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怀孕(阿澈去哪了)阿澈怀孕(阿澈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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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澈怀孕(阿澈去哪了)

阿澈怀孕(阿澈去哪了)

《是风动》(已完结)

1

我为后九年,独宠九年。今年他们谏言废后的时候,我竟然还有些隐隐的欢喜。可是,我的夫君,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我从小就知道,我成为皇后只是早晚的事。

我出身一品侯府,背靠三大世家,论相貌、论家世、论尊贵,当朝贵女皆不及我。谁当皇帝可以斟酌斟酌,但皇后只会是我。

我合该荣宠一生,当个悠哉悠哉的皇后,与我的家族相辅相成。

但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就是我的夫君他太能干了。

文治武功他一样不落,诗词歌赋他信手拈来,朝廷上下无不叩首,四海之内莫不臣服。

最最重要的是,就这样的男人,长得还是一等一的标致,又独宠我一人九年。

跟他比起来,我刁蛮任性、头脑简单、没有主见。

总结一下:简直一无是处。

听闻朝堂上这些个废后谏言的时候,我气得摔了一个茶碗。

太气了!

你们能不能骂得再狠一点?读了那么多书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我朝真是白养你们了!

我感到愤慨。

但想到我那无所不能的夫君脸色应该比我更难看,我的心终于宽慰了一点。

到底他应当比我要愤慨得多,毕竟在这段关系里面我算是赚的。

就是赚太狠了。

这是我阿娘当初给我张罗这门婚事的时候没想到的。

我阿娘到现在都还搞不明白,她当年给我安排的分明是妖妃剧本,我夫君现在怎么就成了明君。

这让我阿娘又喜又愁。

喜的是女婿有本事了说明自己押对宝了。

愁的是女婿太有本事了自己好像拿不住了。

只我知道,这一天是早晚的事。

我的阿澈早晚都是人上人,就跟我早晚都是皇后一样。我就是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自信。

对了,看时辰他快要下朝了。

我令宫人为我梳妆打扮,早早地去前殿接他。

我一眼就望见了那个风姿俊逸的少年,因为我朝尚黑,所以他常着一身玄衣,更衬得肤色玉白。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风流占尽。

他坐在龙椅上侃侃而谈,老臣们都露出欣慰敬服的微笑,而新臣们大都忐忑谨慎。

前有诸王之乱,后有敌寇犯境,我朝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上下一心过了,而为这王朝带来这崭新气象的那个人,是我的夫君。

谁也不会知道那个从冷宫中走出来的男孩有如此智勇。

待到朝会结束,我忽有所感地抬眼,正撞进他那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

我对着他挽唇一笑,他眼里猝然泛起不期然的惊喜,顿了片刻后,忙疾步步到我的身前,将我的双手合握在他的手心,拧着长眉嗔怪道:

“今日风大,怎么穿得这样少?你宫里的人都是怎么侍奉的?”

说完,又对门边侍立的小太监吩咐道:

“去把朕的狐裘拿来。”

我扬着眉眼,不在意道:

“不怨她们,出门的时候她们就提醒了我的,但我想着见你,便也不觉得冷。”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等到小太监奉上狐裘,便一边从公公手里拿过狐裘为我披上,一边不赞成地说道:

“下次不要这样任性了,总招得别人为你着急。”

我点头应诺,任由他牵着我的手往后殿去。

他身后一身素衣的青年男子露出不满的神色,刚要开口,便被他一个冷漠的眼神打断了。

那人我认识,张汤,布衣出身,参我家参得最多的御史。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里是前朝,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若是照我以前那不饶人的性子,定是要教训他的,但我只冷瞥了他一眼,因为他现下是阿澈最得用的臣子。

阿澈对他的评价很高,称其博古通今,且能针砭时弊。为此我特意令人搜集过他的文章来看,文笔确实是属上乘,篇篇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但看得多了,难免会发觉他有牵强附会、六经注我之嫌。

以阿澈的学识,他不会看不出来。

但想来他此时要用的正是这种人,出身不高却有雄才大略,忠心耿耿又能为他所用,最好还能再有点弱点。得用时便力排众议提拔,生了异心便以此为由降罪。

这便是帝王权术。

为了挽大厦之将倾,恤黎民之艰难,这样的手段于帝王来说,无可厚非。更何况我还亲眼见过阿澈是如何从泥淖中爬上今天这个位置的。一些于我是权术的东西,于他仅仅是保命的手段。

好在那些时光逐渐远去了。

如今的他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步子也比我大很多,但当我与他并肩而行时,众人拥蹙的一代天骄却会小心翼翼地和着我的步子。

他半扣着我的手与我絮叨,挥退了张御史,宫人远远地缀在我们身后。

我仰头用目光细描他的眉眼,开口道:

“阿澈,我想去郊外放风筝。”

他方才的轻快戛然而止,眸子黯了黯,沉吟道:

“我就知道,若不是有所求,你也不会来哄我。”

我没有深究他的语气,只飘渺地回忆说:“我记得你第一次放风筝,还是我教你的。”

2

说是教,其实多少有点托大。

他第一次放风筝,是被我生拉硬拽拖去校场的。为此还误了他的课业,惹了先皇不满,将他好一顿责处,我和阿娘一起求饶都不管用。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伤成那样,奄奄一息地躺在矮榻上,唇色惨白。

我蹲在他榻前细细地啜泣,他还强撑着笑容嗤我说:“明明伤的是我,你怎么哭成这样?”

闻言我身子一颤,哭得更加伤心。

因我问心有愧。

阿娘让我同他玩乐,堕他志气,却没有说这会让他伤成这样。他若是骂我两句,我也不会如此心塞。

我哭得不能自已,哽咽着说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见我如此,他的神色逐渐慌张,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腾出一只手来用粗糙的指腹去揩我下颌的泪珠,一边强打着精神安慰我。

忆及往事,他也露出笑意来:“我记得当时你明明是来探望我的,却在我床前睡着了,让我不得不整夜守着你。”

这便是后话了。

此时我只趁着他高兴,摇着他的手央他允我去郊外放风筝。

他灌了浓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方才稍微明快起来的语气随着他的眸子沉了沉:

“再等等吧,等天气再暖和些了,朕同你一起去。”

他这样回我,我倒着实是愣了愣,因他已很久不陪我玩这些“小孩把戏”了。先皇不喜他,也不差他这一个儿子,本就待他严厉,我便也不敢按照阿娘的意思随便撺掇他,害怕他又招得一顿好打。

就这样,我应了他。

我以为我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殊不知是给了他一把趁手的刀。

3

前面说,我夫君独宠我九年。

但今年,却是我嫁给他的第十年。

在这个世道,毁掉一名女子很简单,只需要让她没有孩子。

我与阿澈成婚九年,我依旧无所出。这成了一位专宠皇后最致命的把柄。

前朝废后之论愈嚣。

一个月前,阿澈从外面将明光殿那位带回来的时候,我也不体面地闹过,落了个善妒不淑的名声。

当是时,我闯进御书房质问他,他任由我挥落了书案上的笔墨,墨汁溅了他一身,他才沉吟道:“乔乔,我们需要一个孩子。”

我知道他说得对。

我和他都需要一个孩子,尤其是他,他不可以后继无人,他需要一个血脉相连的皇子来帮助他守他来之不易的江山。

而我给不了,所以他只能找别人。

只要换一个视角,就会知道无理取闹的是我自己。原本我们是戏里般配的一对傀儡人,而如今他想扯断操纵他的线,独将我留在了原地。

我蓦然泄了气,怏怏地想退出去。他却叫住我:

“乔乔,你在乎的东西那么多,可有真心实意地在乎过我?”

闻言我身子一颤,心脏剧烈震动,然后从里面翻出一丝一缕的酸涩感来,连出口的声音都染上了涩意:

“若我说有呢?”

倘若有了更易操控的皇子,年轻有为的皇帝还有当傀儡的价值吗?我知道他有自己的霸业宏图,只我胆小怯懦不敢赌。

他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良久,才哑声道:“我不信,你骗我。”

我扯了扯嘴角,绷着背影无言地走开了。

我们本来就开始于逢场作戏,纵使假戏真做了,也没人敢信了。

4

我们冷战了一个月。

期间阿娘以为是我想不通,也来劝我,让我懂事一点,说孩子生了,去母留子由我扶养,我依然能稳坐皇后之位。

从前的脉脉温情一下被血淋淋地撕开,让我难受。我差点忘了,我跟他,从来都在对立面。

残酷的现实被摊展在我面前也让我难受。家世显赫的贵女,一人之下的皇后,不过是他们豢养的一只金丝雀罢了。

阿娘常说,这不是一个好的世道。在这个世道,女子轻易就成了权力的附庸。我深以为然。她一生好强,尚且要纡尊降贵为我阿爹开花散叶打理内庭。

入春以来,我宫里的人被阿澈借着各种由头换了一批又一批。里面我阿娘的人越来越少,换着换着,小楚竟然是唯一一个了。

我心里晓得,这场深宫里的博弈,阿澈怕是要赢了。

今晨小楚回禀说,明光殿的那位有了。本想再睡一会儿,顿时睡意全无。

我疲惫地坐在梳妆镜前,嘱咐了一句胭脂上得艳一点,便神思恍惚地任由阿楚折腾。

镜子里的阿楚是清秀的鹅蛋脸,但此时的她却竖着眉毛瞠着眼睛让我要给明光殿的那位一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谁才是这后宫的主人。莫名有些煞人。

我问她谁是后宫的主人呢?

她奇怪地看着我说,当然是您。

我哂笑。

这朝堂上下谁不知道我只是世家的一个提线木偶,是阿澈制衡外朝的一个工具。

这种日子,比傍晚打在手上的夕阳还要冷。

5

我去接他下朝,是我们开春来见的第一面,我们默契地对那场冷战心照不宣,借此来粉饰太平。

午睡过后,明光殿的那位难得过来向我请安。我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了许久,确定脸色红润、满面光彩,才敢放她进来。

我坐在上座打量着台下跪着的魏美人,她一如既往地恬静和美,只偶尔垂眸之时会泄露稍纵即逝的野心。

阿澈为了规避我跟她的冲突,允她不用向我晨昏定省,而她今日却特特过来“请安”,目的不言而喻。

她想用一个孩子以小博大,褫夺我的后位。

于是我善解人意地没有让她起身。

我一边打量着低眉顺眼的她,一边在梨木椅上敲着手指思索:其实她不必牺牲她的孩子,我这皇后的位置本来也坐不了多久。

前朝张汤牝鸡司晨、外戚干政的论调已经唱了好一阵子。按照我夫君的能干程度,想来他已经万事俱备了。

只她偏要送我一个人头,我没道理不收。

她在我宫里跪了两个时辰,回去之后果然小产了。

夜凉如水,有月无星,白玉牙孤零零地挂在深黑的天际。我对着窗户修剪艳红牡丹的细长花枝。

阿澈步履沉沉地迈进我寝宫,厉声诘问我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专心至致地打理着牡丹重重叠叠的花瓣,闻言坦然地看了他一眼,故作讶异道:

“陛下什么意思?”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的跟前,手掌如生铁一样,一把箍住我的胳膊,眉目沉痛:

“为什么要给她机会陷害你?”

这话问得我一愣,因我着实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一时不察,手上的牡丹花瓣被我碾成了香泥。

我稳了稳心神,平静反问道:“你不开心吗?”

我不过是在按着他的布置,为他的千秋大业铺路罢了。他不需要一个世家出身的皇后。为了彻底杜绝外戚干政,有世家则无皇后,有皇后则无世家。

见状他幽深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了许久,才气极反笑道:“好,好啊。”

我正要摆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当做回应,他攥住我胳膊的手却蓦地发力,青筋暴起,恶狠狠道:“程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狠戾又脆弱。

我却只觉心内骇然。

明明他只需要按照外朝那些人的意思废了我或者杀了我,就可以砍断程府的枝节,达成他的夙愿,还能保我家人无虞,他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加重了语气质问道:

“你做了这么多,不让我来当这个引子,又准备让谁来呢?我阿娘还是我哥哥?”

阿娘头上白发又多了,嫂嫂刚刚有了身孕,而我尸位素餐,又孑然一身,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饵。

他被我问得怔忪,手上的力道也松弛了些,茫然地问道:

“那我呢?”

我趁机抽出了我的胳膊,手指无意识抚上了牡丹花茎,一时哑然。

他加重了语气:

“你考虑了他们,那我呢?你考虑过我吗?”

我攥着牡丹花茎的手一个用力,将松软泥土中的花株连根拔起。

“乔乔,你不要我了吗?”

他突然颓丧地靠过来贴着我的后背,双手拥着我的腰身,下颌抵着我的发顶,是服软的姿态。

我的身子僵住。

他摸准了我的脾性,知道我向来吃软不吃硬。若是往常时候,我必会心软得一踏糊涂,然后任他施为。

只这次我一反常态,碾着指尖的零落的碎香,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残花而已,留它何用?”

他的瞳孔骤缩,腰身上的手臂越缠越紧,另一只手却一路绵延至裙摆之下拿捏着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俯首贴着我的耳朵,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线,轻声呢喃似情人低语:

“乔乔,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

没有一丁点反抗的意思,我按照他的意思脱口而出,语气淡然。

他的脸色顿时煞白,手下的动作愈发凶狠,眸子却缠绵地紧锁着我:

“乔乔,不是这样的,你重说。”

“我喜欢你。”语声依旧淡然。

他勃然大怒。

这一晚,在他的挟制下,我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但他的眼眶却越来越红,到最后,汹涌的怒意与情欲将我们一起淹没。

6

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语气。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我们初见的时候。

他站在他的母妃身面,对着我和阿娘说一些阿谀的话。我出生在侯门世家,未来的皇后人选,讨好我是他和他母妃走出冷宫的第一步。

阿娘神色不喜,因他的母妃教他那些话的时候正被我跟阿娘听到了墙角。但我很惊讶他竟然可以将他母妃教他的话背得一字不漏,浑然不似个总角孩童。

当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草编的蜻蜓递给我的时候,阿娘毫不意外地给了我一个拒绝的眼神。

他会意到了,尴尬悬空的手指蜷了蜷,眼睛却执拗地看着我不肯退缩。

那样灼灼的目光迫使我不得已垂眸,却让我不经意看到了他手上的水泡和粗茧。

跟其他皇子的细皮嫩肉不一样,他的指节偏大,手掌也更加粗粝,指腹的纹络明显。因他从小长在冷宫,没有仆役供他和他的母妃驱使。

我想,先皇儿子就那么多,不嫁这个,也有那个,反正都是要嫁的。

“我喜欢阿澈,还有他的礼物。”我雀跃地说。

后来他送我的礼物越来越多,我才知道,那只草蜻蜓是我收过他最贵重的心意。

因他之后待我,再不见小心翼翼,只剩游刃有余。譬如我十五岁生辰那一晚的皇都漫天的烟花。

他带我爬上城楼,看见我喜上眉梢的模样,啼笑皆非:

“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它明明这么短暂。”

我抬头看向夜幕,烟花让浓墨般的天空有了不一样的色彩,我带着些神往回道:

“但它好看啊,好看的东西都是短暂的。”

“你也是吗?”他低声追问。

我愣了愣:“什么意思?”

“乔乔比烟花好看多了。”

清越低沉的声音乍一入耳,天边的烟花仿佛炸在了我的心上。

我忍着赧意回望,是他亮晶晶的眼睛。

那明明是狼的目光,而我当时将他错认为缱绻的情意。

7

魏美人小产后,如我所料,前朝废后的声音更加剧烈,甚至传得后宫都有些惶惶。

一日晨起,我正在洗漱,阿澈不知道得了什么消息,忽然来了我宫里,见我正在拭手,他伸手探了探我盆里的水温。

猝不及防地,他一脚将侍水的宫人踹翻在地,横眉怒目地斥道:

“谁给你们的胆子,为皇后奉冷水洗漱?”

宫人颤巍巍地跪倒一片,他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只用温热的大掌捂着我冰凉的手心,心疼道:

“这些贱婢怎么敢给你这些委屈受?你从前可不是这逆来顺受的性子。”

我直觉要把手抽回来,心念电闪后又作罢,只讥道:“我还以为她们是得了陛下的吩咐。”

他闻言身子僵了僵,幽深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觑了我许久,声音艰涩地说:“我知道你怪我。可是你看,哪一个傀儡皇帝的下场是好的呢?”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为难他的苦衷我都知道。只是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的。或者他知道,他只是不在乎。

“你觉得我心狠,可是我若软了心肠,一个失势的皇子,又如何活到今天?”

他见我不语,神色里带了些无奈道:“你再扪心自问,若我不是皇子,你还会嫁给我吗?”

我侧眸回望,如实答道:“不会。”

我阿娘生了三个孩子,只我一个女儿。我一出生就肩负了联姻皇室、维系家族荣耀的使命。若他不是皇子,根本不会出现在我陈氏的联姻名单里,更不会成为我程乔的夫君。

所以我们之间,一开始就是死结。他不想当傀儡皇帝,就要铲除外戚,而我之所以被嫁给他,就是世家为了干政。

他握着我的手一颤,扯着嘴角自嘲一笑:

“程乔,我好讨厌你这宁折不弯的性子。”

“若我不是程乔,你还会娶我吗?”我不甘示弱,刻薄地反问。

不会。

我想他会这样回答。

因为他是我的夫君,是个很能干的人,有野心的人。

“会。”他说得郑重。

我愣了愣,嗤笑一声:“就像把魏美人抬进宫那样吗?那不是娶。”

“你跟她不一样。”

他在我的掌心落下一吻,虔诚得像个信徒。

可我知道,他这个人,不信神佛。

自此后,阿澈夜夜都宿在我的寝宫,废后之论对我的影响便没那么大了。

8

暮春很快就到了,他说他陪我去郊外放风筝的时候,我还怔了一会儿,我之前以为他那日说陪我一起去不过是托辞。

天朗气清出游日,柳絮无风不肯飞,卷帘看燕归。

我跟阿澈身着常服相对而坐,见我冲着轿外探头探脑,于是他提议下去逛逛。

“可以吗?”我回眸询问。

“这是朕的皇都,乔乔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收了天子威严,微笑着点我的眉心。

闻言我兴高采烈地令人放下轿子跑了出去。

“慢点。”

他叮嘱的声音被我甩在身后。

“啊!”

一个穿着麻衣扎着两个小髻的小女孩跑得太急,正好撞到我的腰上,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我连忙将她拉起来拍拍她的衣服,看向她手里攥着的麻袋,那是普通百姓装米的袋子,我轻声询问道:

“是要去买米吗?”

她圆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点点头。

我抚着她的发髻,想起阿澈早前颁布的平抑物价的均输平准令,笑道:“不要着急,仔细再摔着。米一直都有卖,而且去早去晚也都是一样的价钱。”

小女孩揉着自己的屁股,鼓着腮帮子理所当然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我想早点回去玩!”

随即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她天真无邪的语气让我失笑。

盛世出生的小孩根本不会知道那个物价哄抬、米比黄金贵的年份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在她们眼里,早点回去玩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多好啊。

“说是叫你慢点。”随后赶过来的阿澈拉住我的手责怪道,然后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

我抿抿唇,细声回道:“没什么。”

他的眸子渐深,唇瓣翕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9

世家的人是在城外十里动手的。

当一只冷箭破开轿帘穿空而来的时候,身体快过脑子,我扑到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箭。

等剧痛袭来,我才想到以他的身手,那只箭也不一定得逞。

看着他的脸上胜券在握的淡然逐渐瓦解,神色空白间,眸子中的惊恐稍纵即逝。

我攀着他的肩,咽下了喉头的腥热,无力地张合着唇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接住我脱力下坠的身体,语气阴郁:“你明知道我躲得过。”

脑子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我在算计他,胸腔里一口血就这样呕了出来。

如果现在我说,我原本真的只是单纯想去放风筝了,他应该也不会信了。

于是我勾了勾染血的红唇,大概像条恶鬼,轻松写意地回道:“对啊。”

他骤然双目赤红,面目凶煞,怒不可遏地捏住我的喉咙:“为了那些杀我的人,你竟然拿自己的性命要挟我!”

随着意识沉沉浮浮,我忽然想到,

“这个法子,倒也不错。”

说完这句话,我看见他陡然变得不知所措的眸子,有些困倦地合上眼睛,又仿佛听到他惶然颤抖的嘶吼:

“程乔!你不准死!”

“朕命令你不准死!”

“你敢死,朕就杀无赦!”

10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回到我还是长安一霸的时候。

我儿时的梦想其实是快意江湖,但阿娘说,若不是天下一统,江湖不过是另一个沙场,若我不是侯门嫡女,也不一定能于乱世生还并享这泼天富贵。

既享了富贵,便就得支付价格,譬如按照家族的意思跟皇族联姻。

毕竟我年少过得这么自在,少不得是家族给的底气。

阿娘是将门嫡女,我是我阿娘唯一的女儿。从小她便给了我比两个哥哥多得多的疼爱。两个哥哥说她偏心,她却说世人都偏爱男儿,那她偏疼闺女一点不是正正好?

阿澈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我听说大皇子羞辱他是靠女人才得了恩典,当天下学我便带人把他摁在永巷揍了一顿。

当晚,他的母妃带着鼻青脸肿的他来向阿娘讨要说法,我阿娘只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娘娘深夜造访,我要是说娘娘是来刺杀我的,你猜陛下会保你吗?敢保你吗?”

我阿娘敢这么蛮横一是要护我,二是有倚仗,当时圣上皇位甫稳,万事还得仰仗我阿爹阿娘以及他们背后的侯门世家。

而大皇子的母妃只不过是得了圣恩的宫女。她听了我阿娘的话,脸色顿时比当时的大皇子还青些,最后只得无疾而返。

阿娘教我不要低头,但阿娘没教我,像我这种出身的皇后,既不够深情,也不够无情,若逢治世能君,便只能成为盛世祭品。

我在浮雕云纹彩漆床上醒转,小楚膝行至我床前,双眼立即涌上热泪,对着我嘘寒问暖。

我问她我躺了多久。

她说两日有余。

我问她家里人如何了。

她却眼神躲闪,闭口不言。

我直觉不对,揪着她的衣领抖着身子凄声命她说实话。

她抱住我的身体哭道:“陛下布置缜密,事发后世家接二连三被削爵抄家,……夫人刚烈,触柱而亡。”

听完小楚的话,我倏然浑身没了气力,躺倒在床上,任她泪眼模糊地讲了许多,我却一概听不清楚。

我就知道。

他们常说我浑身傲气,我却晓得我的傲气不足我阿娘十分之一。身为女子,别人求的是相夫教子,她想的却是指点江山。

“娘娘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床边小楚还在哭着劝我想开点。

孩子?

我一下被这两个字拉回了神智,呢喃道:“什么意思?”

“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小殿下好不容易挺过来了,娘娘不要放弃它啊。”

我蓦地笑了。这个孩子,迟到了十年,却来得这样不是时候。

因为这个孩子,阿澈把我看得很严,生怕我因此做出什么傻事,我连阿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后来我一直病着。就算上再多的胭脂,也染不出好气色。

肚子一天天越来越大,我时睡时醒,阿澈来看过我几次,迷迷糊糊之间,他粗粝的指腹好像在我脸上摩挲。但只要我清醒的时候,他总是不在的。

嫂嫂也来看过我,她说比起其他府里,她们府上日子还算不错,她最近喜欢吃辣,估摸着肚子里是个女儿,还有两个月就要临产了,希望我好好将养,到时候好去吃孩子的满月酒。

小楚将乌漆麻黑的药汤一碗一碗地奉到我的床前,我再一碗一碗地灌到肚子里面去,再不似往常喝药时的推推搡搡。这个孩子虽然来的不是时候,我却总归是想拼着一纸薄命保住他的。

只那药,我越来越吃不出苦味了,这点,我没敢告诉任何人。

牡丹过了花季,渐渐枯落。

盛夏的芙蕖败在荷塘。

金秋的桂子也散了清香。

就这样,我拖着这幅身体熬到了凛冬。

11

冬至那天,我的身子沉得像铅,在阿楚满面的泪光中,我灌下了最后一碗药,又含了块参片,带着食盒,去为我的孩子谋个前程。

魏美人正得宠,宫人们正喜气洋洋地盘算着如何过冬至,我面容枯槁进门的刹那,她虽然警惕,却也在窃喜。

毕竟她的兄长连升三级,陛下夜夜宿在她的寝宫,我的后位形同虚设。对这个少女来说,她前程似锦,如何不喜。

少女就是这样,往往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一旦情动,便以为那是终生,便甘愿压上全部。

压上全部想赢,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输尽终生。

我如是,她亦不过如是。

我挥退左右,令人打开食盒端出一盘饺子:“今日冬至,是吃饺子的好时候。”

她的眼睛里逐渐漫上惊惧,步子后撤,仿佛我端出的不是饺子而是什么吃人的东西一样。

见状我让人制住她,让她不得动弹,自己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饺子喂到她嘴边,她紧闭双唇不肯吃,我凶狠地捏开她的下颌正要强喂进去......

“啊!”

她猛力挣扎,我被她“推”倒在地前,附在她耳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我成全了你一次,你也成全我一次罢。”

我衣裳下摆渐次染上血迹,宫人有条不紊地奔走相告:

“皇后娘娘被魏美人推倒了,怕是要早产,快叫产婆和太医!”

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豪赌,用稀薄的生命赌一个帝王的怜悯。

我满头大汗,咬紧牙关,嘴里也溢出血腥味,努力配合着产婆的指令,强打着精神,直到听到新生儿呱呱坠地的声音,才敢盖上疲惫的眼皮。

我好像听到有人无力地对我乞求说不要睡,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冰凉的水珠砸在我脸上。

可我累了,好累好累。

世人皆谓皇后爱牡丹,于是花开时节满皇都。

可我依稀记得,我最爱的,还是郊外的蒲公英。

扯着风筝线跑动的步子,一脚一脚踩下去,它就会摇摇晃晃地,不堪其扰地,散成满天星。然后扶摇直上,带着年少时的喜欢飞得好远。

是风动,亦是少女的心动。

我看见飞舞的蒲公英了,我追上去了。


阿澈:不见白月光

我年少时所有的风花雪月,都是程乔。我以为我是讨厌她的,至少这辈子,我应该非常讨厌她。可等她真的无关紧要了,我想把她从我的生命里挖走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挖不走了。

我十岁时认识了她,用了九年时间娶她,然后又用了十年时间,借用程家的势力从任人拿捏的傀儡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的整整十九年,都是她。

有人说,我是天生的帝王。只我自己知道,在这份荣耀背后,我经历了什么。

我的母妃只是个美人,出身低微,生我之前又被大皇子的母妃陷害,被先皇谪降位分,打进了冷宫。冷宫条件艰苦,我还没出生就差点胎死腹中。

出生之后,挨饿受冻也是常事,对偌大一个皇宫来说,冷宫里死个人根本不能掀起一点波澜,顶多成为那些太监宫女茶余饭后的闲谈。我和母妃不得不艰难地在冷宫自力求生。

她生于荣华,哪里知道我们的疾苦。为了获得食物,母妃会买一些针线刺绣,做成绣品后托宫人拿到外面去卖,往往那些宫人就会克扣好一些,而有时候遇上商贾哄抬米价,母妃半年的绣品甚至都不能换一两粟。

那时,我和母妃就会喝着一两株野菜熬成的菜汤充饥,有时候运气好,能去御膳房偷到残羹剩饭,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大餐,只是如果不慎被抓住了,免不得会受一顿暴打。

我就是在这么难堪的时候遇见她的,我小心翼翼地揣着刚偷的一条兔腿,连走路都要靠着墙走,一边走还要一边紧张地左顾右盼,而她穿着锦衣华服,抱着一只兔子大剌剌地路过,连斜眼都没有给我,嘴里却在嘀咕兔子怎么会受伤。

我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不过她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母妃拦住她母亲那天,那又是另一种难堪了,被人吊着眼睛看狗一样的难堪。

当时,我在母亲的安排下被她们毫不掩饰地审视、打量,甚至是鄙夷,这让我很讨厌,却不能表露分毫。

因为一旦失败,被她母亲忌惮,我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我不想失败。

皇子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皇帝,要么成为手足兄弟的鱼肉。

我要成为皇帝。

顶着她母亲不赞同的目光,她说她喜欢我。我诧异了一瞬,抬眸看见她怜悯的神色方才了然,想来她的喜欢跟喜欢那只兔子没什么两样。

她的喜欢,不过因为她缺个消遣。

然后她经常来找我玩,有时候是让我同她去看哪个府上又在娶新嫁娘,或者哪个画舫又在放烟花,有时候是去跑马、蹴鞠、放风筝。

每一次,看着她展开的笑靥,我都像在经受酷刑一样,明明内心焦躁,却偏还要陪她谈笑。

我不喜欢笑。

父皇好不容易稍微重视了我一点,她总是耽误我的课业。但我却不能拒绝,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引起父皇的重视,是因为她“喜欢”我。

她背后是枝繁叶茂的侯门世家,她是内定的皇后人选。

我对她的行为极尽包容,只是因为我需要获得她背后的支持。

总之,我没想真的喜欢她的。

明明每一步都在我的计算之中,不管是受父皇责打也好,还是被大皇子羞辱也罢,再或者陪她放风筝、送她满城烟花,我都运筹帷幄。毕竟,从冷宫里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成为人上人。

她的喜欢、父皇的赞赏、臣子的支持,无一不是我的筹码。

可忍辱负重十年后,真到最后关头,张汤说万事俱备之时,我却说再等等。

自己唯一能给的解释,大概就是她在我身边的日子太久了,久得已经成为了我的人生的一部分。

那日下朝,她来接我,我心内还诧异了一瞬,因为以她的气性,应该气得再长久一点,尽管心知肚明她恐怕又打算骗我了,可真正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内心的喜悦却不争气地漫了过来。

原本我是还想端架子的,毕竟她晾了我一个月,我心里总是有一口气咽不下去的。当时我还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在别人面前就可以扮演好一个宽厚大度的帝王,而对她却总是斤斤计较。

但是当见到她在料峭的早春寒风中被吹的煞白的脸颊,我没忍住就冲了上去,嗔怪的话语不经思考就冒到了嘴边。

烦躁,朕是个皇帝,不该被这些小事左右了心绪,可她下一句就说她想见我,我的心情就又被这个骗子拿住了。

她说她想去郊外放风筝,我不信,好端端的在宫里,怎么会忽然就想出去了?

不过不管她到底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允许事情脱离我的掌控的。

午后,我在御书房批改奏章,多是老生常谈的废后字眼。张汤这人,野心不小,借着我铲除外戚的势头从一介布衣到官列三品还不够,竟还要联合其他大臣左右皇后废立。

外戚不可不除,张汤不可不用,但也不能任其做大。

魏美人是他同母异父的小妹,我将她带进宫里,给她盛宠,再将此人明升暗贬,将他与其他大臣分立,独木难支,到时候除掉他就会轻易得多。

这种事我驾轻就熟,已经做惯了,便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所以乔乔之前责问我的时候,我反而觉得不解,不过一个名分,哪就有厉害到她同我翻脸的程度,更何况她都容了我这许多年,如何就不能再容我一两年,等一切尘埃落定,她还是一人之下的皇后,是我唯一的妻。

她的家人尽管失了权,但他们只要没有异心,我也会仔细安置,有什么不好呢?

可她却偏偏要逼我,连曾经我嗤之以鼻的喜欢都不愿意施舍给我了。

魏美人在她手里落了胎,张汤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此,我只能冷落她一阵子。

可是宫里的人向来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东西,竟因为我的障眼法苛待她,知晓这事的时候,我又急又气。我放下一身骄傲换回来的人,他们是什么狗东西,竟敢折辱?

十六年来,连我都不敢让她受什么委屈,这些奴才怎么敢?

我心知我对她恐怕是有了割舍不掉的感情。这让我既恐惧又自卑。

她会成为我的软肋,而我于她,却是轻易就能放下的喜欢,比不上她的阿娘,她的哥哥嫂嫂,甚至比不上那只兔子。

这真是一段不对等的感情。我喜欢她,是能让我丢掉方寸的喜欢,而她的喜欢,是喜欢宠物的喜欢。

不是没有想过放下,我将自己同皇后微服出巡的消息放出去,世家的人闻风而来,落进我早就设置好的罗网之中。

可是当她呼吸微弱地躺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害怕。

就算她用命来要挟我,我也知道,自己恐怕是放不下了。

她怀孕了,是我和她都期待的孩子,我却不敢见她,我怕看见她凄楚的眼神,听见她哀婉的声音,就连偶尔立在床边偷听到她从殿里漏出的一二言语,都能听出她对我的埋怨,那让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以为时间会让这些随风化去,我们还有很多美好的未来。

她走的那天,我正在前朝同那些臣子拉扯,听闻她去了魏美人宫里,心脏忽然没来由地一悸,我正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听人来禀说她早产了。

我慌里慌张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得不行了。我低声下去地求她别睡,可她一点都不想理我。

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明昨夜她梦呓时,还对我笑来着,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挂在她的脸上,神气活现的。

寂静的室内,徒留我的独自呢喃。

“别睡了,我带你去放风筝。”

“啊,放风筝不行,外面太冷了,你不好出去受冻,我还是带你去放烟花吧。”

“对对,放烟花,你喜欢那个。”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令人点燃原本准备在除夕夜燃放的烟花,爆竹声声入耳,却叫不醒床上的人。

烟花燃尽的时候,小太监匍匐着身子抖着声音说:“陛...陛下,都...都放完了。”

抖抖嗖嗖地像个鹌鹑,看起来怕得要死。

“怎么会......完呢?”

我箕坐在窗边,有雪花飘卷,落在我的眉心,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我跪着被大皇兄羞辱的时候,她居高临下地对我伸出手说:

“为什么要跪?你将来是我程乔的夫君,你很尊贵,贵不可言,他不配让你跪。”

我正想去拉她的手,却握住了一片湿意,什么也没有。

我年少时的风花雪月,凝了一地的霜,不见白月光。

如今,我再也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我很尊贵。

我回头看见不敢近前的魏美人,心平气和地朝她招了招手,云淡风轻地扯出一个谎来:

“别怕,朕相信你。”

你们,都要为她陪葬。

心死如灰,这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情绪。

文/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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