸡蛋也是补品的年代，朱老师用她的爱心和善良，温暖了两个平常人家的孩子的心。让我们在遇到意外事故后，还能平静安然地生活和学习。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为了那个伤疤带给我的温暖回忆，为了那些毛巾包着的鸡蛋，为了那个年代，为了朱老师，以及那些淳朴善良的人们……

听完周老师的故事，大家终于明白，为啥她要把头上的疤痕展示给大家看。

丁楠妈妈说：“这件事情，我家孩子的确有错！我们愿意赔偿赵成佳的所有医疗费用和损失费。如果学校给孩子处分，我们也能接受。这次正好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做错事情就得负责任。”

赵成佳爸爸一改之前的执拗，嗫嚅着说：“孩子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的。我家赵成佳也没什么大碍，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周老师这段时间一直特别照顾我家赵成佳，太感谢您了！”

周老师说：“不用感谢我！不管头上的疤痕还在不在，我都永远记得当年的老师，记得她是怎么爱护我们每个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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