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点50分，天还没亮，医院走廊有些阴暗，尽头处的机房不断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李小萍忙碌且繁琐的一天开始了。五十六岁的她准时从走廊里靠墙的临时病床爬起，套上外衣，从枕头边摸出一把木梳，左手捋着额前的头发，右手不断向后梳，十几钞钟后用橡皮筋扎起一个辫子。动作一气呵成。她饱满的额上有细细的皱纹，五官小巧，整个人看起来简单且干练。

每天醒来，李小萍都会满怀希望。她走到斜对面的病房门前，慢慢推开门，走到35号病床前——今天也没有变化。一位年轻男子安静地睡着，脸色红润，呼吸均匀，若非一根圆珠笔般粗细的胃管从他鼻孔穿出、绕着圈套在左耳，他看起来和常人几无区别。男子叫韩磊，是李小萍的独子。

出事后的李小萍母子

李小萍稍微后退，把棉被揭开一些，伸手进去摸了摸系在韩磊阴茎上的塑料袋。塑料袋需要及时更换，以防尿液侧漏。\"这可是个技术活，如果系得紧，会勒住；系得不紧，尿又会漏出来，弄湿磊哥的屁股，长出湿疹。\"

简单洗漱后，李小萍拿出两粒药片，分别是缓解肌肉张力的盐酸乙哌立松片和防止癫痫的丙戊酸钠缓释片，她将药片投进保温杯盖底，辗碎、倒入清水、摇匀，然后通过注射器推入胃管，进入韩磊的体内。韩磊依然熟睡着，对此毫无回应。

给儿子喂了药，李小萍转身去洗手间，准备他的早餐。胡萝卜、南瓜、猪肉切成条状，抓少许花生、核桃、玉米面，打个鸡蛋，掺些水……韩磊每天要吃6餐流食，配方内的食物3天左右就有所更换，曾经有营养师来推荐食物配方，看见李小萍给儿子做的餐食便放弃了原本的计划，称赞其已经达到营养师的标准。

将所有食材倒进豆浆机后，李小萍给帮忙照理韩磊的小叔子烫了三个鸡蛋。随后撕开一袋方便面，掰一半放入开水，这是她的早餐。

豆浆机转动的声响吵醒了韩磊。李小萍发现儿子睁开双眼，马上走到病床边，一手揪着自己的眼睛和嘴角扮鬼脸，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磊哥，快看看我是谁呀？\"

韩磊木然地望着李小萍。李小萍佯装拉下脸，用手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嗔怪道：\"磊哥，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妈妈都不认识了吗？快叫妈妈。\"儿子继续像陌生人一样望着李小萍，显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生养他的母亲。

李小萍轻抚儿子的额头，略显失望，但在儿子成为植物人的七年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回应的母子对话。李小萍随即俯下身子，嘴唇触碰到儿子的额头，用劲啄了一口。

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七年。

2012年4月17日下午3点，家住宜昌市夷陵区的李小萍，在三楼卧室折叠刚刚晾干的衣服，突然听见楼下丈夫韩永平喊道：\"小萍，快点给我20000块钱！\"

李小萍跑下楼问丈夫要20000元钱干什么，丈夫支支吾吾，试图瞒着妻子。最后实在捂不住，只能告诉她儿子出事了，但没有详细说明便拿着钱开车走了。

\"磊哥当时刚学会开车，我起先以为只不过出了交通事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重新开始叠衣服的李小萍，想起丈夫的反常举动，心中不安。她赶紧打电话给儿子厂里的领导，得知韩磊在车间中毒晕倒，正躺在前往荆门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救护车上。

急驰的救护车

领导对韩磊的病情欲言又止，她意识到情况不妙，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几分钟后才想起给妹妹打电话，让她开车送自己去荆门。

李小萍赶到医院已是晚上8点。医院楼道里挤满韩磊化工厂的同事，李小萍试图穿过人群上楼探望韩磊，却没有被允许。丈夫隔着ICU的玻璃看过韩磊的情况，儿子戴着呼吸机，口中不断涌出白沫，并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有人在泥地上给儿子实施过抢救，所以他衣服上全是泥土，狼狈不堪。

面对李小萍的不断诘问，韩永平只是苦着脸回应：\"还好。\"他知道儿子的情况不好，想要瞒到最后，以免妻子过多的担扰。她依靠在消防箱上，苦苦等待诊断结果。旁人送来盒饭，夫妻俩连看没有看一眼，她没有胃口。她憎恨自己不该让儿子再去化工厂上班，也许当初坚持儿子就不会出事。

当天化工厂的伤亡事件被上报到市政府。市委领导前来探望，连夜从武汉请来专家诊治。然而专家会诊过后，给陷入昏迷状态的韩磊 \"判了死刑\"。接着，另一批专家到来……他们都给出了相同的结论——因吸入硫化氢中毒。

凌晨，化工厂领导在附近的一家宾馆订了几间客房，希望李小萍和韩永平及部分亲属去休息。不过没人愿意离开。

韩磊昏迷后的两天两夜里，夫妻俩粒米未进，也没有休息。夫妻俩形容那种等待的煎熬时说：\"像走在满是钉子的路上，每走一步都鲜血淋漓，却又不得不往前走。\"

后来，李小萍从化工厂领导的口中得知，当时现场已经死亡一人，另外有几人和韩磊一样，正在医院抢救。

其间，断续有人醒来并逐渐好转，这给予了李小萍希望。与此同时，李小萍已经精疲力竭，不得不坐到轮椅上。

第三天，韩磊醒了。李小萍长舒一口气，从轮椅上站起来，嚷嚷着要上楼去探望儿子，仍旧被丈夫拦下，以医生正在救治为由。

当天晚上，化工厂设宴款待李小萍夫妻及亲属。李小萍恢复食欲，吃进不少饭菜以便恢复以往的坚强神采再去见儿子。席间，化工厂领导给韩永平敬酒，他摇头推辞。李小萍看出异样，回到宾馆逼问丈夫，他终于崩溃，将儿子的病情和盘托出——虽然韩磊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的情况可能比死亡更糟糕。

韩永平下午去探望儿子，隔着玻璃墙发现儿子抬了抬眼皮，他兴奋不已，跑去找专家。专家领着韩永平走进ICU，喊了几声\"韩磊\"未见其反应，找来牙签轻刺韩磊的胳膊未见其反应，专家逐渐加大力度、变换位置刺着韩磊的躯干，依旧没有反应。

韩永平不罢休，来到床尾揭开被子，不停挠着韩磊的脚心，左脚没有知觉又换右脚，韩磊的脚一丝不动。韩磊小时候怕痒，父亲偶尔逗他，手刚触碰到他的脚板心，他就蹦起来飞快跑开。

专家摇着头要离开，韩永平不断强调自己刚刚真的看到韩磊挣了一下眼睛，人肯定是醒了。专家解释：\"人可能是醒了，但没有意识。\"

在李小萍的心中，韩磊一直是个体贴并且优秀的孩子。

十来年前，夫妻俩因为承包工程失败，欠了不少外账，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家里时常有人来要账，可是李小萍手里没钱，只能好话相待希望再宽限几天，可对方声称要不到钱就赖在他们家，吃着、住着，直到拿到钱为止。

韩磊走进卧室，拿出3000元钱递给要账的人，说：\"我就这些钱了，你们先拿着吧，我们家一定想办法还你们钱的。\"

对方见状，或许意识到李小萍目前真的没有还账的能力，先拿着3000元钱离开了。

李小萍关上门，怒气冲冲地责问儿子：\"你一个大学生，哪来那么多钱？\"

韩磊低下头说：\"都是我挣的。\"

李小萍愈发紧张，盯着韩磊的眼睛，质问：\"你不是去干坏事了吧？\"

韩磊抬起头，大声回答：\"真是我挣的，我在做网管。\"

李小萍追问：\"你不用上课吗？还有时间做网管？\"

\"我白天上课，晚上可以做。\"

李小萍沉默了，自从家里生意失败后，儿子便没再找家里要过一分钱。她一直觉得有愧于儿子，不仅没能给他丰裕的生活，还对他如此不了解。母子二人坐下交谈很久，李小萍逐渐得知，儿子利用课余时间卖过服装、当肯德基服务员、网管。

读大学时的韩磊

那年除夕，韩磊给两年没有买过新衣裳的父母分别买了一件外套。李小萍感动之余，发现儿子还是穿着去年的衣服，她嗔怪儿子为什么不给自己买新衣裳。

\"买了，只是放在学校宿舍，忘记穿回家。\"韩磊说。

李小萍和韩永平知道儿子撒谎，也知道他是为了避免他们产生愧疚感。

大学毕业后，韩磊应聘到荆门市一家生产碳酸钡的化工厂。父母多次劝韩磊换工作，他们认为在化工厂上班太危险。再说韩磊学的是工商行政管理专业，与化工厂的关系不大。

\"我虽是车间生产调度，在办公室工作，又不是在车间。\" 韩磊大大咧咧地说。

李小萍默许了，只是强调韩磊不能去车间上班。她和丈夫明白儿子去化工厂上班是为了挣高薪，尽快帮家里还清债务。

那时，李小萍觉得韩磊长大了，甚至成长为她可以倚靠的男人，一次不经意间她称呼儿子为\"磊哥\"，此后便叫成习惯。

短短几年，韩磊当上生产部长，深受公司领导信任。李小萍却担扰起来，毕竟生产部长肯定要经常去车间，她不知道韩磊早已在车间工作。

家里状况好转，不再需要儿子帮忙还账，夫妻俩便把儿子叫回家，提出让他辞职。

韩磊犹豫一会儿，说：\"再干最后一年，等把新人培训好我就走。\"

出事前一天，李小萍从电话中得知韩磊在党校学习，后一天他便昏迷不醒。她后来从韩磊的几位同事口中交叉重合得知：韩磊在学习期间听说公司车间年度大检修结束，作为生产部长，他决定回化工厂请手下几位师傅吃饭，犒劳一下辛苦的他们。吃完中饭，下午两点，韩磊陪同生产副总等领导下车间检察，他的命运便走向另一条道路。

李小萍的命运也随着转变。韩磊没有出事前，韩永平在外面做生意，她在家里当全职主妇：照顾韩磊近90岁的爷爷，偶尔邻里之间串串门，打打小麻将，家庭关系和睦。现在不行了，她每天必须围着韩磊像一个陀螺一样旋转。没人照顾的爷爷，也在韩磊出事的第二年不幸去世。

时年二十五岁的韩磊\"醒\"来后盯着李小萍，生平第一次没有开口叫妈妈，随即漠然地望着周围的人群。李小萍背过身流泪，一股无力感袭来，她不知道儿子的意识遗失在哪里，有没有可能恢复。

专家和院方建议，把韩磊和另一名同事转院到武汉某著名医院，那里有更好的医疗条件。转院后不久，因吸入硫化氢中毒最后一名患者康复出院，这给予李小萍夫妻俩极大的希望：\"总不能磊哥的同事都康复了，唯独他一个人还睡着吧？\"

等待治疗的韩磊

韩磊因为吸入大量硫化氢，导致缺血、缺氧，大部分脑神经细胞死亡，由此进入了植物状态，并发癫痫症状。专家根据这个诊断结果给他制定治疗方案，反复三次人工脑干细胞移值，但效果不理想。三个月后，专家婉转地对李小萍夫妻说：\"你们做好思想准备，韩磊可能不会有意识了。\"

李小萍无法接受这命运的捉弄，要知道多年前夫妻俩承包工程失败欠下大量外债，也不曾失去回归美好生活的信念。她决心和丈夫一起唤醒儿子。既然武汉的专家无能为力，夫妻俩和化工厂邀请国内相关病理专家到武汉会诊，会诊还是没有效果。夫妻俩不死心，由韩永平带着儿子的病历去上海、北京、广州、南京等数十个大城市的医院，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然而医生看完病历后，大多陷入沉思后，劝韩永平先回去，他们需要开会研究。

实在走投无路，夫妻俩与化工厂决定把韩磊的病历发布到网上，悬赏200万或者武汉任意地区一套商品房寻找能够救治韩磊的人。夫妻俩每天电话不断，可没有任何一名来电者是直正医生。他们问对方救治的方法，有的说是祖传中药，喝了就能康复；有的说给韩磊大脑针灸。夫妻俩开始质疑其科学性，不予理踩，后来欣然接受这些偏方。\"假如真治好了呢？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事是科学解释不了的吗？\"

偏方治不好。夫妻俩又听从亲人的建议，带着韩磊的生辰八字和其穿过的一件衣裳，到一个算命先生家里。夫妻俩交了3000块钱，然后跪在满是佛像、观音娘娘的暗房中，一个盲人敲鼓，一个盲人敲锣，另一个盲人穿着袈裟，化身是观音的使者，口中唱着希望观音娘娘去解救韩磊的歌谣。夫妻两知道通过这种方式治好韩磊的概率，可每逢有人向他们介绍算命先生、巫师，他们仍然前去，交钱，然后接受\"超渡\"或\"治疗\"。这是一对父母走投无路下的妥协。因为每一次的\"治疗\"，对于夫妻俩来说，都是一次希望。

亲戚朋友得知韩磊康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纷纷劝夫妻俩接受现实，领养别的孩子，或通过科学手段再生一个。

韩永平哭了，他私底下对妻说：\"那怕将来进养老院，也不抱或生养孩子。\"

妻子问：\"为什么？\"

\"有别的孩子，我们的情感肯定会发生偏移，对韩磊的爱肯定就少了。最重要的是，我不敢再要孩子了。\" 韩永平哭着对李小萍说，\"人这一辈子有太多危险，我不敢保证另一个孩子就能健康成长，即便我小心翼翼地保护，让他长大成人，可将来他还是要踏入社会、参加工作，那时再出现意外了呢？我实在受不住这种打击了。\"

李小萍听完，深有同感：\"是啊，如果再来第二次，我肯定扛不住的。\"

韩磊最终被定性为工伤，化工厂派来6名员工，24小时轮班帮忙照顾韩磊。尽管有人守护儿子，李小萍依然每天守在病房，想让韩磊每天都看到她。

渐渐入冬，有一次李小萍在宾馆泡脚，握在手中盛满开水的玻璃杯底毫无征兆掉落下来，正砸在她的脚上。她忍痛入睡，次日早晨起床才发觉，被烫伤的脚已经肿得像个馒头，水泡破开、流出黄色的脓水，几经尝试都无法起身行走。

彼时，韩永平又揣着儿子的病历去了外地。李小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安心，担心那些年轻人照顾不好自己的儿子，何时吃药、何时需要翻身这些事都属她最了解。如果韩磊癫痫发作，需要几个人才能按住他，他们会不会弄伤他呢？

到了中午，李小萍不能再继续干着急，于是给韩磊的同事打电话，希望他们前来帮忙。同事想送她去看医生，但她摇头拒绝，想先去看望儿子：\"我就算走不成路，但还是想每天陪着磊哥，那怕陪着他自言自语也好。

出事前的韩磊

后来，有半个月时间，由韩磊的同事从医院借了轮椅，然后推着李小萍去医院看望儿子。

一天晚上，李小萍听见几位照顾韩磊的年轻人聊天，才终于得知儿子昏迷前的经历。

当天，身为生产部长的韩磊，与两名领导到车间检查机修，由于防护面具被拿去清洗，几人抱着侥幸心理在没有任何防护走进车间。他们三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批工人。没过多久，根据当时在场工友描述：身边的管道忽然冒出一团气体，队伍最前方的生产副总莫名倒下，最后当场死亡。

韩磊试图去拉起生产副总，但他连同另一名领导也马上倒下了。他们身后的几名工人眼见这气体毒性如此剧烈，站几米开外面面相觑，既不敢往回跑，害怕承担工厂追究自己没有及时救人的责任，又怕上去救人出现生命危险。他们只能装作也中了毒，躺倒在地。

李小萍心中五味杂陈，她挤出笑容走上前去确认：\"韩磊是不是因为去拉前面的领导才倒下的？\"

两位同事回答：\"韩磊确实有在领导倒下后去拉的动作，但随后也倒下了。\"

李小萍眼泪簌簌往下流，她明白韩磊是去救人才招致今天的结果。站在韩磊身后的领导虽然也中毒昏迷，但最后康复出院。

\"假如韩磊没有试图上去救人，那么他会不会现在已经恢复健康？\"李小萍反复问自己，却始终无法得出确切答案。

\"但我儿子是想做好事。\"想到这里，李小萍不再像以前儿子不慎伤害到自己时责怪他，而是由衷为他感到骄傲。

两年后，李小萍带着韩磊转院回到宜昌，希望通过中西医结合和亲情疗法唤醒儿子。

这其间，化工厂多次与李小萍夫妇交涉，希望就韩磊受伤事件进行一次性赔偿了断。韩永平也多次被叫到化工厂进行协商，当时化工厂请了几名律师，希望商定一个合适的赔偿金额，但都被身为父亲的韩永平痛骂出去。

化工厂领导抱怨：\"我们为韩磊已经花了近1000万，死了的赔偿才80万。\"

韩永平听完，大吼道，\"我不管花了多少钱，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知道我的儿子是健康地进入你们公司的，现在你们要把他健康地还回来。\"

现在，韩磊的医疗费由医保局报销，但生活费和家庭需要经济支撑，韩永平只好外出赚钱，留下妻子照顾儿子。

医院对韩磊多是针炙、按摩、电疗等物理性干预，以及辅助性地吃少许药片。

清晨7点左右，李小萍盯着手机上的时间，不断催促正在吃早餐的小叔子，一起推韩磊去理疗。小叔子嘴里嚼着鸡蛋，含混不清地说：\"现在去人家医生也没来上班，还不是坐在门口等。\"

\"假如医生来得早呢？我们就可以多给韩磊做会儿。\"李小萍说着，抱起韩磊的双脚，紧紧地夹在胳肢窝里。小叔子赶紧起身，抱起韩磊的头部，两人喊出\"1-2-3\"，合力把韩磊抱到摊开的轮椅上。

医生果然还没有上班，也没有病人提前抵达。他们只能坐在门前的条椅上，等医生开门。

7点30分，来了一名医生，李小萍径直跟去拿钥匙，随后打开门。韩磊被抬到一张皮床上，用布带固定，随后启动开关，使皮床渐渐垂直。这是锻炼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避免肌肉萎缩，为将来康复行走打下基础。

由于胃管通过咽喉，韩磊无法像正常人吞咽，每隔10多秒，他的口水往外飞溅，这似乎成为他唯一的乐趣。李小萍拿着一个铝合金小碗，韩磊每吐一次口水，她用碗沿顺着口水流的痕迹轻轻一收，然后用韩磊胸前的白色毛巾擦试。

韩磊的身体渐渐向左倾斜，二叔站在左边把他的身体扶正。韩磊身体慢慢又往左歪，李小萍翻着白眼，说：\"小时候老师罚你站，你站得多直，再看看你现在。\"

韩磊没有回应，身体继续往左歪，二叔再次把他的身体扶正。

几分钟后，韩磊不再吐口水，脑袋耷拉着，似乎要闭上双眼。李小萍把他脑袋扶正，马上，他又往左偏。

李小萍拉下脸，点了点他的额头，说：\"叫你晚上整夜不睡觉，现在要睡了吧？你知道现在是治疗时间，你不能睡的。\"韩磊已经没有规律的生物钟，偶尔凌晨两三点还挣着眼睛。

李小萍伸出巴掌作势要打，希望引起韩磊的注意，可韩磊的眼睛慢慢闭上。

这时，李小萍后退几步，左右晃动脑袋，拍着巴掌，大声地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的手里边……\"

8点，医生前来给韩磊的头、手、脚做电疗，有时韩磊感觉到疼，李小萍抚着韩磊的头部，一遍一遍地唱歌，安抚。

两个小时后，理疗结束，李小萍和二叔把韩磊安置回病房。李小萍没有停歇，打来两盆自来水，掺些温水，温度合适以后洒入一些花露水，拿出三条毛巾给儿子洗澡，每条毛巾分别擦拭不同部位。

开始由李小萍擦洗韩磊祼露的部位，隐私部位需要两个人同时配合。韩磊肌肉张力高，像正常人用力的状态。

擦洗腋下时，二叔双手握着韩磊的手臂，身体向后倾，渐渐用手使其手臂张开，此时韩磊会反方向用力，这是一场关于力量的比赛，虽然韩磊最终会败下阵来，但仅凭李小萍自己是无法取胜的。

韩磊的手臂张开后，李小萍赶紧拿起毛巾擦洗，随后撒上爽身粉，以防引起湿疹。又换一条毛巾，清洗韩磊的下身，李小萍动作娴熟，清洗韩磊每一寸肌肤，再由二叔把韩磊翻过身，李小萍再次清洗。

得益于李小萍的精神照顾，韩磊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四肢没有萎缩，胳膊粗壮，小腿肌肉结实，肤色红润，全身没有一处湿疹和褥疮。遇见较小的红点，李小萍会停下来仔细查看原因，采取措施，\"我对磊哥身体的了解，比对自己的还清楚。\"

给韩磊洗完澡、清洗换下来的衣服，李小萍便马不停蹄去3公里外的菜市场买菜。她在离医院不远处租了房子，可从来没有在那儿睡过，仅仅只是每天中午用一下厨房。

李小萍已经在医院走廊的临时病床上，睡了4年。在这4年里，她从来没有睡过整觉，晚上总是要起来两三次，查看韩磊是否大小便过。韩磊屁股下面虽然垫有纸尿布，但经常拉的满床都是大便。李小萍只好叫醒二叔，然后给韩磊洗澡，换床单。二叔睡后，她又不得不给韩磊洗换下来的衣服和床单。她怕睡过头，叫值班护士每隔3个小时左右叫醒她。有时韩磊白天睡够了，晚上睡不着，她不忍心儿子一个人睁着眼躺着，她就陪儿子聊天。虽然儿子听不懂，也毫无回应。

午饭之后，二叔躺在隔壁的病床休息，李小萍则坐在韩磊的床头，拿出一个纸巾盒放在韩磊的胸上，把手机放进盒洞中直立起来，翻出搞笑视频。

韩磊眼神游移，最终落在手机屏幕上，嘴里不断冒出口水。李小萍一手扶摸着韩磊的额头，一手端着铝合金碗，不停地给他揩着口水。有时李小萍不耐烦，扬起手作势要打他：\"磊哥，你多大了？还吐口水。\"

可韩磊的口水依旧往外冒着。李小萍朝韩磊额头轻轻一拍，说：\"你再吐，我打烂你的嘴巴。\"

时值周六，家人来探望，李小萍把韩磊的侄女、二叔的孙女抱到韩磊的身边，小女孩不愿和他睡在一起，手脚乱舞。

李小萍逗她：\"你把脚伸进你幺爹的嘴里，快点把他臭醒，让他和你一起玩。\"小女孩不愿意，一边挣扎，一边笑。

小女孩渐渐安静下来，去躺在爷爷身边睡觉，李小萍则继续对韩磊说话：

\"磊哥，你胖了，好像没有以前帅，我决定要给你减肥。\"

\"磊哥，你都躺多久了，快起来，咱们去江边玩，江边有很多美女呀。\"

手机长时间播放视频，机身有些发烫，李小萍隔着被子用手机轻轻拍打儿子的胸脯，说：\"我的手机快坏了，你快点给我买一部呀，我要5000元以上，要是你愿意，给我买8000元以上的也行。\"

韩磊梗着脖子，抬起头对着李小萍傻笑。李小萍再拍一下，韩磊又朝她笑。

这时，韩磊的手指蜷缩成了一团，李小萍一根一根地掰直，但又都蜷缩在一起，李小萍继续偏执地掰着，一边说：\"磊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认识的李医生吗？那时他还是个实习医生，现在都成主治医生了，人家昨天还请我参加他的结婚典礼。磊哥，你什么时候结婚呀？妈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二叔醒来，李小萍得以走出病房，四处走走。几年下来，她已经习惯用自身的经历，去劝说一些刚刚进医院的病友或家属，希望他们想开一些，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病友或家属经李小萍相劝，大多都会变的积极生活。他们大多知道，在康复科没有人比韩磊的病情更重，虽然可能带着残缺，但他们都会出院。

一位和韩磊年纪相当的病友，从工地的三楼摔下，经过一系列的手术，最终还是下身瘫痪了。他不能接受事实，自闭，不愿与旁人说话，开口就责骂照顾他的母亲。

李小萍得知后，过去劝他：\"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你应该每天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能再伤害你妈妈啊。\"

他不知道李小萍的情况，厉声喝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李小萍笑着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李小萍和他的母亲扶他到轮椅上，随后来到韩磊的病房。李小萍告诉他：\"这是我儿子，他是一个植物人，也许一辈子都得这么躺着。而你可以坐着用手推轮椅，享受到饭菜的美味，最重要的是，你有意识，能说话……\"

出事前的韩磊（中间者）

病友盯着韩磊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自己转动轮椅回了病房。

李小萍再次碰见这位病友时，正听见他对护士开玩笑：\"要不你甩了你男朋友，和我好算了。\"李小萍知道他会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

有时他独自上5楼做治疗，到了时间还没有下来，李小萍担心他坐电梯出现意外，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上楼寻找。

这年年底，这位病友想留在病房，和李小萍一起过年。李小萍不同意，劝他：\"你要跟我过年当然可以，但是你不回家过年，你爸妈怎么安心过年？\"他听众李小萍的建议，回家过年。

他不开心，李小萍会情不自禁地流泪。李小萍像对待儿子那样对待他，他则以\"幺妈\"称呼李小萍，出院后还不时回来看望。

李小萍渐渐成为周边病房时刻都在的守护者。哪位病友家里农活忙，李小萍便主动承担照顾病友的职责，每次买菜前总得问对方喜欢吃什么，有时炖了鸡汤便全分给病友们，想照顾韩磊那样付出同等的辛劳。

\"有时候我以为在帮别人，其实是在帮自己。\"李小萍从照顾儿子和帮助病友的过程中，找到价值和快乐。

李小萍天生性格活泼，喜欢说笑。阴郁一般不会在她脸上浮现，但内心深处时常有。

闲下来的时候，李小萍上网寻找儿子因硫化氢中毒而脑细胞死亡类似症状治愈的可能性，然而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康复的案例。有时，她的压力很大，假如儿子一直不会恢复意识怎么办？她不敢想这个问题。隔壁病房有一对70多岁的夫妻，整天在医院照顾因车祸导致偏瘫的40多岁儿子，儿子身体壮，体重近180斤，这对两老来说完全是搀扶不起的重量，每次都需要医生或病房家属帮忙。两老身体还行，但头发已经花白，有时候男主人从病房路过，李小萍发现他走路有些微颤。她害怕自己老了，会照顾不了韩磊。

如今经过七年的治疗，韩磊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进展十分缓慢。只有每天照顾儿子的李小萍察觉出细微的变化，\"脸上表情丰富了，手臂肌张力比以前小了一些。\"也许儿子永远不会恢复意识，也许十年、二十年才会恢复，但李小萍从没想过放弃。

\"只要磊哥还活着，对于作为父母的我们来说，就是希望。“

韩永平挂在客厅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