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的是，朝九晚五曾是我们这样普通农民家庭遥不可及的梦想。那时我还很小，农村孩子能够到政府机关“打工”几乎还是唯一的正途，是足可以光耀门楣，改变家族命运的事。因此，那时候我们眼里的“朝九晚五”和公务员几乎是划等号的，能够成为一名公务员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是多少农村孩子以及他们父母家人的苦苦追求。

当然，不是每个农村孩子或家庭都能有这样的梦想。这要具备一定的条件。

第一，孩子的学习成绩一定要优秀。这是先决条件，如果没有这一条，全家人基本上就不会再做这个梦了。种地、放羊、打工或是学技术做点小买卖啥的总得选一样。我有不少同学初一、初二的时候就回家放羊去了，初三毕业的时候，拿着放羊鞭子，趁着放羊的一个间歇，回来参加个毕业考试，弄个初中文凭了事。反正是义务教育，人来了，给证，走人，继续放羊。

第二，父母要支持，舍得投入。要说为了自己孩子，哪有父母不支持上学的，哪有舍不得花钱的。可是，话不是说起来那么轻松。对于当年农村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目标明确的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大学生，绝对是一种压上全家家底且预期不明朗的风险投资。我上学的时候，高中三年和大学四年的七年间，每年我和我弟弟的每年的学习支出可能要接近于甚至大于我家里的家庭年度纯收入，一年到头家里基本没什么盈余。而最大的考验还不在于此，而在于未来走出校门那一刻，你培养出来的大学生能不能走上朝九晚五的正途。如果不能，那将是多么灰暗的一片天空笼罩住这个曾经充满梦想的家庭，甚至是扼腕锁喉的打击。因为，如果毕业即走向失业，不但是原来梦想的破灭，更是未来梦想的迷失。于那个曾经优秀且努力奋斗的农村娃以及他的家人都是无法承受之重。这样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我毕业的时候大学生已经不包分配工作，找工作必须要走向市场，且卖方市场明确。而要想走进政府机关，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人情关系也是普通农民家庭无法迈过去的门槛，没人没钱没关系就不要想有好工作，基本上是公认的铁律，眼前耳边都充斥着这样活生生的例证。面对一支绩效不好，前景堪忧，没有外在政策刺激拉动，弄不好就套牢的股票，你会投资吗？也就是遇上了亲爹亲妈，反过来，亲儿子都不会为了自己爹妈做这样的投资。

我以及我的家庭恰巧具备了做梦的条件。于是，全家人一起开始了贯穿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马拉松式长跑。我可以直白、直接,很功利的说出我们全家人的目标，就是我拿到大学毕业证那天，去哪里朝九晚五。我看到的很多影视剧里都有这样的桥段，父母会在某个特定场合深情的对着孩子说：等你上了大学就好了！影视剧把上了大学作为孩子成人的节点标志，认为是人生之门的开启。但这毕竟是影视剧，我以及我的家人却完全做不到，我上大学那一刻，还远不是大门开启，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刻，一家人还远不能卸下重负，坐等开花结果。不但如此，上了大学反而会背上更大的压力，一方面是价格不菲的学费;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是对未来能否就业有着持续的担心。考不上大学，高中毕业还可以回家务农，而上了大学是没有回家务农的可能的，除了因为掌握当时的种地技术不需要在大学深造四年法律以外，还有就是一家人的脸面。因为没有退路，所以更加要孤注一掷。我大三的时候，家里担心将来找工作需要花钱，可能会花很多钱，爸爸妈妈竟然举家搬迁，投奔到黑龙江亲戚那里去养牛，卖掉了家里的老宅，备下点儿钱，准备来年我毕业时找工作用。后来，尽管我找工作没花一分钱，但当时做出这样的未雨绸缪似乎还是十分必要的。在很多人的意识里，念书念到最后，花点人情费，能够落下一个好工作，值得！更是常理，是正理,是天经地义的，或者说那就是大学学费的一部分,也有人把这部分费用谑称是大五的学费。

没等毕业，老家换地方了。过去熟悉的屋檐不再是我遮风挡雨的家，这竟然是读书的代价。虽然爸妈对我期望一直很高，但嘴上从来不给我那么大的压力。我爸常说一句话：念了书只要将来不再顺垄沟找豆包就行了。这句话翻译成普通白话文的意思就是：只要不再当农民靠天吃饭就行了。怀着这样朴素和直接的目标，父母思想笃定，像押宝一样，把全家的未来压在了我的身上，让我读书。其实，当时在我们当地读书无用论已经很盛行了。我上初一的时候，有一次和爸爸去挖壕，也就是修建简易的水利灌溉工程。当时，每家每户都有出工的义务，大概类似徭赋，每年出工不够数的，还要上缴一定的钱。咱农民不就是有把子力气嘛，怎么还会因为不干活而交出手里那点儿散碎银子呢！王宝强说的没错，老百姓赚钱不容易，出钱更难。当时，像我这样十三四岁抗力气活的农村孩子比比皆是，因为我上学，所以干的少。那次正好周末，爸爸也把我领去占了一个人工段，顶了一个工数。我挥汗如雨，使足了力气，活计相比同龄人还是差很多，爸爸替我完成了一多半的任务。因此，他几乎没怎么休息。同村另外一个人挨着我们，因为只挖一个工段，活不重，他会时不常抽根烟、歇歇脚什么的，就蹲在我和爸爸挖的沟帮上和爸爸聊天。聊天的内容基本就是念书没啥用，念完了也找不到工作，回农村不甘心，不回农村又没地方去，高不成低不就的，到那时更闹心。还有就是供个学生出来把家里钱都花完了，把日子元气给伤了，回来娶媳妇都费劲。爸爸一边干活一边应承着，没有反驳，可能是没有反驳的自信，更可能是被戳中痛点，无力反驳。我在离爸爸不远的地方，一锹一锹默默的铲土，那时壕沟已经挖很深了，我弯下腰挖土，已经能没在壕里了，在壕上只能看见一锹一锹的铲土从壕底飞上壕帮。我听着那个人的话，心里老大不高兴。不是因为他的读书无用论，而是我突然觉得他的话让我爸爸好可怜，好憋屈，心里好苦。我故意把一锹土朝他蹲着的方向攘的老高，那人拍着身上的沙土蹦起来，连续“呸呸”着吐着散落在嘴里的沙子。我赶忙给他道歉，像复读机一样的重复着“对不起”。他不怀好意的瞪了我一眼，回到自己的工段干活去了。

为了实现自己孩子的朝九晚五，家长还有一种惯用的手段，就是先进人物的榜样刺激。我说的先进人物就是十里八村已经提前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甚至小有成就的人。他们的名字会磨穿你的耳膜，他们的形象，不论你见没见过，都会像年画里的人物一样光鲜，而且就贴在你抬头就能看得见的地方。因为，你的父母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语境下，把话题扯到这些先进人物身上。每次提到这些人名字和他们的成功，爸妈眼睛放着光，嘴里几乎都要流出羡慕的口水，恨不得其中一个就是他们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些人几乎伴随我整个学生生涯，但我却对他们没什么好感，不是他们有多讨厌，也不是嫉妒他们的成功，只不过他们莫名的闯进我少年的生活，和谁打招呼了？又有谁同意了？这么高调的给别人做标尺，你们自己知道吗？是的，你们肯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