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绿的螳螂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条蛇栖身的一枝柳梢上。它通体宛如绿玉精雕细琢而成，三角形的脑袋几乎被两只大眼睛占去了三分之二，鼓鼓的肚皮绿中略显嫩黄，背上覆着绿的翅，像披了一件斗篷，又如一片柳叶；它四条细腿紧紧抓牢了柳梢，前臂宛如两把大刀——或者不如说更像两把大锯——此时，它把锯子对着那条蛇高举起来，身子前后一晃一晃，跃跃欲试的样子。它的两根触角天线样舞动，两只复眼闪着邪恶的光。我的拳头下意识地攥紧了，如果此时它胆敢对那条蛇下毒手，我必不会袖手旁观。它的两把大锯就那样一直冲着蛇比划着，三角脑袋却向我歪过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挑衅吗？征求我的默许？还是告诉我它其实只是跟这条蛇开个玩笑？我也跟它的眼睛对视着，虽然我眼睛里的晶状体远没有它的复杂。我们这种面面相觑持续了大概有十分钟，它或许到底被我的庞然巨硕震慑住了，很识趣或者很不甘地展翅飞向了别处。我在心里说，其实我并不会伤害你，我只是不允许你对一条正在蜕皮的无助的蛇有所企图。

目光再次投向那条蛇。它如一位睡美人那样娴静，毫不知刚才曾经有一场怎样的危机。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呢？或许那只螳螂也只是如我一样，不过一看客呢？更或许——站在螳螂的立场上，该不会把我当作居心叵测的角色了吧？它以为我要对那条蛇不利么？我不由讪笑起来。

你看，大自然总有那么多让你无法猜透的心机。人类却常常会自以为是。很多时候，人类都是以保护者的面目出现的最暴戾的破坏者，又往往振振有词，为自己的行为巧言辩护。人类最大的私欲就是要征服自然。但现在我明白了，人类最应该做到的其实是尊重自然。你向自然索取了一切生存必需品，却不存一丝尊重和感恩，这行为真的是近乎无赖了呢。这一点上，我为自己的族类赧然、汗颜。

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再为这条蛇担心什么了。我能够彻彻底底地做一个纯粹的看客，看它如何用自己的办法脱掉那件老旧的衣裳。既然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索性什么都不再想，只静静地托着腮，望着蛇，望着它的没有变化的变化。

岂能没有变化！只不过，在我们把看到的作为真实的存在时，那真实往往有着另外的一种存在。事实上，假如我刚开始就注意到这一点，假如我记住了那蛇的尾巴曾经缠住的是哪一根柳梢，那么后来的我就能够很清楚地发现，这蛇在蜕变的过程中其实已经向前移动了将近一米的距离。借着这移动过程中在柳梢上的摩擦，蛇皮是一点点被向后拉脱着的。难怪，它的尾部渐渐变成了暗银色。

不知不觉间，各种各样的昆虫又开始活跃起来了。它们觅食，求偶，戏耍，嘤嘤嗡嗡地歌唱，西瓜地里顿时热闹非凡。回望西天边，夕阳圆润火红，充满了质感，它周围的天空是那种近在咫尺的辉煌的晚霞，仿佛谁在倾倒浓浓的颜料液，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溅了你一身，甚至会被那浓重的色彩所淹没。

牛念家的哞哞声，骡马或毛驴四蹄敲击干硬村路的咔嗒声，相伴着农人悠然自得的口哨声，此时又响遍在我的西瓜地南头那条通往村里去的大路上。偶尔也会有一两声清脆的鞭响，那已不是对牲畜的催进，而是劳碌了一天后某种惬意心情的抒发了。

暮色，像潮水似地涌来，很快无声地浸透了大地。下午的光阴似乎比上午那半天过得更快。我再看一眼那条蛇，已经是模糊到连轮廓都不易分辨了。继续待在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再见吧，那么，再见吧！

或许，明天早晨，你会给我一个惊喜么？那时的你，将会是一副怎样光鲜的形象？

这个夜里，我没有梦见那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