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下大雪，就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千层底棉靴。

那是一种非常厚实的棉靴：底子，是用密密的针脚缝制到一起的层层棉布和亚麻；鞋帮，是塞着厚厚棉花的棉布。穿上后，你再也不用担心冻脚。

现在这个时代，可能很多人没见过千层底棉靴。偶尔，会在诸如老北京布鞋专卖店里，见到千层底棉鞋。

千层底棉靴特别厚，第一次穿的时候，需要用很大的力气，穿几天之后，慢慢就合脚了。

为了穿着合脚暖和，每年母亲都会做新的棉靴。

小时候，每次穿新棉靴，需要坐在一个带扶手的椅子上，两只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把光脚丫子伸出去给母亲。

母亲半跪在椅子前，双手拿着一只刚做好的新棉靴，撑开鞋口，一边使劲往我的脚上套，一边大声喊：“娃使劲蹬！”

有一次，母亲累得满头大汗，我也差点把椅子都给蹬翻了，脚后跟还是进不去！

母亲打了一巴掌我的脚：“把哭闹的劲使出来！”

我赶忙拼命又蹬了一下，终于穿上了。

等到姐姐穿的时候，也是脚后跟进不去，我喊道：“这需要妈打一巴掌！我都是妈打一巴掌就穿上了！”

姐姐瞪我，妈可气：“你使劲呀！小娃都能蹬上你蹬不上！”妈一巴掌呼在她的脚上，姐姐一哆嗦脚后跟进去了。

棉靴一上脚，冬天就再也不冻脚啦！可是，也意味着失去了玩雪的机会！

母亲千叮嘱万嘱咐：“可不准去雪地里玩！一插雪，棉靴都湿了！就不暖和了！”

母亲坐在屋子里纳着千层底，我心痒痒地站在门口看着白皑皑雪，也不敢出去。

等母亲一去灶房做饭，就赶忙跑出去，在雪地上猜出车轮印，然后再悄悄跑回屋，抬起脚底看看，发现并没有湿！于是，哪里雪多就去哪里踩，踩出各种花纹，玩得不亦乐。

等母亲做好饭，一声爆喝：“回来！”

雄赳赳气昂昂回去，抬起脚给母亲看：“你看，这都不湿！”

等到吃饭时，棉靴里面渐渐不暖和了，丝丝凉意钻进脚底。

母亲拿过火盆：“把脚放上面烤烤，烤一会儿就干了。”

那种火盆，是在废旧的铁脸盆里装入烧饭后还闪着火星的余烬，在余烬上虚虚地盖上一层干干的麦秸渣或是锯末，能热乎半天。

我把脚搭在窄窄的盆沿上烤着，不一会儿腿都累了，靴底子还是凉的。我直接把两只脚踩进火盆里，很快脚就暖和起来了。抬起脚再看火盆，里面两个深深的脚印，火已经被踩灭了。

母亲进来，一边说着：“又把火踩灭了！”一边喊父亲再去装一盆。

父亲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得很，爷爷弟兄几个只有一条裤子一件破棉袄，谁出门谁穿，不出门的就坐在炕上，用破被子遮羞。

冬天上学，也是光着脚。

我听得打了一个寒颤：“那怎么走路呀？”

父亲说：“随身带着一个木锨，铲一下雪，露出地面，走一步。”

到了我们兄弟姐妹时，虽然物质生活也匮乏，但已经能吃饱穿暖了。一年四季的都有新鞋子，母亲只要一从田地里回来，就在纳千层底。

母亲做的鞋好看，穿着也合脚。我的每双鞋都有绣花。

有一次走街串巷的挑货郎进村了，看到小伙伴们都买了米花糖吃，还有的用家里鸡蛋换了糖稀，我站在旁边咽着口水眼巴巴看着。

挑货郎看一眼我脚上的绣花鞋说：“你的鞋可以换两个米花糖！”

我大喜过望，脱下鞋就给他了！这鞋我穿了几个月了，鞋底已经磨薄了。

吃着米花糖，光着脚回家了。

到了家，母亲问：“鞋呢？”我说：“换吃的了。”

母亲立即拿出剪刀、布和千层底，连夜又给我做了一双鞋。

做鞋必用的千层底，家里常年累月都备的有。我还记得偏房的柜子里，经常挂着各种尺码的千层底。

我见过母亲做千层底，那是一个非常繁琐而耗时费力的工程。

在晴朗的中午，母亲拿出干净的破旧衣服，用剪刀裁成大小一样的布块；用梳子把晒干的亚麻皮，理得整整齐齐；再用面粉熬制一大海碗浆糊。

然后，刷干净青石板，放一层布，刷一层浆糊，铺上一层亚麻，再放一层布，再刷一层浆糊，再放一层亚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在青石板上，刷出一张厚厚的旧布与亚麻的混合板。

经过阳光曝晒后，傍晚时分，从田里收工回来的母亲，把厚厚的混合板从青石板上揭起来，收在屋里，第二天日上九竿时，再把它放在青石板上曝晒。

经过多日曝晒，它终于干透。

父亲把剪刀磨锋利了，母亲从箱子里翻出珍藏的纸版鞋样子，放在混合板上，用削尖了的土块，沿着鞋样子的轮廓，在混合板上描出鞋底子，然后拿起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咔嚓……”，各种尺码的鞋底，就都裁出来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

再用自纺的棉布，严丝合缝地缝制在这些鞋底上；然后把自纺的棉线，用捻捶一遍遍捻紧实了，两股合成一股，再捻紧实，再合……直到那些细细的棉线，变成一根牙签粗细的结结实实的白绳子。

从此以后，茶余饭后，煤油灯下，母亲都在纳千层底！

只见她把白绳子穿进一根大针里，然后一针一针扎透那旧布与亚麻合成的厚鞋底，针脚密密麻麻地均匀缝在厚鞋底上。

小时候，我常常惊诧于母亲的手：干裂，粗糙，是怎么把针穿透那厚厚的鞋底子？

正是这样一针一针，母亲缝制出了我们一家十几口人一年四季的鞋，还有衣。

母亲，是那个年代，众多勤劳朴实的农村女性中的一员。

她们用辛劳的一生，用多才多艺，撑起了半边天，和男人一起，为一家老少谋得了吃饱穿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