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今日除夕。晚上还有宫宴。我送您进宫吧。”铁君提醒九王。

　　九王用手中短剑，挑起马车轩窗上的锦绣帘子。玉儿提着裙摆，迈步在月光雪影中走着。他凝望着那一撇小小的娇俏身影消失巍巍林府的朱红大门，才懒懒吩咐马车开道。

　　今日最惦记的人已经见到了，九王心满意足之后，略感疲乏，他靠在厚厚的紫貂垫子上养神。

　　十岁元宵，玉儿偷偷溜出门去看烟火，在人流中迷路了。一个人在东市流离哭泣。

　　那年林府小姐走失是件大事，哥哥为了找到她，甚至惊动了天子。

　　她错过了林府寻她的人，深深懊悔，一时无措，急得胡乱奔走。四下并无熟悉的脸孔。还好，昏头昏脑的原地转圈，看到一盏漂亮的明灯，正伸长脖子，和寻来的九王撞个满怀。

　　九王也到夜市上寻找玉儿。他单手挑着一只最华丽硕大的灯笼，这样，玉儿也容易看到他。

　　他一直不忘记，雪夜里她从人潮中扑过来，缩手缩脚，冻的跟个傻猫儿似的，一看到他，撞入怀里，眼泪汪汪，一脸凄惶。

　　九王怜惜的摸摸她发髻，又揉揉那雪白，冰凉的小脸。想她走失了好几个时辰，脚定然是痛了。他蹲下身子，示意玉儿爬到他背上来。

　　“九哥哥，你真好。只是我回去要被哥哥打板子了。”玉儿泪眼朦胧的趴在他背上，心里害怕。

　　在人潮中，她看到哥哥和六王领着下人一路寻找呼喊。因为害怕会被斥责，众人寻来之际，玉儿就躲在卖灯的商贩后头。大家心急则乱，四处寻找，都没发现她。等她回过神，要寻春娟和墨书，却又杳杳无踪。

　　“调皮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要被你哥责罚呢？”他背着她，她在他背上擎着那盏最大最亮的花灯。

　　雪地上留下他们缓缓前行的身影，飘絮洋洋洒洒，渐渐覆盖了雪地上的一行脚印。

　　“那我现下怎么办？”玉儿轻轻掸掉落在九王发上和肩头上的雪片，她此刻只有担心害怕。

　　她的问询，看似在问自己，其实也是吃准了九王对她一向仗义。做调皮事，他一样有主意，就看他是否会如以往一样，依然愿意为她担待错事了。

　　“傻玉儿，你就说是你九哥哥带你出府买糖葫芦好了。你哥哥不能责罚我的。”九王给她拿主意。

　　“小玉儿，记得以后再莫乱跑，你总做些吓人的事。总还是不长记性。”九王背着她，一面走一面叮嘱。

　　“以后犯了错事，记得还有我，一切都可以推给我，我全为你担着。你切莫再因为害怕不回家了。不然，被人牙子抓了怎么办，回去被罚了又怎么办？谁来哄你这个爱哭鬼呢。”他殷殷嘱咐她。

　　在风雪中，九王背着玉儿踟蹰前行，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玉儿的眼泪一颗颗砸落在他背上，濡湿了一片衣裳。然后这小女子就骗他。

　　“九哥哥，那我也不能总这样劳烦你，我这么倒霉催的，怕还要常常麻烦你为我担待。”玉儿这样自怨自艾，惹九王嗤嗤笑她，说既然如此，应该要个大大的谢礼才划算。

　　“那你想要什么谢礼呢？我又没有银子给你买糖吃。”

　　“谁要吃糖？你呀你，又忘记牙痛的教训了。”九王想起玉儿捂着小脸，咻咻喊痛的模样，她眼中含泪，眉心蹙起，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九哥哥大恩，玉儿愿意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我这样回答，你可满意？”玉儿只想哄得九王能坚定帮她担错，不仅如此，还想讨个长远的护身符。

　　“玉儿就想骗我。”他看穿了这小女子，负载着她，继续在雪地里缓缓而行。

　　“那玉儿就想骗你，还想以后都骗你呢。你给不给我骗？”她娇缠起来，一手高举着花灯，另一只手更紧的搂着他脖子。

　　“这一辈子，被你骗，我却无妨。既然如此，长大了，你就跟着我吧，任何事，我愿意为你这个闯祸精一生都担待。”九王知道玉儿还在担忧回家后会被兄长责罚，出言哄着她，安抚她。

　　背上的小人儿一言不发，却搂着他脖子，脸埋在他背上，又嘤嘤哭起来。

　　“你这小丫头，可要记着，既然要跟着我一生，那我们既然说定了，你也就记好了。你若不反悔，就在我背上用手叩三下。自此以后，你都不能悔了。”一个女孩儿对男子承诺，跟他一生，可是要嫁他为妻。九王唇边漾起清浅的笑意。这个小玉儿，总想骗他，可知道这次她把自己一生都赔给他了。这笔生意，真是上算。

　　“记得回家说，你差点走失是因为被我怂恿。也别忘记今日我对你的大恩。你哥哥以后要怨我了。”

　　为她背锅或者送死，九王甘之如饴。心情越好，他反而更放慢了脚步。

　　“九哥哥，你走快些。”她有些困了，脸紧紧贴在他背脊上，眼睛快睁不开。

　　“你太胖了，我走不快。要不，你自己下来走。”他逗她，做势要放手。

　　“我不下来，还要九哥哥背，那你还是慢慢走吧。”玉儿赖在他背上。心里想，放她下来，万一九王跑了怎么办？一起回林府，他就算不承认是他诱惑她出门也不行了。

　　“刚才的事，你还没答应呢？答应了，以后长大要跟着我。”

　　那日玩老鼠娶亲的游戏，他怕是入戏太深了吧，怕自己以后娶不到媳妇。玉儿心想。

　　“好。”玉儿点点头。带着些侠气，用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三下。拍完了，她感觉到九哥哥身子轻轻一颤。

　　玉儿合上眼睛休息，她此刻只想快快回家，美美的吃个柿子饼，再好好睡上一觉。

　　九王送她回林府，承认是他引诱玉儿出门，皇后为此几度派人到林府问询事情原委。因为害怕，玉儿只知道哭，什么都不说。

　　很久以后，玉儿才知道，九王因此被罚去皇太后宫中关了三个月。他是为她而被责罚。

　　他靠在貂皮软枕上，闭着眼睛养神。想起三年前的雪夜，昏暗的天色掩盖住九王面皮上那一抹微红。

　　刚才心上人就在身边，此番和她单独相对，他能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幽幽气息，按捺着喜悦，心却跳得比往日急促。好一阵悸动。马车车厢里还氤氲着她的体香，仿佛刚才的暧昧和牵扯还没散去。

　　这一切，是不是就注定了如今呢。

　　她那时候太小，自己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她不懂，长大后跟着他这句话的分量。说者无心，听者却深刻入心。

　　他们幼时总在一起玩耍。玉儿年幼，只比九王小两岁。九王待她也是亲厚，两个人闲时总喜欢腻在一起，常常耍成两只泥猴。

　　她小时候最喜欢围绕他转。她那时候心思玲珑剔透，那样骗他，骗的他甘之如饴。如今长大了，被教养的收敛了许多，竟没有当年那么可爱可亲了。

　　天寒料峭中，九王找到她，背她回家。如今玉儿长大了，只有他还记得小时候的痴话。于她，风过无痕，若找机会提醒她呢？怕她托说是戏言就推诿了。九王心里一阵惆怅。

　　玉儿不知道，今日九王表面皮厚，其实心里局促紧张。

　　本来准备了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却又是面对一个喝得腮边酡红的美人儿。自己平时也算个皮厚老道的，为何今日多次演练过的话却说不出口，那压在心口还没说出的思念和爱慕，赌得他心口生疼。

　　九王心里惆怅，自己既是帝后唯一嫡子，又有太白阁四公子的名声，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太学里的学生。

　　他骄傲自负，又和佳人一起长大。如何她心里不会有他？懊丧气恼中，，他不知道情爱中，他也只是稚子，未历情事，

　　今日见面，一番没头没脑的诉说衷肠，让听的人真假莫辨，甚是头疼，又能入耳几分？

　　九王记得第一次见玉儿的场景。

　　那时九岁，正因为调皮，扯了太傅的胡子，又污了书，被打了手板，正在罚跪。跪完了，先认错。还要把污了的书全部抄好。何时抄好何时用膳。

　　皇帝这次前所未有的支持太傅，要好好磨砺他的性子。一个月来，在宫中，干了太多调皮捣蛋的事，皇帝也不好再昧着良心包庇了。

　　九王不服，被禁军按着捆了个结实，扔到太后的佛堂跪着。皇后哭闹，太后心疼，也无甚用。九王，皇帝，太傅都没有个先服软的。

　　门“吱呀”一开，一个鹅黄襦裙，梳了双鬟，白白胖胖的小丫头跑了进来，进来的时候，两只手里，各自抓着一块桂花糕。

　　“小哥哥，你犯错了呀？”她清澈的大眼睛凝望着他，声音娇脆。

　　九王摇头。

　　“那你真无辜。在孤山的时候，我爹总不讲理，他是坏爹，也老是罚我跪。”玉儿的话一说出口，九王已经把她引为知己。他也有个坏爹。

　　“你手里的糕点给我吃一口呢。”九王关了一天，肚子早“咕咕”叫唤了。

　　玉儿看他可怜，虽然舍不得，还是举着桂花糕过去，喂到他嘴边。他饿坏了，吃完了玉儿喂他这块糕，又伸长脖子，把她啃了一半的那块也一口吃到嘴里。

　　“还想喝水。”他又吩咐这小丫头。

　　玉儿心疼才被咬一口的糕被这个哥哥吞了，哭唧唧的，还是体谅他想必是饿急了。玉儿又好人做到底，爬上锦凳，给他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下来，喂他喝了。

　　“还要喝水。”他吩咐起她，得心应手，心安理得。

　　她又爬上锦凳，给他倒水。下来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下没踩稳。九王也算讲义气，赶紧膝行两步，玉儿砸在他身上，绵绵软软的肉团子，也还无妨。

　　“谢谢你，小哥哥，我摔得一点也不痛。”这个女娃娃，守礼又善良，真胜过宫中所有伴读。

　　九王这才认真打量玉儿，她是个极好看的女孩儿。腰间挂着的玉牌儿，刻了个林字。他读书少，却想起那些人上书夸母后的话——貌美心慈。

　　“你会写字不？”

　　“我的小楷写的还好。”

　　“那你帮我解开绳子。”

　　九王轻易就哄得玉儿和他一起抄书。好歹半日功夫，把书抄完。所谓两个人一起抄书，也是玉儿勤勤勉勉写了一大半，手腕酸麻，她边写边哭。他才接过笔来。还在她脑门上敲一下作威胁。

　　日影西斜，两个小小孩儿，困顿在地上，依偎一处，呼吸均匀，合着眼睛，是睡着了。

　　“我就说，这世上还真是有冤家。”太后对着皇后说。她授意玉儿过来，就想看看这娇憨的小女娃怎么帮孙儿脱困。

　　桌上摊开的《孙子》，墨迹半干，前面的字体娟秀稚嫩，后面几页的九王手笔，真是一言难尽。

　　“母后，这是哪里来的孩子？”皇后看着两个孩儿，柔声把他们唤醒。

　　“今日林府带林二的女儿觐见，刚才在哀家那里，还吃了桂花糕。这孩子生得端正，看了生辰，是个有福气的，想着将来可以配哀家的乖孙儿呢。”太后论亲辈，算是姑母林夫人的姨母，玉儿也算她个孙女了。

　　“母后，你以后让林淯城带他妹妹一起进宫伴读吧。”皇后这样说。

　　玉儿兄长护短，到底她还是一直养在林府，没有进宫。九王又跟着六王，常常往林府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