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西红柿成熟的态势明显超过以往，除了颜色，还有硕大的个头，早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路边小巷秦集过来的老翁老媪，他们的西红柿，丰满多汁，一元多钱一斤，一只便有一斤左右。一般这时，我的味蕾已经重新从年轻的记忆源头开始慢跑，它们汇聚的红，逐渐泛滥。

对西红柿的执着，源于恒久的槐花巷，雨天青石板泛着幽光，我赤着脚尽情享受脚底传来的骚动，一丝一毫洇润，类似远处水塘碧绿的荷叶，圆圈套着水里的涟漪，蜻蜓没有章法的昏昏欲睡。槐花掺杂着雨滴，毫无轨迹地铺了一地，有些怀念被暴雨淹没的青石板。

巷口美人妈情有独钟西红柿，只欢喜朱红的那类，冷落了粉红晶莹的，西红柿与槐花基本是见不了几面的，算是擦肩而过。美人妈一直奢望家里来个女娃，可是三个男孩后戛然而止，她对美人爸再也没有信心，至于大男孩小名叫美人，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世间的存在，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等等，都会经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姓王的王美人，美人妈的大儿子，有一年冬天我揣着一肚子的大白菜，经过他们家门口，王美人突然炫耀地让我看了一下他端着的饭碗。

就这一眼，瞧见了通红飘着蛋花的西红柿汤，王美人肯定是远远地瞧见我过来才晃荡着饭碗故意显摆的。那是寒冬腊月大白菜雪里蕻一统天下的年代，家家如此，他们家生不下来女娃，冬天怎么能有西红柿呢？

扑面而来西红柿蛋汤造成的惊骇，看样远远大于很快覆盖了槐花巷青石板的鹅毛大雪，那些表面豁达慈悲人物藏起的秘密，绝对是自己想象不出来的。美人妈的笑靥顿时密布诡异，王美人家逼仄的庭院，也增加了几分剔透古今的意味。

当然百闻不如一见，隔年盛夏，已经把彼时骤然出现不合时宜的西红柿蛋汤丢在了脑后，与王美人嬉闹如初，我们两个人属于不睡午觉的顽劣同类，但性情迥异。午后静谧慌张的时间，他不知吃掉了多少只鸣叫的雄蝉，我追着他竹竿一样的身影，难以明白他变戏法式的捉蝉手段，如何眼花缭乱地阉割了它们的吟唱，顺便烤熟了它们。

他家的庭院狭长，进了门倒是虚惊一场，美人妈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瘦弱的女人真是不可貌相。接着注意力被长凳上晾晒的数十个盐水瓶吸引住了，王美人轻声告诉我这些盐水瓶都是用来装西红柿的，然后瓶口一封，炉子蒸一下可以放到冬天再吃。

无数次梦中端着的碗，不是王美人西红柿泡饭的那个，是我自己的，析梦端着碗的征兆是什么？那些西红柿熟透了挣脱皮囊的束缚，不过是一锅好汤，朱红色浮动着过去沉溺的皮肉，早都昏天昏地，不分彼此。

或许每一枚西红柿值得顶礼膜拜，它凝聚的红色，足矣惊醒不咸不淡的路人。其中有的归宿问题，未免牵肠挂肚，我幻想着槐花树下，大嘴妈鬼鬼祟祟制作西红柿罐头的稀松平常，在期盼女娃这件事，她无数次对着西红柿叹息不已，王美人不知深浅地窜来窜去，西红柿的外皮在蒸汽中恍惚脱落，大小不一的西红柿裸体，沸腾着碾成冒着气泡的一大片朱红，它们的香味瞬间被封存在澄明的盐水瓶里。

于是，我的西红柿，沸腾的夏天，数不胜数的到来。

绘画：guochib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