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圣庙的建筑师。——梭罗《瓦尔登湖》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爸爸。

1、

2013年11月的一天，在电话里突然听说爸爸身体有些不对劲，妈妈说他腿发软无力走路，我把自己的工作做了交代后，匆匆飞往青岛。

当飞机飞跃青岛上空时，我俯瞰这个被蔚蓝大海环绕的岛城，在栈桥海边，在著名的青岛火车站附近的天津路，很多黄墙红瓦的房子，在1936年，那里有我爷爷奶奶的家，我的爸爸孙玉玺，就是那一年春天出生的。

爸爸出生那天，家里张灯结彩，奔走相告，他是孙家期盼了很久的儿子，是两代人单传后的第三代长孙，爷爷奶奶喜上眉梢，爸爸的两个姐姐也激动的流下了泪水。

这座美丽的岛城，孕育滋养着爸爸19载，1955年，我爸爸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城市建设系。

爸爸读小学的时候，还是解放前，那时我爷爷奶奶顷全力培养他，希望他能荣宗耀祖，出人头地。我爸小时候就有过人的聪明，学什么东西都特别快，反应灵敏。

爸爸的老家门牌号是49号，相隔几十年后我找到那里时，它已经是一家小饭店了。天津路两旁茂密高大的梧桐树在微风吹拂下摇着斑驳的影子，马路中间不时有几辆有轨电车缓缓驶过，恍若隔世。

2、

当我急急忙忙赶回家，得知父亲的病因是脑部有积液，这两天积液的增量很快，本来还想着把爸爸带去更好的医院，可医生说已经不能再等了，要尽快手术，取出积液。

那天傍晚，我和弟弟搀扶着爸爸一起去医院，爸爸的腿脚这时候差不多是抬不起来了，先是到一家发廊把头发剃了，那个小师傅很利落地把爸爸的头剃光，居然不要钱，他说：“等老爷子出院后再一起给吧！”

去医院前，爸爸在他的房间整理，他把手机、乘车卡等重要的东西都放好，还向妈妈交代银行卡、存折的密码，他带了剃须刀、毛巾、洗漱用品等。我和弟弟一起送爸爸进手术室，一起把爸爸从手术室接回到病房，当手术室门打开的一刹那，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摸着爸爸的手，叫了一声“爸”，他轻声应了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那几天，青岛连雨，我来来回回走在从父母家到医院的路上，片片树叶随风飘舞，秋天的凉意及我的忧伤一并涌来。爸爸头上缠的纱布还有血迹，他的颅骨被打了两个洞，每次当护士来换纱布时我的心都在微微颤抖。

谢天谢地，爸爸的手术成功了，他渐渐好起来，恢复了健康。

3、

转眼到了2017年4月25日，那天与妹妹通电话，没说几句，妹妹便哽咽了，身为医生的妹妹，听电话里她断断续续地说这阵子爸爸咳嗽不止，以前都以为是支气管炎，做了CT，她看了诊断报告判断爸爸的胰腺出现了问题，说有可能是胰腺癌中最凶恶的那种：胰头癌。

电话的那一头，妹妹在费力地组织语言：“姐，我和弟弟...已经商量了...我们一起决定...这事要瞒着爸妈，也不进一步检查了，我会找一些...保守治疗方法给爸爸用药...只希望...奇迹出现吧，相信姐你也一样的想法吧……”

5月4日，妹妹飞青岛，给父母坐头等舱，把父母接到了深圳她的家。7月我放暑假赶到，看到父母在妹妹的精心照料下却局促不安、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七月的深圳高温难耐，两老明显有些吃不消，虽然终日鱼肉佳肴，荤素营养搭配，所居又是豪华住宅区，可爸妈还是不想再呆下去，他们说实在不能让妹妹这样受累了。

妈妈整天嚷着要回家，弟弟实在拗不过，他在妈妈面前说漏了嘴。

妈妈知道了真相，并没有出现过度的激动和惊恐，但妈妈却坚持她的想法，她说她想办法一定把爸爸的病确诊，而且一定要和爸爸回青岛，妈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即使是癌症也有办法可治，她说“我们做老人的最主要的是要有知情权”。最后妹妹顺从了他们，不日后他们返回了青岛老家。

4、

我们家，本来一共有四个孩子，我本来还有一个大妹妹，在她人生最灿烂的时候，被摧残了。那是1989年7月9日，一个从阳光明媚到大雨瓢泼的日子。

那天，是我大妹在她就读的大学——沈阳药学院的毕业典礼，她做为优秀毕业生，被沈阳某制药厂点名要了去，第二天就是报到日，晚上，同学们散了，她的德育导员要跟她单独说几句话，妹妹就跟着他到了他的办公室，在那里他强迫妹妹答应跟他在一起，大妹拒绝了，他就用事先准备好的砖头砸昏了她，再死死掐住她的喉咙……

待到保卫人员因为突然下了大雨去关窗时，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妹妹，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已经来不及。

沈阳公安局打给爸爸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爸爸连夜前往，电话里只说妹妹受了伤，等到了医院见到妹妹，爸爸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醒来后早已是天人两隔，妹妹走时还不到21岁。

49岁的妈妈一夜白了头，赶到沈阳时近乎癫狂，我抱着半岁的女儿来到躺在棺材里的大妹躯体前，她的身体冰冷，嘴角还有几抹血痕……

5、

尼采把人生分为三重境界：骆驼、狮子、婴儿，这三个境界放到我爸爸身上又是如何演绎的呢？

顺从的骆驼：青岛解放后，爷爷奶奶的成份定为小业主，他们的裁缝铺被没收，成为工厂里的工人，过了几年太平的日子，不料到了1958年，反右斗争开始了，首先是他们的大女儿即我的大姑被打成右派，不久后，她用刀片割腕自杀了。

我大姑夫也是右派，大姑死的时候，三个孩子最大不足十岁。据说他们的罪名一是右派，二是苏联特务，三是“三青团”遗留份子。我大姑性格倔强、耿直，因为对单位食堂的伙食提了些意见而得罪了领导。

1958年的爸爸正在同济大学轰轰烈烈地做着他的学生干部，他担任团支书及班长，虽然家庭成份不好，他却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的同学们，他能歌善舞，爱好广泛，学习成绩好，对所学问题有独到见解，虽然他拮据度日，连寒暑假也很少回家，却时不时给家庭条件更差的同学一些周济。

突然有一天，大姑自杀的消息传来，还在带头抓“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爸爸，居然自己的姐姐就是右派，并且“自绝于人民”（收到的电报上这样写的）。

大姑惨死以后，我爷爷奶奶就被牵连，连带他们自己的“历史问题”一起，我爷爷被整成精神病，没多久就被整死；我奶奶接连丧女丧夫，悲愤交加，不出几个月也抑郁而亡。

我爸爸那时二十二岁，一个接一个的亲人惨死，直到奶奶去世，他休了学，踉踉跄跄地回到了青岛，和家中的小姑、小叔三人苟且残喘。

一年以后，爸爸回到同济大学继续读书时，已经与从前判若两人。1961年8月，父亲毕业，他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于是，他来到了内蒙古大兴安岭。

6、

内蒙古大兴安岭，位于中国地图的“鸡头”位置，与黑龙江省毗邻，爸爸从上海到呼和浩特再到大兴安岭所在地牙克石市（当时叫喜桂图旗），乘火车用了三天四夜，当火车到了东北这块土地后，一望无际的田野，茂密苍翠的森林，当绿皮火车慢慢地行进，亭亭的白桦林从窗外丝丝掠过，羊群像云朵一样飘在草地上，车厢里异乡的人、东北人的粗犷大噪门、有着“高原红”脸庞的少数民族女人和孩子，这让一直阴云笼罩心头的爸爸得到片刻的舒缓。

两个月后，牙克石的第一场大雪如期而至。这里的冬天来的特别早，万物萧杀，父亲住在单位的活动板房里，房子正中有用铁皮制做的大炉子取暖，炉子的上方一根烟囱通向房顶，四面透风的墙，用各种能够遮挡的东西遮挡，一走出门外，没过鞋子的雪地发出冰冷的银光，人被冻的瑟瑟发抖。深冬，爸爸和当地人一样也穿上了皮袄、戴上狗皮帽子，脚上是毡子做的棉靴。

1964年的农历正月二十，爸爸在认识了我妈一年后，两个人结了婚，那时我妈24岁，他29岁，在当时也算是大龄青年了，妈妈的家庭成分也不好，她的大姑是地主婆，二叔在土改时被枪毙，她因此逃到了大兴安岭，与我爸也算是同命相怜了。

他们结婚后，妈妈也调到爸爸的单位，他们从牙克石，随着爸爸的单位——建筑工程局，爸爸的单位就是盖房子，房子造好了再往北继续开发，最后来到了火车的最后一站——莫尔道嘎镇，生下了我弟弟，那一年是1972年，弟弟出生那一天，也是农历正月二十，是父母结婚整整八周年。同事都来祝贺，因为我们家有了三个女儿后，也终于有儿子了。

觉醒的狮子：有四个孩子的家庭，对于父母这样的双职工，又是国家干部的职务，按说养活我们也不成问题，比之于我周围很多家庭都是靠男主人一人的工资养家糊口，我们家的生活条件还算是不错的。但真正的困苦是来自于大自然的寒冷气候，还有对于渐渐长大的孩子们的出路问题的担忧。

但父亲真正的“狮子”觉醒应该是如何让孩子以后生活的更好，如何改变被他影响了的命运——在这个边陲小镇，当高考恢复几年后，居然都没有考上大学的。

所以本来可以享受“孩子老婆热炕头”的日子，被新的主题所替代，当深圳成为特区，爸爸便开始积极办调动手续，他希望通过他的才学从此改变命运，把妈妈和我们全部带走，到深圳去。

爸爸的专业是“给水排水”，当时正是热门专业，不久后，从深圳发来的商调函有十来封，他们非常欢迎爸爸前去，并给予优厚的待遇。不仅深圳需要他，爸爸在一些大城市的同学也都纷纷引荐爸爸前去发挥他的才干。

可那里最大限度的“开恩”，就是把父母调回了牙克石市，这时已经是1981年了。而我1982年就参加了高考，我的妹妹弟弟们终于摆脱了师资力量不足带来的缺憾，相继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

父亲的“狮性”再一次显现是在1991年，因为他的名气，有人找到他去设计一座大桥，当时知识分子在南方可以兼职挣钱了，父亲和一些工程师们在一起白天黑夜地绘图做设计，半年多后，一座新的大桥把当时的海拉尔市（呼伦贝尔盟公署所在地）的一条大河接通，大桥竣工了，本来以为可以赚上比他工资高得多的可观酬劳却没有得到，因为当时好像这还算“私活”。

他最后一次的“狮醒”应该就是他退休以后了。1992年，56岁的爸爸，在内蒙古大兴安岭工作了三十一年后，终于退休了。

父亲迫不及待地发简历到自己的老家青岛，当年他来到内蒙古时，可能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可能离开，更没有想到，他的三十一年乡愁，终于有一天可以得到慰藉。

父亲退休后风生水起，也许真正让父亲体现到自己价值的时代就在这以后，他终于用自己赚的钱买了房子，终于可以带着妈妈去国内外旅游……

7、

2018年4月，父母又早早在家里等我了，因为误机比正常回家晚了不少时间，父亲居然到小区外面接我，见到我以后，和从前一样把我的行李箱拉了去，爬楼梯时，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气声，但却没有拗过父亲搬我的箱子。

这时与发现父亲疑似癌症快一年了。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父亲没有任何生病人的征兆，不知情的父亲还和从前一样，该跑步跑步，该买菜买菜，该去海边去海边。妈妈利用常规体检的时机，陪父亲把身体全部检查了一遍，除了从前一些小毛病外，一年前发现的胰腺问题全部消失了！

这时的父亲已经是八十有二的耄耋老人了。那几天，春寒料峭，好不容易有一天太阳特别的好，我拉着他们出来，路边的樱花、海棠花、梨花开得正艳，爸爸穿着红色的外套，妈妈红色的裤子、紫花青色的中式棉袄，两人都很开心。

回到了婴儿时期:到今年父母已经在青岛生活了27个年头。

从前在大兴安岭，西伯利亚寒流会肆虐那里有八、九个月之多，仅仅是为家人做棉衣服，母亲就一年到头不停地做针线活，在莫尔道嘎的时候还要捡木头，要种菜：挖地、点种、收割、储藏，要烧炉子、烧火墙、劈材、洗衣、烧饭，里里外外每天都是做不完的活，我爸爸近视眼，经常是放下饭碗就端起书本，真不知道我妈妈要多少辛苦多少委屈，所以他们多半都是为此而经常吵架。

近几年，我看到爸爸再也不和妈妈吵架了，无论妈妈怎么不讲理。不但如此，他还哄着妈妈开心，妈走到哪他跟到哪，这时候的俩老，感情比从前好了很多。

年轻时的他也许不修边幅，老了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洗衣，拖地，洗碗，东西归类分放，他负责的厨房一尘不染，连我妈都说爸爸是年纪越大越有魅力。

8、

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豪言壮语，甚至是少言寡语，但却掷地有声，不言自威。

妹妹找出她在大学时，爸做的书签，拍照给我，爸爸亲笔写的题字我录在此，之一：

劝尔出门行，

行难莫行易，

易得还易失，

难得易难离。

（唐）元稹

之二：

辛未年卯月申日赫男生日

学者不论天资美恶，

亦不专在勤苦，但

观其趋向着心如何。

（宋）张载

在他七十七岁退下来的时候，带回家里一张他绘的图纸，看到爸爸那漂亮的仿宋字，我当时有种无可言说的情绪，一方面是父亲终于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了，一方面还为爸爸不再工作而惋惜，恐怕像这么漂亮的手绘图纸不再可能出现了。

2019年春节，我们又回家团聚了，按照病理学讲的那个时间期限，远远已经超过了，而父亲也知道了大家一直瞒着他的事，他只是哈哈大笑，说：“你爸我至少还要再活四十年呢！”

2013年国庆节时的父母

我奶奶与我大姑

我爸爸的毕业证书

爸爸送给妹妹的书签之一

爸爸送妹妹的书签二

七十年代我们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