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杜一兵，莒县人，生得虎背熊腰，鹰眼鹞鼻，声如洪钟，面如黑炭。年轻时到河南贩过生鸡，去东北瞎子沟淘过黄金，可以说走南闯北，阅历颇丰。老郭，全名郭德章，为日照河山人氏，年龄稍长，长得短小精干，走路带风，机敏过人。我们三人一起下海捕过鱼，入湖捉过鳖，上山逮过鹰，下川捉过兔，即是工友，又是玩伴，可谓生死之交。

七月初二晚上，酷热难耐，三人凑一起喝茶吃瓜避暑。茶是好茶，为巨峰南北山当年头茬春茶，茶色清亮，淡雅耐泡，齿颊留香，回味幽长。老郭的电风扇是用了十二年的金龙电扇，吱吱嘎嘎乱响，风力却很足。天气预报今晚有雷陈雨，也不知准不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乱侃，老郭说河山有一棵古茶，不知有多少年，生在悬崖上，在生产队时，有小孩肚子痛，家长到悬崖底下捡两片被风吹落的茶叶，煮一碗水，喝上就好。有胆大好事者，腰上拴上大绳，从崖顶上滑下来，摘上半书包茶叶，到河山集上论片卖，卖完能换一麻袋地瓜干！那时地瓜干子是主粮，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够一家吃一个月了。

我说五莲山顶也有棵古茶，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不知哪朝哪代，山中有个小和尚趁老和尚外出，偷煮了一头驴，边喝茶边吃驴，一个人一晚上一头驴吃完了！

杜一兵听我俩吹牛逼，只是“嘿嘿”冷笑，他站起身来，把背心脱了，光起了膀子，我又看到了他背上的那条大伤疤，从腰际一直伸到脖子下，像一条大蜈蚣趴在背上，狰狞可怕。以前我问了多次这道伤疤的来由，他都岔开话题，闭口不谈。这时一道闪电闪过，霎时窗外亮如白昼，接着一声炸雷，震得双耳嗡嗡作响，如石破天开，如山崩地裂。电也停了，密集的雨点自远而近，噼哩叭啦敲在门窗上，好大好急的雨！老郭忙起身把门窗关好，又从哪个角落里摸出根蜡烛，划了根火柴，点了。

杜一兵把香烟噙在嘴里，凑到蜡烛上点着了，紧吸了几口，然后缓缓地说：趁着今天人少，就说说这道疤的来历。说完诡异一笑，那张黑脸不笑倒罢，一笑在摇曳的烛光之下特别瘆人。

下面就是杜一兵讲的故事。

二十六岁那年，我独自一人推着小推车去沂水卜落崮贩粽叶，沂水那边粽叶树满山遍野都是，价格便宜。四月二十三那天早上，吃了媳妇给我打的两个荷包蛋，我带上一卷煎饼、二百块钱本钱推着小车就上了路。那时结婚一年多，大妮已经出生了，二妮还没怀上，头晚上跟媳妇儿戏耍了一晚上，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脚步轻快，年轻就是好呀！一路走马观花，过了一村又一村，没人的时候喊上两嗓子：临行喝罢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中午也没歇，只在小溪边喝了几口水，想晚上早早找地方落脚，吃两个煎饼，讨口热水，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下午就到卜落崮了。

那年风调雨顺，麦子熟得有些晚，只有山岭地才有些泛黄，但麦熟三晌，端午前就能吃上新麦子饽饽。太阳已落山，迟迟不见下个村子出现，我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已进了沂水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紧走快赶，又走了二三个小时，天早已黑透了，身后不时传来夜猫子的咯咯笑声，俗语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终于远远看见了灯光，我奔向前去，原来只有一户人家。

我刚想叫门，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哭声。我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声：“二哥呀，过路的，开门行个方便！”出门在外，是不能喊人大哥的。哭声好像停了，但迟迟不见开门。我刚想转身离开，门吱呦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穿孝衣的女子走出来。看她穿了一身白衣，我心里顿时感到不痛快，说声“不好意思，打扰了！”弯腰拾起车子就走。女人却说“师傅，请留步，帮一下忙。”说完又“嘤嘤”哭起来。我本是心肠刚硬之人，从没听过女人说话如此之轻，如此之柔，如此之媚，顿时双脚像钉住了一样。女人把我让进屋，我才知道，原来她夫妻二人在此看山种田，丈夫久病不起，今天傍晚终于死了，正躺在土炕上。她央求我在家照看一下，她到下面村里喊亲人来。

虽然屋里没通电，只长着一盏煤油灯，我偷瞥一眼女子，俗语说：要想俏，三分孝。女子面容姣好，身形苗条，说话有气无力，又悲悲切切，如梨花带雨一般。我竟稀里糊涂答应了她的要求。“我一定快去快回！”女人说完带上门就走了。

我仔细打量一下屋内，这是三间通屋，没有壁子墙，进门就是灶台，西屋是土坑，东屋放杂物。

男人直挺挺躺在炕上，脸上盖了一张烧纸。屋里有个死人怕什么，人死如灯灭！我自己给自己壮胆，走了一天路，正饥肠辘辘，我掏出煎饼，从主人家暖瓶里倒了一碗热水，坐在灶台前吃起来，五个煎饼下肚，伸手拿第六张时，听到地上一个倒扣的脸盆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一时好奇走向前，刚掀开脸盆，一只黑猫从里面呲溜跳出来，吓了我一大跳。黑猫径直跳上炕，在男人头边“喵”的叫了一声，回头看了我一眼，从窗棂钻出去，消失在黑夜里。

把猫扣在脸盆里干什么！我也不在意，继续吃自己的煎饼。屋外夜猫子又“咯咯”笑起来，看看炕上的死尸，心里不禁发毛。我想到屋外透口气，屋门却怎么也敞不开，原来女人怕我不辞而别，竟在外面锁了。我有点气急败坏，努力回想女人的面容，临走时是不是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她为什么要笑？男人久病不起，终于死了，她解脱了？她哭得好像也不怎么悲伤。正想着，我突然听到“噗噗”吹气的声音，我循着声音望去，眼前的一幕使我全身汗毛全竖起来：死尸正在吹脸上的纸！我眼瞅着那纸越吹越高，越吹越高，终于滑落一边。我全身冷汗直冒，一个传说如电光石火在脑海中涌现：诈尸了！诈尸了！尸体借了猫的气息，成了行尸走肉，他能感觉到活人的气息，然后追上来，抱住他，吸尽他的阳气，然后同归于尽！

我心中叫苦不迭，后悔在此留宿，后悔把猫放出来！该死的女人又把门锁了！怎么办？怎么办？

男尸坐起来，倒不迟疑，直朝我奔来，那张脸瘦得就是人皮包着骷髅头，睁眼直勾勾盯着我。屋小无处躲藏，东屋有一盘大磨，一人一尸就围着石磨兜圈子。转了几圈，我抄起墙根一根磨棍，把心一横，照着男尸当头就是一棍，男尸半拉脑袋没了，脑浆四溅，一只眼珠挂在眼眶下悠悠荡荡，不好使！照追不误！第二棍打在肩膀上，男尸只是一趔趄！我知道这样早晚会被他抱住，小命玩完。脑袋转得飞快，必须逃出屋！窗户！窗户！主意打定，转到窗户时，我就照着窗户棂子就一棍，转到窗户时，就是一棍！不知打了多少棍，窗户终于打出一个大洞，我把木棍一扔，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出窗时感到后背从上到下一道热烫。

出屋之后，我头也不回，不辨道路，翻山越岭一顿猛跑，也不知男尸到底追没追上来……醒来时已躺在卫生院里，我晕倒在麦地里，几个村民把我送来的。后背缝了一百多针，应该是被窗户棂子划的。我对医生讲了我的经过，医生哈哈笑起来，一会儿说我发烧说胡话，一会儿又说我是神经病。

伤好之后，我找了一个胆大的青年和我一起原路找回去，想取回自己的小推车，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户人家。好容易找到一处相似的房子，却是破败不堪，久不住人的样子。那青年本想瞧个稀奇，后来也骂我是骗子，骂骂咧咧走了。

我自己也感觉像作梦一样，觉得那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后背还在隐隐作痛，伤口假不了，全身都有荆棘划的伤痕，鞋也跑丢了一只，二百块钱本钱幸亏还在。

我晕头晕脑回了家，倒头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对媳妇说碰到劫道的了。媳妇满脸狐疑，不敢深问，只是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外面雨越大，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和老郭听得目瞪口呆，气都不敢大声喘。杜一兵嘿嘿冷笑，说，信不信由你！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