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射怀孕岳母内射怀孕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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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射怀孕岳母

内射怀孕岳母()

马燕来医院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干了七年,七年时间,不短也不长,刚好可以把一个人的生活建立起来,又重新毁掉。

我本想先写我的故事,但马燕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就从她的故事开始讲起吧。

(一)

马燕是我的病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的治疗方案已经很成熟了,所以入院后,她就被安排进了普通病房排队等待手术。

排队的时候,我例行查房,第二次见到马燕(第一次是在诊室,因为病人多,很匆忙,我并没有注意到她)。小姑娘十六七岁,扎着学生常见的那种马尾,皮肤白净,额头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眼睛不大,但眼型是那种杏仁的形状,看起来很舒服,瞳仁泛出淡淡的琥珀色,鼻子有些过于挺拔,让整个脸看起来带了男性的英气,好在嘴巴小巧,中和了鼻子带来的男性化特征——整体看来算是漂亮。她穿得很干净,但领口、袖口和裤脚已经磨得有点毛糙,显然,这身衣服已经穿了很久了。

陪床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和马燕长得很像,是她的妈妈。我简单询问病史了解情况,然后嘱咐她最近几天不要让马燕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也不要着凉感冒,我们会尽快安排手术。马燕妈妈像鹅一样伸着头听着,偶尔点点头,就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聆听主教的教诲,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指示。

交代完后,我就匆匆离开病房回办公室了,我以为这个小姑娘只是一个像我救治过的无数病人一样的普通病人,但命运却让我们有了一段纠缠:她像一个扳道工,在我的列车从她身边驶过时扳动铁轨,使我的人生转了一个小小的弯。

马燕的手术排到了她入院后的第三天下午。按照惯例,我只需要在病人住院的第一天和手术当天去查房即可,但她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因为家里的事情让我心情烦躁,我就又带着徒弟来查房了。

马燕坐在病床上,已经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服,显得身体愈发单薄。她静静地盯着窗外,不知道是在看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还是在看远处的高楼。

她妈妈戳了戳她,她才如梦初醒般转过头来,向我点头致意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询问她昨天到今天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她给出了简短的、否定的回答;然后我安慰她不要紧张,调整好心态,她定了点头,便又转过头看向窗户。

倒是她妈妈很健谈,谈完马燕的病情,就开始讲她家的事情。离开父母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生活久了,对于家乡的话题就会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而且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正好让我心情烦躁不堪,我也很想听一听马燕妈妈唠家常,就让急着回家的徒弟不用等我先回去了。

马燕的老家在市周边不远的农村,因为耕地很少,她爸妈生下她之后就去南方打工了,她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的。两年前,她爸爸因为工厂毒气泄露被毒死,赔了九十多万,她妈妈就拿着这笔钱在市里买了一套小房子,一边周围工地上干零工,一边看着马燕上学。前几天,马燕在上体育课时忽然晕倒了,去一家小医院检查,说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家里人不放心,就转到我们医院来了。

“叔叔,你吃个苹果吧。”忽然,马燕递过来一个已经削好皮的苹果。

我说我不渴,给你妈妈吃吧,马燕妈妈接过苹果说自己不吃,又强行塞到我手里,说你尝一下,这是马燕爷爷奶奶自己种的,很甜,我咬了一口,真的很甜。

吃完苹果,我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交待了些明天手术要准备的东西和注意点。准备离开时,马燕妈妈非要给我装一袋苹果,我说不能拿,她说一袋苹果又不会违反纪律,我说真不能拿,就从病房里逃出来了。

手术前,我又来到病房,看了看护士的日志和马燕的体征数据,护士长安慰马燕和她妈妈时,我看到马燕的脸像一张白纸一样,她妈妈也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本以为手术会很成功,但中途却出现了变故。开刀后,我熟练地将带着摄像头的导管伸进了马燕的心脏,很快确定了粘连的位置,可即将进行微创时,我忽然发现在粘连接口处,有一个地方有几个颜色明显比正常颜色深的疹子一样的东西,我心里面闪过一丝焦虑,赶紧让护士拨通了主任的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让主任快点过来。

不到十分钟,主任全副武装赶了过来,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他看了看视频,说可能是瘤。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倒不是因为同情病人的遭遇,而是对自己没有贸然下刀感到后怕和欣慰。这个肿瘤太隐蔽了,术前给心脏造影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血检结果的白细胞偏高都以为是粘连处发炎造成的,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肿瘤。

“怎么办?”

主任沉思了一会,说还是要做,粘连不打开的话,看不到肿瘤全貌,后续太危险了,由他协助我完成手术,同时,他让护士去找马燕妈妈签相应的文件。

手术终于顺利做完了,比原计划晚了两个小时,从手术室出来,我已经浑身湿透筋疲力尽,马燕妈妈想从椅子上起来,但居然没起得来,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起来了,让护士过去告诉她手术成功了,但马燕要转到重症病房,后续可能还要接受手术。

下一次见到马燕,是术后当晚,因为麻醉药的关系,她还在睡觉,嘴上扣着呼吸面罩,手上插着吊瓶,许多电线从她被子里伸出来,连接到冰冷的、偶尔“滴滴”作响的机器上。她的脸越发惨白,我甚至有种错觉,她其实已经没有生命了,但屏幕上起伏的曲线否定了我的看法。

马燕妈妈静静地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庞失神,连我走了都没有发现。

让马燕静静躺一会,我来谈谈我自己吧。

(二)

七年前,我从医科大学毕业,机缘巧合下来到现在生活的某二线城市一所三甲医院实习,实习结束后,我留在这里,正式成为了一名医生。再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爱人——王梦——市属某单位的一名工作人员。

所有人都以为,一个医生和一个公务员的结合,一定是幸福的开始,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段婚姻却成了我噩梦的开始。

王梦比我小3岁,父亲是市政府某局的公务员,母亲是本市重点中学的老师。她大学在成都一所三本院校,大三时,又辗转到英国读书,回来后考上了本市的事业编。

而我呢,父亲是一千多公里外一个小县城的医生,母亲早年经营一家服装店,前些年因为车祸去世了,家里的日子虽然不算穷,但和王梦家相比自然是云泥之别。工作一年半,因为收入尚可,加上父亲的积蓄、母亲的赔偿金,也凑出首付在这座城市买了房子,有了一个“家”。

我和王梦的缘分,源于一场朋友的生日聚会。因为在这座城市认识的人不多,所以我努力维护着每一段关系,尽管和那个朋友不算很熟,但既然生日聚会邀请我,我还是买了一个礼物去参加了。

缘分有时候就是妙不可言。一进包厢,我就被王梦吸引住了,她披散着头发,发尾自然卷曲;眉毛很直,微微上翘,颜色不浓不淡;眼睛很大,戴一只圆圆的眼镜,而且双眼皮很大;鼻子虽然不高,但很精致,侧面看有点像小鹿的鼻子;嘴巴比较小,上嘴唇比下嘴唇略厚,而且涂着和她白皮肤很搭的正红色口红,很有气场。

一进门,朋友就马上站起来迎接我,王梦也跟着一起站了起来,我又假装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她中等个头,身材纤细但并不骨感,穿一件红色连衣裙,蹬一双红色平底鞋,露出中间雪一样白的脚踝。

“赵医生,大医生,您可算是来了,就等您呢。”朋友戏谑地说道。

“大医生可不敢当,顶多算个小大夫,哈哈哈。”我也戏谑地回答道。

我看到王梦扑哧一笑,露出了几颗牙,更加风情万种。

然后朋友开始逐个介绍在席的我不认识的人,我这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叫王梦——好美的名字。

“王孙公子,梦牵魂绕……哈哈哈,人如其名,人如其名。”另一位朋友打趣道。

王梦似乎习惯了对她外貌的恭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吃菜,偶尔大家举杯庆贺。平常在这种场合,我总是充当配角,但那天也许是因为王梦在场,我忽然变得伶牙俐齿、妙语连珠,而王梦也很活泼,主动接我抛出的梗,气氛非常愉快和谐。

吃完饭之后,朋友提议去唱歌,便打车到KTV,点了啤酒套餐。因为互相之间其实并不熟,有些人甚至刚刚才认识,所以寿星吼了两嗓子后,大家就开始玩游戏喝酒,话筒便被冷落了。看大家都不唱,我便霸占了一个麦,边喝酒边唱歌,而王梦因为身体不舒服不能喝酒,只是坐在角落里玩手机。看她无聊,我便邀请她一起唱歌,她本来极力拒绝,说自己唱不好,但我借着酒劲过去把话筒强行递给她,她淡淡地笑了笑,开始和我一起唱。

王梦一开口,我们举着的酒杯都停下了——她唱得太好了,我甚至以为是原唱没有关掉。我放下手上的话筒,全神贯注地听她唱歌。一曲结束后,我带头鼓掌,等到掌声停下来,我壮着胆子夸她人美歌甜,她又冲我莞尔一笑。

接下来,我们玩游戏喝酒,王梦唱歌,每次歌曲高潮和结束,我都会带头喝彩、鼓掌。我本来酒量就浅,很快便不胜酒力,只好坐在那里唱歌,但所谓的唱歌,也就是偶尔附和一句,因为我怕自己唱不好把王梦的歌声给破坏了。

我本想乘着这个机会去搭讪,但想了一下,像她这么漂亮、唱歌又好的女孩子,应该有男朋友,便打消了搭讪的念头。谁知结束后,王梦主动过来要加我的微信,我心中窃喜,她让我扫她的二维码加她,我慌乱之下竟然也打开了二维码,她噗哧笑了,一边切换到扫码界面,一边说:“赵医生,你该不会就是把海绵落到病人肚子里的那个医生吧?”

如果当时没有加微信,后面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更不至于闹到鸡飞狗跳要离婚的地步。只不过这是后话,现在我要去看看马燕恢复得如何。

(三)

“赵叔叔,你看起来很累。”刚进病房查房,马燕就盯着我说。

也许是因为瞳仁颜色很浅得缘故,马燕盯着我的眼睛看起来很忧郁,让我莫名地有些慌乱。

“没……没有,可能是因为昨天安排的手术有点多吧。”其实,昨天只有一台手术,累是因为昨晚王梦又和我闹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懦弱的行为总会招致肆意的报复。

“那你要注意休息,我看你最近眼圈一直黑黑的,当医生可真累。”

“医生嘛,确实挺累的,但病人多,有时候就没有办法。”

“我以前其实也想当医生。”

“怎么,后来不想当了?”我笑嘻嘻地问。

“嗯……对,现在我想当警察。”她有些不好意思。

“警察也挺好的,女孩子当警察很帅,不过警察也很辛苦。”

“我不怕苦,当了警察我就可以抓坏人了……”马燕兴奋地说。

入院这么多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兴奋,她眼睛忽然瞪大,琥珀色的瞳孔覆上一层湿润的膜,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想挣扎着起身。

“别起身,你的伤口还没好呢,不能起身。”我急忙吼了一句。

她妈妈一把把她按在床上,转过头满脸歉意地跟我讲:“这孩子从初中开始就说要当警察,一说当警察就急了。”

“没事,她伤口还没好,不要起来,不然可能会渗血,当警察挺好的,好好学习一定能考上。”我也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失态。

又交代了几句,我就从病房出来,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才想起来,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当警察,但孩子的志向嘛,三天一变,我也懒得回去解释了。

后面的几天,我每天都去重症病房看马燕,通过聊天,我逐渐加深了对这个孩子的认识:天秤座,在市一中上学,今年高二,学文科,痴迷鲁迅。

不像有些人只是嘴上说说,马燕是真的喜欢鲁迅,鲁迅的文章,只要是公开发表的,她全都看过好几遍,鲁迅的诗歌,她也几乎都会背诵,每每谈起鲁迅,马燕都会露出严肃的表情,说自己要像鲁迅先生一样,嫉恶如仇,揭露、抨击世间一切丑恶。

因为我也喜欢鲁迅,所以没事的时候,我会去看马燕,顺便和她一起讨论鲁迅。慢慢地,我和马燕越来越熟,后来她索性不叫我赵叔叔,而是直呼我的大名,她妈说她没大没小,她反驳说鲁迅先生就是要打破这种封建阶层制度,我们是“迅友”,这样直呼其名才显得她尊重我。

有一天回家,王梦又莫名其妙冲我发脾气,我和她吵了一架,她就出去了,说是去她爸妈家住。我气得在家里来回踱步,忽然看到书架上有一本鲁迅的《朝花夕拾》,因为长年不挪动,上面落了一层灰(我有个习惯,看过的书不会再翻开看),我想自己又不看,不如送给马燕算了。

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顺手拿上了那本《朝花夕拾》,在办公室换好衣服,就去了病房把书宋给马燕,她很开心,不停地说:“谢谢赵尚文。”

“没事,放在家里也没人看,我家里还有几本鲁迅的书,你要是想看的话你和我书,我都拿给你好了。”我又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第二天我去查房的时候,马燕看我进来,一下子把书藏了起来。

“怎么,这书不想还给我了?”我戏谑地问。

“没……没看完呢,还要好久,等看完再慢慢……嗯……慢慢看,也不急。”我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才吞吞吐吐,毕竟她体内的肿瘤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爆发,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了解到了一些秘密,一些她难以启齿的秘密,一些足以改变我人生轨迹的秘密。

而关于她的病,医院还在组织专家会诊,因为位置比较刁钻,还没找到合适的治疗手段,这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去解开这个谜题。

(四)

朋友聚会之后,我和王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直到有一次,我去成都短途旅行,发了条朋友圈,她评论说她也在成都,于是当晚,我们两个人一起吃了饭,我们的故事才又开始有了交集。

我是个很念旧的人,因为念旧,所以总也走不出过去的阴影。比如上大学的时候,谈了个女朋友,她比我大两级,后来她先毕业了,哭哭啼啼地跟我说自己要回老家,让我不要再找女朋友,她会在她老家等我。接下来的两年,我就傻乎乎地再没谈恋爱,一心要去她老家发展,要不是和我俩都熟识的一个学长说她已经另外找了男朋友,我真就蒙在鼓里,放弃大好前程去那个小县城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和王梦在成都相遇的经历——至少在当时和记忆中,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看到朋友圈她的回复,我犹豫了半天,倒不是不想和她一起,而是怕被拒绝了面子上挂不住。想了半天,最终我还是下定决心私聊她;我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过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她回复说只有她一个人,晚上没有安排。我喜出望外,赶紧问她要不要白天见面,一起去景点玩玩,她说她有点事,等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我早早地来到饭店,她迟到了半小时才姗姗来迟。

“赵医生,对不起啊,我来晚了,路上堵车了。”她笑盈盈地解释。

“没事,我也刚到。”

她这次穿了一件白底绿碎花的连衣裙,披一件绿色的针织衫,脚上是一双棕色的皮鞋,看起来时尚又清新。

我们天南海北聊了很多,她说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在成都,给我讲了不少成都的风土人情和她上大学时候的趣事,还说明天可以当我的导游,我自然欣然接受了。

吃完饭之后,她说想去春熙路逛逛,我正好也没事,就陪着她一起去了。

成都的夜,是沸腾着的,潮湿的空气放大了这座城市的喧嚣,让人以为这是一座快节奏的城市,但奇怪的是,街面上的行人和车辆其实不匆忙,而是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频率——也许是因为火锅、串串蒸腾的水气将现实的速度扭曲的缘故吧。

时针不知不觉指向了十二点,我说我该回去了,她问我住哪里,我说不远,打车半个小时就能到,她思考了两分钟,说要不住她房间吧,就在春熙路附近,走过去几分钟。

“孤男寡女你就不怕啊?”

她哈哈哈笑起来,说不怕,她睡床我睡沙发。

来到酒店之后,我们又喝了一点酒,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俩顺理成章地睡在了一起。她说自己对避孕套过敏,做完之后第二天会吃药,我俩就直接内射了,而且当晚做了好几次,玩得特别开心。

从成都回来后,我俩就确定了关系,不知为什么,她让我不要再联系当时叫我们参加生日聚会的那个朋友,而且亲自从我手机里他的微信、电话全部删掉了。

(五)

车停在地下车库,我却迟迟不愿意上去,我不敢,也不愿面对王梦,家似乎成了一个可怕的魔窟。我把车熄火,然后静静地在车里点燃了一根烟——只有在这时,我才能感受到一点点宁静。

王梦的变化很突然,就好像三个月前,忽然有另一个人的灵魂把她的灵魂从身体里赶出去,自己住进去一样。刚开始,她变得很忧郁,一回家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吃饭、看电视则心不在焉,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我以为是工作忙,就让女儿去逗她,她看到女儿,眼眶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变红,我也主动找她,想安慰她,但她总是躲着我。

我有朋友是心理医生,我建议她去咨询一下,但她拒绝了,说自己没病,只是太累了,缓缓就好了。

后来,情况不仅没有变好,甚至开始恶化。她开始晚回家,而且性情变得非常烦躁,经常发脾气,无缘无故骂我和女儿,要不是有一次我拦着,甚至差点打女儿一耳光;至于夫妻生活,更是没有,因为我受不了晚上她没来由的叹息和无缘无故的发脾气,和她分居了。

我也曾尝试和她沟通,但我似乎成了她的敌人:一看见我,她的眼神里要么是冷漠,要么是怨恨,正常的交流根本没有办法进行,说几句话她就显得很烦躁,如果我再说,她就发脾气。

我掐灭香烟,拉开车门,把手机装进包里,用力关上车门,慢慢来到电梯口,按下向上的箭头,我的心忽然一紧——呵,家啊,我的“凄凉”的家。

我似乎能闻到房间里散发出的冷清的气味,像地下室一样,我打了一个寒战,开始后悔当时没有听爸爸的建议,用温馨的中式装修,而固执地采用了灰色的简约装修风格。

“啪”,客厅的灯亮了,我疲惫地将包和衣服挂在玄关的衣架上,然后艰难地弯下腰换上了拖鞋。

家里没有人——我不知是庆幸还是难过,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像摔倒一样。

“最近这段时间我和女儿住我爸妈家了。”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我太累了,想请个假休息几天,但又放不下马燕,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先上班,等做完马燕的手术再好好休息。

(六)

第二天我到医院,因为前一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再加上听主任说马燕的病比我们预取的要复杂,因为位置很特殊,手术风险很大,几轮专家会诊,还是没有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这让我特别烦躁。

“赵尚文……叔叔,我的病还好吗?”下午我来查房的时候,马燕忽然问我,这是马燕第一次问到自己的病情。

“没事,你的病没事,过几天再做一次手术就好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

“妈妈在的时候我不敢问你,我怕妈妈知道我的病情会伤心……”这孩子第一次换药都没哭,说到这里却流泪了。

我这才发现今天没有看到她妈妈,我问她妈妈去哪里了,她说妈妈打工去了,爸爸的赔偿买完房子就所剩无几了,现在做手术用的几乎全是妈妈最近几年的积蓄和爷爷奶奶种庄稼的收入。

“那你中午怎么得吃饭?”

“妈妈中午休息过来了,给我带了饭,赵叔叔你不要担心。”马燕擦了擦眼泪。

我本想继续说些安慰她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我俩陷入了一阵沉默,病房里只听到仪器嘀嘀嘀的响声。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着,有什么需要你给护士说。”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我忍不住想离开。

“行……赵叔叔……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遇到非常严重的打击,你会怎么办?”马燕忽然问道。

我说这得看是多大的打击,我之前也遇到过打击,所以小打击应该难过几天就没事了,至于大的打击嘛,没有遇到过,可能会消沉很久,弄不好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我以为她心情不好,就让她不要多想,好好养病,等出院了就把我那一套鲁迅全集给她。

她没有回答我,想了有一会,她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一样,很严肃地跟我说:“赵叔叔,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好啊,什么东西?”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封面很花哨的粉色笔记本,郑重其事地递给我:“你晚上回去再看啊。”

那天我上班迷迷糊糊的,一会想起王梦冷漠的态度,一会又好奇那本粉色的笔记本里到底装了什么内容,好几次徒弟把病人带到办公室和我打招呼我都在出神。

终于下班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开着车回到那个冷清的家里,我本想先给岳父岳母打个电话,打听一下王梦的情况,但很快就被笔记本内的内容吸引了。

(七)

2016年9月5日 晴

今天起我就正式成为一个初中生了,我被分到了初一(2)班,班主任姓任,看起来还挺帅的,数学老师是个女老师,看起来很凶,英语老师很可爱……第一次写日记,不知道要写什么?对了,今天选班委了,我想当英语课代表,但没选上,有点失望。

就这样吧,班主任说好多大作家都写日记,我也要开始些日记,会不会我也成了大作家,哈哈哈。

2016年9月6日 多云

今天天气很好,从家里骑自行车去学校的路上差点被一只狗给吓死,哈哈。

早上班主任来看自习,我不知道该干啥,就拿出英语书背单词,没想到班主任居然问我:“第一篇课文预习了吗?”我吓死了,原来哪个老师看自习就要学习哪门功课。

上英语课,那个老师真的很可爱,他讲了半节课英语,剩下的半节课就在吐槽社会的不公平,还顺便把他儿子夸了一通。不过今天英语老师表扬我了,因为只有我把第一课的单词背会了。

……

原来马燕给我的是一本她的日记。我虽然疑惑她为什么要给我看她的日记,但还是一篇一篇翻着看,甚至想从她的日记里找到她的秘密——人类有窥视他人隐私的欲望。

马燕的日记虽然写的很平淡,但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初中校园时光,稚嫩的文字、青春的笑脸、满腔的热忱……长大后真的有很多烦恼,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

翻了几十页,困意渐渐袭来,一看时间,居然已经快12点了,给岳父岳母打电话太晚了,我只好洗漱完赶紧睡下,明天还安排了3台手术。

第二天一大早,我换了衣服就过来看马燕,小姑娘已经起来了,坐在床上看书,她妈妈去打饭了。

一见我进来,她马上放下书向我问好,我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会好,我看到半夜了,今天还安排了手术了,一会晕倒在手术室可就不妙了。

她一脸紧张地问我看到哪里了,我说看到她如愿以偿当上英语学习委员了,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让我别急慢慢看。

我夸她文笔细腻,要不以后去当作家吧,她说以前想过当个作家,但现在就想当警察。

我本想告诉她先天性心脏病当不了警察,但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做这个打破小女孩梦想的“坏人”呢?于是,到嘴边的话又被我强行咽下去了。

我问她为什么想当警察,马燕说因为警察可以抓坏人,她想抓坏人。

她妈妈回来了,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妈妈聊天,她就继续看书去了。

手术时间快到了,我和母女俩告别后就去准备手术了。

(八)

“我怀孕了,我们结婚吧。”王梦给我发过来一个验孕棒图片,上面是两道紫色的杠。

我像被重锤击中头部一样,周围医生、护士、病人发出的嘈杂的声音开始扭曲,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线条,然后又聚集在一起成为了一片像糖浆一样的液体,我在其中挣扎,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手机的震动又重新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按亮屏幕,王梦已经发了几十条微信,大意就是我是不是不想负责,如果我不想负责,那她就去打胎。

“确定吗?你先不要急,我们下班见面再说。”我赶紧回复。

下班后,我几乎是光速来到了约好的咖啡厅,王梦已经到了,正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发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忽然用头顶住我的肚子哭,惹得周围不少顾客看向我俩。我抱着她的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劝她说没事,先不要哭,我们想办法就可以了。

“你娶我吧,好不好,我们把这孩子生下来吧。”忽然她抬起头说。

“嗯嗯,我们重新找个地方说,这里人太多了,不方便。”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她顺从地拉着我的手出来,我在附近找了一个酒店,定了一间房,上去之前,我又在周围的药店买了一盒验孕棒。

果然,她怀孕了,是我们在成都“冲动的惩罚”。我问她吃了避孕药为什么还会怀上,她忽然变得暴躁,说自己忘记吃了,如果我不想负责就让我滚,她一个人去打胎,她看错人了,以后再不联系。

我赶紧说我愿意负责,那我们就结婚吧。

(九)

和徒弟吃完饭回家,已经10点多了,我赶紧给岳父岳母打了个电话,老两口说王梦晚上和同事吃饭去了还没回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为什么梦梦回来老师发脾气?”

“妈,我真不知道。”

“当时梦梦说要嫁给你我就不同意,我就知道梦梦会受委屈,你们外地人……你少说两句,尚文现在跟咱也是一家人。”

“妈,要没事的话我就先挂了,麻烦您和爸好好劝劝梦梦,我过两天去接她和丫丫。”

“你……你,你什么态度……”没等岳母说完,我赶紧挂断了电话。

和王梦的婚姻,其实并不顺利,因为我们两家家境有点悬殊,我还没有母亲,并且那段时间我刚买完房子没多久,手里面没有多少钱,要不是王梦坚持,真的很难坚持下来。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父母,是个周末,王梦开车过来接我,然后走了很远的路才到吃饭的地方。虽然作为医生,我收入不算低,但这样豪华的场合,我还是第一次见,那是郊区的一所庄园,被一扇看起来很重的铁门和外界隔绝开,王梦的车刚到门口,一个穿着红色制服,戴着红色筒帽的门卫便跑过来,王梦打开车窗,脱掉墨镜让那个人看了一下脸,那个穿着奇怪的门卫扫了我一眼,然后扯着衣领用英语说了句开门,大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你们家居然这么豪华,还有这么专业的保安。”

“哈哈哈,这怎么会是我们家?这是我爸的一个朋友开的庄园,我们家经常来这里吃饭。”

车开进庄园内部,我看到主建筑是一栋六层的洋楼,像欧洲的教堂一样,外墙是典雅的深黄色,间杂着五颜六色的玻璃,顶上按着一个十字架,上面钉着受难的耶稣基督。主建筑的周围,是一圈圈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围绕着主建筑形成了规则的同心圆,只是在从大门到主建筑大门的地方断开,形成了供车辆进出的道路,两旁对称地立着许多白色的欧洲人雕像。在道路即将到主建筑门口的时候,修建了一个很大的喷泉,水分3层往下喷射,最中间立着一个黄铜色的裸体女人,肩上扛着一个水瓶子往外冒水。

车子停下,两个穿着燕尾服的男士过来打开门,恭敬地把我们引进了那个我一度以为是黄金做的豪华的大门。进去一楼是一个空旷的大厅,显然,主人并不在乎浪费地方,偌大的大厅除了中间靠后的位置放了一个服务台,其他地方全是空的,只有几根柱子和一些铁质盔甲立在那里,显得很冷清。我想如果一个孩子晚上误闯这里,肯定会被吓破胆。

服务台里走出一个长得极漂亮的女服务员,露出这个职业惯有的那种甜美的微笑,把我们引到电梯口,然后低声向电梯门童说了一句话,微微向我们一鞠躬就离开了。电梯门开了,门童用手挡住了电梯门,我和王梦进入电梯。这电梯显然不是给两个人坐的,因为太大了,除了底和顶,四面全是镜子,顶上的灯也看不出是安装在哪里,但光线从四面八方柔和地撒到了电梯每个角落。

王梦和我都没有说话,我咽了一口唾沫,手紧紧地攥着,从镜子里可以看到,我手指的关节因为太用力而发白了。

“叮咚”,电梯停在了5楼,我跟着王梦,在门童的指引下来到了名为“观沧海”的包厢。说是包厢,其实不大合适,因为太大了,比我住的房子还要大。房子被屏风分割成了两块,较大的隔间,正中间放了一个能容纳12个人的圆桌,上面摆放着干净的餐具还有几瓶红酒,后面是一个超级大的落地窗,能看到酒店后面的泳池——怪不得叫“观沧海”;她爸妈坐在较小的、中式装修的隔间里,里面放着一组红木沙发和茶几,后面是一个被几层丝绸盖住的麻将机,她爸妈正在烹茶。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王梦就一下子跳过去说:“爸,妈,你们要见的赵医生给你带到了,喏。”

我赶紧鞠了一躬,说:“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赵尚文。”

提在我手里的两瓶酒像小丑一样不知道该藏到哪里去,我只好趁着鞠躬,红着脸顺手把它俩放在了墙角——怪不得来的时候王梦一听说我要带礼物就笑了——但我注意到,他父亲假装不经意地瞄了一眼酒。

那天的饭菜丰盛程度超乎我的想象,但也许因为紧张,我并没有觉得比外面小饭店的好吃,而且因为服务员做作的上菜动作,加上王梦父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态度,我甚至产生了恶心的感觉——我怀念医院食堂八块钱的快餐。

(十)

王梦带女儿回娘家的那几天,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每天回家进到冷冷清清的房子里,我会疑惑,这算是一个家吗?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像秋天的感冒一样,慢慢爬满我的全身;另一方面,没有了阴晴不定的王梦的胡搅蛮缠,我又觉得一身轻松。

我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王梦了,说我不爱她,可想到她对我的冷漠,我的心就像掉到冰窟里一样冰冷而绝望;可说我爱她,我却害怕面对她,甚至盼望她在岳父岳母家多住几天。

我及时将拉动思想的马车拽回了现实,我怕自己发现可怕的“真相”——我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看看马燕的日记吧,不知道这个小姑娘藏了什么秘密在文字里。

日记从之间滑过,就好像马燕的初中生活在方寸之间上演一样,一如既往的世界静好、人间美好、未来可期。

忽然,一篇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日记吸引了我的注意。

2017年4月13日 晴

如果世界上没有我该有多好呀。

今天不想写了,再见,这个世界。

几块淡淡的黄色斑点像蛾子一样,静静地趴在页面的空白处——我猜应该是眼泪,看来马燕遇到烦心事了。我赶紧翻到下一页,还是只有几个字,继续往后翻,后面的几篇也都是一样,寥寥几个字,但其中的悲伤不言而喻。

我以为会在日记本里找到答案,但直到翻到又开始正常记述她的初中生活,马燕还是“狡猾”地没有向我透漏一点有用的信息,只是后面的文笔和思想忽然成熟,与之前的稚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在宣告着她完成了一次蜕变。

我被这个谜题迷住了,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我换了衣服马上来看马燕。马燕正捧着那本《鲁迅全集》看得入迷,全然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吸引她的注意力。

“赵尚文,你咋跟我们班主任一样,走路没有声音。”她故意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就算我是你们班主任,你也不用害怕呀,你这不在读书吗?”我也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鲁迅吗?我看再过一段时间,鲁迅就要被从课本里请出去了。”马燕把书签夹在书里,顺手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此话怎讲?”我边看一起数据边漫不经心地问。

“你最近没看那个我要吃桃桃的视频吗?这种人我看现在越来越多,以后要是全中国的男人都变成这样,那鲁迅这样的真男人岂不是就要被请出去了。”马燕边说边摇头,好像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东西。

“那倒是,不过那个视频我看了,真恶心,放心吧,男人不会变成桃桃怪,鲁迅也不会被请出去,倒是你,为什么初一下半学期忽然丧了好久?”

马燕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凝重,像是在从记忆的柜子里努力翻找些什么。

“赵……叔叔,这本来是我一辈子都不想提的事,但……你是个有……嗯……有正义感的人,我信任你,我告诉你,但你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我妈。”马燕像盯着我的灵魂一样盯着我,左手食指疯狂地扣着拇指,显然,她在和自己的内心作激烈的斗争。

在讲马燕的故事之前,我还想先说说我是怎么和王梦结婚的。

(十一)

在庄园和王梦父母初次见面后,王梦告诉我她爸妈不同意我俩的事——确实,我们两家条件差距太大了,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我其实并不很烦恼,因为在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发现,王梦并不是我的理想型。

王梦的外形确实无可挑剔: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发如堆云,眉眼如画,曲线诱人,但她的性格太过强势,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而且她的精神世界很空虚,因为家里条件优越,她从不提升自己,生活中似乎只有娱乐,后来结婚后,她还是一样,可以丢下女儿一整天去和朋友玩乐。

窗外的雨像银针一样刺向地面,我盯着因为湿润而变得乌黑的马路发呆——你说被从几万米的高空掉下来的雨滴击中,路会痛吗?

“你怎么啦?”坐在对面的王梦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不耐烦地问道。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说了:“梦,你爸妈实在不同意的话,要不我们分开吧,我不想看你这么难受。”

王梦愣了一下,问道:“那孩子怎么办?”

“要不……要不就,打掉吧。”我转过头,愧疚地盯着王梦。

她的手微微颤抖,脸变得通红,一颗泪珠从左眼滑落。忽然,她像被抽掉了理智一样,开始大笑起来,咖啡馆里的其他顾客都疑惑地看着我们。我赶紧从对面的座位起来,想坐到她旁边搂着她,但她一把将我推开,力道之大,差点让我坐到地上。

我自知理亏,站稳后便又过来搂她,这次她没有推开我,而是伏在我胸前开始抽泣,后来索性放声大哭,我知道没有办法制止,就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或许我错了,我还爱着她,不管是不是因为容貌,我也许还爱着她。

平静下来之后,还没等我开口说话,王梦说她知道了,她回去想想再回复我,然后从我怀里挣脱就开车离开了。

第二天下班,王梦约我在昨天的咖啡馆见面,说她爸妈知道她怀孕了,所以同意我们俩结婚。像所有即将结婚的男人一样,我忽然感觉到一种恐慌,但又不好当着她的面表现出来,只好说那我们就结婚吧。

准备结婚的过程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再加上她父母的不配合,让整个过程成为了我和王梦矛盾的发酵池,好在不断地争吵并没有拆散我俩,我们最终还是走进了婚姻殿堂。

尽管我对王梦父母对我的不友好非常不满,甚至对这场婚礼也有些反感,但整场婚礼我还是尽量对每个人都露出笑意,唯独对父亲,我既没有鞠躬,也没有笑,搞得司仪很尴尬,他们不知道,其实亲生的父子,竟也有解不开的心结。

(十二)

我对父亲的怨恨,来源于母亲。

“你快请假……请假回家,家里,家里出事了!”舅舅的声音在电弧里颤抖着。

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四,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失去母亲,所以没好气地跟舅舅说最近在实习,请不了假,有什么事就在电话上说好了。

平常温和的舅舅忽然开始破口大骂,说我不懂事,让我赶紧回来,请不上家就别请假了,直接回来,说完他开始哭,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仍凭我怎么问,舅舅都不说怎么了,只是说让我赶紧买最近的机票回来。

等第二天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坐满了亲戚。舅舅看到愣在门口的我,嘴一撇,大颗的眼泪像挤出来的一样开始往下涌,他手颤抖着,拖着看起来像是几千斤的腿挪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抱在怀里,然后开始嚎。我的手也开始颤抖,我用目光极力搜寻着父亲和母亲,母亲没有看见,只看到父亲站在人群中,眯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几十岁。

我问我妈呢,没有人说话,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掉,我用颤抖的手把行李箱放在玄关,开始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我的母亲,边找边哭边喊,姑姑和姨姨们也开始嚎,房间里瞬间成了哭号的海洋。所有屋子、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母亲,我就问舅舅我妈去哪里了,舅舅回头看了我父亲一眼,说我妈没了。

就像上课用的兔子被注射了空气一样,我的头“嗡”的一声,眼前的东西先是开始旋转,然后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漆黑。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我想把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当成一场噩梦,但围坐在床边的姑姑和姨姨们红红的眼睛告诉我,这都是真的,我真的失去了自己母亲。

我转过身,扯过被子蒙住头,开始抽泣,不知是谁的手,开始在我的被子上轻轻摩挲,我想往前挪避开那双手,可全身因为剧烈的颤抖根本没有力气,只好任由那双手安抚我。

随着母亲的葬礼的举办,我也知道了母亲去世的原因。

那天天气骤变,父亲在值班回不了家,母亲看父亲没有带厚衣服,便想骑着电动车给他带过去,不料在路上出了车祸,人当场就没了——唯一欣慰的是,母亲没有受罪。

尽管舅舅多次劝我,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原谅父亲:杀死母亲的直接凶手是那个没长眼的司机,但间接凶手是他,如果不去给他送衣服,母亲死不了——我恨父亲,我这辈子都会原谅他,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头也不回地回了学校。之后的几年,我再没有回过一次家,也没有和父亲通过一个电话,偶尔,舅舅、姑姑和姨姨也会谈起他的近况,我都会很不耐烦地打断,说我不想听,他们骂我不懂事——我没有办法原谅他。

我买房子的时候,舅舅给我打了很多钱,我问从哪里来的,舅舅说是我父亲给的,我本来想退回去,但舅舅说那是我妈妈的赔偿款,我就收下了,后来我才知道,赔偿款根本没有那么多,父亲把老家的房子卖掉,换了一套面积很小的房子,把余下的钱给了我当了首付。

(十三)

其实当我们回头站在上帝视角去审视学生时代,我们会发现,那些长得漂亮的女生可能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受到命运额外的眷顾,有时候,她们所遭遇的事,甚至比其他人更糟心,或者说更恶心,而马燕,尤其如此。

“我后来读到一句话,说命运馈赠的礼物,其实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我觉得这句话用在我身上,尤为合适。”故事还没开始,马燕的眼睛就湿润了。

初一下半学期,原来的英语课代表转学了,因为性格乖巧,且英语成绩优秀,英语老师就让马燕当了英语课代表,没想到这竟然会成为马燕一生的痛。

马燕说,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保护机制,现在当她回忆起那段时间的经历时,所有的事情都历历在目,唯独英语老师的脸,似乎被刻意打上了马赛克,可即便如此,每当回忆起来,那个带着马赛克的恶魔的脸,还是会像一只嗜血的野兽一样将马燕的心撕成碎片。

成为课代表后,马燕经常去英语老师的办公室,一方面是因为她得把需要批改的作业给老师,或是把批改好的作业给同学们,另一方面,因为自己是英语课代表,又喜欢英语,就想多向老师请教,但就是这一来二去,给了英语老师机会。

“刚开始他看起来很正常,只是在讲题的时候喜欢凑过来离我很近,我以为他是怕我听不清楚,虽然这么近的距离我也感觉不太舒服,但因为他是老师,而且还是在给我讲题,所以我还是忍了。”马燕疯狂地用右手的食指抠左手食指指甲边缘,好像要把那块指甲抠下来。

直到有一天,马燕说那天下着很大的雷雨,放学之后,她来他办公室请教问题,结束后她刚要出门,他叫住她,说有事要跟她说,她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他让她坐下,她顺从地照做了,他起身把窗帘拉上,然后把们锁上。

“看他要锁门你为什么不跑?”问题脱口而出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失礼。

“当时太小了,就好像被定住了一样,虽然心里知道可能会有危险,但除了心跳加快,全身颤抖之外,不敢采取任何行动。”马燕寄出一个苦笑,这个苦笑让她看起来老了几十岁。

他从后面一把抱住颤抖的她,然后疯狂地吸着她的头发,然后,将自己邪恶的手扣在了她还没有完全发育的胸上。

“那种恶心的感觉我到现在还历历在目,我感觉好痛,我使劲咬着嘴唇避免自己叫出声,他则越发用力,我真的好痛。”马燕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子,眼泪大颗大颗地往被子上掉——在换药的时候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好在那天他只是摸了我,亲了我,并没有敢做其他的事。”马燕用手背将脸上的眼泪擦掉,转头看向窗外的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是红着眼眶看着她,我听说过有老师威猥亵学生的案例,但真真切切有一个被侵害的学生在眼前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一种鲁迅先生笔下的封建社会的那种窒息感。

“那你……没有选择报警?”过了好半天,我问道。

马燕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她开始讲后来的事情。那天她从办公室出来,背着书包迷迷糊糊就回家了,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没打伞,全身已经湿透了。爷爷奶奶骂了她,但她根本就没有听到爷爷奶奶在说什么,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种乳白色的液体在这片空白里爬,等到爬满所有空间之后,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呕吐,爷爷奶奶赶紧给她喂感冒药,但她根本吃不下,咽下去就吐出来,最后根本就没有任何可吐的东西,只是在干呕。

折腾到大半夜,她才勉强睡着,但梦里那个魔鬼再度出现,他的头和手变得出奇的大,她在黑暗中逃跑,但他的大手一下就将她抓住,然后张开大嘴把她吞了下去。

我知道,留守儿童遇到这样的事情,基本是不会、也不敢告诉家长的,她们只会默默承受。事实上,马燕确实也选择了默默承受,尽管已经很小心地躲着那个魔鬼,但双方势力的差距还是让她无法逃脱他的魔爪,他一次次地猥亵她,除了实质性地插入,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你知道后来那个老师怎么样了吗?”马燕此时才显得放松了一些。

后来那个老师猥亵其他学生,被人家父母知道了,到学校揍了一顿然后报了警,警察来学校调查,马燕被叫去谈话,在警察的引导下,马燕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并且接受了心理医生的治疗,而那个恶魔最终也被绳之以法。

“人活着要有光,你说是不是,赵叔叔?”她忽然问道。

“嗯……嗯……是要有光的。”我被她问得有些措手不及。

“你猜当时支撑我走下去的光是什么?是家人,我无数次想过死,但我还有爸妈,还有爷爷奶奶,我死了他们怎么办,所以我坚持下来,可能你觉得很可笑,但人要有一束光,要有希望。”她表情严肃,俨然一个牧师:“赵叔叔,你也要有希望,也要有光啊。”

我理解了马燕为什么喜欢鲁迅,为什么想当警察,但我此时还不了解王梦为什么要让我也有光。

我告诉马燕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当警察,她说自己早就知道,当警察是自己的梦想,如果真的当不了警察,那她就当律师,当律师一样可以伸张正义。

(十四)

王梦离开后的第四天,因为思念女儿,我下班后直接开车去了岳父岳母家看看女儿。

因为岳父岳母对我和我的家庭都不太满意,我也不能融入他们的圈子,所以,双方的关系很一般,我怕岳父岳母出于礼貌勉强留我吃饭,就没有提前告诉他们,打算看一眼女儿就回去自己吃,但就是这次没有预先通知的探访,让我发现了惊天秘密。

开车经过王梦父母家几百米处的一个商场时,我想给女儿买个玩具,经过一家服装店时,我看到一个长得很像王梦的人,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在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服装店看衣服,两个人很亲密,男人时不时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搂住女人,而女人对男人的动作一点都不反感,甚至轻轻地摩挲着男人的手,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本以为自己看错了,想走开,但鬼使神差下,我躲到了电梯后面。男人和女人从服装店出来,男人用手拍了一下女人的屁股,女人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嗔笑着去打男人;而我也确认了,那个女人就是王梦,而那个男人,如果没有看错,应该是王梦的前男友沈杜。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种愤怒、屈辱、痛苦、绝望的情绪将我包围了: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脸因为牙齿咬得太紧而扭曲了,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着,手上的关节因为拳头握得太紧而发白了,我想冲过去打沈杜一顿,但理智拉住了我——我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难看,我不想自己的孩子知道母亲出轨,我不想我的女儿受到伤害,我想在私底下解决这件事。

我开着车浑浑噩噩地从商场回到家,冷清的家现在透出刺骨的寒气,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我一次次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王梦,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头,疼痛能让我保持片刻的清醒——我得和她离婚,必须要离婚。

我想起了马燕的光,是的,马燕说得没有错,人要有光,现在,女儿就是我的光,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女儿的抚养权要过来。

但命运的玩笑还没有结束。

(十五)

第二天下班后,我约了自己一位做律师的朋友,详细地把自己的情况跟他说了一下,他说如果打官司,我的胜算很高,女儿的抚养权大概率也会在我这面,我感到久违的轻松,我委托朋友起草离婚协议,想等做完马燕的手术做完再去找王梦摊牌。

人是一种害怕失去的动物,即便是这个东西你已经不需要了,可当你要扔掉的时候,你还是会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就比如现在,明明和王梦离婚是最好的选择,但离婚就代表丢弃自己的过去,所以回家后,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始终笼罩着我,我决定再看看马燕的日记。

……

2019年7月6日 晴

今天,我失去了父亲。

我继续往下翻,之后的几十页,和她遭受英语老师猥亵那段时间的日记一样,每篇也只有短短的、甚至带着些许冷漠的几个字,但我知道,这种平淡和冷漠其实是在欺骗自己。我想起了母亲的去世,我是个男人,而且那时候已经成年,母亲走的那段时间,我尚且觉得人生一片绝望,十五六岁的马燕所经受的痛苦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我想应该劝马燕去看看心理医生,这孩子心理上肯定会留下创伤,正好我的一个朋友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我可以免费推荐她过去——对,明天我就跟她说,让她做完手术就过去。

我继续往后翻,忽然出现一片很长的日记,我把它摘录下来。

2020年4月12日 风

时钟刚刚指到凌晨5点,我从没有这么早起来写过日记,但今天我必须要写,我怕自己的烂记性把重要的信息忘记了。

昨晚,我梦到爸爸了。从爸爸走到现在,已经9个多月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爸爸,我好想能和爸爸再说几句话,说说我现在的痛苦、无助和迷茫,哪怕是在梦里也好。

昨晚,我梦到我在乡下的老院子里,那院子像几百年没有住人一样,长满了已经枯黄的杂草;院里那棵枣树还在,但没有一片树叶,树枝像老妖精的手一样枯瘦、粗糙,向下垂着,好像要等底下有活物经过的时候一把抓起来;红砖砌成的房子不知为何泛出黄色,像泥土做的一样,在白晃晃的太阳下“蒸发”着细小的粉尘;房间的窗户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纯黑的洞,那些粉尘打着旋被吸进洞里。

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我感到一丝恐惧,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忽然,爸爸出现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赶紧快步向爸爸跑去,爸爸也向我走过来。爸爸拉着我的手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面并不像窗口显示的那样是黑洞洞的,而是和乡下家里的陈设一样,不论是物品、位置还是新旧程度。爸爸拉着我坐到沙发上,他则坐在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把椅子上,他把我的手放到自己的手心里。

“燕燕,你瘦了。”

“爸爸,我想你了。”我本来想绷住不哭,但眼泪还是在眼底聚集,最终溢了出来。

“别哭,爸爸不是在这里吗?给爸爸说说你怎么了?”

我告诉爸爸,他的离开,几乎摧毁了这个家:爷爷受不了打击,患上了手抖的毛病,现在干不了重活了;奶奶的眼睛本就不好了,现在每天以泪洗面,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前几天还撞到门口那棵枣树上把脸刮破了;妈妈像变了一个人,这几个月基本没见过她笑,好几次我去上厕所,都听到她在隔壁房间抽泣……

“爸爸,我现在过得好累啊,我好痛苦啊,我快扛不住了。从前,你就像我心中的一座山,我觉得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帮我挡住,天塌下来你也能帮我扛住。每年过年你和妈妈打工回来,我都觉得好幸福,我终于不是一个留守儿童了——上小学的时候,因为留守儿童的身份,我被其他同学指摘、欺负——可现在,我彻底失去您了,从此以后,我彻底失去您了!”

“爸爸,你知道吗,我无数次想自杀,我想跟着您一起去,我想摆脱这一切,我的生活失去了希望,我看不到光了!”说到最后,我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往外涌,手剧烈地颤抖,声音已经歇斯底里了。

爸爸轻轻地用两只手把我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上,抚摸着我的头发:“燕燕,你是爸爸一辈子的骄傲。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喜欢跳舞,但爸爸没钱让你上舞蹈班,你就跟着家里的碟片学,还学得有模有样。后来你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六一儿童节,你给爸爸发了一段你在学校跳舞的视频,你跳得真好,爸爸开开心心地把视频给全厂人看,连老板都说你跳得好,爸爸可开心了,但那时候爸爸也很自责,要是那时候爸爸再努力一点赚更多钱就好了,就可以让你学跳舞了。”

“呜~呜~呜~爸爸,我不要学跳舞,我就要你回来。”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大哭。

“你还记得有,你们老师让你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你问爸爸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是当一名警察,你就把自己的理想也写成了当一名警察,还在作文里列举了七条当警察的好处,把爸爸看得快笑死了。”

“可爸爸,我现在感觉自己身体不好,可能当不了警察,我想做一名律师。”我眼泪挂在脸上,委屈地说。

“燕燕,想做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人生。人活着就是一道光,这道光不仅可以照亮别人,也应该照亮自己,爸爸走了,你要照顾好妈妈、爷爷和奶奶,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要照亮自己,你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你能活得幸福、开心,爸爸就开心了。”

爸爸的身影忽然越来越远,我慌张地挥舞着手臂想把爸爸拉住,但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我哭喊着呼唤“爸爸~爸爸~”,但爸爸似乎听不到,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渐行渐远,我想追,可身体像是被牢牢地钉在了沙发上无法动弹,直到爸爸消失。

我起来,枕巾已经全湿了,我没有办法再睡着,我怕这一次相聚消失在记忆力,所以赶紧起床把它写下来。

看完这篇日记,我泣不成声,我想起了在车祸中惨死的母亲,想起了母亲葬礼上嚎哭到失态的父亲,想起了自己糟糕的生活——一定要有光,要有属于自己的光。

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死对我的影响也在慢慢改变,痛苦和愤怒逐渐被思念和懊悔所替代,对于父亲的恨也在逐渐地淡化。我知道父亲曾经好几次来到我生活的城市,他不会坐地铁,但又舍不得打车,就一趟一趟地换公交,花费几个小时的时间从车站到我住的地方,住在周围最廉价的旅馆里,远远地看着我,发觉我可能会看见他,他就蹒跚着跑到周围的建筑后面,可其实他的动作太慢了,我几乎每次都能看到他——他的头发变得越发白,身体像完全由骨头搭起来的一样,似乎大一点的风吹过去就要散架,虽然穿得还算干净,但那些衣服都是母亲还在的时候给他买的,那个棕色的皮夹克已经破烂的有些引人注目了——只是心中的怨恨让我假装看不到他。

(十六)

我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马燕笔记本的最后几页,一边想着和王梦离婚之后,要不要今年过年把父亲接过来住一段时间,毕竟母亲去世这么久,她的死其实和父亲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再者父亲年纪也不小了,父子俩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正如马燕日记里说的,人这道光,不仅要照亮自己,也还要照亮身边的人,亲人不就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吗?

翻到最后一页,一张对折的纸滑落到地上,我捡起来,想把它放回去,明天把笔记本还给马燕,但好奇心让我打开了那张纸。

那是一张医学鉴定书,上面写着我女儿的名字,鉴定的结果是存在医学上的父女关系,但不是和我,而是和沈杜。

我并没有立马感到痛苦,而是冷静地将纸折好,打开我放重要资料的抽屉的锁,小心翼翼地把纸放进去,然后还不放心,又把它夹在了工作笔记里,放好后,重新把抽屉锁起来,整个过程甚至连手都没有颤抖。

我拨通了律师朋友的电话,约他明天下班后一起吃饭,我有新的事情要告诉他,他欣然答应。

我还是不放心,又打开锁,拉开抽屉,把那张纸装在了明天要穿的大衣口袋里,然后我就上床睡觉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鹰,在万里无云的晴天盘旋在像是阿尔卑斯山一样的青黑色的山脉之上,那山的山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感觉不到冷,我只是在那里盘旋,盘旋,盘旋……

(十七)

第二天,我还是照常去上班。

换完衣服之后,我就过来看马燕,她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当我把笔记本递给她的时候,她没有接,而是盯着我的脸,想从中看出些什么,但我的脸上一片平静。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接过去,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接过去,然后假装不经意地翻了一遍。看到那张纸已经不在里面的时候,她愣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看着我。

“纸我拿走了,以后可能会用到。”我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马燕也放松了下来。

“起诉吧,毕竟初中生都知道维护自己的权益,何况我是个大人。”我一边看着监控马燕各项体征的仪器,一边冷笑了一句。

“赵……尚文叔叔,人要有光,这光要先照亮自己,等能看清脚下的路了,再去照亮别人,我支持你起诉,太欺负人了,要是我已经考上律师,我一定帮你起诉。”

我挤出一个微笑,说我已经找了朋友,他是本市最优秀的律师,并且还说以后马燕毕业我可以推荐她去朋友那里实习。

回到办公室,主任助理过来叫我,我过去后,主任告诉我说马燕的病已经有会诊结果了,可以安排手术,我主刀他配合。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和律师朋友沟通起诉的细节,一边和主任沟通马燕手术的细节,忙的“不亦乐乎”。这样的繁忙对我来说有好处,因为随着时间的发酵,生活的巨变所引发的痛苦和迷茫变得越发强烈,只有在繁忙时,我才能暂时忘却。

马燕的手术结束了,很顺利,小姑娘的肿瘤是良性的,只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她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她妈妈很开心,给我拿了一袋子苹果,我挑了几个,剩下的给了主任和一直照顾马燕的几个护士。

起诉也很成功,法院判王梦赔偿我这几年孩子的抚养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她也很痛快地给了,毕竟以她的家庭来说,这点钱只能算是九牛一毛。没过多久,王梦就和沈杜结婚了。再后来,听说王梦的父母因为贪污被抓了,为了保她父亲,他们家退赃了,连王梦那辆宝马也卖掉了。

唯一让我舍不得的,就是那个孩子,毕竟养育了几年,就算是只小狗也该有感情了,但王梦不让我见孩子,我就像父亲当时偷偷来看我一样,守在王梦父母家楼下见过几次。

一切结束后,我带着马燕去了趟乡下看了看她的爷爷奶奶,老两口已经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渐渐走了出来,留下我吃饭,吃饭的时候,看着因为失去儿子而显得落寞的两人,我终于暗暗下定了决心——我得回去,回老家去。

我委托中介把房子卖掉,然后辞掉工作,开着车辗转1200多公里路回了老家。

(十八)

我没有先回家,而是驱车来到了市郊埋葬母亲的那个公墓。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近处的树被洗得纤尘不染,远处的山在细密的雨构成的雾中若隐若现。我没有撑伞,任凭雨拍打在我脸上,汇聚成水滴滑落。

这几年尽管没有回过家,但每年母亲的忌日我都会过来看看,陪母亲聊聊天。刚开始的痛苦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只有无尽的思念。

“妈,我回来了。”回应我的只有漫天的细雨。

“妈,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看开了,我想和爸和解了。”

忽然,远处一棵松树上一只戴胜叫了一声,那声音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悠长,似乎传到了那边的山上。

我转身驱车离开,赶往父亲的“新家”——虽然没有去过,但舅舅早在父亲刚搬家的时候就把地址给我了。

按响门铃的那一刻,我忽然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慌。

门开了,父亲明显吃了一惊,在门口愣了几秒钟,回过神之后赶紧说:“你怎么……快进来快进来,外面下雨冷。”

那是一套两室的小房子,客厅因为还放着原来大房子里的家具,显得紧巴巴的,胖些的人过去都有些困难;父亲住在阴面的卧室,阳面的卧室很明显是留给我的,因为里面还是我之前那间卧室的布局和装饰,父亲细心到连墙上李若彤饰演的小龙女的海报都拿过来了。

我在前面走着,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看着,父亲则静静地跟在我的身后,像个小孩一样。忽然,我看到父亲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母亲年轻时和他合拍的黑白照片,我拿起来,仔细端详着。母亲穿着像是军装一样的衣服,留着齐肩的短发,看起来很精神;父亲穿着看起来大一号的西服,那时候他头顶的头发还很多,甚至带着自来卷,看起来朝气蓬勃。

“你妈那时候很漂亮,很多人追求她。”父亲说:“那时候我条件不好,但她最终还是跟了我,受了不少苦。”

我转过身去,父亲的眼睛已经红了。

“小姨跟了老板,可后来不是老挨打,母亲命好着呢。”我才发觉这似乎是我头一回安慰父亲。

“哎,那时候的日子挺难的,现在刚好了,你妈她……哎,都怪我……我要是不让她给我送衣服就好了……呜……呜……”父亲忽然坐在沙发上掩着面哭起来。

我放下照片,坐到了父亲旁边,犹豫了一会,我说:“爸,我以前不懂事,妈的事你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我这次回来就再不回去了,我想留在老家。”

父亲吃了一惊,把手从脸上拿下去,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我把最近的事情和未来的打算简单和他讲了一下,他唏嘘道:“这几年我都是从你舅舅那里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居然也这么难,留下挺好的,挺好的。”

晚上,父亲说要把舅舅叫过来我们喝一杯,我说就我们爷俩喝吧,我买了一瓶酒,和父亲一杯一杯地对饮,然后乘着酒劲把那些清醒时不能说的话,像王梦出轨、孩子不是我的,都跟他讲了,他又流泪,说他对不起我,要不是母亲走了我不愿意回来,就不会遇到这些糟心事了。

安顿好后,我在市里找了一家医院上班,马燕考上大学后还来看我,她真的报了法律专业,还是喜欢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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